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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往來人
來源:長江日報 | 喬葉  2024年09月19日08:42

1

暮春時節(jié),來到了桐廬。到時是下午,在住處稍事休整就到了晚飯時分。晚飯是在船上吃的自助餐,自助餐意思不大,當然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看在眼里的視覺餐:江景。

江是富春江。富春江和錢塘江本就是同一條江,只是在不同地段各有別稱。這情形有點兒像是家里人喚乳名,離了家門才被叫官稱。從建德的梅城鎮(zhèn)到蕭山的聞家堰這段就叫富春江。其間流經桐廬和富陽,桐廬是上游——就想起來,我第一次在船上游富春江是在2010年,去富陽領首屆郁達夫小說獎。因《富春山居圖》的如雷貫耳,對富春江我自是早已久仰。那次算是最初的機緣,且這機緣是因為郁達夫小說獎,真是令我開心不已。清晰地記得游江是在白天,江面上一片蒼茫浩蕩。正值初冬,冷是冷的,但也游得興致勃勃。寒風凜凜中,我們穿著羽絨服在甲板上各種合影,合夠了就進船艙里談天說地。還有一件特別的事:某天晚上我和遲子建——后來我叫她遲子姐姐,看了一場電影。為了電影票的買單權,我倆還打了個賭:猜票價,誰猜得接近誰買單,結果她贏了。

吃過飯,閑話了一會兒,一行人來到船頂的大平層。雖是看夜景,卻還是在瞬間鏈接到了十幾年前的記憶。不由暗暗感慨:年華如流水,流水卻似往昔。似往昔的還有江風的氣勢。這樣開闊的江面,兩岸又是山,無論如何都是會有風的,且不會小。兩岸的璀璨燈光映照著江水的波流,神秘且深邃,正合上了杜詩“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情境。其實有沒有星月都不妨礙這情境的要義,這難以言喻的要義古今相同。

就想起郁達夫先生在《釣臺的春晝》里夜訪桐君觀的片段來:

“……漸走漸高,半山一到,天也開朗了一點,桐廬縣市上的燈光,也星星可數了。更縱目向江心望去,富春江兩岸的船上和桐溪合流口停泊著的船尾船頭,也看得出一點一點的火來 ……空曠的天空里,流漲著的只是些灰白的云,云層缺處,原也看得出半角的天,和一點兩點的星,但看起來最饒風趣的,卻仍是欲藏還露,將見仍無的那半規(guī)月影。這時候江面上似乎起了風,云腳的遷移,更來得迅速了,而低頭向江心一看,幾多散亂著的船里的燈光,也忽明忽滅地變換了一變換位置?!?/span>

船穩(wěn)穩(wěn)地走著。忽然有人指著遠處說:那是嚴子陵釣臺。

看得不甚分明。之前但凡和朋友們聊起桐廬,幾乎所有人都會說,到桐廬的話,你一定要去嚴子陵釣臺看一看。

好在還要住幾天,那就去看一看。

2

《釣臺的春晝》發(fā)表于1932年,記敘的是1931年的事。算算距今居然已經將近百年,真是不堪回首。郁達夫先生生于1896年,寫下這文章時年方35歲。這寫于亂世的文章氣息很是雜糅,既曠達又沉郁,既放縱又傷感。而時時蕩出的抒情筆墨,又有著國畫般的韻致。如這些句子:“……我去的那一天,記得是陰晴欲雨的養(yǎng)花天,并且系坐晚班輪去的,船到桐廬,已經是燈火微明的黃昏時候了,不得已就只得在碼頭近邊的一家旅館高樓上借了一宵宿?!?/p>

這文章我以前粗粗讀過,這次細讀,尤其是在桐廬細讀,才有了些微切膚之感。首先讓我新鮮的是“養(yǎng)花天”這個詞,原本只覺得美,特地去網上查了一下,才知道是有典故的。五代時鄭文寶《送曹緯劉鼎二秀才》有詩句:“小舟聞笛夜,微雨養(yǎng)花天?!泵鲿r楊慎《丹鉛總錄·時序·養(yǎng)花天》也有注解:“《花木譜》云:越中牡丹開時,賞者不問疏親,謂之看花局。澤國此月多有輕陰微雨,謂之養(yǎng)花天?!?/p>

這意思是天氣不晴朗,將要下雨或者已落微雨,就可以算是養(yǎng)花天吧。

我們去釣臺的那天也是個養(yǎng)花天。依然是乘船,不過這船卻是快船:小游艇。話說回來,快雖快,因心中無事,便也可以賞慢景。陪著我們去的是桐廬本地的學者吳宏偉先生。一路上他儼然一枚金牌講解,講碑志,講摩崖,講楹聯,講石雕——《桐廬石刻碑志精粹》就是他主編的。除了嚴謹的正史,還不時花插著歷朝歷代的名人詩詞和各種傳說典故。雖滔滔不絕,卻沒有廢話。所有的信息都是本土的歷史文化,能感覺到這些都已經鐫刻在了他的精神基因里,因此才能夠倒背如流,出口成章。聽著他懇切誠摯的講述,能體會到他沉穩(wěn)平靜的外表下對家鄉(xiāng)這些珍寶的傾情熱愛。他說他從年輕時就開始做研究,這輩子也就做這點兒事了,就想把家鄉(xiāng)的這點兒事盡量弄明白。

但懂得的人都清楚,“家鄉(xiāng)的這點兒事”又是多么豐饒的事,更何況這里是桐廬呢。據粗略統(tǒng)計,僅唐宋就有五百多位著名詩人為桐廬留下了一千四百多首詩,李白、孟浩然、王維、孟郊、白居易、范仲淹、蘇軾、陸游、朱熹、楊萬里、司馬光、李清照……都有。若拿這些詩詞當文學財富來比的話,桐廬擁有的這些古詩詞可謂是一筆數目驚人的大額存單。其中范仲淹的出手最為豪爽,揮就《瀟灑桐廬郡十絕》。不是一首,而是“十絕”,是妥妥的一大組詩,其意境清美曠達自不必說,不過讓我親切的是他的另一首小詩《江上漁者》,這詩我小時候就會背:

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

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

琳瑯滿目的佳詞麗句里,李清照的《夜發(fā)嚴灘》十分特別,她不繪景,也不抒情,而是率直銳利地指向了沉浸于名利中的世俗之人:

巨艦只緣因利往,扁舟亦是為名來。

往來有愧先生德,特地通宵過釣臺。

在養(yǎng)花天的微雨中,我們上了岸。這細絨絨的微雨,連傘都不必打。跟著吳老師,我們看了碑刻,拜了嚴子陵。雨天不便登更高處的釣臺,也就閑閑地逛著,閑閑地聊天,閑閑地拍照。

人還挺多的,想拍張空鏡還要瞅時機。游客們來來往往,我們隱于其中。這一刻,我忽然想,如果真的在這里做一個隱士,會是什么情形呢?

3

我不識隱士。隱士對我而言,只能是一種想象。既是在桐廬,嚴子陵的故事不必贅述。最早的隱士是許由吧?他洗耳洗得名滿天下。武王滅殷后,伯夷和叔齊隱居首陽采薇而食,雙雙餓死。作為高節(jié)守義的典范,他們曾被視為無可爭議的楷模。不過后來者的立場漸漸豐富起來,有觀點認為他們的隱居避世以至于最后自殤是成小節(jié)而失大義。我老家也有隱士,是著名的竹林七賢: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王戎、阮咸,這規(guī)模是不是可稱為隱士團隊?和他們時隔不算太久的陶淵明在隱士之名上也屬于是天花板級別。他反復出仕反復歸隱,據說是三出三隱,可見出不易,隱也難。權力、欲望,為官,做人,每一道都是坎兒,都是關隘。也不知熬到什么境界才能“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著名的隱士還有介子推。國君危難時他在身邊輔佐,等到大事已成,眾人都來邀功領賞,他卻遠離了那份熱鬧。對于介子推的選擇,李敬澤先生在《風吹不起》一文中如此寫道:“……這是一顆清潔的、可能過于清潔的心在這濁世作出的決絕選擇。介子推,他絕不茍且,他蔑視算計和交易,他對這一切感到羞恥,他拒絕參與這個游戲。他對世界和人生的理解偏執(zhí)而狹窄,但這種偏執(zhí)和狹窄中有一種森嚴壁壘的力量:他竟然不遵從江湖的邏輯也不遵從廟堂的邏輯,他在無可選擇中作了一個選擇,從人群中走出,獨自隱入山林。”

對了,我老家的隱士還有一位:漢獻帝劉協。他于東漢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把皇位禪讓給了曹丕,被封為山陽公。成為平民的他和百姓一起躬身稼穡,還兼職做起了濟世懸壺的醫(yī)生,深受老家人的愛戴,至今還有許多傳說都和他息息相關。獻帝陵離修武縣城十來里。小時候聽人說起,我久久不能相信:一位皇帝怎么可能離我那么近?后來才逐漸接受這個事實:這個失意的皇帝是一位隱士,就隱在如此民間。按照眾所周知的大隱中隱小隱之論——“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他這是從大隱到小隱了嗎?

在嚴子陵釣臺外,我看著不舍晝夜奔流而去的富春江,看著被微雨蕩出的圈圈漣漪,慚愧于自己的困惑竟是如此之多:比如如何隱而有光,如何隱而厚情;比如心隱和身隱的關系、形式和內容的關系究竟是怎樣;再比如究竟什么是不為之大為和無用之大用;還比如這些貌似悖論的例證:這么多隱逸者因為隱逸而讓自己的姓名彰顯于世。如此顯性的隱,到底是怎樣一種存在呢?

4

這一日,仍是由吳老師帶著,我們去了分水鎮(zhèn)。上午的行程是先去看了南堡,又在附近看了幾個殘碑,之后去拜訪了王順慶老先生。老先生也是民間學者,住在鎮(zhèn)上的王家巷。等我們到時,他們夫婦早已笑意盈盈地迎著了。兩位老人都很清瘦,精神健朗。坐下喝茶閑話,王順慶先生和吳老師相識多年,都深耕于本土文化,在一起就言笑晏晏,顯見得是親熟的忘年交。

不大的房子極其潔凈,墻上貼得滿滿的。有“桐廬縣首屆文藝突出貢獻獎”的獲獎證書,有老先生把自己的著作獻給各地圖書館和學校得到的捐贈證書,也有諸多媒體對他的采訪版面。其中最大的兩個版面都出自《今日桐廬》,標題分別是《王順慶:與文史的不解之緣》和《王順慶:筆耕不輟 留存鄉(xiāng)土文化》。墻上最高處是老先生寫的香火帖:金爐不斷千年火,玉盞長明萬載燈。

我在小院里逛了一逛。院子里種著花和菜,滿滿當當的。菜我不大認得,花兒們卻是老相識。有月季,有銅錢草,也有石竹和紫葉酢漿草,粉藍和粉白的繡球開得正好。客廳正對面的院墻上掛著一幅老先生畫的《鐘馗引福圖》,紅黑兩色,筆墨飛揚。

午飯是在鎮(zhèn)政府吃的,蹭人家的工作餐。菜不多,卻也有魚有蝦,有豆腐青菜,味道甚好。鎮(zhèn)領導說食材都是就地取的。魚是鱖魚,是食堂師傅自己在附近溪里釣的。不知怎的,這待遇聽著可謂有些奢侈了。席間吳老師和鎮(zhèn)領導就某個學術問題分辯起來,十分認真。認真的人總是可愛的,即便說的是莊重的話題。說到南宋遺存,他說如今桐廬境內真正看得見摸得著的南宋遺存也就是碑志和摩崖石刻,可惜南宋時的碑志留存極少。而那些刻錄于南宋淳熙年間的摩崖石刻都已被列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其中桐君街道閬苑村閬仙洞石刻一處,百江鎮(zhèn)松村小松源一處。

午飯后,我們便奔赴百江鎮(zhèn)松村小松源去看摩崖石刻。從鎮(zhèn)到村再到更具體的小松源這樣的點,可以想見是多么鄉(xiāng)野的地方了。果然越走就越往鄉(xiāng)下里去,路邊時有村莊,村莊外都是田野,居然有很多大塊的麥田,黃中帶綠,麥穗飽滿。這時節(jié)確實是快熟了。我原以為這邊種的都該是稻子呢。

走著走著,山越發(fā)深,路也越發(fā)不平,越來越顯得是古道。吳老師原本指的一條道,說來過很多次,很熟的。走著走著發(fā)現這路正在修,努力往前拱著走,實在拱不動了,就又拐回去,進了另一條。到處都是鮮黃的野花,降下車窗,草香花香撲面而來。還有一條溪流嘩啦啦地唱著歌,在陽光照耀下,波光如碎鉆。

路遇老鄉(xiāng),便問路。老鄉(xiāng)用很重的鄉(xiāng)音和吳老師對話,大概意思是問我們是不是去拜菩薩,吳老師點頭說是。老鄉(xiāng)就篤定道,這路沒錯的。他邊說邊比畫著,動作極其明快,按他的手勢幾乎可以畫出菩薩的簡要輪廓來,我們就都笑了。想來菩薩見他這樣,也會笑起來吧。

到了不能行車之地便下車徒步。沒膝的荒草中,依稀可見小徑。沒走多遠,吳老師指著前面的小房子說,到了。說是房子,其實是依著石崖搭起來的簡易棚屋,上有凸出的石崖為頂,兩邊各起了一道白墻,朝路的這邊大敞著,似乎在擁抱著路人。斜坡狀的石崖頂上刻著的便是泗州菩薩。石崖上鐫刻著文字:

當村徐慶安同妻陳二娘施財,建立泗州菩薩一堂,長生供養(yǎng),所祈福祉,追薦亡考三郎往生凈土,仍保一家人口四季平安,求望遂心,諸般殊意者。淳熙戊申正月十八日,慶安立,石匠徐趙盈。

淳熙戊申是1188年,距今已經有八百多年。可以想象,八百多年前,這對夫婦在這桐廬鄉(xiāng)下,怎樣過著柴米油鹽的小日子。也可以想象,在供養(yǎng)這菩薩時,他們樸素的心態(tài)和神情:不祈求大富大貴,不祈求金榜題名,不祈求兒女成龍成鳳。他們只是為親人們祈福,祈禱逝去的父親往生凈土,祈禱活著的親人們四季平安。更可以想象的是,無數沒有留下名字的平民,都和他們一樣。他們就是這些平民的代稱。這一小段文字就是徐慶安們、陳二娘們、徐趙盈們雖微淺卻確鑿的生命留痕。

忽然覺得,這江邊的隱者真多。如在這山林深處,泗州菩薩是隱者,徐慶安、陳二娘夫婦和徐趙盈也是隱者。賜福者和祈福者都是隱者,他們隱得多么親切和溫暖。而我身邊的吳老師和剛剛拜訪過的王老先生,他們其實也都是隱者,他們隱得又是多么讓人信任和踏實。

5

在桐廬這幾天,我們一直住在某學院招待所里,十分清雅。我房間的窗外是一排杜英,葉子有紅有綠,紅葉不時隨著風紛紛飄落,于是樹下便落葉如花,這情形就讓人知道了什么叫作落英繽紛。

晚飯過后,我們通常會喝一會兒茶,然后悠悠地去散步。喝茶的這會兒功夫,暮色四合,招待所院子里有池塘,蛙鳴聲便起來了。散到院子外,也都是蛙鳴。蛙鳴伴一路,真是應了多少古詩詞里的意境:

“蛙聲籬落下,草色戶庭間。”

“雨過浮萍合,蛙聲滿四鄰?!?/span>

……

不掉書袋了。我這書袋子淺,本也擱不住掉。那就索性什么也不想,連閑話也不必說,只默默地聽。聽這蛙鳴聲,如此單純清澈,像是一群孩子在月光下嬉戲奔跑。這是桐廬的蛙鳴,也是我童年的蛙鳴。從浙江到河南,這蛙鳴似乎打開了一條神秘的通道,聽得我耳中歡悅,心中靜好。

偶有安寧間隙——蛙們是不是也要喝口茶?在這間隙里,我仿佛聽見了不遠處富春江的波浪聲。當然,這可能是幻覺,但也不一定是幻覺。因為這聲音是那么大,從古至今有無數人都能聽見,也都一直在聽著。

就想,富春江,這真是一個好名字。這江果然是富裕的,無論是稻米還是詩詞,無論是物質還是精神。這江也果然是春天的,無論是季節(jié)還是身體,無論是心思還是氣息。

在這江邊,人是多么小。

在這江邊,世界又是多么大。

這江邊的日子,也是多么好——白天是好的,太陽升起,就是要朝氣蓬勃地去奮發(fā),去作為,在萬丈紅塵里摸爬滾打,去沉浸入世。夜晚自然也是好的,當月亮升起,萬籟俱靜,此心此身就是需要休整安歇。亦正如,隱,是好的。只要這隱意味的不是消極的沮喪和萎靡的頹廢。不隱,也是好的,只要這不隱意味的不是無恥的瘋魔和無限的索要??傊?,只要這選擇于外無傷且于內自洽,那就好。

是的,我就是這么想的。

(喬葉,北京作協副主席。出版小說《寶水》《最慢的是活著》《認罪書》《藏珠記》、散文集《深夜醒來》《走神》等作品多部。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多個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