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騎摩托車的人
來源:解放日報 | 陳年喜  2024年09月25日06:05

我已經(jīng)騎了28年摩托車了。從第一輛算起,前后共騎壞了5輛。如果說騎車人群是一個江湖,那真是一個奇妙的江湖、又深又大的江湖。幾十年里,我聽說過、見證過多少人和多少故事啊。

我騎的第一輛摩托車是“南方125”,兩沖程,顏色類似于火紅。騎行在路上,這輛車的屁股后拖著一串藍色的煙霧,像噴氣式飛機一樣。我家老屋的屋頂上空有一道航線,據(jù)說是西安至上海的航道,經(jīng)常可以看到噴氣式飛機從瓦藍的天空飛過,機身后的煙呈一道白色,先筆直后擴散,如一支板刷,一路刷去天空多余的色彩,最后又泯然于天空。這一場景總是引得大人舉目眺望、孩子歡呼雀躍。我常常揣想,如果飛機上的人能看到地上的情景,該有多么驕傲啊。我騎上車,在土路上飛馳,拖一溜藍煙和黃塵,常常有在天空里飛行的驕傲感。的確,那時候峽河還很少有摩托車,連拖拉機也只有手扶式的兩臺,每每我沿峽河邊的蜿蜒公路飛馳而過,沿途干活的人會注目好久,直到人和車在土路盡頭或拐彎處消失。

20世紀90年代初,大家都沒有錢,我家更沒有,那會兒我高中畢業(yè)才回家不久,穿的褲子打著補丁。鎮(zhèn)上還沒有摩托車店,只有縣城里有一家。摩托車店老板是全縣最有錢的人。我記得很清楚,“南方125”當時售價6500元,這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日常生活里幾乎沒有一件事與這個數(shù)字產(chǎn)生關(guān)系。而我之所以得到一輛夢里也不敢奢望的摩托車,完全是意外的事情。

我家房子的山坡后面,是另一些山,它們像波浪一樣,一波一波鋪排到很遠。那里的人和我們過著相同的日子,刀耕火種,晨起暮歇,唯一不同的是,他們離河南省更近,翻過山,就是一個叫蘭草的老鎮(zhèn)。老鎮(zhèn)很小也很老,但集市一直很紅火,各種山貨在這里進出,自古是一方物資特產(chǎn)集散地。老家有一個叫栓子的年輕人收購香菇,拿到蘭草販賣,幾年下來掙了不少錢,為了方便,他買了一輛摩托車,用來載人馱貨。后來他因故要去新疆生活,打算不再回來,于是賤賣家產(chǎn)。我以2600元得到那輛摩托車。我去銀行貸了款,利息加本金一直還了10年。

我有了摩托車也不敢隨便騎,因為加不起油,雖然那時候每升汽油只有2元多。那時候,村子里的人們經(jīng)常被組織起來修地、修路。其實也沒有那么多的地和路要修,就是不斷變著花樣鬧騰。工地一般離家很遠,來來去去,摩托車正好派上了用場。那是它最重要的用場。

到這時候,很多人已經(jīng)上礦山打工,騎著摩托車來去。一個冬天,在朱陽鎮(zhèn)的一座礦山上,我們幾個人接到通知,回家參加冬季造田會戰(zhàn)。我們不敢怠慢,向老板請了長假往回趕。在礦上的寄車場,我們解開輪子上的鎖鏈,拿掉車身上的防雨物,充氣,加油。因為停放得太久,有幾輛車已經(jīng)生了銹,有的死活發(fā)動不起來,費了我們好大勁。我們在幾千米深的礦坑里出生入死時,這些車子在經(jīng)歷風吹雨打。它們與我們,不同的是一動與一靜,相同的是都在自己的時光里一天天老去,青春點點消散。

翻大關(guān)嶺時,天已經(jīng)快擦黑了。夕陽的余暉一半灑在河南,一半灑在陜西。

雖然是初冬,空氣還不太冷。我們看見大片的野棉花,從兩邊的坡底鋪排上來,像我們一樣在嶺上驟匯、小歇。嶺上風大,樹木稀疏,只有野棉花壯觀,白得無邊無際。它們一年年開,一年年敗,看著數(shù)不清的人從嶺上走過,回家或去往他鄉(xiāng)。我們抽了煙,喝了水,撒了尿,繼續(xù)上車往回趕。這時候已經(jīng)有了四沖程摩托車,但數(shù)我的“南方125”最有力氣,速度最快,它打頭陣,像一匹火駒,它噴出的藍色的煙像一條繩子一樣牽連著一支轟鳴飛奔的隊伍。

這些摩托車里,有錢江、嘉陵、天馬、宗申、力帆……它們的主人叫鎖子、老黑、狗歡、有財……若干年后,這些車子都變成了廢鐵,它們的主人星散天涯,去向迷離。

2000年冬天,我的“南方125”派上了它一生里最大的用場,它被指派用來馱運水泥沙子。工地到公路還有一段不能算路的路程。它一遍遍地在公路和工地間往返,身后拖一溜藍煙,直到年關(guān)的大雪鋪天蓋地落下來。

潼關(guān)李家金礦,那時候好像是整個潼關(guān)縣最大的金礦,有好幾個礦口,占據(jù)著最好的位置。具體有幾個礦口,我忘了,我一直記性不太好?,F(xiàn)在想起來,也不是記性不好,是壓根沒有機會弄清楚這件事??蛇@件事在當時是與我有關(guān)系的。就像一個上了戰(zhàn)場的人,需要了解戰(zhàn)場、掌握敵情,我們要知道哪個洞口有多深,活好干還是難干,工資好不好結(jié)。知彼知己,才好吃飽飯。

那個冬天,天特別寒冷,似乎全世界的冷氣都凝結(jié)在這里,這個叫萬米水洞的坑口。這寒冷一部分來自風陵渡的黃河,一部分來自高聳的華山。山風與河風交集,成就的是雪,成就的是冰。我們一群工人上班、下班,騎著摩托車像群狼一樣在寒冷里奔突、出沒。

礦洞很標準,2米寬、2米高,彰顯著輝煌與霸氣。巷道筆直得像一條射線,沒有盡頭地指向山體深處。各個巷道的水在主巷道上匯聚,形成一條有些壯觀的流水,它們洞內(nèi)為水、洞外成冰,渣堆下延伸而出的冰瀑要到第二年春天才會融化。礦已開采到了尾期,洞里的通勤車早已棄用,摩托車成了工人們上下班通行的主打工具。車隊轟轟烈烈,仿佛另一條更加壯觀的流水,不舍晝夜。

礦工小小來自湘西,他的家鄉(xiāng)有很多銻礦,他順理成章地成了一名爆破工。因為同班,我倆共騎一輛“銀鋼太子150”。它來自太要鎮(zhèn)一家二手摩托車店,店主說,它的前主人是一個老板,老板生意做大鳥槍換炮了,還說它一定會給我們也帶來成功。我們不敢夢想成功,圖的是它皮實和價格便宜。我們的工作面在洞子的8000米處,路途迢迢,非車子難以抵達。

那天,我在太要街上碰到了小小。他在一家小館子里吃飯,帶著他的女朋友鶯子,他倆點了好幾個菜,打情罵俏、興高采烈。飯店里坐滿了人,沒有一張空閑的桌凳。我點了一碗餃子,左看右看無處落座,求他倆讓讓。鶯子杏眼瞪我一陣,說,就坐邊上吧。接下來的事情是,吃完了餃子,我又吃上了他們的菜,喝上了他們的酒,不是因為別的,因為我說出了我的職業(yè)和困難。

順理成章地,我成了小小的搭檔。我倆的工作是采礦,就是把礦石從礦帶上爆破下來,由另一群工人運出去,送到選廠,讓它們變成金子。采礦,輕描淡寫的兩字,聽起來和采花差不多,其實非常有難度。礦帶差不多與地面呈80度,幾乎垂直起來了,每工作一次都要架起和拆掉一次梯子。我倆常常站在梯子頂上一邊操作機器一邊往下看,看見工人在巷道上出出進進,頭燈閃爍。

我個子高,小小個子矮,我笨拙,他靈巧,這優(yōu)劣不僅體現(xiàn)在工作中,也體現(xiàn)在騎車上。小小有湘西人的特點,好吃肉、好喝酒,喝多了酒就喜歡開著摩托車狂奔。風馳電掣中,他對我說,騎上摩托車真好,啥事都忘了。我坐在后座“騰云駕霧”,我說,你忘吧,就是別把開車這事忘了。他說,暫時還不能忘,到該忘的時候再忘。

我們的空壓機架設(shè)在6000米處,除了出故障時,它從不停息,8顆缸頭產(chǎn)生的熱浪讓方圓50米“如沐夏風”。工人們下了班,會在這里聚一會兒,洗澡和換衣服。摩托車在這里排出長長兩行,新新舊舊、大大小小。我們抽煙、喝水、聊天聊地。聊得久了,知道了每一個人都有故事,每一輛摩托車都有傳奇。當然,摩托車的故事也是人的故事,只是摩托車的故事更豐富,很少從一而終,發(fā)生在不同的主人身上。

不知不覺到了臘八。早上下山,看到街上村子到處在殺豬。年貨攤子也擺起來了。

礦采到了50米高,礦帶越來越窄,跟進的空間僅可盈身,我們每天像肉片一樣夾在兩壁巖石之間。小小問我,怕是快和山坡透了?我說,早得很呢。小小說,我盼著快透,透了就可以換采場了,這活太玩命了。我說,哪有那么容易換的,你看不出來礦石品位越來越高嗎?

臘八晚班,我們想著快下班回去吃紅燒肉,早上祭洞神時,老板上了半條豬。打到第10個孔,我們準備結(jié)束,不料鉆桿鉆進去一半時,鉆孔里流出了細細的金末。我們碰上了金帶。鉆孔里的水順著轉(zhuǎn)動的鉆桿往下流,像屋檐水一樣從我的安全帽上澆下來。有一些水流進了我的嘴巴里,我嘗到了一股味道,說不清的味道,有鐵銹的腥味,還有火藥味,它與以往的味道完全不同。我抬頭看,看見了水流里細小的東西。

炮響過,濃煙滾滾里,我倆上了采場。爆碎的礦石里,我們看到了細細的東西,它們星星點點,若有若無,但我們都看得很清楚,這是我們常年練出來的火眼金睛。我倆打開水管,用安全帽作淘金船,搖出礦渣里細細的金砂,收集起來。

我用燈光照了照頭頂?shù)牡V帶,才爆破過的礦茬有一種新鮮感,一塵不染。沒有發(fā)現(xiàn)金帶,一切如昨。運氣像流星,一閃而逝,碰巧被我們碰上了。

明金摻在低品質(zhì)礦石里,并不能被悉數(shù)回收,很大一部分會流失,通常的做法是單獨提煉。按照礦上的規(guī)矩,工人干活挖出的金礦都算礦上所有,但當時大部分礦工都想私有金子,普遍的做法是先拿金砂去煉金,再賣給礦上的老板。臘月初九,我倆請假一天,騎上摩托車,帶著金砂去山下找作坊煉金。

在峪口,我們下車找?guī)鶗r,我看見小小跨在摩托車上不敢下來,不時四處張望,看得出,他很緊張。我知道他為什么緊張,一輩子的好事情就要來了。我不緊張也不著急,從金砂到金子,不過是以小時計的事情,街上、村里到處是煉金作坊。

我去買了一袋蘋果,蘋果又大又紅又便宜。潼關(guān)塬上的蘋果比任何著名產(chǎn)地的蘋果都不遜色。往回走時,我看見一輛裝著砂漿的卡車旋風一樣從山路上開下來,車頭在小小的摩托車后面拱了一下,小小從摩托車上飄起來,像紙人一樣,落在遠遠的垃圾堆上。同時,卡車也側(cè)翻了。滿滿一車砂漿,像大水一樣向著變形的摩托車澆下,瞬間吞沒了它。

小小從地上灰頭土臉地爬起來,還好他沒有受傷。他哭喪著臉對我說,摩托車沒有了。我才想起來,金砂就裝在車子的后備箱里。

我說,不要緊,人在比什么都強。我掏出一只蘋果遞到他手里,說,我們吃蘋果。

我咬了一口蘋果,大紅的蘋果真甜,汁水順著手指滴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