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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童年的味道
來源:文學報 | 蘇北  2024年09月26日07:06

童年的吃食是用來回憶的。

母親在鄉(xiāng)村算得上是大廚,我六七歲的時候,在一個叫做余莊的生產(chǎn)隊生活,隨著母親到鄰里蹭吃,是我的主要任務(wù),鄉(xiāng)下話叫“扛火叉”,因我母親經(jīng)常到村里人家“上鍋”(做菜)。那時我家是一個獨院子。莊后是一個大的竹園,竹園外有一道溝渠,溝渠連著右手邊的一口大塘,塘里植滿了紫紅的菱角。母親平日就在這口大塘里洗、涮,在屋橫頭的廚房里燒、煮。正洗涮時,有人來請:“胡大姐在家嗎?想請你上個鍋……”于是定下某天某日,家里有甚喜事。我在屋里聽到,立即“噢噢”地叫起來,又可以跟著母親“扛火叉”去了。

有一年徐有余結(jié)婚。徐有余是村里的一個大齡青年,二十八九歲了,還沒有娶到媳婦。主要原因是窮。有一年,終于有個放鴨的女子來到我們莊,經(jīng)別人撮合,竟成了,只是那個女的年齡更大些。母親義務(wù)去幫忙,這樣的大喜事,理應(yīng)出力的。那天吃酒的人真多,都隨了份子。有十幾桌,流水席,一輪四桌,放在徐有余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張著氣燈,噗噗地響。人們劃拳行令,小孩子亂跑,狗也亂跑。大人們一邊喝斥著狗,一邊喝斥著小孩。我玩到半途,突然餓了起來,便偷偷地溜到了鍋后面,拽著母親的衣角。媽媽特別小心,用小碗盛了半碗飯,卻在碗底偷偷藏了兩塊大肉。我坐在鍋塘后的草窩里,狼吞虎咽,一會兒便把半碗飯和那兩塊流油的大肉給吃了。那是剛剛殺的豬,肉香得很。其實那樣的紅燒肉,并不全是母親的手藝多么高超,而是本來就是那樣,怎么燒都是好吃的啊。

除了跟著母親外面找吃,我的第二個去處,就是在父母的房間找。那時父母睡西頭房,房里很簡單,就一張床,靠南邊窗邊,還有一張桌子,再就是幾只箱子。令我感興趣的,是靠床邊的一個床頭柜。母親整天把它鎖著,好像有什么秘密。有時母親不在家,我就去研究那個柜子。先是到處找鑰匙,竟不能得。于是又蹲下來研究鎖,用手反復去搖,終于有一天,鉸鏈給我搖松了,我輕輕一拽,鉸鏈便被拽開。拉開了一看,里面是幾包桂圓和蜜棗,還有就是父母的結(jié)婚證、戶口本什么的。結(jié)婚證、戶口本我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就是吃,于是我便從桂圓的塑料袋上找缺口,看到一處快裂的地方,就用手輕輕去撕。將口子撕大,再擠出一個。這樣擠來擠去,口子越擠越大。就這樣我偷偷摸摸,偷吃了不少的桂圓和蜜棗。

有一年,父親到皖南出了一趟差,回來帶回一個蒲包。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父親便把它塞到床底下去了。父母上班去,我就把它拖出來,從蒲包縫里摳出一個。見是一種圓圓的丑東西,硬得很,表面疙里疙瘩。我們高郵湖邊水鄉(xiāng)的孩子,從來沒見過這種滾圓的硬疙瘩。我揣了兩個,帶到了學校。上課時偷偷掏給同學看,同學搖搖頭,也不認識。有一個同學,自作聰明,竟說是毛栗子。我忍不住好奇,先用牙去咬,可是太硬了,根本咬不動,于是用磚頭砸。砸開了,見里面曲里拐彎有些果仁,掰開一塊,嘗了一點點。呵!還挺好吃。從此便經(jīng)常砸開了吃。直至吃到有一天,一個南方轉(zhuǎn)來的同學,才告訴我:這個東西叫核桃。由此,我便每天上學帶兩個,有時中午上學,正是父親午睡的時候,我要輕輕趴下來,慢慢爬,爬到床肚里,去摳。真是緊張極了!直到吃到有一年暑假,父親想起來這袋核桃,大概是準備送人。等他從床肚里拖出來,蒲包倒是鼓鼓的,可輕飄飄的。他一下就跳了起來,一看,里面竟只剩幾個了。他看了我一眼,立即拿個棍子要打,我跑得好遠。父親氣得很,母親則搖搖頭,又好氣又好笑。

我的記憶中另一種吃食是包子。到縣城之后,包子要到專門的地方去蒸,母親還要洗涮蒸煮,于是端著餡子去排隊的任務(wù)便落在我頭上。這可不是一個輕松的事,要用極大的耐性在那里等。因為蒸一家花費的時間并不短,春節(jié)前的那幾天,飯店是通宵蒸的。運氣好的上半夜能出來;運氣差的,下半夜一兩點是正常的。我從下午開始,便在那熱騰騰的霧氣中等待,人們忙碌著,那一籠籠暄軟的熱包子,倒在一個過度的、平鋪著紅草的簾子上晾著。我一會便要看看自己家裝餡子的臉盆,蒸完了一家便將自己的臉盆往前挪一下,以免別人插了隊。

快到晚上九十點,終于到我家了。第一籠出來,倒在簾子上,那一刻我便感到自己十分富有。吃是可以隨便吃了,要撿那皮子透明的,滲出了油的吃。因為母親很會做菜,因此包子的餡也是十分好的:有肉餡和豆沙餡兩種,味道也調(diào)得比別人家的好。我吃了兩個熱熱的肉餡的,便停下不動;等好幾籠之后,豆沙的出來,靜下心來享受那流了滿嘴的香噴噴滋味。赤紅色的豆泥,糯極了,香極了,甜極了,我的喜悅,便是真想圍著街道一顛一顛跑兩圈,之后猛搖自己想象中的尾巴。我想對于一個童年,沒有什么能比吃給一個孩子留下更美好的記憶了。

這一頓自由的吃之后,拎回家的包子吃起來便沒有那么自由了。包子回了家便藏在了母親臥室床的蚊帳后邊,一頓吃多少,都得由母親做主,因為這一百多個包子是要吃到正月十五的,還要待客,點了紅點的甜餡的相對要少一些,因此更要摳著吃。

廚房里飄出烀咸貨的氣味,咸雞,咸鴨,豬頭,豬尾巴,排骨豆子。熱氣飄出廚房,迷漫在院子里。院子里的臘梅花開了;在另一角,還種了許多烏菜,它們青油油的。熱氣混合了臘梅的氣味,壓向院子鋪著方磚的地面。我個子還矮,便在這熱氣中奔跑,仿佛在貼著地面飛翔。那是典型的節(jié)日氣味,一年才真正有一次。咸貨烀好了,母親放在一個墊了烏菜的大篾籃子里,我開始圍著篾籃轉(zhuǎn),趁她不留神,拈排骨豆子里的排骨吃,撕咸雞的脯肉,咬一截豬尾巴。打是少不了挨打的,因為自己也有不留神的時候。因為吃挨打,對孩子來講,再正常不過了。打,也是一種氣氛,這也是過年的一部分。訓斥孩子的時候,大人最像大人了。

長大以后,我到外面工作,離父母越來越遠,每年節(jié)假日回老家看望父母,成了不變的主題。每次回到縣里,停好車,都要穿過一個巷子回家,特別是端午前后,總是在一片廢棄的圍墻邊見到一叢一叢扁豆。它們爬滿圍墻,開了許多花——我曾經(jīng)寫過,紫色的扁豆花像一只只紫蝴蝶,它們會從那一堆繁綠濃密的葉子上飛走么?回到家里,叫一聲父母:爸,媽。中午吃飯時,往往便會吃到母親的燒扁豆,因為正是吃扁豆的時候啊。

今年端午回去,那一叢扁豆不知怎么給鏟了,那一片墻頭再也見不到那紫色蝴蝶般的花了。我回到家,叫了一聲“媽”,我的父親,在上一個秋天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