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留學生小說專輯】 《江南》2024年第5期|琪官:螢火(節(jié)選)
編者按
在全球化時代,留學生群體日益成為文化交流和國際視野拓展的重要橋梁。本專輯精心遴選了現(xiàn)居歐美、日韓等不同國家的八位在讀留學生作家的中短篇小說,試圖通過他們的作品,為我們提供一扇扇窗口,從不同的角度觀察世界、審視人生,并得以從中窺見不同文化熏染下的生活體驗、文學觀點和心靈歷程。無論身處何地,內(nèi)心的掙扎與精神的成長是每個人都可能面臨的課題。在這些小說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生活賦予人們的無限可能、跨文化碰撞中的困惑和啟迪、身份認同和社會歸屬感上的省察和檢視,更有對人性、理想與現(xiàn)實碰撞的諸多深刻反思。同時,我們也期望從這個專輯里,看到年輕一代寫作者別樣的視角和開闊的視野。
推薦語
小說以“我”去橫濱看望表姐,在親人間的家常閑聊中,展現(xiàn)一種更為真實的生活困境。風華絕代的貴太太和愁容滿面的怨婦,是嫁到日本的表姐的光鮮表相和真實獨居生活狀態(tài)。這個平常的當代海外女性故事,在作者冷靜、細致的筆觸下,梳理出尋常人生的內(nèi)心肌理。從表姐的人生際遇中,我們也可以放眼審視現(xiàn)實生活中的他人甚或自己,正是小說中不時流露出來的那種對人的探測和關(guān)照,似飛舞著螢火般的細微光亮,溫暖了故事中的人,也照亮了我們。
螢 火
□ 琪 官
得知我有事去東京,表姐發(fā)來微信,說好幾年沒見了,讓我得空順道過去坐坐。
周五返回大阪前,我買了束花去橫濱看她。車站旁花房里的姑娘替我搭配的花束,幾枝橙橘色的桔梗,配上一把白色的滿天星,再插上兩株胭脂紅半開芍藥作為主角兒,包在做舊的英文報紙里,斜抱在懷里,幽幽的香氣像長出了透明的觸須,撲棱棱地騰涌上來。
表姐兩年前離婚后從名古屋搬到橫濱,住在一棟青灰色單身公寓里——是那種日本常見的低矮樸實型公寓,攏共五層,入口油花花的玻璃門狹窄得有些寒磣,門前一整排杜鵑花倒是開得熱鬧,紅的、白的、紅白摻半的,從修剪平整的綠壁上擠出水靈靈的腦袋。上午下了會兒雨,濕漉漉的地面上到處橫陳著新鮮的、糜爛的落紅。一只肥碩的黑烏鴉站在垃圾堆上,從戳破的塑料袋里啄食廚余殘渣,一對冷漠的黑眼珠子如同疑心重重的門衛(wèi)般審視著我。
按響門鈴后,從對講電話里傳來表姐熟悉的應(yīng)答聲,我打了聲招呼,玄關(guān)的玻璃大門自動打開。沒有電梯,我一口氣爬到三樓,背后已經(jīng)滲出一層細密的汗,懷里的花一路上也被殘夏的熱氣熏到了似的,有些耷拉下來。
表姐估摸了我爬樓所需的時間,等我站到302房間門口時,她剛好從里面打開了門,半弓著腰,臉上掛著憔悴的笑。只不過幾年沒見,那滿臉努力撐開的笑容里多了幾道陰影,是曾經(jīng)光溜溜的花骨朵裂出層層疊疊的瓣兒。
“哎喲,買花作什呢哦!快進來,外頭熱死人了啵?”表姐依然是一口地道的家鄉(xiāng)話。
進屋后,表姐讓我隨便坐,她則從廚房的櫥柜里翻出細長漏斗狀的花瓶,在水龍頭下沖洗了下瓶身的灰塵。半透明的靛藍色花瓶里灌滿了水,被她捧在手里端到客廳,水紋晃來晃去,在墻壁上投下一圈圈海浪般淡淡的影子。我不禁想起多年前同她一起去芭提雅海邊旅游的快樂光景,卻未作聲。表姐現(xiàn)在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以前快樂的日子都哪去了哦”,記憶中靈動璀璨的碧藍色海浪早已在日?,嵥榈拇蚰ブ惺チ斯鉂珊突盍?,凝固成她滴落在胸口處的一圈白綠色牙膏沫污漬。
表姐將報紙里的花束取出,修剪長短,小心翼翼地插進花瓶里,調(diào)整排列和角度,叉著腰走遠些看看,又走近調(diào)整花瓶擺放的位置,這才滿意地回頭朝我笑笑道:“真好看。”又突然想起來似的問我,“我記得你愛吃咖啡的啵?”
“每天至少兩杯。”我笑道。
她說著又轉(zhuǎn)身去廚房,在水槽下的儲物柜里翻找沖泡咖啡用的器具,一邊說:“你姐夫那個死人以前也是,么得命,天天要吃咖啡,不曉得有什呢好吃的。光咖啡豆就能排一大桌子,又是冰咖啡用的,又是熱咖啡用的,這個加牛奶吃,那個加黑糖吃,要求特別多,自己又不沖,早上起床沒得咖啡,就要發(fā)脾氣的,煩得么得命——看你一身的汗,就吃冰咖啡好的啦?”
“都可以的,你不要勞神?!蔽已酃饪偸侨滩蛔⊥乜诘难栏酀n上瞟,心里琢磨著她是壓根沒注意到還是已經(jīng)不在意了。
雖然離了婚,提起前夫,表姐還是用“你姐夫”來指代那個日本男人,再在后面輕描淡寫添一筆“那個死人”,就賦予了“姐夫”這個稱謂過去式的框定,就像是電影放完最后出字幕,沒能挨到影片上映就去世的人名字上要畫個框——“死人”就是套在“姐夫”頭上的那個框。老家的親戚,除了姑媽姑父,和她的三個姊弟,沒人知道她已經(jīng)離婚的事。逢年過節(jié),母親姑媽嬸嬸們聚到一塊兒,聊起小一輩的婚姻戀愛,一個個皺著眉各自抱怨一番后,總有人會加一句“小一輩里頭就數(shù)小三子最有福氣,又不要上班,在日本當貴太太”,陰陽怪氣的語調(diào),是攀比失敗后守住的最后一點驕傲。姑媽總是一臉程序化的干笑,應(yīng)和一句“兒孫自有兒孫福”后就嫻熟地岔開話題。
表姐在那低頭沖咖啡的時候,我環(huán)顧起她現(xiàn)在的住處。典型強調(diào)實用性的日式單身公寓,多是租給大學生或是剛?cè)肷鐣膯紊砬嗄?,勉強可算作是客廳的空間連接著開放式廚房,滿打滿算也就三十來平方米,除了一張宜家買的簡易餐桌、兩把硬塑椅子、一個儲物架之外,再無其他家具。各種迷你的家電倒很齊全,見縫插針似的塞在各個角落里。廚房右手邊緊連著浴室,再過去就是一間臥室,門虛掩著,里面拉著窗簾,臥室被一張略顯突兀的雙人床填補得滿滿當當,只容得下一個梳妝臺和一個電視柜。電視柜上坐著一只毛絨熊貓玩偶,這個玩偶我還有點印象,表姐一家住在泰國的時候就在。
大概十年前的樣子,姐夫被公司派往泰國的分公司擔任技術(shù)工程師,我放暑假去他們家待過一個月。曼谷市中心的酒店式豪華高層公寓,三室一廳,寬敞亮堂。出入大門時穿戴整齊的門衛(wèi)會行禮問好,坐出租車回去的話,門衛(wèi)遠遠地便會跑來開車門。公寓下面配有全年恒溫露天泳池,每天下午等太陽小些,表姐便會牽兒抱女下樓游泳。我記得那時候她隔三差五便會買回來一大把鮮花,熱熱鬧鬧插得滿屋子都是。
表姐端來兩杯冰咖啡放到餐桌上,冰塊依舊在杯子里旋轉(zhuǎn)著,發(fā)出丁零零的響聲。她在我面前坐下,問我要不要加奶。
我喝了口,搖了搖頭,看著對面兩三年未見的表姐。年過四十,表姐依舊算得上是個美人,只不過較之全盛時期,她的美過了季,就像是初秋店鋪里堆出來的夏季衣裳,狠狠打了百分之三四十的折。表姐看上去比之前消瘦了些,因而顴骨顯得更高——她以前總是抱怨自己的高顴骨來著,怕被人背后嚼舌根說“克夫”,總是巧妙地用化妝術(shù)和額前幾縷頭發(fā)做些修飾——女人們看似隨意的精細功夫。她現(xiàn)在卻不在意了,將所有的頭發(fā)一齊攏至腦后,用一根黑色皮筋綁住,露出一張稍顯發(fā)腮的鵝蛋臉,眉眼依然帶著天生的媚笑??杀斫隳樕戏蹞渥酉率治疵庵亓诵?,一笑起來,眼角錯綜的細紋里卡了粉,是發(fā)酵好的蛋清色面團上失手撒多了煞白的干面,因而她極力想挽留住的過季的美,就顯得廉俗又凄蒼了。
“一直說要去大阪望望你?!北斫愫攘丝诳Х龋粚δ贻p時候紋過的細柳眉擠成了“八”字——也是不時興的眉形了,起身去冰箱取出一盒牛奶來,往咖啡里一個勁地倒著,冰塊再次被攪得丁零零作響。
“上次見面還是那年中秋節(jié)吧?你還住在名古屋。我也一直說要來看看你和太輝、梨香他們,怎么一下子都兩年還是三年過去了?”我問她。
“三年了。”表姐重新喝了口牛奶咖啡,告訴我說,“我離婚都兩年了。你來的那會子,我跟你姐夫那死人還住在一塊兒呢,你還記得啦?”
“記得呢?!蔽倚π?,也是因為那次被他們劍拔弩張的架勢嚇到,我才一直沒再來過。
在曼谷住了沒幾年,姐夫在外面玩野了心,迷上一家小酒吧里的半變性人,上下齊全,花樣無盡,把姐夫拿捏得神魂顛倒,幾天不去心里就犯癢。表姐結(jié)婚后就辭了職,跟著他在家當全職太太,過著每天伺候老公照顧小孩的“貴婦”日子。知道了這件事后表姐也鬧過幾次,鬧得越兇,夫妻間的嫌隙也就越大,眼看覆水難收了,表姐索性就死活要回日本,想從根本斷了他的念頭??删退惆峄厝毡?,也沒能挽救得了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我去名古屋見他們的時候,兩人就已經(jīng)分房睡,分桌吃飯,分別洗衣了,就連迫不得已的日常交流,都是當面通過兩個孩子互相傳達——一個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十幾年,轉(zhuǎn)眼間又變回語言不通的異國租客。
日本人不過中秋節(jié),兩個孩子呢,在表姐眼里也是兩只白眼狼,日本國籍,日本名字,日本做派,跟他們用中文說話,卻總是用日語回答,故意跟他們母親拉開距離似的。表姐許是覺得冷清,想到我剛來日本,在大阪也是一個人過節(jié),就約了我過去。
表姐顯得很興奮,效仿老家的傳統(tǒng),和我一起“敬月”。陽臺上擺下一張椅子,四只青蘋果堆成一個綠油油的小寶塔,一盤菱角(也不知道她當時是怎么在日本搞到菱角的),一盤水煮毛豆,兩個不倫不類的日式月餅,集了一鐵罐的咖啡殘渣代替香灰,里面插上三支香,朝著空中一輪明晃晃孤零零的月亮拜三拜,就是“敬月”了。形式感做足,記憶里的老家也就回去了。
飯后,當時還未是過去式的姐夫和兩個小孩出門散步,我和表姐則坐在陽臺上賞月喝酒,日式清酒“凈月”,寶石綠的瘦身酒瓶,標簽上畫著一對連枝的胭脂紅櫻桃,玻璃杯里倒至六分之一,兌上烏龍茶,投入冰塊,度數(shù)淺得很,除了老想上廁所外,可以一杯杯喝下去。
“真好啊,多少年沒和家人一起過中秋節(jié)了?!北斫阍谖疑砼匝鲱^望月亮。
“你好幾年沒回老家了啵?”我問。
表姐點點頭,淺抿一口酒說,“家去作什呢?”
“不想家?”
“你想家了?”表姐反問我。
我點點頭。畢竟是第一次在國外過中秋。
“相信我,待久了就不想了?!笨伤淠谋砬橐稽c說服力都沒有,我知道她也想,但是她不說。姑媽家四個小孩,她排第三,上頭兩個姐姐,底下一個“慣寶子”弟弟,她從小就被忽略慣了,很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以及不露聲色。
我想起晚上分桌吃飯時如坐針氈的情景,問她:“都這個樣子了,什呢原因不離婚?”
“現(xiàn)在跟他離婚,我連永住權(quán)都拿不到?!北斫泸槠鹕碜?,在膝蓋前抱住的兩條胳膊,如同削了皮的山藥般又白又細,毫無血色。
“你們結(jié)婚這么多年,不應(yīng)該早就是永住了嗎?”
“之前不是一直住在泰國嘛!回日本不以夫妻身份同居一年的話,申請不了?!?/p>
“想想你們住在泰國的那會子,每天開心死了?!蔽疫€是不禁感慨道。
“怎么就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呢?!北斫阕匝宰哉Z似的說著,依舊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月亮。那一輪從小一直看到大的月亮,不放心似的一路跟到了這異國他鄉(xiāng)來。
夜里我睡在侄子太輝的房間里,聽見客廳里窸窸窣窣的動靜,起來一看,表姐和姐夫兩人正在那兒干架。也不互相謾罵,只是咬緊了牙,一個勁地互扯頭發(fā)和衣裳。那陣勢看上去,并不是簡單的夫妻打架,而像是兩個代表不同國家的角斗士殊死一搏一樣,在地毯上扭作一團。我趕忙上去拉勸,好歹分開了,許是仗著娘家人在,知道我會攔著,表姐又去廚房拿起菜刀要砍他。姐夫人高馬大,一腳就把菜刀踢飛,直愣愣插進木地板里,發(fā)出類似遠古戰(zhàn)場上馬蹄聲般“噠噠噠”的震動聲響。
窗外那輪月亮也不忍看到這糟心的場景似的,不知何時已經(jīng)躲到窗欞之外,只留下一地白紗帳下的鬼影幢幢。
第二天一早我便灰溜溜地回了大阪。
“日本這鬼天氣,馬上都秋分了,還熱死個人!”表姐抱怨著起身打開了窗。
表姐現(xiàn)在租的單身公寓坐東朝西,隔著一層薄薄的云翳,夕陽露出半個腦袋,滿屋子濃郁厚重的焦糖色,照在表姐身上,那兩段曾經(jīng)雪白的山藥胳膊變成下油鍋炸過后的拔絲山藥。
許是因為裹在報紙里壓折了,風一吹,從那株圓鼓鼓的芍藥上掉下一小片花瓣來,羞答答地躺在桌上,像個袖珍的紅舞鞋。表姐轉(zhuǎn)身回座看見了,捏起那片花瓣兒,左瞧瞧右瞧瞧,對我笑道:“虧你還記得我喜歡芍藥花。小時候我老家院子里就有兩大棵,么得命,每年夏天一開能開一叢,你還記得哇?你來玩就摘一朵,用紅繩子一綁,頭上一戴,我演還珠格格,讓你演紫薇,你還記得哇?不過那時候你還小呢,應(yīng)該記不得了?!薄澳氵€記得哇”似乎成了她現(xiàn)在的口頭禪,是困在回憶枯井里的人發(fā)出的摩爾斯電碼。
“記得呢,二姐被我倆逼著演皇后娘娘,不高興呢,真拿牙簽扎我,被大姑一頓揍?!?/p>
表姐淺笑:“我以前可喜歡養(yǎng)這些鮮花了,在曼谷的時候,你也是曉得的。你姐夫那個死人那會子還是蠻歡喜我的,或者在外面偷了腥,就會買一大捧帶回來,討我歡心。我現(xiàn)在都好幾年沒買過鮮花了,好看是好看呢,但望不得它們枯掉的樣子,總讓我想到我自個兒?!北斫阏f著低著頭,將手中的花瓣對折成一個月牙兒,不放心地抬頭問我:“哎,你跟我說實話,我這幾年老了很多啵?”
我搖了搖頭,故意用夸張的語氣說:“老什呢哦!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熟女可搶手了?!?/p>
表姐雖先對我嗤之以鼻,但還是咧開了嘴,繼而投以一個羞媚的白眼,又重復(fù)道:“虧你還記得我喜歡花。一大家子里頭,我就一直覺得數(shù)你最跟我親,比我那些親姊妹還要親?!?/p>
我喝了口咖啡,抬眼看到墻上掛著一張表姐和兩個孩子的合照,轉(zhuǎn)口問她:“太輝已經(jīng)上高中了啵?”
“已經(jīng)高二咯,我望個子比你都高了?!北斫阌檬种械幕ò昕貌AП獾慕Y(jié)露,抬眼打量我,“就是成績爛得兇呢,還談了個女朋友,么得命,長得像只大眼青蛙,也不曉得什么眼光。我是絕不同意她當兒媳婦的?!?/p>
“高中生不就是談個新鮮嘛,哪里就會結(jié)婚了?!蔽倚πΓ袄嫦阋彩谴蠊媚锪?,長得越來越像你?!?/p>
“脾氣臭得兇呢,一個不如意,就砸東西,給她報的鋼琴班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都是被你姐夫那個死人從小慣的。兩個討債鬼,沒得一個讓我省心的。”表姐眉間收得更緊,成了一個“川”字,川字兩邊的眉頭便是那牛郎織女,拼死拼活想從銀河兩側(cè)牽上手。
“兩個孩子都判給他了?”
表姐點點頭,“也就周末見見,我是落個舒坦,眼不見心不煩。”她說著用吸管戳著杯子里的冰塊,冰塊一個骨碌沉下去又浮上來。
“孩子大了不都這樣。”我故作老成道。
表姐突然來了興趣似的,抬眼看我問道:“對了,你去東京作什呢了?”
“去領(lǐng)了個小說獎?!?/p>
表姐兩眼放光,喃喃道:“你是有出息的,我們這一輩里,就數(shù)你最有出息。”
我憨笑:“就是個小獎,不值一提的?!?/p>
“小獎也是獎啊!我就說四舅媽四舅舅將來會有福享,你從小學習就好,家里獎狀貼一墻,又聽話。我早就說過的,四舅舅四舅媽以后鐵定要享福的。不像我爹媽,馬上七十歲的人了,還要去飯店刷盤子給他們的慣寶子還債!”表姐說著又憤恨了起來。
“表哥還在賭???”
表姐兩邊嘴角往下扯,表現(xiàn)出萬般鄙夷,說:“四舅媽沒跟你說???他現(xiàn)在是專職的賭棍,欠下幾百萬的高利貸,好幾年沒回家過年了。過年兩頭,家周圍就好幾輛黑汽車停著,專門逮他,要切了他的手指頭拿去抵債——我看十根手指頭都不夠切的。麗霞跟他過不下去了,帶著寶寶回山東去了,就沒家來過?!毕鲁兜淖齑接志o縮成一顆皺皮話梅,未了又說悄悄話似的壓低了聲音 ,補充道:“你曉得哎?麗霞原來在山東當姑娘的時候就有個相好的,好像是高中同學,只是那人那時候家里窮得叮當響,麗霞家里不同意?,F(xiàn)在人家當了大老板了,卻還癡心想著麗霞,麗霞這才頭也不回就回了山東。我聽大姐說,兩人馬上都要領(lǐng)證了,不曉得真的假的——話說回來,麗霞心也夠狠的!我爹媽就這么一個寶貝孫子!”
“跟我媽視頻的時候,她好像提了一嘴,說大姑問我家借錢?!?/p>
“哎喲喲!千萬不能借!就是個無底洞!你還曉得我中南城買的那套房子吧?我攢了多少年的私房錢才咬牙買下來的,租都舍不得租出去,怕給我糟蹋了,就讓我媽平時幫忙去開開窗子透透風。心想以后老了,就算回中國去,好歹有個自個兒的老窩待待,你說是不是的?當時買的時候怕被你姐夫那個死人知道,就以我媽的名義買的。我媽媽倒好呢!偷偷把我房子賣了,替她那個慣寶子還債。你說他們還是不是人?啊,你說說看!”
還沒等我開口表態(tài),表姐又繼續(xù)抱怨道:“你說說看!大姐二姐的房子他們怎么不去賣?就欺負我不在國內(nèi),好像單單就我不是他們養(yǎng)的!我當然死活不承認,他們就大肚子一拍,四腳腿朝上,說要搬到通榆河橋洞里去住,把房子留給我。誰要他們的破房子哦!你說是不是!我要的是什呢?我要的是個說法!是他們一視同仁,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表姐脫米機一般“突突突”地跟我訴著苦,仿佛積壓在她愁腸里的一個個方塊字成了一顆顆米粒,長時間悶在肚子里發(fā)了酵,被她反芻含在嘴里,用后槽牙狠狠嚼碎了才吐出來。
我見縫插針地發(fā)出“唔”“嗯”“是哦”“是有點過分”等應(yīng)和聲,看著眼前嘴角淤積起米皮屑子般白沫的表姐,以及那黑色T恤上刺眼的白綠色牙膏漬,心頭隱隱難過了起來,便又轉(zhuǎn)頭看向墻上的掛鐘。毫無設(shè)計可言的四方形白色掛鐘,邊緣已經(jīng)爬上了銹斑,嗒嗒嗒嗒,發(fā)出毫無感情起伏的機械聲。生命被這個冷酷的機器切割成均勻的一秒又一秒,堆放在一起,便是經(jīng)年累月。想想十年前,她每天穿著艷麗的連衣裙,化美美的妝,高跟鞋在曼谷市中心的柏油馬路上噠噠作響,趾高氣昂地走進高檔商場。曾經(jīng)一個如此風華絕代的貴太太,已經(jīng)很難與面前這個滿面愁云的怨婦重疊在一起。
第一塊銹斑到底是從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呢?
想必因為屋子朝西,又聽說過兩天臺風要登陸,所以才會這么悶的吧。即使開著窗,一點風的影子也沒有,這逼仄的屋子蒸得像個真空盒子,連周圍的空氣都似乎漸漸稀薄起來。表姐說得嘴角起皮,停下來喝了口咖啡。一靜下來,沉默如同厚重的透明油漆,劈頭蓋臉地潑了下來。
雖然悶熱得令人發(fā)昏,畢竟已經(jīng)入了秋,天暗得那么快。夕陽早已沒了蹤跡,窗外黑魆魆的遠山上聚集起靛紫色的殘云,厚厚疊疊地堆砌著,像黑霉砧板上放久了的壞牛肉,那遠處星羅在云前的白色建筑便是生的蛆,要是外面生了風,也許不久便會傳來陣陣腥臭。采光不大好的真空盒子一寸寸昏暗下來,窗外銀杏樹葉的影子匍匐到表姐的臉上,灰一塊、黑一塊的,只有那雙從我進屋就再未舒展過的眼睛里,閃爍著不知哪來的渾濁水光。
注意到我看向她胸口的目光,表姐這才發(fā)現(xiàn)了T恤上的牙膏漬,用手指沾了咖啡杯壁上的結(jié)珠,另一只手拉起T恤衫,下巴往后縮,嘴角往下扯,雙眼盡力往下望去,反復(fù)擦拭著牙膏漬,直到那一塊水綠色如同少年時期日記本上的水筆字跡般消散無蹤,她才收了手,繼續(xù)抬頭看向我,思索了片刻自己剛才講到了哪里,這才總結(jié)道:“你說說,是不是這個賬?”
我再次無聲地點頭,意思是我始終都會同她站在統(tǒng)一戰(zhàn)線上。
天色愈發(fā)暗了下去,表姐起身拉亮電燈,看著窗外漸次亮起的城市燈火。隨即她又抬眼看了下時鐘,叫道:“么得命,都快六點鐘啦!這咖啡一喝,我夜里又要翻著白熾眼,一個人到天亮了!——你坐一會子,我去買菜燒夜飯,你就在這兒吃?!?/p>
我喝光杯中的咖啡,也站了起來,說道:“不吃了,還要去趕六點半的新干線?!?/p>
表姐窘迫地看了眼臥室,說:“我現(xiàn)在這破房子,也不好意思留你住了,吃了夜飯再走嘛!我記得新干線到很晚不還有呢?!?/p>
“不了,我還得趕回去收拾收拾,明天一大早就要去金沢?!?/p>
“去金沢作什呢?”
“一樹周末要回去一趟,他姐姐結(jié)婚,非讓我一道過去?!蔽铱嘈Φ?。
“一樹跟他家里說了你倆的事了?”表姐瞪大眼睛看我。
“還沒,說趁這個機會……”
表姐努努嘴,露出欣慰又擔憂的表情,說:“一關(guān)關(guān)過吧,我爸爸當年死活不同意我嫁給日本人的……哎,不說了,我是身邊沒得個能說話的人,望見你,心里歡喜得不能,一開口就跟個拖拉機似的,停不下來了。那我送你去車站吧,我正好要去超市買點東西?!?/p>
“也好?!?/p>
……
(全文詳見《江南》2024年第五期)
琪官,男,本名陳琪榮,1992年生于江蘇鹽城?,F(xiàn)于日本大阪公立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研究方向為電影小說、電影的小說化寫作。自2014年起陸續(xù)在《江南》《山花》《清明》《青年作家》《福建文學》《香港文學》等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作品若干。多篇作品被《長江文藝》《小說月報》轉(zhuǎn)載、被收錄于各類精選集。已出版長篇小說《無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