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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重現(xiàn)實:伊斯瑪依爾·卡達萊寓言中的虛構力量
來源:澎湃新聞 | Luxuan  2024年09月24日07:44

伊斯瑪依爾·卡達萊

2024年7月1日,阿爾巴尼亞文學巨匠伊斯瑪依爾·卡達萊的心臟驟停,在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下葬。自1990年以來,法國成為他的庇護之地,直到晚年他才回歸故土。在阿爾巴尼亞前政治領袖恩維爾·霍查統(tǒng)治時期,他曾堅持創(chuàng)作近30年之久。一方面,自視文學家的恩維爾·霍查對他青睞有加,欽點他為議員;另一方面,他在創(chuàng)作方面和霍查政權玩著貓鼠游戲。在國際上,卡達萊曾是諾貝爾熱門人選之一,也是布克國際獎的首屆得主。我們可以將卡達萊視作一個嗅覺敏銳的作家,民族與政治是他作品的永恒母題;優(yōu)美詩意、精妙隱喻,則是其創(chuàng)作立足之本。

小說《破碎的四月》創(chuàng)作于1978年。講述焦爾古——一位阿爾巴尼亞北部的阿弗什高原山民,依據(jù)血債習俗——自中世紀流傳至今的古老法典的條款之一,槍殺了家族的仇家,為哥哥報仇血恨。自此,焦爾古生命中的這個四月,被法典分割為兩半:前一半受誠信保證期的保護,生活照常;自4月17日的正午開始,仇家將依據(jù)同一習俗,有權取他性命。無情的機器將繼續(xù)運轉,碾壓貝利沙家族的最后一個男丁——焦爾古的父親,他將為自己的兒子報仇。

小說《夢宮》創(chuàng)作于1981年,講述在奧斯曼帝國統(tǒng)治時期,出身大家族的青年馬克-阿萊姆在神秘的夢宮中謀得一職,了解了夢宮的運作制度。另一方面,他那尊貴的庫普里利家族,正與夢宮進行著激烈膠著的權力斗爭。進入夢宮,正出自馬克那作為重臣的舅舅之意。

卡達萊的另一本小說《事故》,創(chuàng)作于2008年,作家采用了更隱秘的創(chuàng)作手法,講述20世紀末21世紀初的阿爾巴尼亞。故事圍繞著歐洲委員會官員貝斯弗爾特·Y與其年輕情人羅薇娜·St的交通事故,以及匿名調(diào)查員對兩人死亡的追溯,重構了兩人的情愛糾葛。在這段關系的背后,是時局的更迭:20世紀末北約轟炸南聯(lián)盟、阿爾巴尼亞與南聯(lián)盟圍繞著科索沃的敵對、阿爾巴尼亞內(nèi)戰(zhàn),而這些無不與貝斯弗爾特——這位在歷史上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破碎的四月》僅憑書名,就能勾起人們對艾略特《荒原》的記憶: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在死地上

養(yǎng)育出丁香,擾混了

回憶和欲望,用春雨

驚醒遲鈍的根。”

這幾句詩可被視作《破碎的四月》的注腳。剛剛萌芽的愛情嫩芽,被死亡攔截,則是這部殘酷作品的一個重要面向。

沙漏在計時,焦爾古的誠信保證期即將結束,他偶遇了迪阿娜——一位來自首都的上流女子。迪阿娜剛與作家貝西安完婚,黑色絲絨裝飾的馬車載著他們,來這片充滿奇聞的土地度蜜月。在這個血腥四月里,隔著黑色馬車的窗玻璃,焦爾古與迪阿娜,在幾秒鐘的凝視中,一見鐘情??ㄟ_萊描寫這場愛情的手法堪稱卓絕,令人想起加西亞·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中的一句話,不是那句著名的開宗明義:“不可避免,苦杏仁的氣味總是讓他想起愛情受阻后的命運。”而是那場令愛情煙消云散的回眸:“她看見了他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龐和因愛情的恐懼而變得僵硬的雙唇?!?同樣被愛情擊中,同樣露出呆若木雞的樣子,焦爾古的運氣比馬爾克斯的這位男主好得多,后者因為費爾明哪·達薩的這一瞥,蹲守了一生,才抱得美人歸。而焦爾古,他蒼白的臉,深色的眼窩,得到了甜蜜的回應。迪阿娜愛上了他:蒼白成為美麗的代名詞。當黑色馬車絕塵而去,在這破碎的四月中,焦爾古和迪阿娜開始尋找對方。并以悲劇收場。

《破碎的四月》中的愛情只有開端,極易令人共情,因為諸多希望和可能雖夭折了,但依然留有痕跡。與此相反,《事故》中的愛情拖著茍延殘喘的軀體,幾乎令讀者疲憊,因為它已過賞味期,死而復生,正如熟透了的果子散發(fā)著并不可口的味道??ㄟ_萊以俄耳甫斯和他那墜入冥界的愛人歐律狄刻來代稱兩位主人公:貝斯弗爾特·Y與羅薇娜·St。人物之間那種介于活與死、且執(zhí)著到底的狀態(tài),正是以這位古希臘神話人物及其愛人的故事為原型。在文本現(xiàn)實和人物幻覺中,羅薇娜不斷變化著形態(tài):一個美麗的女人、浴室中的大理石裸女、神秘的人偶。同時,文中多次重復的石膏、白到令人懼怕的肌膚,都是從此原型中發(fā)揮出來的。同時,作家還動用了《堂吉柯德》作為文本副本,以嵌套分層(miss en abyme)的手法來明晰化文本現(xiàn)實。

卡達萊的主人公們常有著纖弱敏感的神經(jīng),如哈姆雷特般踟躕猶豫,也正是如此,他的主人公們必然需要一個情感聯(lián)結的對象。當然,這種聯(lián)結不一定非得是愛情?!秹魧m》中沒有愛情的一席之地,主人公馬克-阿萊姆將家族的特立獨行者——庫特視為精神偶像。這位小舅有著“一頭金發(fā),淡顏色的眼睛,蓄著淺紅色的胡子”,被視為家族的野玫瑰,有著自由的靈魂、深厚的學識、犀利的見解??梢哉f,他是陰霾中的一抹光亮。

卡達萊書寫的是寓言故事。三本小說皆以200多頁就道盡阿爾巴尼亞的政治、生活、民俗、災難。他筆下的情感,自然也具備縱深感和言外之意。作家筆下人物情感的隱喻力量,從何探測和確認?這需要從文本中的另一個向度談起:空間和氣候的塑造。

《破碎的四月》中的石樓,打造了無數(shù)封閉空間。過了誠信保證期的血債者,可終生躲避于此。石樓窗戶很小,沒有任何一顆復仇者的子彈可以抵達這里。由于光線晦暗,被庇護者們注定成為半瞎的波呂斐摩斯們。為尋找焦爾古,迪阿娜闖入某一個臨近的石樓里。當她出來時,“(……)臉色宛如白布一樣白,沒有恐懼、痛苦、羞恥的表情,只有忐忑的失神,尤其是眼睛周圍顯得更加明顯”。目睹了血債習俗的受害群體后,迪阿娜失去了魂魄。這是一個不小的戲劇高潮,也是迪阿娜情感巨變的儀式:她的愛情沉淀為一種痛心的憐憫,從焦爾古身上擴大到所有血債者身上。在保持自身主體性的同時,焦爾古化為民眾的縮影,迪阿娜則充當拯救者,但失敗而歸、失魂落魄。正如馬爾克斯以南美洲眾領袖為主題寫下的《族長的秋天》,個體可以是民族的符號,其身體可以是國土的隱喻,卡達萊筆下的這份愛情也有著弦外之音:它是作者對阿爾巴尼亞之愛的投射,充滿苦澀。

石樓中半瞎的波呂斐摩斯:這個形象可以用來形容《夢宮》中的馬克-阿萊姆。卡達萊在《破碎的四月》中,以留白的筆法勾起讀者對石樓的好奇;在《夢宮》中,他反其道而行,花費大量筆墨,塑造一個令人畏懼的復雜空間,其背后隱現(xiàn)的權力深不可測,是一個卡夫卡式的世界。細節(jié)描寫、情節(jié)上的重復,都在講述夢宮令人焦灼的龐大和諱莫如深。物理空間暗示人物的境遇:馬克常迷失在這個建筑內(nèi)的繁復走廊中,正如他不知自己是這場權力斗爭中的棋子。夢宮以庫特為突破口,試圖擊敗庫普里利家族,而家族則以拋棄這位成員為代價,換取馬克的高升。毫不夸張地說,庫特的死,標志著馬克的靈魂之死。在他認清自身宿命后,就化為夢宮的一部分。而作為文學意象的花——庫特的野玫瑰也好,馬克的杏花也罷,都是人物生命力的象征,彼此呼應,等待相似的命運:或被碾碎,或被石化。

這兩本小說中的空間皆有著冷酷凝固的形態(tài),《事故》中的空間則是零碎的殘片,需要讀者去拼湊。貝斯弗爾特·Y與羅薇娜之間的愛情沒有具體的時空錨地,它們發(fā)生在維也納、布魯塞爾、斯特拉斯堡、盧森堡等地的酒店中。一方面,這些酒店不具有任何有機社會的價值、無法提供歸屬感,正如馬克·奧熱提出的“非場所”(non-place),為人物自身境遇及他們之間的感情增添了不穩(wěn)定感。另一方面,作家所選擇的這些城市,皆和阿爾巴尼亞有著特殊的關系——它們都是國際組織的關鍵所在地:例如歐洲委員會、歐洲議會、歐安委員會,從某種程度上參與決定著阿爾巴尼亞命運,特別是在小說描述的時代:20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在兩人的關系和空間的互動中,我們可以察覺到一個細節(jié):為了貝斯弗爾特,羅薇娜離開阿爾巴尼亞,來到奧地利格拉茨長久地生活;大多數(shù)時候,是貝斯弗爾特根據(jù)自身工作便利來決定約會的城市,這意味著羅薇娜是順從者,甚至是無條件追隨者,或許可以這樣說:為了貝斯弗爾特,羅薇娜接近西方。這種空間上的指向很難不得出這樣一種猜想:貝斯弗爾特是阿爾巴尼亞的政治環(huán)境,而羅薇娜則是阿爾巴尼亞本身。在卡達萊模糊不清、散漫抒情的字里行間,我們確實可以捕捉到,人物之間的愛情具有的政治隱喻。

無論是庇護血債者的數(shù)千座石樓,還是令人眩暈的龐大夢宮,抑或是歐洲大陸的豪華酒店,都毫無例外地被冰冷荒涼的氣候籠罩,成為人物無法抗衡其命運的見證者和冷眼旁觀者??ㄟ_萊慣用霧氣、雨雪等元素來修飾他的文本空間,甚至太陽都是“枯燥無味”的,干冷的風更是常態(tài)。

除了細膩構建的空間之外,懸念的設置也是卡達萊的拿手好戲。在他的作品中,懸念不僅是增添可讀性的佐料,更有著令偽裝消失的功效。因為,在卡達萊的虛構世界中,現(xiàn)實一開始總是以假面示人,來隱藏自身的血腥殘忍。

《破碎的四月》一開篇,便端出“法典”的威嚴。山民的嚴格遵守,更是為“這出戲”增添了古希臘悲劇式的宏大感。因此,當作為文化名流的貝西安針對法典的美學侃侃而談時,似乎并不顯得那么可憎。他深入分析“法典”,但并不進行價值判斷,他唯一的判斷是模棱兩可的:“對于它不能問是好還是壞,如同小孩子問事那樣。恰似每件莊嚴的事物,法典是遠遠凌駕于好或惡之上的?!钡S著卡達萊搬出另一個關鍵人物——為統(tǒng)治階級效力的“血的管家”,通過描寫他的心理活動,敲碎了法典的莊嚴外殼,令其露出利益熏心的面目。偽裝褪去,陰謀暴露,沒有人會不同意醫(yī)生——法典的反對者,對貝西安的評判:“在死亡中您尋找崇高的主題,為您的藝術尋找美。您沒有看見,這是一種殺人的美?!痹谶@部機制運轉著的齒輪中,“殺友之仇”成為擴大仇殺面積的關鍵輪齒,因為依據(jù)法典,任何一個敲門求宿的人都可被視作半個上帝的“朋友”。不得不說,法典是經(jīng)過精巧設計的殺人機器,它最終的目的是收獲血債人上繳的“血稅”。整套制度是血的商業(yè)。

卡達萊擅長構建繁復精密的制度,又會設置契機剝?nèi)ミ@層神秘感,揭露現(xiàn)實表皮之下的另一個現(xiàn)實。而人物的命運受到后者的操縱,這份宿命感又和一開始的宏大神秘相融。正是這種互相割裂又融合的特質令卡達萊的書寫充滿吸引力。正如作家本人所述:“我試圖寫出糅合宏大悲劇與荒誕敘事的樣式”。《夢宮》描畫的世界,乍看充滿邏輯性:夢宮嚴格設計層層疊疊的官僚制度,用來采集、篩選、解析民眾堪稱海量的夢,定期從中挑出“特等夢”獻給君主,而這個夢的分量達到足以左右君主的治國政策。制度之嚴謹,涉及人員之多,花費之大,令人咋舌。不過,制度本身,只是夢宮運行的表皮,在這之下,運作著另一種意圖,前者演化為一個興師動眾的幌子,越是興師動眾,幌子的掩護就做得越好,表皮之下涌動的暗流也就越兇險?!疤氐葔簟钡漠a(chǎn)生甚至可以是半途中捏造的產(chǎn)物,它并不一定從指定的鏈條中產(chǎn)出。

如果說《破碎的四月》建立在真實存在的卡努法典的基礎上,聚焦血債條款是影射阿爾巴尼亞人的生存現(xiàn)狀;那么《夢宮》雖將時空建立在奧斯曼帝國時期,結合小說創(chuàng)作時間,也很容易被看出影射的是恩維爾·霍查的統(tǒng)治時代。相比前兩部作品,卡達萊在《事故》中以一種高度濃縮的方式,關切著故國現(xiàn)狀,述說它向西方靠近的過程和一路走來的掙扎??ㄟ_萊的寫作無疑是凝重的,但不失狡黠。面具脫落,陰謀露出可怕面目,人物們的心靈在悲哀中枯竭,但保持渴望,迎接自身悲壯命運的到來:

“窗外,什么東西在執(zhí)著地呼喚著他。最后,他打破習慣,朝前探過身子。透過呼吸留在玻璃上的霧氣,他發(fā)現(xiàn)自己正駛過中央公園。杏樹開花了,他想。他被打動了。往常,看完外面吸引他的東西后,他會立即縮回角落。此刻,他幾乎就要這么做了,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那里,幾步開外,生命正在復蘇:更加溫暖的云朵、白鶴、愛情——所有這些他都一直視而不見,生怕自己會被它們從夢宮奪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