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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酒宴歸來的夕顏花
來源:解放日報  | 林少華  2024年09月27日06:34

不瞞你說,講座也好,忽悠也罷,往年夏天去上海的時候多,去上海的大學,去上海的書店,去上海的圖書館……今年呢,“去”變成了“回”:回吉林、吉林大學,回長春、長春圖書館,回九臺、九臺區(qū)圖書館。原因很簡單,吉大是我的母校,坐落在長春——如今通行說法是,長春坐落于吉大。而我是長春九臺人。

孔乙己先生說回字有四種寫法,但哪一種寫法都是轉一圈又轉回來的樣子。不錯,一個“回”字,牽動著多少游子的情思啊!回國、回鄉(xiāng)、回家……不必說,回的空間越小越具體,情思就越濃越深切。于我,那就是九臺。

上大學之前我一直住在九臺。始而九臺縣,繼而九臺市,再而九臺區(qū)——吉林省長春市九臺區(qū)。不過九臺區(qū)圖書館,我是頭一次進門。我是來做講座的,講的題目是“九臺:我讀書與翻譯始發(fā)的地方”。主持人照例介紹我的身份,又是教授又是翻譯家又是散文家什么的,說少還不算少。稍后,我上臺訂正說其實我最本質(zhì)的身份只有一個:讀書人。盡管我還沒有完全退休,但許多曾經(jīng)閃光的身份如今基本從我身上剝落殆盡了,唯獨讀書人這個身份誰也無法剝奪。這也是我唯一能最后帶走、帶離這個世界或帶到那個世界的身份。接著,我說了這樣一段開場白:作為讀書人、讀書的人,不用說,我打交道最多的、最親近的是書。而書最集中的地方,當然是圖書館。所以,大半生時間里,我去了許多圖書館:青島圖書館、上海圖書館、北京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東京的日本國會圖書館等等,不知幾多。而作為九臺人來家鄉(xiāng)的九臺區(qū)圖書館,還是第一次。之于九臺,未必是因為“遠來的和尚會念經(jīng)”;之于我,則的確有近鄉(xiāng)情怯的心理。有演員說家鄉(xiāng)舞臺的戲最難演。是啊,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四舅二大爺,同學、發(fā)小甚至暗戀過的女生——誰不知道誰那兩把刷子啊!感謝邀我來忽悠的九臺區(qū)圖書館和劉琦館長,更要感謝特意光臨圖書館捧場的各位鄉(xiāng)親!可別聽著聽著悄悄從后門溜走再不返回了。果真那樣,對我將是致命的精神打擊……

開場白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一個區(qū)級圖書館不同于一二線城市的圖書館,更和高等學府里的學術報告廳不同,我有些擔心聽眾的素質(zhì),需要打打預防針。至于“暗戀過的女生”,則是為調(diào)節(jié)氣氛隨口開的玩笑??墒侨f萬沒有想到,一小時四十分鐘后,玩笑變成了現(xiàn)實。

講完照例互動,互動后為讀者簽名。有一張紙條遞到我手里:“我們是同學也是老鄉(xiāng),您馬鞍山三隊,我四隊;您住我家東溝,我住你家西溝,走路不到十分鐘。您小時候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記憶猶新。聽您講課受益匪淺,如果您能和在座的三個同學合影實在是三生有幸……”沒有落款。三個同學?我一邊簽名一邊思忖之間,三個同學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兩男一女。

從1966年到2024年,時隔半個多世紀的重逢,即使同學也相見不相識。聽完兩位男士的自我介紹,我的目光停留在那位衣著整潔的女士、當然也上了年紀的女士臉上。我?guī)缀蹩吹靡娮约耗樕象@詫的表情,“您是,您可是……”“是啊,我就是東溝的……”

我這大半輩子碰上的巧事已經(jīng)不少了,但從未有碰巧碰得這么巧的。我周圍發(fā)生了什么?這個世界發(fā)生了什么?玩笑都開不得了?剛說完“暗戀過的女生”,那個女生就出現(xiàn)了——我不由得屏住呼吸,腦袋一片空?!?/p>

畢竟是回家鄉(xiāng),講座結束后,館長一行人把我?guī)У揭患已b修考究的日料餐館用餐。酒過三巡,每人乘興即席演講,盡皆夸我講座如何精彩。談笑間,時間倏忽而過。館長找代駕把我送回20公里外的鄉(xiāng)間“雙耕齋”——酒后,刀耕筆耕都耕不成了,但覺昏沉沉又輕飄飄,倒頭便睡。

一覺醒來,正是日落時分。喝罷一杯醒酒濃茶,背著手在院子里來回踱步。落霞緩緩斂去,孤鳥急急回巢,暮色漸漸上來,正是晝夜交替時分。

驀地,一朵花擒住了我的視線:葫蘆花、夕顏花!實不相瞞,我的院子絕對是花花世界,正開著的就有百日菊、金光菊、波斯菊、黃秋英、蜀葵、鳳仙,姹紫嫣紅,美不勝收。但迷離的夕暉中,唯獨爬在葡萄架上的葫蘆藤這朵白色的葫蘆花分外醒目。白天她不開,及至夜色完全上來,她也變得模糊不清,而此刻正是她展示嬌容的最佳時間節(jié)點,難怪其文學別名為夕顏——夕暉中的容顏!喏,奶白色,又白又嫩,如少女臉蛋兒淡淡涂了一層脂粉,正可謂秀色可餐。花瓣五枚,合起來同文學別名為朝顏的牽?;ù笮∠嗳?。兄妹花?但細看之下,她的花瓣紋路間凹凸不平,如薄薄的縐紗綢裙裾,絕對吹彈可破。嬌美,纖柔,單純,靜謐。

倏然,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自己暗戀過的女生。課堂上她靜靜地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白皙的面龐一副沉思或凝視什么的神情——沉思什么呢?凝視什么呢?教室六排座位,我坐在中間排大約居中位置,看見的多是她的側臉。她學習不好也不差,斯斯文文,安安靜靜。讓我老實承認好了,吸引我的,是她文靜而美麗的容顏,瞧見了或想起了,心底就好像有一股清澈的山泉流過,有時也覺得自己整個人在皎潔的月華中變得神清氣爽……

說起來也真是奇怪,盡管我家和她家相距很近,走路不到十分鐘,但1966年“停課鬧革命”回鄉(xiāng)務農(nóng)的好幾年時間,我從未遇見她。而上大學后節(jié)假日坐綠皮火車回家,到站下車每次路過西溝的溝口,我都幾乎下意識地期盼看見她,哪怕一晃兒而過的側臉、側影也好。

夕顏花展示美麗容顏的時間很短。夕暉中悄悄綻放,翌日沒等第一縷陽光照來的時候,五枚花瓣就靜靜合攏了——只把美麗留給安靜的夕暉、安靜的夜晚、安靜的星星和月亮。終生不知道白天的光彩、喧鬧和榮華,甚至等不到和朝顏花相會的時刻??烧l又能斷定那一定不是幸福美好的一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