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脈
江南的春風一吹,心便蕩漾起來,芳草萋萋,楊柳依依。
四月的浙江長興,長興的仰峰村,穩(wěn)穩(wěn)坐落于仰峰村的“沈家大院”,歷經一個世紀的風雨,依然保持著它作為一種建筑典范與歷史見證的莊重和嚴謹。
幾枝杜鵑花從二樓平臺的石縫里長了出來,在四月的春風里怒放,鮮紅的花朵,宛若記憶縫隙里爆發(fā)出的一束激情,如火,如血。這顏色,不由得讓人在內心里暗暗地追問起它的來處。
眼前這個建筑,原屬一戶沈姓鄉(xiāng)紳,建造于百年之前,古樸而典雅。重疊的黛瓦、灰白色的石雕門楣、有一點斑駁的白色墻體和黑灰色的大理石墻基,從上到下,找不到哪里與半空中那一片鮮艷的花朵有血脈或邏輯上的聯(lián)系。在鮮花和泥土之間,實實在在地隔著堅硬厚實的磚石建筑,以及比磚石還難以穿越的悠長歲月。
回首院前,忽有標著“粟裕同志骨灰敬撒處”和“新四軍蘇浙軍區(qū)舊址”的兩塊紀念碑映入眼簾,仿佛某種路徑的標識,也仿佛時間的入口,將人的思緒引向歲月深處那個彌漫著硝煙和戰(zhàn)火的久遠年代。
1944年,粟裕進駐長興煤山,領導新四軍與日偽軍和國民黨頑軍開展斗爭,將當?shù)厝嗣駨娜湛艿拈L期統(tǒng)治和壓迫中解脫出來。在此期間,粟裕依托著這塊紅色根據(jù)地,屢出奇兵,不但取得了“杭村戰(zhàn)斗”“長興戰(zhàn)役”“周城戰(zhàn)役”“青峴嶺反頑戰(zhàn)斗”“泗安戰(zhàn)役”“天目山反頑戰(zhàn)役”等一系列重大勝利,而且與當?shù)孛癖娊Y下了患難與共、親如一家的魚水深情。
在生命的最后時段,粟裕大將仍念念不忘這片曾為之流血、流淚的熱土,留下遺囑,讓后人將自己的骨灰分一份撒在長興,撒在他曾經運籌帷幄、日夜鏖戰(zhàn)的沈家大院。其實,在粟裕到來之前的1943年,新四軍六師十六旅四十八團就已經進駐長興煤山。為了迷惑敵人,團長和副團長分別化名方自強和譚祖堯,當?shù)厝罕妱t稱他們?yōu)椤胺剿玖睢焙汀白T司令”。當時,四十八團的團部就設在沈家大院,粟裕率部隊到來后,四十八團將沈家大院讓給粟裕作為蘇浙軍區(qū)司令部,四十八團團部遷往現(xiàn)在東風村所在的北山園。那里,原來是一座清末時期的施氏大戶民宅。
正是這個四十八團,到了長興之后,專打硬仗,屢建戰(zhàn)功。打起仗來,異常勇猛,所以,只要與這個團交鋒,敵人都會聞風喪膽,“避讓三分”。因此,四十八團成了威震四方的“老虎團”,也是粟裕手中一張響當當?shù)耐跖啤?/p>
有戰(zhàn)爭,就會有流血犧牲。血如靈魂或生命的種子,滴灑在那些呼喚自由、和平與尊嚴的年代。
1945年5月,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顧祝同在兩次慘敗后,調集了15個師的7.5萬人馬向我方發(fā)起進攻,而我方則以3個縱隊的2萬多兵力迎戰(zhàn)。戰(zhàn)斗打得天昏地暗,異常殘酷,雙方反復爭奪陣地,彼此都傷亡慘重,許多戰(zhàn)士為保衛(wèi)人民的生命財產付出了生命和血的代價。
之后,因新四軍奉命北撤,曾經遠遁的日寇和“還鄉(xiāng)團”卷土重來。蘇浙軍區(qū)的人民群眾也為革命付出了血的代價。泗安區(qū)農救會副主任張根滿因身患重病未能隨新四軍北撤,不久被國民黨還鄉(xiāng)團逮捕。
敵人的招數(shù)無非是要么“投誠”有賞,要么“頑抗”殺掉。但拷問了半個來月,張根滿卻毫無“投誠”的意思。是年11月13日,劊子手搬來一把大鍘刀,最后一次問張根滿:“到底招還是不招?要死要活還來得及!”張根滿大義凜然,鐵骨錚錚:“抗日無罪,怕死不當共產黨員!要殺要剮請便。”說完慷慨赴死于鍘刀下,烈士英年33歲。日軍掃蕩到長興、溧陽、郎溪交界處,危及隱蔽在樹林中40多位新四軍傷員的安全。
年僅13歲的衛(wèi)生護理員徐昌勝主動請纓,化裝成放牛娃下山偵察,不幸被俘。鬼子說,只要小昌勝說出傷病員藏在什么地方,就會給他“大大的獎賞”。但是,無論敵人如何威逼利誘,小昌勝都一言不發(fā)。兇殘的敵人打掉了他的門牙,割下了他一只耳朵和舌頭,他依然寧死不屈。最后,無計可施的日寇用軍刀砍下他的頭顱,鮮血飛濺,染紅了遍山的野杜鵑。
長興人民對黨的忠誠和對人民解放事業(yè)的貢獻,黨和國家并沒有忘記。
在北京的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里,至今仍陳列著一根普通的扁擔,它的主人是長興泗安民工曹國勝。當年,新四軍在天目山3次反頑,艱苦卓絕。在蘇浙軍區(qū)和邊區(qū)抗日民主政府的動員下,曹國勝和許多邊區(qū)民工翻山越嶺、肩挑手拉,冒著生命危險為新四軍運送糧食和物資。我軍在天目山3次反頑的勝利,離不開長興人民的后方支援。曹國勝用過的這條扁擔,是千萬條扁擔的代表,詮釋著長興人民與蘇浙軍區(qū)及抗日民主政府的魚水深情。
當年,新四軍奉命北撤時,熊兆仁留在長興擔任留守司令部司令員。是年冬,千余人的留守部隊面對國民黨3個師及地方武裝的圍剿,缺醫(yī)少藥、饑寒交迫。為了部隊生存,熊司令艱難地決定,將在山溝里發(fā)現(xiàn)的一頭找不到主人的黃牛殺了充饑。新中國成立后,熊司令輾轉在各地任職,后擔任福州軍區(qū)司令部副參謀長,可他始終記著當年那一幕。直到1986年7月,他還特意交代嘉興軍分區(qū)副政委肖洛,說還欠長興人民一頭牛,請無論如何幫助找到牛主人,他要當面加倍償還。
對于長興人民的魚水之恩,不但老一輩革命家們記得,那些革命家以及先烈們的后代也深深記得。多年之后,很多后來人循著先烈的足跡重返長興,為長興人民做了很多事情。
對這些“反哺”行動,曾有人私下探究過初衷。
按理說,父輩的犧牲之地本該是他們的傷心地,為什么還要如此執(zhí)著地關注該地?是為了懷念?是為了報恩?還是為了表達自己的大愛情懷?這些說法,似乎都有點兒抽象,但一經他們親口解釋,便讓人由衷地信服和感動:“那正是先輩們的心愿??!”
是呀,當初先烈們拋下頭顱,不就是為了今天人民的幸福平安嗎?灑下熱血,不就是為了今天的花開遍地嗎?
近幾年,在他們的幫助下,很多扶貧項目和高科技項目紛紛落戶浙江長興,坦克電池項目、第三代半導體芯片項目、海水淡化反滲透膜項目、抗干擾設備研發(fā)項目、彩虹無人機項目等等,像從某個地下暗泉源源不斷地涌出來的活水,使得“長三角”地區(qū)發(fā)展相對較慢的長興,后來居上,實現(xiàn)了快速騰飛。
黨的十八大以來,長興全縣生產總值連跨5個百億級臺階,從2012年的370多億元,到去年突破800億元,年均增長8.3%。該縣連續(xù)多年躋身全國縣域經濟百強縣、全國創(chuàng)新百強縣、全國綠色發(fā)展百強縣、全國營商環(huán)境百強縣等榜單,并實現(xiàn)了從“傳統(tǒng)制造”向“智能制造”的轉型升級;從“環(huán)境整治”向“全域美麗”的華麗蝶變;從“總體小康”到“邁向共富”的整體躍升;從“傳統(tǒng)管理”向“現(xiàn)代治理”的迭代優(yōu)化。
隨著文旅事業(yè)的發(fā)展,久負盛名的銀杏、吊瓜、板栗、青梅“長興四寶”,紫筍茶、紫砂壺、金沙泉“品茗三絕”,聞名海內外的銀魚、白蝦、鱭魚、大閘蟹“太湖四珍”等獨特的資源迅速蜚聲全國。
不僅如此,分布在縣域之內的18處新四軍蘇浙軍區(qū)舊址,也成為新四軍為長興人民留下的寶貴精神財富。
按節(jié)氣,四月的長興已經進入暮春時節(jié),早開的花草已經先行凋謝,花落處,已有顆顆青果凝結,如珠如玉。
仰峰村沈家大院一樓墻頂上的那一片杜鵑依然開得如火如荼。它們很像某種神秘的隱喻,也像某種光明的象征,在幽暗的角落里發(fā)出了同時可以照亮人們眼睛和心靈的奇特光芒。
現(xiàn)實與歷史、色彩與色彩、前因與后果之間的血脈關聯(lián),似已清晰可見。
空氣中,忽然又有芬芳的氣息隨風彌漫??墒?,杜鵑本來是不散發(fā)香氣的,難道,那些動人心魄的芬芳也是來自歲月深處或我們自己的內心嗎?
(作者:任林舉,系吉林省作協(xié)副主席,曾獲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