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李少君自述:從《天涯》到《詩刊》,人詩互證
來源:澎湃新聞 | 李少君/口述 呂圍/整理  2024年09月27日08:52

就文學而言,學院跟“修辭”或“學派”,媒體跟“熱點”,其實都有點錯失“文學的專業(yè)性”這回事。同時,文學內部正在以一種可能主流或整體未察覺到的方式產(chǎn)生并鞏固其專業(yè)或專業(yè)性,比如胡安焉、李娟。總之,文學的專業(yè)性已經(jīng)是很顯在、很重要的時代命題了。在更加極變的當下,世界如何發(fā)生、意義如何生產(chǎn)、經(jīng)驗如何形成,是更加重要的。這可以稱之為流動的當下。而自述剛好契合了用個人、作者自己的態(tài)度與想法應對這個命題。當然,使文學成為文學、使文學生成文學,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所以很期待像自述這樣的“折返跑”給某種可能的未來建立一定的夯土地基。澎湃新聞邀請與文學相關的各行各業(yè)人士,寫作者、翻譯、出版人、文學雜志編輯、平臺方負責人、編劇、讀者等等,通過自述的方式,來談談文學。

李少君在《珞珈詩派》第二輯首發(fā)式上。李少君,詩人、作家,出生于湖南湘鄉(xiāng),畢業(yè)于武漢大學新聞系,曾任《天涯》雜志主編,現(xiàn)任《詩刊》雜志社主編

回憶我個人的思想歷程,分為兩個階段。1990年代中期是哲學的階段,當時我對人生意義產(chǎn)生了懷疑,也正好認識了張志揚這批人,讀了很多哲學書。在這個過程中,《天涯》創(chuàng)刊?!短煅摹返钠肺环衔业睦砟?,我開始參與《天涯》的工作。我主編《天涯》十年,學者們和批評家們大肆爭論,講的都有道理,又都沒有道理,或者說他們的道理只是一方面的、一個角度的,并不是真理,但是他們個個都相信自己是真理。我回到詩歌和這種情況關系很大。

我后來得出結論,詩歌是最高的,這也是為什么我相較于其他人更堅定地以詩歌為最高目標。我常說,人和動物的區(qū)別就是人能使用文字。動物也有語言,但不會使用文字。人類有了文字,才有文明。最高的文字形式就是詩歌,詩歌最簡潔、最符合我們的審美。人類追求的最高目的就是美,從文字的角度而言,美的象征就是詩。這是我通過人生經(jīng)歷得出的結論。

曾經(jīng)有人問我:為什么小說家、散文家稱之為“家”,而詩人稱之為“人”?我是這樣理解的,詩歌是最突出作者主體性的文學體裁,詩如其人,人如其詩。人詩互證,人詩對應,人詩合一,既是古老的詩人之為人的意義,也是未來詩人得以自立自證的標準和尺度。因為,詩永遠是人之精神印跡和生命證據(jù)。詩,一直最具個人性和獨特性,也證明人之個體性和獨特性。更重要的是,加強內在修養(yǎng)和境界的提升,要成為一個大詩人,要寫出大作品,這一點尤其重要。

詩歌,既是個人情感史、心靈史,也是生活史、社會史。這也是“人詩互證”傳統(tǒng)源遠流長、歷久彌新的原因。在歷史的關鍵時刻,我們需要保衛(wèi)詩歌,需要以詩歌賡續(xù)歷史文脈。

01

人生每個階段我都是認真的、真誠的,最后我自然而然變成今天這樣。大家特別推崇孔子所說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人到了一定年紀慢慢體會。

2014年,我擔任《詩刊》副主編,2019年任主編?!对娍肥恰肮鳌?。從《天涯》到《詩刊》,剛開始有一段時間不太適應。在《天涯》時,想做什么基本都可以做,沒有什么任務交給我們,我們自己決定就行了,只有個人任務要完成。我完全按個人喜好來辦,不管你的名氣多大,我不想發(fā)你的作品就不發(fā),我不擔心會有什么后果。到了《詩刊》,就不能這樣了:其一、《詩刊》是一個大家關注的地方;其二、基于歷史和地位,《詩刊》一定要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務。任何人到了《詩刊》,也只能像我這樣主持。

基于中國以前的體制,《詩刊》作為中國作協(xié)的刊物,本身就代表了最高,成了很多人都想爭的“公器”。《天涯》辦得再好,一個學者不在《天涯》發(fā)表沒關系,大家都說你是有個性的雜志,我和你的理念不合,我可以不發(fā)表。但一個詩人沒在《詩刊》發(fā)表過作品,在社會上就沒法混了?!对娍肥侨巳硕枷胍系?,哪怕是反對《詩刊》的人,其實心里也很想上《詩刊》。今天一些罵《詩刊》的人還是會把在《詩刊》發(fā)表過作品當回事的,他還會很津津樂道發(fā)表的事情。

《詩刊》代表著“主流”,“主流”這個詞就是“不約而同”——大家不說但知道代表著什么。我剛到《詩刊》時特別謹慎,注意維持平衡,比如說要考慮刊發(fā)詩人老、中、青的均衡,也要考慮各個地方、各個民族,考慮的東西非常多。

2014年,在我到《詩刊》前,《詩刊》已經(jīng)不是核心刊物。我不是替自己辯護,只是江湖上有個別人特別恨我,想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我身上。我正好處在《詩刊》主編的位置,很多人會把批評集中到我個人身上,認為我身上反映了中國新詩的狀況。心態(tài)上,我從未將對中國新詩的批評視為對我個人的批評,而是視為對中國現(xiàn)代性的討論。我對這些批評沒有時間、精力和辦法對付,我只能靠自己境界的提升和工作的努力來解決。

02

我不是動不動就改變的編輯,在《天涯》我做了近十年主編,《天涯》封面和所有欄目我都沒動過,一直保持著原來的風格。這幾年,《詩刊》內部沒什么特別調整,因為欄目只是欄目,重要的是怎么編輯它。我剛找到平衡的方式。這兩年,疫情讓我有了轉變,我還是想把自己的新理念貫徹進來。

我現(xiàn)在的方向是通過做專題的方式維持平衡,我準備每年出兩到三個主題性或專題性的專輯,這代表了我美學上的推崇。我會根據(jù)上面的要求,保留主流的部分,通過專輯來彌補具有鋒芒的東西。這樣做平衡。平衡不是靠平庸,是靠對話或者交流,就像你不能靠討好一個人得到認可,只有當你們水平相當,他才會認可你。

我做了“北京大學女詩人詩選”“散文詩”“自然寫作”等專題。當《詩刊》敏銳地感覺到創(chuàng)新的力量、變革的力量出現(xiàn)了,感覺到能提升中國詩歌的力量出現(xiàn)了,《詩刊》就去推動它。以前,楊鍵、雷平陽能夠獲得影響力當然有很多因素,實際上我一直推他們的作品。我現(xiàn)在可能會用主題或者專題的方式來推出這些作品。

《詩刊》推出“北大女詩人”專題,就代表一種預兆,即女性的文學,與男性主導的文學不一樣。至于后面的理論工作,還要更多的人來參與。我認為“女性寫作”是未來的方向,這個趨勢在全球范圍內很明顯。重要的是,這兩年北大的女學生詩歌確實很優(yōu)秀,比如張慧君、楊碧薇、周瓚、康宇辰,她們的才氣擋都擋不住,作者都是有明星氣質的?!氨本┐髮W女詩人詩選”很受歡迎,好幾個出版商約書,編一本北京大學女詩人詩選。

通過專題,我對西方詩歌體制和中國詩歌體制進行了綜合。我在編雜志做對比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西方?jīng)]有那么多文學刊物,西方的詩人是伴隨著一本主題詩集的出版而出名的。比如巴勃羅·聶魯達(Pablo Neruda)的成名作《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Veinte Poemas Amor Cancion),這是一本小詩集。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每一本都有很明確的主題,比如《龜島》(Turtle Island)是關于禪宗的,《砌石與寒山詩》(Riprap and Cold Mountain Poems)是對寒山詩的改寫。中國詩歌體制有一個問題:雜志太多,發(fā)表太容易,基本上只要寫就能發(fā)。詩人很少就一個主題深入挖掘,沒有《荒原》(The Waste Land)那樣的作品,這是我們一直對當代詩不滿的原因。我和胡弦說,你專門寫大運河,一本詩集全部寫大運河,寫得好一定會成為你的代表作,單靠一兩首詩肯定不行?!抖浊樵姾鸵皇捉^望的歌》有特別好的詩,也有一般的詩,特別好的那些詩就流傳開了。但如果不是一整本詩集,個別的詩作不會帶來大的沖擊,達不到效果。所以,《詩刊》也專門做主題詩集,沈葦?shù)摹对娊稀?、胡弦的《水調歌頭》、林莉的《跟著一條河流回家》等,證明很成功。

03

我把中國的詩歌的發(fā)展分成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向外學習的階段,新詩的現(xiàn)代性本來就是向西方學習來的。

第二個階段是向內尋找的階段,一批有思想的詩人對傳統(tǒng)進行了重新挖掘,產(chǎn)生了“尋根文學”。當時社會面臨的問題是,詩歌的繁榮沒有普及化的基礎,大家都不讀詩,一個人孤零零地讀,怎么可能是偉大的文學時代。偉大建立在量的基礎上,就像金字塔有龐大的基座才有頂尖。

第三個階段,“手機文學”,它開啟了詩歌的“民主化”。隨著網(wǎng)絡、博客、微信、小紅書等的發(fā)展,詩歌的民主化和普及化程度加深。當然早期的互聯(lián)網(wǎng)寫作魚龍混雜,作品也比較稚嫩。

民主是博弈的結果,未必是普遍的民主,而是說,在輿論、智識等方面博弈后的民主。為什么那么多高級知識分子推崇余秀華?因為她濃烈的情感打動了這些高級知識分子。詩歌的“民主化”使大家都能夠辨識出真正偉大的詩歌作品,能夠對特別好的作品達成共識。

民主問題很復雜。為什么杜甫后來成為了中國最具代表性的詩人?這與理學占據(jù)上風有關,理學要尋找一個“形象代言人”。如果后來中國文化不是儒學,不是理學,杜甫也不會被認作主流的詩人。應該說,個人與時代或者詩歌與時代存在內在的一致性,而歷史的內在一致性是很難把握的。

在社會思想層面,T.S.艾略特就像杜甫、韓愈,為什么艾略特成了西方新的現(xiàn)代性的開創(chuàng)者?因為艾略特有一種統(tǒng)合能力。艾略特是虔誠的基督徒,他滿懷抱負和雄心,想重建秩序——建沒建成是另一回事。就文學而言,艾略特不見得是最好的,西方是基督教思想占主流的社會,他的影響力可能和這個有一定的關系。

實際上,博弈后的民主也不是我能促成的。我現(xiàn)在能做的是,以專題或專輯的方式把有創(chuàng)新力量的作品推出來。

現(xiàn)在是第四個階段,類似于盛唐,詩歌界沒有命名,真正的繁榮恰恰是沒什么命名的。盛唐人也沒覺得他們的時代多么偉大,是后人總結和命名了盛唐。初唐有很多爭論,“初唐四杰”之一陳子昂就一直批評主流詩壇。盛唐沒什么詩學爭論,大家各寫各的,偉大的詩就出現(xiàn)了。

04

今天社會的狀況與詩歌的狀況和上世紀八十年代不一樣,我們身處這個變化中,情況還看不太清楚。第三代詩人的高峰已經(jīng)過去了,已沒有多少創(chuàng)造力。從詩歌史來看,第三代寫詩多靠蠻荒之力、才華、青春的力量,整體續(xù)下來的不多,很多詩人的后續(xù)作品明顯不如青春時期的作品。

第三代稍微往后的這一波,比如陳先發(fā)、胡弦等,還處在往上走的狀態(tài),他們還有潛力和空間。他們都在積累,等待著新的超越。但是,他們面對的困難是多方面的。

更年輕的一代人就類似杜甫,會越寫越成熟。這就有點像“初唐四杰”和盛唐時期詩人的區(qū)別,“初唐四杰”寫詩就是靠青春才華。年輕一代的詩人,一般有較好的學歷、語言、文化修養(yǎng),只是處在有待完成的狀態(tài),能不能寫出偉大的作品要另說。

魯迅和曹雪芹在從事寫作前,文學修養(yǎng)已足夠,突破了,寫下偉大的作品。能不能成為魯迅和曹雪芹,這其中有神秘色彩。曹雪芹如果沒有家道中落,很可能就是個花花公子,是個社會文化名流,可能不會下決心寫作。魯迅如果沒有家道中落,可能是個愛好文學的醫(yī)生,也可能不會下決心寫作。包括我自己都能體會到,要不是我被關在家里面,什么都放下了,也寫不出文章。不然,我可能天天去組織活動,沒時間也沒辦法系統(tǒng)思考。

我以前有個觀點,中國現(xiàn)代性實際上發(fā)端于新詩,新詩革命產(chǎn)生了中國的現(xiàn)代性。中國新詩現(xiàn)代化的完成,可能要等中國現(xiàn)代性的完成;反過來說,中國現(xiàn)代性完成了,中國新詩現(xiàn)代化也完成了。就像中國各方面都面臨著各種批評與爭論,中國詩歌也是一樣。只有理順中國現(xiàn)代性的問題,中國詩歌才能達到成熟;反過來說,中國新詩達到了成熟,中國現(xiàn)代性問題也差不多就理順了?,F(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性、中國詩歌還處在爭斗或者糾結的狀態(tài),有爭論很正常。

國家強大時,文化魅力也就產(chǎn)生了。國家和人是一樣的,就像人的言與人的行是一致的,國家的文學、文化與國家本身也是一致的。中國古代文明為什么廣受推崇?因為中國全方位的發(fā)展。盛唐時,中國是世界的中心,有那么多外國人在朝廷中任職,他們被中國的文化迷住了。

05

2003年,我提出了“草根性”概念,后來幾年,主要圍繞“草根性”做了一些工作,包括系列評論、編輯詩歌選等等。當時我在《天涯》以相對邊緣的視角觀察中國社會和詩歌的發(fā)展情況,我們也經(jīng)常有批評主流詩壇的沖動,不過沒有表現(xiàn)出來。

“草根性”和中國社會的變化有關,首先是教育的普及化,其次是新媒體的發(fā)展。余秀華之所以能夠出現(xiàn),正得益于教育的普及化和新媒體的發(fā)展。余秀華雖然沒接受過大學教育,但接受了完整的中學教育。余秀華情感濃烈,情感濃烈與她的身體狀況有關,得不到變成了幻想、想象,讀者第一時間就被打動。

很有意思的是,最初喜歡余秀華的讀者,是一批學歷挺高的、非文學專業(yè)的知識分子。有次北大法學院的微信公眾號發(fā)表了余秀華的詩,準確說是轉載《詩刊》,之前這個公眾號從來沒推過文學,更不要說詩歌。轉載席慕容、汪國真可以理解,余秀華當時還沒出名,說明他們真喜歡余秀華的詩。大家普遍缺愛,突然有個人敢這么表達也挺嚇人的,彌補了人心理上的需求。特別是女性知識分子,我昨天還碰到個人,她說余秀華真厲害,這么大膽,她很羨慕但不敢。

江非、楊鍵、鄭小瓊,他們出道時都屬于底層詩人、草根詩人。江非是農(nóng)民,楊鍵是下崗工人,鄭小瓊是打工妹。只是后來他們進入體制,身份發(fā)生了變化,有的都當上了主席、副主席、文學院院長。這是“草根性”的第一種情況。反倒是黃燈她本身的職業(yè)和身份并不差,有更多的“底層關懷”,有更多的“草根性”。黃燈就生在韓少功現(xiàn)在所住的那個村,她經(jīng)常跑去韓少功家,受韓少功的影響很大。我在《天涯》時還想把黃燈調到《天涯》。這是“草根性”的第二種情況。其實,李白也是草根詩人,他本“隴西布衣”,但作品里有一股野蠻的力量,好像來自蠻荒之地的文學力量。

為什么世紀初的底層詩人、草根詩人更有力量感?那是一個對抗性的時代,有一種緊張感或者對抗性。比如當年的鄭小瓊,她一邊打工一邊寫作,她的作品保留了一種對抗生活的緊張感。陳年喜也是?,F(xiàn)在社會普遍比較固化了,這種詩人已經(jīng)很難出現(xiàn)了。

每個時代都需要“草根性”。個人的情感要轉化成集體的精神,一定有更高的關懷、更大的境界,有大道大義,“草根性”就是“大道大義”?!安莞浴睂ξ膶W非常重要,文學除了關心自己,還關心無窮的遠方和無數(shù)的人們。文學作品一定是渴望交流和傳播的,不然像卡夫卡寫完燒了就行——卡夫卡最初準備把自己的作品燒了,但后來他的作品得到了廣泛的共鳴,兩者并不相同。如果你真的認為文學屬于個人,完全沒必要交流和發(fā)表,從事文學的人一定渴望讀者和知音。

不過,我個人以為,現(xiàn)在還要靠學院的力量,學院有很好的修辭。但是,學院也要有變化,要走向更大的社會、更廣闊的世界。也許年輕的一代人可能會有新的變革性力量,但是他的生活一定要有變化。

06

年輕人總是會把主流的東西當成反面。我當時在《天涯》也是這樣,《天涯》的定位就是“邊緣、先鋒、底層”,F(xiàn)rontiers的英文就有先鋒、前哨、邊緣的意思?!短煅摹返霓k刊理想之一就是文學欄目要盡量地面向新人和先鋒性。我們判斷主流作家肯定把最好的稿子給了《人民文學》《收獲》《當代》,《天涯》是一個新辦的刊物,沒有優(yōu)勢,主流作家的第一考慮不是《收獲》就是《人民文學》。我們的策略就是培養(yǎng)青年詩人和青年作家,葛亮、艾偉、劉亮程、張楚、葉舟、肖江虹,以及現(xiàn)在很多省的作協(xié)主席,比如李曉君、沈念,他們的成名作都發(fā)表在《天涯》上。

我也能理解年輕人把《詩刊》當成自己的對立面。現(xiàn)在我找到了彌補的辦法,來《詩刊》后我就做了120位“90后”詩人選集,后來我開始有意識這么做。我現(xiàn)在主編的《詩刊》,下半月的內容就體現(xiàn)了我當時在《天涯》的辦刊方向,上半月編發(fā)的是相對比較主流的詩歌。2024年上月刊和下月刊合刊后也保留這個規(guī)劃。

總體來說,現(xiàn)在這個時代的對抗性沒有以前那么強了。以前整個社會相對封閉,突然有一種撕裂,對抗性就比較強?,F(xiàn)在很平靜,也有選擇的自由,我不喜歡我就換一種生活環(huán)境。也不排除若干年后回過頭看,現(xiàn)在恰恰是憋著默默努力的時代,很多人在積累在沉淀,等下一個階段突然爆發(fā)。歷史上大的事件產(chǎn)生前一般都風平浪靜,比如法國大革命爆發(fā)前。

年輕一代的好處是,能夠在良好的基礎上進行整合、統(tǒng)合。從今人的眼光來看,杜甫視為榜樣的詩人都不如他。杜甫苦學“陰何”,就是陰鏗和何遜,現(xiàn)在幾乎沒有人知道陰鏗和何遜,他評價李白寫得像陰鏗,他自己認為這是很高的評價。

先積累,再不斷自我超越?,F(xiàn)在需要的不是開拓新的題材,而是要達致新的感覺與思想,獲得新的消化能力和統(tǒng)合能力,也只有真正強大的心智才能整理如此龐雜的材料或者現(xiàn)象。如果完成了這個過程,可能會產(chǎn)生一種新的詩學觀,乃至于一種新的價值觀。

07

我現(xiàn)在老談詩教,對詩歌的推崇近乎宗教,投身生活,生活就會回報你。我寫海南的詩歌大都是現(xiàn)在寫的,到北京后寫的,在海南時我寫不出來,當時覺得辛苦??嚯y,現(xiàn)在反而有了詩意。這就是歷史邏輯的特點。歷史無情,但時間能凈化,能解脫所有苦難的人。

詩教關注的更多的是精神問題、心靈問題。我之前說過,我經(jīng)歷過哲學和社會學兩個階段,現(xiàn)在我覺得心靈的、精神的階段更有普遍意義,更能得到認同或共鳴。偉大的詩歌,就像《唐詩三百首》里的一些詩歌,在幾百年、幾千年之后還會打動讀者。可以想象我們這個時代的爭論在歷史上也都有過,李白、蘇軾都卷入過很多重大的政治爭論。一些歷史上的爭論,慢慢就變成專業(yè)問題,未必有人會記得。但是心靈范圍的內容(他們的文學作品)關涉到文明史,關系到人類普遍感覺、感受、思想,可能會更長久。

中國古代文化中,文史哲是不分家的,詩教作為最基本的教育方式。孔子認為,《詩經(jīng)》恰好包含了一些他認可的價值觀,他把《詩經(jīng)》排在第一位。為什么杜甫那么被推崇?第一,他的詩好;第二,他最符合儒家理想,忠心愛國、忍辱負重、犧牲自我。

而從個人的角度而言,詩教是一種修養(yǎng),其中蘊含著的價值觀具有宗教的作用。馬修·阿諾德有個類似的觀點,在“后神學時代”,詩歌可能會成為一種準宗教。中國本來沒有宗教,這一點就更突出。詩教就是關于人生修煉或者境界提升的一種思想哲學。

我特別認可“境界說”,“境界說”能夠讓你不斷對自己有更高的要求。馮友蘭特別欣賞“境界”這個詞,我理解境界其實就是一個人的心靈品位或者精神等級。當你身處一樓時,你看到的事物是有限的,到了二三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境界越高,看到的越多,包含的越多。

里爾克提出“詩是經(jīng)驗”,所謂經(jīng)驗就是沉淀的情感,經(jīng)驗沒有情感是記不住的。舉個例子,你肯定不記得多少小學同學,因為情感沒有沉淀,交集不夠。只有當你喜歡他、討厭他,你對他有更深刻的情感,經(jīng)驗才能變成經(jīng)驗。沒有情感的經(jīng)驗不會成為經(jīng)驗,沉淀了情感的經(jīng)驗才能成為經(jīng)驗。我們就從“詩言情”過渡到了“詩言志”?!霸娧灾尽笔蔷竦臉藴省?/p>

為什么歷史上那些偉大著作能夠永恒地流傳下去,這些著作蘊含的不是一般的情感而是精神。情感和精神是不一樣的?!爸尽笔抢硐?、價值,是大道、大義,它才能成為精神。作品如果只有情,可以打動人,可能會流傳,但不能跨越時代。每個時代的人都有情感,但要成為精神性的存在,一定超越了個人的情感,像古人所說的天地境界。

疫情期間,我天天在家讀書,和莊子、老子、蘇東坡、李白對話。他們的精神力量是一般的文學作品做不到的,要達到他們的狀態(tài),一定要把情感轉化為精神性的力量,這種精神性的力量可以穿越任何時代。

08

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遭受各種攻擊,我對別人開玩笑說:你想想看,在古代寫首詩,要不就被流放,要不就被砍頭,我們現(xiàn)在只是被罵,還能繼續(xù)寫,還能做我們想做的事情,很幸福了。所以,重點還是熱愛生活,真誠生活。我當時投身《天涯》,關心“三農(nóng)問題”,關心生態(tài)問題,關心WTO,都是很真誠的。我真的認為,這些問題會對國家、對整個世界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

從更長的歷史看,歷史本身有其內在的規(guī)律和邏輯,不會因個別人有所改變。我們的爭論其實可以有,其實也可以沒有。中國歷史上有多少樓臺,最后有文字記載的只有四大名樓。只有文字,只要有詩歌,黃鶴樓可以不斷地被燒,不斷地重建。這就是文明。詩在,黃鶴樓就在。

我最近去紹興蘭亭,就是王羲之寫《蘭亭集序》的地方。據(jù)說,唐太宗特別喜歡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把真跡帶去陪葬了??茖W技術受限尚不能進入墓地,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所有在世的《蘭亭集序》都是臨摹的。清康熙帝特別推崇《蘭亭集序》,就臨摹了《蘭亭集序》,并在蘭亭刻了碑??滴醯膶O子乾隆也特別推崇,爺爺立過了,乾隆不敢僭越,就在蘭亭刻碑上寫了另一首詩。這說明,詩或者文字是高于所有東西的。但你要親身經(jīng)歷過,才能達到這種境界,否則只擁有純粹的思想、純粹的理念。

陳寅恪提出“詩史互證”。詩,往往比歷史更真實。陳寅恪說:“中國詩雖短,卻包括時間、人事、地理三點”,他說《唐史》里許多想當然,錯誤甚多,時、地、人的關系混雜不清,難下結論。唐詩卻是清楚地談到時、地、人,談到人的感情、關系,融成一氣。故詩有史之意義。杜甫詩就被譽為“詩史”。

明末王夫之在家國大變之際,藏于深山,系統(tǒng)地對傳統(tǒng)詩歌審美做過梳理總結,在強調“情景交融”的基礎上,提出“情、景、事”三者交融,他說:“一時、一事、一情,僅構此四十字,廣可萬里,長可千年矣。”誠哉此言!詩歌,既是個人情感史、心靈史,也是生活史、社會史。這也是“人詩互證”傳統(tǒng)源遠流長、歷久彌新的原因。

09

1995年,韓少功創(chuàng)辦《天涯》雜志,當時我是他的兼職編輯,編的第一個欄目就是關于詩歌的。1996年《天涯》第四期專門編發(fā)了“詩歌精選”,每年一期“詩歌精選”保持到現(xiàn)在。我不太關注已經(jīng)成名的詩人,關注同齡人。我編的第一期“詩歌精選”選的十位詩人都是同齡人或者比我年齡更小的:陳先發(fā)、楊鍵、侯馬、伊沙、臧棣、小海、凌越。凌越那時可能未從華東政法大學畢業(yè)。

第二期推出了多多的專輯。多多出走海外之后,我是在大陸第一個推出他的詩歌的。當時國內讀不到多多的詩,我看他在海外寫的一批詩很驚訝,就向韓少功推薦。韓少功說可以,但最好配篇評論,好多人不了解多多的情況。我約了黃燦然寫了評論。

在我看來,多多、昌耀等代表了中國當代詩歌的最高水平。我一直認為,多多是當代詩里成就最高的詩人之一,這個判斷從沒有變過,一以貫之。從詩意上來說,當代沒有人寫得比多多更好?,F(xiàn)在我還選多多,2021年的“屈原詩歌獎”,我第一個就投給了多多。多多性格很怪,但他有自己的堅守,一直堅持著自己的生活方式,很特別,其他人還真做不到。

多多是后來來海南的。當時他在荷蘭,跟我說想回來找個工作,我就找了耿占春和萌萌,他們去和海南大學校長說,這樣他就來海南大學當外籍教授了。多多來海南后,有一批詩人開始匯聚在海南,多多、耿占春、徐敬亞、王小妮等,詩歌活動也多起來了。

第三期、第四期的“詩歌精選”推出了雷平陽、江非、辰水等年輕詩人,我主動組稿約和自然來稿中選的,雷平陽最著名的詩基本都發(fā)在了《天涯》。

因為《天涯》議題涉及政治、經(jīng)濟、法律、生態(tài)和文化等,我曾和很多教授、專家都有聯(lián)系,以致文學界曾有一個說法,說要找不到人,問李少君,沒有他不認識的。當然這個有些夸大,但當時和全國文史哲等各學科的學者都有一些聯(lián)絡。我也因此經(jīng)常參加國際國內的各種研討會、座談會和論壇,包括亞歐人民論壇、世界和平大會等,也寫過不少這方面的文章。

即使如此,我與詩人的交往和對詩歌的關注從未間斷,只是有一段時間去寫小說和隨筆了。1996年,我能夠在《天涯》一開欄目就編發(fā)詩歌,也與一直跟陳先發(fā)、伊沙、侯馬、西渡、臧棣、凌越等保持聯(lián)系有關。我詩歌閱讀量很大,交往的詩人會把詩集寄給我。有一段時間大家不太寫詩;第一是大學畢業(yè)剛參加工作,要熟悉工作,還有成家立業(yè)的壓力;第二是一個人有段時間不寫很正常,創(chuàng)作靈感和高潮不會一直持續(xù),是一陣一陣地,不寫并不意味著沒有在讀、在思考。

10

1990年代后,國人對社會急劇的兩極分化都有切身感受。那時大量工人下崗,突然都沒工作了,有的被迫“下?!?,有的做非法生意。農(nóng)民的生活狀況也很糟糕,肥料等上漲,種地不僅不賺錢,還會虧本,不少農(nóng)民被迫到城里打工養(yǎng)活自己,這就是“三農(nóng)問題”。由此,中國知識分子開始關注底層問題。

以我家為例,我父親原來在政府機關工作,待遇并不如工廠。八十年代初,我家比較困難,父親身體不太好,三兄弟年齡相近,都在讀書。姑媽家在國有大企業(yè)工作,條件比較好,是我們當時特別羨慕的。1990年代后,姑媽家經(jīng)歷了下崗失業(yè),生活水平急劇下降,越來越糟。

貧富差距愈演愈烈,知識分子最早敏銳地察覺到貧富差距問題。蔡翔在《上海文學》當主編,后來又去上海大學任教,他比較早地注意到工人和他的生活差距越來越大,感到良心不安,他原來在工廠工作,所以認識很多工人。蔡翔是較早公開討論這個問題的知識分子,寫了《底層》這篇文章。海南作為開放的特區(qū),貧富懸殊比別的地方更大,1990年代初海南的房子就有一萬多塊錢一平米的,當時北京、上海也就上千,我們在海南更能體會到這種差距。

客觀地講,我們討論底層寫作與社會現(xiàn)狀有一定的關系,應該呼吁大家關注底層,但不能讓社會破裂或崩盤,按照當時說法,就是要維持社會的穩(wěn)定。社會真的發(fā)生了動亂,對大家都不好。

為什么當時《天涯》的影響那么大?是因為把出于知識分子立場感受到的社會問題都提出來了,“三農(nóng)問題”、生態(tài)問題、貧富差距問題等。《天涯》是比較早討論生態(tài)問題的。有段時間,有些地方為了掙錢,建化工廠,水源被污染,犧牲了大家的健康。后來中央發(fā)現(xiàn)生態(tài)問題,開始整頓。當時討論這些問題的出發(fā)點是讀書人本能的良心不安,或者說對這些問題的負罪感,希望引起整個社會關注。

11

進入《天涯》不久,我進入社會學的階段,關注社會問題。我積極主動地參與過社會活動,比如給農(nóng)民辦班。同時我開始大量地閱讀社會學、經(jīng)濟學的書籍,甚至比較系統(tǒng)地讀過包括討論憲法、刑法、名譽侵權的法律書籍。我也是較早關注生態(tài)問題的,寫了大量隨筆討論生態(tài)問題,這也是為什么有人把我視為自然作家。

《天涯》組織過很多知識分子討論生態(tài)問題,包括汪暉、黃平、王曉明、陳思和、蘇童、格非、戴錦華。當時《天涯》參與過很多重大的討論,比如說關于加入WTO,雖然中央決定要加入WTO,但反對的聲音也挺大,《天涯》把支持和反對的意見都刊登了。

社會學有個問題,雙方的意見理論上都可以自圓其說。關于加入WTO的討論,當時有兩派意見。一派是右派的思想,右派認為太好了,加入WTO就進入了世界體系,開始真正地向西方學習,變得和西方一模一樣。另一派是左派的思想,左派認為不能加入WTO,加入后就會被西方綁架,淪為新的殖民國家。

回過頭來看很有意思,雙方的預想都沒有實現(xiàn)。第一,中國加入WTO后,可以說是最大的受益國,變得強大了。在加入WTO之前,中國還是發(fā)展中國家,現(xiàn)在GDP增長了無數(shù)倍,接近發(fā)達國家。右派的理論沒有實現(xiàn),黨和國家更加自信了,更不可能和西方國家一致。左派的觀點也沒有實現(xiàn),中國不僅沒有淪為殖民地國家,現(xiàn)在還擁有了話語主導權。

我以杯子為例,我們倆坐在這里討論,從你的角度看,杯子上是有字的;從我的角度看,杯子上是沒字的。我們相信自己所看見的,一直爭論這個杯子上有沒有字,你認為有,我認為沒有,但實際上我們都沒有看到全貌。這種社會學的爭論是有問題的,短期內你的觀點可能會占上風,但也可能會反轉,我的觀點也有可能壓倒你?,F(xiàn)在社會中的爭論就是這樣,一會左一會右,一會東一會西。

12

年輕一代可能更喜歡西方,遲早還是會返回中國文化。年輕人有逆反心理,可能以前越喜歡的,有段時間就越反叛它,但最終會回過頭來。就像現(xiàn)在美國“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已經(jīng)成為美國精神的代表,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基本上成了最主流的美國詩人,因為他曾經(jīng)反叛給主流增加了新鮮的事物。沒有反叛就沒有加里·斯奈德。

但根本性的東西很難改變,因為所有人自小都沉淀過詩教的基礎。我們年輕時也一樣,有段時間幾乎不看中國書,看的全是外國小說,就像有段時間熱衷吃西餐,上了年紀后還是吃中餐。我以前每次出國差不多都待了半個月、一個月,吃西餐,剛開始還很新鮮,感覺西餐味道很好,吃到最后天天找中餐館,實在吃不慣西餐。文化就像這樣。只要從小讀的是中文,學的是唐詩,就打下了基本的底子,我不擔心“中國性”的匱乏。

當時很多人想獲得西方的認可,但是觀念會隨著時代發(fā)生變化。隨著中國變得強大,我那一代就不再滿足于西方標準,不再滿足于獲得西方認可,我們重新尋找中國性的命題和內容。今天年輕一代普遍修辭能力很強,但是能不能成為魯迅或者曹雪芹,有神秘的力量主導,或者說一種你說不清的時代的力量。這需要一個過程。

外國詩歌也是中國詩歌的傳統(tǒng);簡言之,用中文表述就是中國詩歌。只要被翻譯成中文,這些外國詩歌就能成為中文、中國文學的一部分。經(jīng)過卞之琳、穆旦的翻譯、改造,這些外國詩歌已經(jīng)被轉換和吸收,就像翻譯的佛教經(jīng)典成了中國文化的一部分一樣。

青年詩人了解西方后可能會更了解中國。好的東西是比較出來的。一個女孩,你印象不錯,另有一個女孩,你能比較出誰更漂亮,三個女孩,你也能比較出誰更漂亮。文化也是,剛開始是西方文化這個女孩,你覺得她好,等第二種文化、第三種文化,你才能比較出誰更如何。當然你有真的雄心和抱負,渴望成為大詩人,你就有這個問題的自覺。我不擔心,我相信年輕一代會解決這個問題。

現(xiàn)在,西方漢學界還在尋找熱點,目前受西方漢學界歡迎的,比如鄭小瓊。西方漢學界認為,中國還是世界工廠,“中國制造”很重要。還有北島等詩人,有政治標簽,符合西方的需要。但與之相比,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解決自己的問題,我們讀詩寫詩,是希望獲得一種精神的提升,所以首先是個人的問題,其次才是外在的影響,比如獲得讀者、市場還有所謂國內外的認同,如果沒有這個,可以說就失去了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