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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視角”雜談
來源:光明日報 | 王充閭  2024年09月27日06:21

眼前有兩首詠廬山詩。一為蘇軾所作:“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贝嗽姙榇蠹宜熘?。另一首就較為生疏了,出自清代詩人趙翼之筆:“一重一掩隔紅塵,深入方知景色新。山外何由見真面,東坡讕語究欺人?!?/p>

同樣是游覽廬山,同樣是說識廬山的真面目:前者說,必須出乎其外,到外面去;后者不同意這種說法,甚至斥之為“讕語欺人”,認為只有深入到里面,才能看清楚,山外是無由了解真相的。兩人都是詩壇名宿,都是身臨其境,都以切身體驗為立論基礎(chǔ),可說是鑿鑿有據(jù),誰也不是郢書燕說。那么,應該如何判定是非,到底要相信哪一個結(jié)論呢?

應該承認,他們講得都有道理。問題在于,從哪個角度去看,或者說,他們的立足點存在著差異。蘇軾是從宏觀的角度,以“全景畫”的視角,去探尋“廬山真面目”,按照這個要求,自然得站在外面,而且必須是登高俯瞰全景,單是處于山中某一角落觀察,是無法實現(xiàn)的。而趙翼所講的,是洞察內(nèi)部景色,清幽的翠巒、崚嶒的山勢、獰怪的巉巖、俯沖的飛瀑,無一不隱蔽在層巒疊嶂之間,置身其外,當然無從領(lǐng)略。

這場爭議,給予我們很多啟發(fā)。

其一,無論就日常觀察事物來說,還是上升到細推物理、研索哲思的高度,都不能忽視視角的選擇。論者認為,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這個藝術(shù)形象,如果從“目的論”的視角去看他,覺得十分荒誕;可是,若用“過程論”的視角去看他,又會覺得他很了不起;假如用世故的眼光去看他,覺得他簡直是個瘋子,實在不可理喻;而用小孩子的眼光去看他,會覺得他非常有趣,竟然是個天真的赤子。

其二,辯論或者對話,處于同一視角很重要,否則只能自說自話。且看莊子與惠子的“濠梁之辯”?;葑邮且灾钦叩纳矸?,用理性的、科學的眼光來看,在沒有客觀依據(jù)的情況下,他不肯斷定魚之快樂與否;而莊子則是以具有浪漫色彩的詩人身份,從藝術(shù)的視角去觀察,他把自己從容、悠閑的心情附于游魚身上,從而超越了魚與“我”的限隔,達到了物我兩忘、主客冥合的境界。視角不同,自然就談不攏。

其三,視角是可以而且應該不斷轉(zhuǎn)換的。有這樣一個故事:一位老太太有兩個兒子,大兒子靠賣雨傘謀生,二兒子以曬鹽為業(yè)。每逢晴天,老太太就念叨:“這大晴天,雨傘可不好賣喲!”于是,為大兒子發(fā)愁。一到陰天下雨,老太太又嘀咕:“這樣,鹽可怎么曬呢?”于是,又為二兒子發(fā)愁。老太太愁來愁去,茶飯無心,日漸憔悴。兩個兒子請來東村長壽翁施策。長壽翁一見面就給老太太道喜,說:“你真有福,天天快樂。晴天好曬鹽,該為二兒子高興;雨天好賣傘,該為大兒子高興?!崩咸腥淮笪?,從那以后,轉(zhuǎn)愁為樂,心寬體健。

視角和眼光是相聯(lián)系的。高明的觀察者在選擇視角的同時,總還要追求眼光的博大、深邃、高遠。這就需要哲學的武裝與指導了。哲學思維能夠給人提供一種獨特的觀照宇宙人生、萬事萬物的方法,具有穿透力、預見性、超越性,它所形成的眼光,能夠擺脫俗見,探賾發(fā)微,識常人之所不能識。

這種眼光是博大的。愛因斯坦看人看世界,能夠跳出“人為中心”這個成見,得出“人不過是宇宙中的一粒埃塵——沒有驕傲的理由”的結(jié)論。這種哲學視角之所以博大,因為它同辯證思維緊密聯(lián)結(jié),有助于防止認識上的絕對化?!耙缘烙^之,物無貴賤”,這是莊子的哲學視角。在“道”的視界里,紛紛萬物、蕓蕓眾生,都是一體平等、沒有差別的,從而確立了“萬物齊一”的思想。

在莊子看來,什么夢與醒、生與死、貧與富、毀與譽等現(xiàn)實的限制與束縛,都應統(tǒng)統(tǒng)擺脫,只有從心理上將它們視同一體,心靈才能真正得到解放。而且,世間萬事萬物,都處在不斷變化與流轉(zhuǎn)之中,人生的種種際遇,都是相比較而存在的。眼光不同,衡量標準有異,情況、狀態(tài)就會隨之發(fā)生變化。莊子說,從朝生暮死的朝菌和夏生秋死的蟪蛄的短暫存在來看,人的一生不能不算長久;不過,若是同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的楚之冥靈相比,同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的上古大椿相比,人的生命又短暫得可憐。因此,所謂長或短的判斷,僅僅具有相對的意義。一定條件下的失去,從另一面來看卻是獲得;一種狀態(tài)下的生成,從另一種狀態(tài)來看則是毀損。砍樹做桌子,你說是建設(shè),還是破壞?從樹的角度看是破壞,從桌子的視角看卻是建設(shè)。

這種眼光是深邃的。《紅樓夢》有莊禪哲學的支撐,因而它的視角具有超越性,使讀者感悟人生,感悟命運,感悟生與死、盛與衰、色與空、好與了、瞬間與永恒、存在與虛無,達到認識的深化。黛玉之死緣于一種“共同的犯罪”——不是哪個壞人行兇作惡,而是錯綜復雜的人性與人際關(guān)系在多種合力下所形成的不幸,許多人對黛玉之死都有責任,甚至包括寶玉、寶釵這“無罪的罪人”,卻又無法追責。魯迅先生說得好,一部《紅樓夢》,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jīng)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這種眼光是高遠的。1918年,新民學會會員羅章龍準備出國留學,他的朋友、時年25歲的毛澤東題詩贈別,有句云:“君行吾為發(fā)浩歌,鯤鵬擊浪從茲始?!煞蚝问伦憧M懷,要將宇宙看稊米。滄海橫流安足慮,世事紛紜何足理。管卻自家身與心,胸中日月常新美?!痹娭凶T高h行人能夠像《莊子》中的鯤鵬那樣,“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成就一番經(jīng)天緯地的事業(yè);同時,勸慰他要有視宇宙如微末無比的稊米的高遠目光,從而忘懷得失,不以“滄海橫流”“世事紛紜”為慮。唐人白居易也曾詩云:“臨高始見人寰小,對遠方知色界空。回首卻歸朝市去,一稊米落太倉中。”

這兩首詩中的“要將宇宙看稊米”和“臨高始見人寰小”,其真理性已經(jīng)得到了從太空歸來的宇航員的證實。首個登上月球的美國宇航員阿姆斯特朗在回憶錄中寫道:“當我們踏上登月之路的時候,眼看地球越來越小。第一天的時候,看著地球還像圓桌面那么大,第二天的時候,地球像籃球那么大,第三天站在月球上看地球,只有乒乓球那么大?!逼鋵?,這類景況中國的古人早就注意到了,所謂“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

視角、眼光、辯證思維,三位一體,對獲取正確的判斷,起決定性作用。

2006年,我率領(lǐng)大陸作家代表團訪問臺灣,在高雄佛光山會見了星云法師。敘談中,他說,視角因辯證思維而不斷調(diào)整,最后經(jīng)過實踐的檢驗而得出符合實際的結(jié)論。他舉出兩個具體事例。一錠金與一瓶水哪個價值大?在通常情況下,當然是前者;可是,如果置身沙漠深處,當因干渴而處于瀕危狀態(tài)時,滴水就抵萬金了。再如,“過河拆橋”一詞一向?qū)儆谫H義,但也不能絕對化,應該結(jié)合實際:如果前有大河,后有追兵,防止敵人追蹤而至,就得過河拆橋;再比如,過了橋,前面還有河水障路,需要使用僅有的材料繼續(xù)搭橋,那也需要拆橋。

對于辯證思維,東坡居士深得個中三昧,他說:“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zhàn)乎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彼游于物之內(nèi),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nèi)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復,如隙中之觀斗,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刹淮蟀Ш酰 保ā冻慌_記》)他以“游于物外”的超然視角,解謎去蔽,正確看待禍福、憂樂的辯證關(guān)系。

他還說過:“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寶繪堂記》) 所謂“寓意”,就是借客觀事物以寄托自己的思想感情。在這種情況下,再微小之物,也可以產(chǎn)生審美愉悅;再珍奇之物,也不會讓人患得患失,徒增煩惱。而“留意”,是出于自身利害關(guān)系產(chǎn)生的占有欲,有別于審美欣賞的“寓意”,無論其為“尤物”還是“微物”,都“足以為病”?!拔镏阅芾廴苏?,以吾有之也?!?/p>

這使我想到一篇法國小說。一個生活窮困、默默無聞的年輕畫家,一天和妻子散步,發(fā)現(xiàn)林中有一棟小房子,充滿了唯美、浪漫情調(diào),可是房價太貴——一萬法郎!這對于他們來說,簡直是天價。本來,應該是“事到難圖念轉(zhuǎn)平”,可是,他們放不下,想象著買下之后,該如何裝修它、美化它。夏去秋來,畫家的畫作有了買主,這樣,一萬法郎便到了囊中。他們首先想到要用這筆錢買那棟房子,于是再次前往林中探看。可是,入眼入心的是散布在周圍的干枯黃葉,以及秋日小屋的陰暗、潮濕與沉悶。他們默默地踏上了歸路。

兩番察看,視角并未發(fā)生變化,改換的是心境——以審美為宗旨的“寓意”轉(zhuǎn)換為占有者的“留意”。幻夢、憧憬蕩然無存,“以吾有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