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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學》2024年第9期|萬戶:山盯(節(jié)選)
來源:《北京文學》2024年第9期 | 萬戶  2024年09月30日08:56

萬戶,生于1997年,浙江寧波人,就讀于湖南師范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獲第十三屆“未名詩歌獎”,作品見《江南》《文學港》《青春》《微型小說月報》等。本篇系作者小說處女作。

導讀

這是一篇極具反轉色彩,同時具有懸疑甚至恐怖色彩的小說。一對旅行路上剛認識不久的“情侶”,租車去沙漠中旅行,而女主人公在此過程中始終是謎一樣的存在,她究竟有怎樣的隱秘?

山盯

萬 戶

她只讓梁昊叫她Jade。

到喀什已過中午,他們吃了烤包子和馕坑肉,囫圇吞咽下對方的基本信息,就去她訂好的酒店辦理入住。這是古城附近唯一的五星級酒店。景觀大床房。她像是篤定能在火車上找到“旅游搭子”似的,像一顆成熟的果子,篤定能不偏不倚地砸中正巧口渴的人。

梁昊緊緊攥著行李箱,不自主地瞄向Jade。她眼角的一顆小痣,讓她格外地美。仿佛是這顆痣,讓他們即將要做的事情更添了幾分美麗的罪惡。當他們的目光意外觸到,她只是抿了抿嘴唇,默默把頭低下。梁昊轉身,透過觀光玻璃鳥瞰喀什古城的全景。他們像乘著熱氣球上升,那些層疊矮樓,徐徐攤開一張泛黃的卷軸,連空氣都在陽光里暈眩。

進了房間,梁昊幫她脫下外套,她卻忽然說,你得稍微等我一會兒。梁昊說,怎么了?Jade說要處理個公司的文件。半小時吧,最多一個小時。你可以先洗個澡,休息一會兒。累了吧。梁昊有些不知所措,但嘴上還是說沒問題,我也要你處理一個文件。他把體檢報告發(fā)給了她。她點開瞥了一眼,笑了笑說,沒關系,我相信你。光是聽著她說話,梁昊就已經不得不后傾髖部,把身體微微屈攏起來。他坐到床邊,期待著她能再說些什么。

Jade也在辦公桌前坐下,打開電腦,像是剛反應過來,說,噢,但是我沒有準備。準備什么?梁昊故意這么說。體檢報告,她說。梁昊頓了一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

既然選擇了這種方式,他們確實沒有必要再向對方證明什么。一切只是出于道德。而道德這個詞,用在他們兩人身上又太奇怪了。像在烈日下一眨眼就會蒸發(fā)的水滴。

沉默了一會兒,為了緩解尷尬,梁昊起身,從行李箱翻出一個早先備好的普拉達紙袋。他把紙袋放到Jade面前,她愣住了。梁昊輕聲說,見面禮。她笑著道謝。對他們來說,真正的奢侈品是信任。她已經給過他了。

洗過澡,梁昊赤裸著身體,在落地窗前靜靜地鳥瞰古城。正午尤其強烈的陽光,讓原本沙黃色的城墻和建筑呈現(xiàn)出一種麥稈,甚至是趨近向日葵的金色。有幾個孩子在狹窄的街道間踢球。梁昊發(fā)現(xiàn)她的頸前折射著陽光。Jade已經把項鏈戴上了。他終于按捺不住,俯身吻了一下她的臉頰。她的身體一緊,給了他一個淺淺的對抗的力。別急,她說,再等我一會兒。不好意思。別急。她又朝向電腦,鎖住眉頭。

她食言了,超時了幾分鐘。但梁昊等得心甘情愿。

那面沾滿水滴和霧氣的玻璃淺淺映出她的豐腴身體,像顏料未干的油畫。Jade從畫里走出,站在床邊,吹了十多分鐘頭發(fā)。她的眉頭是慢慢解開的,仿佛是慢慢從遙遠的上?;氐搅舜藭r此地,慢慢變回了自己。

他們的第一次是愉快的,像互相拆開一份心儀已久的禮物。那份激情透支著二人,罔顧他們只是在十幾個小時前剛偶遇在一節(jié)通往疆域盡頭的車廂。

蹊蹺的是,她以一種命令的口吻,讓梁昊摘下了將二人的肉體阻隔的橡膠套,她竟然允許,甚至是強迫梁昊——留在她的體內。這讓梁昊的身體產生了極細微的本能抗拒,但服從下來后,彌留在他的脊椎間的,只有難以言喻的滿足的空白。

“我吃了三四年優(yōu)思明了,別擔心?!彼沁@樣說的。

梁昊把她壓在身下,手指在她仍有些濕潤的卷發(fā)末梢打轉。梁昊當然知道優(yōu)思明,一款短效避孕藥。他壓制住他的喜出望外,也盡力隱藏著莫須有的猜疑。他只是心血來潮地問起她的真名。她喘著粗氣,說,Jade,我叫Jade。很高興認識你,她說,把窗簾拉開。

窗外是烈日,一張過曝的相片,標記他們的第一次照面。干燥的古城是一件巨大的、龜裂的、用他們的身體捏制的土陶。一群白鴿飛進藍天,很快不見。遠處有若隱若現(xiàn)的雪山。

出門已經是傍晚六點。

Jade告訴梁昊,喀什有至少三個小時的時差,天要到很晚才黑。多晚?不知道。十一點?梁昊不信。他們在古城邊上的燒烤攤坐下時,夕陽帶他們望見了看起來很矮的山。墨綠的,昏黃的,靛藍的。那些雪山幾乎正在融化。直到這時,梁昊都還不信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他甚至懷疑她調晚了他的手表。這女人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但那夕陽的確很美。她很喜歡身上租來拍照的民族服飾。

梁昊告訴她喜歡就留著,押金不要了。

她的眼神里閃現(xiàn)著一種滿足,似乎不是因為金錢和漂亮衣裳,而是為了那份越出軌道的激情。梁昊呆呆地看著沿街店鋪,招牌陸續(xù)亮起了漢字和陌生的維吾爾語文字。他忽然意識到有風吹拂在他的臉上??κ驳娘L。這已經是春天了。

他問起她后面幾天的行程。

她說,我包了一輛車,我們去看雪山和沙漠。

他說這里像土耳其。她只是說,這兒像埃及。

起初,Jade說司機要遲到一小時,梁昊并沒有放在心上。

他回味著昨夜Jade乘在他身上的場景。她占據(jù)了所有主導權,從她的體內釋放出的那個人,似乎連她自己都會感到陌生。又是一次性的姿勢,又一次清空全部狂熱。但梁昊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性。趁她在衛(wèi)生間化妝的時候,他偷偷翻了她的包。他的確發(fā)現(xiàn)了一板優(yōu)思明。淡黃色的藥片也的確少了一顆。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了。

她直到拔掉房卡才肯合上電腦。遠遠望見司機時,她說的第一句話是,呀,司機居然這么帥。梁昊的反應卻是,這是我們的車?搞錯了吧。

停在酒店門口的,是一輛嶄新的蘭德酷路澤。

“你知道這什么車嗎?”梁昊說。

“不知道啊,”Jade說,“我選了最貴的,寬敞?!?/p>

司機摘下墨鏡,扒住車門向他們招手的樣子,簡直像個皮膚黝黑的模特。

不管以哪種審美標準,那張臉都無疑是英俊的:眼窩深陷,眉宇刀削,兩頰蓄著絡腮胡,看起來在三十五歲左右。他的身高與梁昊相當,卻比他魁梧許多,肩膀和大臂把純黑色T恤撐滿,小臂間旺盛的絨毛宛如沙棘。

梁昊更感興趣的,其實是他那條卡其色的戰(zhàn)術褲。在不知某年某歐美明星帶起潮流之前,他大概只在戰(zhàn)爭片或者槍戰(zhàn)游戲里看到過這樣的褲子:兩個鼓囊的口袋,膝蓋上有護墊,褲腳扎進一雙看起來厚重如船的大靴子。

沒辦法忽略的是,他的腰間,還別著一副深紅色的牛皮刀鞘。

梁昊很難相信這等造型的男人,能安全地走在喀什街頭。大概是個時髦的漢子;那把刀,大概率也只是件唬人的工藝品。上車之后,Jade很快替梁昊拋出了疑問。

“刀,刀還有假的?”那漢子說。

司機把小刀抽出,向后座亮出铓刃。刀身是黑色的。它的刃口更暗,或者說更亮,那種色澤,一般人是難以分別的。像一道深淵的裂口,能照出模糊的人臉??蒍ade的臉上絲毫沒有防備或恐懼,她甚至想試試刀的鋒利程度。他們的司機并沒有乍看上去的難以接近,小刀在他手中像是支鉛筆似的掉轉了首尾,雕刻有精致老鷹紋飾的刀柄被貢到Jade面前。

這是什么刀?她問。她看起來完全被吸引了。梁昊扯開問,怎么稱呼,師傅?男人把墨鏡架上額頭,皺起眉,盯住梁昊說,隨便叫我什么都行,就叫師傅吧。然后,他睥睨向Jade,挑了個眉,說,這是英吉沙小刀。

“英吉沙小刀……有意思,那我們就叫你英吉沙吧。好嗎,英吉沙?”Jade說。

司機無奈地笑了笑,說,你要怎么叫都行。

梁昊趁撫刀柄時偷摸了一下Jade的手。刀柄磨損得很厲害,但梁昊意外地對那材質感到熟悉。他想起他爸有過類似的收藏。大概是某種大型動物的骨頭。但梁昊沒有向英吉沙確認。Jade握住小刀,對著梁昊眼前的空氣緩慢地做了幾遍切割動作。

梁昊問,黑鋼?軸承鋼?英吉沙又回過頭來,說,哎,沒想到,你還挺懂行。梁昊看了眼Jade,但她正專心地埋頭欣賞小刀。不過,英吉沙說,我這把不是。梁昊說,那是什么鋼?英吉沙把車點起了火,說,這個,哼,這個不能說。收起來吧,刀可不長眼睛的。去塔縣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望山跑死馬。

女人向梁昊使了個眼色,帶著天真和一絲驚惶。梁昊收回她手里的刀,遞還給了它的主人。透過墨鏡,梁昊和英吉沙的眼神再次短暫地交錯了兩秒鐘。他的眼神也很像是那把刀柄的質感。

望山跑死馬。他們會一點一點靠近眺望過的山脈,然后靈巧繞過它們,從喀什古城去往帕米爾高原。當那些山突然降臨到眼前的時候,像極了一群沉默巍峨的使徒。

梁昊迷戀那種壓迫感,甚至有隱約病態(tài)。他竟能從中獲得快感。但Jade卻說,那些山體有些怪異,她隨意拋出了一些胡亂荒誕的比喻。其中有一個是說,裸露的山巖像人臉。她還耐心地指出哪里是嘴、鼻子、耳朵,哪里是眼睛。梁昊隱約察覺出她擺著一種故作的輕松姿態(tài)。他說不上為什么。

在白沙湖邊拍照的時候,Jade連續(xù)掛斷了兩個電話。她本來想著和牦牛合影,但一下子沒了心情。等她上車,回過去電話,梁昊才知道是她母親打來的。電話那頭,似乎對此次出行并不知情。但她們是因為別的什么事情吵起來的。梁昊沒有聽清細節(jié)。應該說是Jade沒有讓他聽清。

她最后說的話是:“我有數(shù)了,儂不要講了。我有問題,好了吧。我有問題。”

Jade在電話里吵完了架,英吉沙問,你們是上海人?說這話時,他的雙手短暫地離開了方向盤。她沒有答應,反而問起了梁昊,哎,你是哪里人?梁昊說他是無錫的。

英吉沙驚訝道,你們難道不是一對嗎?

他大概也從后視鏡看到了,這一路,她那對雪白的腿始終都掛在梁昊的身上。上山路驟降的氣溫和白沙湖邊成團紛飛的小蟲,已經在她的腿上留下了淡紅色的印子。

Jade的表情有些微妙,似乎還沒有從爭吵中緩過來,她說,一對什么?隨便哪兩個人都是一對。英吉沙說,還能是什么,一對情侶嘛。情侶?她重復了一遍,算是吧。她看了眼梁昊,說,算嗎?英吉沙笑道,還要問他嗎?梁昊打趣說,她是我姐姐。

司機回過頭打量了一眼他們,隨手撥弄了一下車掛件,“出入平安”晃蕩起來。英吉沙說,呵呵,騙我,我不信。你們真有趣。她說,你也很有趣。你有女朋友嗎?或者,老婆?Jade問得很無所謂,說出“老婆”時又像是在嘲笑什么。英吉沙笑著說,你覺得呢,姐姐?

他沒有口音,但那低沉粗獷的聲音很怪,仿佛它并不是從那顆石頭似的喉結里發(fā)出來的。

也許是因為坐在左側,Jade注意到了英吉沙耳后的文身:那是一種陌生文字。她好奇是什么意思。英吉沙笑著說,瞎文的,文身師沒理解我的意思。梁昊說,所以原來想文什么。英吉沙說,命。Jade和梁昊都沉默了。

我以前練過一段時間達瓦孜,英吉沙解釋說。Jade和梁昊都不知道什么是達瓦孜。就是走鋼絲,走吊索。她問,真的?有安全措施嗎?我一直很好奇這個。她無意間看了一眼梁昊。沒有的,英吉沙說完,很快把話鋒一轉,喂,你們來喀什后可吃過烤包子了?Jade說吃過了。英吉沙指了指副駕座位,這里有幾個烤包子,早上買的,你們餓了可以吃。等會兒上雪山,最好吃點高熱量的……這三天的路線,平臺可告訴你們了?

沒有,你自由發(fā)揮吧。Jade說。

英吉沙說,我可以帶你們去一些未開發(fā)的景區(qū),但你們不能告訴平臺。如果同意就去,就放在第三天。最后一站。

聽了這話,Jade很高興地坐起來,抱住主駕駛的頭枕,手幾乎碰到了英吉沙的耳朵,說,好啊,去那種無人區(qū),怎么樣?英吉沙不說話。她又淡淡地自言自語道,這兒有無人區(qū)嗎?英吉沙依然沒有回答。她搖下了車窗,靜靜地看山和天。梁昊穿過Jade披散的頭發(fā),主動去摸了一下她的后頸。她有些受驚地望了梁昊一眼,然后微蜷了點身,靠在了他的身上。

這種地方不能多待,她說。梁昊問為什么。她說,待多了就不想回去了。梁昊說,那就不回去了。Jade只是笑笑不說話。風太大了,吹亂了她的頭發(fā)。梁昊讓她把車窗關起來。但她不想。

車窗是英吉沙從駕駛座撥上的。車內很快安靜下來。

女人忽然說,我也有一個文身。

兩個男人靜得出奇。梁昊看遍了她露出來的皮膚,最后只是盯著她的眼睛。仿佛那個文身在她的眼里。按理說,不該讓梁昊來猜的:他們已經做過兩次愛了。他以為自己已經完全熟悉了她的身體。印象中,她的身體是無瑕的。

一個漢字,她繼續(xù)說,你倆猜一下吧。英吉沙回過頭,放緩車速,久久地盯著女人而不看路,問,在哪里?Jade說,不告訴你,反正你看不到。英吉沙說,幾個筆畫?她思考了一會兒,說五筆之內。包括五筆嗎?梁昊問。她又頓了一下,搖了搖頭。一到四筆,她說,猜到有獎勵。等我睡醒公布答案。

她趴在他的腿上睡了一覺。她包里的手機振個不停,梁昊幫她調成了飛行模式??善婀值氖?,手機振動的聲音還在持續(xù)著。是從車前座的支架上傳來的。梁昊發(fā)現(xiàn),是英吉沙的手機來電,但被他接連掛斷。

一路上,他和英吉沙無話可說。梁昊很快就看厭了外面那些大山。車速漸漸快起來,那些山依舊巋然,沿著窗窮追不舍。

Jade醒來后先看了手機。她有些責怪梁昊的自作主張,但還是開玩笑地說,我要是丟了工作,你負責啊。梁昊說這不是放假嗎?她沒反應,只是自顧自回著消息。到休息區(qū),她說要去廁所。

望著女人的背影,英吉沙給梁昊遞上一支新疆的雪蓮煙,主動搭起了話。

“她說的那個文身……”

梁昊以為他想到了那個藏在Jade身體里的字。

“是不是文在那邊?那女人的確有股騷勁。嗯?”

梁昊怔住了。他沒想到這司機會說出這般粗鄙、失禮的話。

但不等梁昊反駁,英吉沙接著說:“但我可以告訴你,那娘兒們騙了你?!?/p>

“什么?”

“她在騙你。你沒發(fā)現(xiàn)?”英吉沙笑著抹了一下鼻子,把煙吐在了梁昊的臉上。

“騙我什么?”梁昊已近乎不適了,他暗暗地往后挪了一小步,用余光打量四周。這鬼地方空曠得讓人緊張,四周彌漫著沙塵。遠處,有一隊羊正穿過公路。

哪怕不愿意,他還是看到了英吉沙腰間,那個深紅色的刀鞘。

“我不知道。但我看你們……就像看羊一樣。沒有什么逃得過我的眼睛。那女人一定有什么事情騙了你。”英吉沙說著掐滅了煙。他盯著梁昊,忽然就笑了起來,眼角擠出幾縷粗糙的皺紋。他把手搭在梁昊的肩上,梁昊努力繃著身體沒有后縮。他的手很硬,穿著外套也能感受得到。

“來旅游的,放松點?!庇⒓秤檬直撑牧伺牧宏坏男乜冢拔?,你猜到那個字了嗎?要我猜,我猜是……我猜是‘干’。哎,‘日’是幾筆?”

Jade是快半小時后才回來的。她重重地關上車門,說,為什么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還有信號。梁昊不知道她什么意思。看見她臉上的水還沒有干,他說,你不怕把防曬霜給洗掉了。女人沉默不語。她打開手機的前置攝像頭,但只是把相機當鏡子照了一會兒。梁昊偷瞄到她的手機桌面上,有好幾個學習英語單詞的軟件。

車開出一陣,Jade發(fā)了會兒呆,最終還是打開手機,按住微信語音鍵說,我看過了,這part是Catherine負責的。但很快向上一推,把說過的話撤銷了。我現(xiàn)在在新疆旅游……說了一半也撤銷了。最后,她軟軟地說,晚上,我閉眼前發(fā)給你,可以嗎?說完,她鎖了屏幕,轉頭發(fā)現(xiàn)梁昊正看著她。工作這么忙,梁昊說。女人的眼神像雪一樣融化了。

一路上,她都沒有再提起文身的事。

到冰川腳下,她開門,竟只是從行李箱拿出了電腦和一件厚衣服,很快坐回了車里。她把衣服蓋在腿上,搖下車窗,對梁昊說,你上去吧,我不想去了,有點累。梁昊實在不解,但不想去違背她的意愿。

當他猶豫著該不該走的時候,女人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梁昊,她說,不好意思啊,你玩得開心點。梁昊點了點頭,看見英吉沙摸了很久開關,才終于把座駕放倒。Jade避著坐到右邊。戴我的墨鏡吧,英吉沙對梁昊說,當心雪盲。梁昊拒絕了他。

徒步上山需要一個半小時。梁昊租了匹馬。即便是假期,來這里的游客也并不多,兩個人中就會有一個帶著氧氣瓶。他在山坡上看到很多壘起來的石堆,人們通過這種方式祈福。上山的整個過程都格外安靜,梁昊在心里默默掂量著。他有些后悔,不該把Jade獨自留在英吉沙的車上。

到山頂,他對著一面巨大的冰塊發(fā)呆。旁邊一塊牌子說,這里是慕古塔格冰川,海拔4688米。這些冰冷、堅固的水體從遠古時代就屹立于此。梁昊本以為自己會有不一樣的心情??裳┓瓷渲嘘柟猓拇_讓他有些睜不開眼。他從紀念品店給她帶回了一張明信片。

到塔縣,他們住到一家駱駝主題的民宿。那些北歐風格的小木房之間,散養(yǎng)著四五頭半死不活的駱駝。駱駝匍匐在角落休息,像幾堆小沙丘;有人經過時,會齊齊地轉過頭來,雖然頭頂?shù)拿l(fā)遮住了它們的眼睛。

英吉沙吃不慣民宿老板準備的牦牛肉火鍋,獨自在一邊吃了些涼透的烤包子。英吉沙提醒他們小心,那些駱駝比想象的兇猛。他還說,如果是遇見野生駱駝的尸體,千萬不要靠近。梁昊并不問他為什么。而Jade一臉天真地說,竟然還有野生的駱駝。說出這話后她自己都笑了。她疲憊的眼神很快溫馴下來。

這個夜晚,Jade的一舉一動都滿含歉意。她覺得白天掃了梁昊的興。梁昊問起工作的事,她只是苦笑說,不歸我管了。梁昊不知該怎么安慰,只是靜靜看著她卸下衣物。她腰間到臀部的弧度,幾乎像一滴剔透的水珠。她的背部純白如雪。梁昊依然找不到那個字。

梁昊說,你是不是在騙我。

Jade猛地轉過頭,眼神盈滿乞求。

什么?她說。

梁昊說,文身。

Jade不語,又轉過身,背對梁昊,屈膝蹲下,把蓬松如野草的長發(fā)籠絡,擼成馬尾交給男人,像是遞上一扎花束。梁昊握住她的頭發(fā),終于看清了她后頸的文身。

“不?!绷宏徽f。

“不?!彼f。

夜晚休息的間隙,梁昊想看會兒電視,卻發(fā)現(xiàn)遙控是壞的。

但他沒有告訴她,只是提議一起看會兒手機。起初,Jade說手機有什么好看的,但當梁昊提出他們可以交換手機看時,她忽然就有了興致。她的表情告訴梁昊,她是喜歡這樣的游戲的。在交出手機之前,女人敏捷地在手機上操作了一番。操作完畢,Jade像一只被溺愛的寵物狗般奪走了梁昊的手機。

“哦——你還有置頂啊,‘可愛女人’是誰?”

她果然打開了微信。梁昊說,那是我媽。Jade迅速翻閱了梁昊的好友列表,接連詢問都沒有得到她想要的八卦。她掃興地刷起了梁昊的朋友圈。

“沒勁,”Jade說,“你套路我,沒勁?!?/p>

梁昊沒有打開她的社交軟件,只是隨手點開了抖音。視頻里很快蹦出幾只小貓。Jade可能不會知道,他一點也不想打聽她的花邊新聞。他是真的想了解這個女人。

他打開了她的淘寶,她最近買了些進口的藥品和補劑;不只是學英語的應用,連會議軟件都有六七個;有個叫“蝸牛睡眠”的App,記錄了她的平均睡眠時長只有不到五個小時。他甚至上網(wǎng),看了她點贊過的視頻。畫面里是一個肥胖的女人堵著鏡頭瘋狂進食,吃得濃厚的妝容都花開了。

而Jade只是皺著眉,手指不停劃著梁昊的手機屏幕。她的眼睛忽然瞇起來,兩頰露出可掬的笑,梁昊猜她想到了,是應該翻翻看相冊。那里只有白天的山景。她會看到那塊巨大的藍色的冰。探索秘密的過程中,她仍不忘往自己的手機瞥上幾眼,像是隨時準備反悔。

梁昊最后點開了她的備忘錄。他不確定有沒有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因為她喊著“不好玩”奪回了手機,也還回了他的手機。但那兩個字的確是扎眼的。

他不敢確定。

他不確定是不是“備孕”兩個字。那個標題就在“喀什游玩攻略”的下面一列。像是一個注腳似的。

Jade按下鎖屏,把手機壓在了枕頭下面。她盯著梁昊的眼睛,卻遲遲沒有開口。梁昊覺得自己得說些什么。

他問起她對英吉沙的看法。

“你不怕他嗎?”

女人用手撐著下巴說:“怕?為什么要怕他。他挺帥的?!?/p>

“他有刀。”梁昊說,“挺神秘的。不是嗎?”

Jade笑了笑說:“可這是在新疆。全中國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我學過女子防身術哦。無限制格斗,聽說過嗎?哼哼——哎呀,你放心啦,我從正規(guī)平臺找的司機,都有執(zhí)照的?!?/p>

“你不要太相信陌生人了?!彼m結著,該不該向她坦明英吉沙的惡意。但他不想因此毀了她的旅程。他覺得她是期待那些風景的。她需要它們。她需要一次完美的旅行。她太疲憊了。他努力地想讓她和自己都輕松一些。

他不斷安慰著自己剛才是眼花了。

“你也是陌生人?!盝ade轉了個身,仰在梁昊的肚子上,直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說,“那我應該怕你嗎?”梁昊沒辦法回答。

夜深了。梁昊在半醒間感到,她已經不在他的懷里了。她抱著膝蓋,蜷縮在靠墻角的床頭。梁昊沒有開燈,安靜地過去抱她。她推開了梁昊,似乎在黑暗里微微搖頭。他坐到床沿,借著屋外暗弱的燈光,摸出一根煙抽了起來。她也要了一支?;鸸庹粘隽怂樕系臏I痕,晶瑩得像一層糖霜。

二人靜坐,把煙抽得很慢。已經是凌晨三四點。

“上一次談戀愛什么時候?”他問。

“剛畢業(yè)那會兒吧。工作后就沒那個閑心了。”

“在上海一個人住嗎?”

“嗯?!?/p>

梁昊起身點了燈,說:“如果有個人陪,會不會好一點?”

“哪方面好一點?”

“各方面?!?/p>

她好像真的考慮了一會兒,最后說:“不會的?!?/p>

“那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現(xiàn)在挺好的?!?/p>

梁昊沉默了很久。他用煙頭把煙灰缸里的灰刮了個干凈。

等到她打出哈欠,他才肯把他真正想的說出口。

“我們以后可以多出去走走?!?/p>

這時,女人第二次叫出了他的名字。她說:“沒有以后了,梁昊。不是嗎?”但她似乎很快就發(fā)覺把話說絕了,又說,“別想那些了。這樣我也可以不去想。如果你真的想要……安慰我的話?!?/p>

說完后,她起身去拿桌上的包和純凈水。

“我忘記吃藥了。”她朝著衛(wèi)生間走去。

梁昊呆呆地看著門邊的窗戶。他有點恍惚,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是在哪里。他想了很久才確定,自己是和一個陌生女人在喀什。他愿意相信備忘錄里的那兩個字是幻覺了。

他有點出神,直到淡紫色的窗簾背后,突然閃過一面黑影。

他神經一緊。那不是幻覺。梁昊回看了一眼衛(wèi)生間,很快又盯了回來??梢源_定窗是關著的。他慢慢起身,躡著手腳靠近窗戶,他很快在眼前描摹出了假想敵的暗紅色模樣。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不聽使喚,抖個不停。那影子還在窗后。勇氣是在一瞬間莫名其妙涌上來的,他猛地拉開了窗簾。

眼前的景象,把他結實地嚇了一跳。

Jade聽見叫喊,從衛(wèi)生間匆忙出來,伴隨著虛弱的沖水聲。

“怎么了?”

她看到梁昊手里捏著一尊尤其干凈的煙灰缸。煙蒂都掉在地上,像被砍落的兩截手指。

“啊,沒什么,”梁昊說,“駱駝。駱駝醒了?!?/p>

他提起窗簾,駱駝的臉隔著玻璃,幽幽地浮出了黑夜。

后來的一整天,梁昊都跟丟了魂似的。

他沒什么心思看沙漠了。盡管連綿起伏的沙丘的確像極了一群臥倒的裸女。那些胴體擁有無與倫比的曲線。在風中放蕩,不知不覺中改變著她們的形狀。而在沙丘間行走是困難的,那些低密度的地貌會把人的腳步吞下去。沙子太細密了。梁昊回頭看,沙地之間沒有腳印,只是像水面那樣浮起幾個淺淺的漩渦。

從始至終,梁昊想的都是前一天晚上民宿那個壞掉的遙控器,還有那個沒有完全壞掉的抽水馬桶。

他在那攤死水中發(fā)現(xiàn)了兩顆淡黃色的藥丸。

他摁了很久沖水按鈕,才制造出一個小小的漩渦:很顯然,她沒有。梁昊沒有選擇當即和她對峙。那時她已經睡了,睡得很淺。她有一條手機消息,提醒她的電子寵物小貓需要喂食。

坐在后座,梁昊私藏著這個秘密,像懷著一捆引線已經受潮的炸藥。他有意用冷淡的態(tài)度回應女人的話題。她很快意識到了梁昊的反常。他們的手再也沒有碰到過一起。英吉沙似乎也注意到兩人出了問題,關掉了車內的音響,不時吹起口哨。車內的氣氛變得不太對勁。

沿途幾乎沒有什么來往的車輛。山在很遠的地方站住。兩邊的沙漠像那些山徹底崩碎后的樣子。梁昊沒有注意女人是從哪一次下車后,坐回到了副駕駛。她也對窗外的景色失去了興趣,又一次向英吉沙索要了他的刀,開始低頭把玩。

回程的路因為一起交通事故被封鎖了。由于繞行,英吉沙說他迷了路。梁昊懷疑他是故意的,但只是在后座自顧自看著手機。手機信號變得很差,導航也不管用了。女人卻因此顯得亢奮,有時把車窗全部搖下,把頭探出去看成片的沙棘林和核桃樹,有時細細撫摸著那把英吉沙小刀的全身。

車跑了很久,才到一個牧場。這時太陽已經懸在山頂。英吉沙下車,走到一群羊中間,遠遠地向一個老牧民招手。梁昊和她依然在車內靜坐。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Jade說。

“知道什么?”

“優(yōu)思明的事情。”

“嗯?!?/p>

“嗯?!彼貜土怂恼Z氣。

“為什么?我搞不懂你為……”

這時,英吉沙開門,坐回了駕駛座,他很快點起火,說:“走錯了,又走錯了。”

梁昊以為Jade會暫時擱置他們的話題,但她還是接著說:“你放心。萬一,我是說萬一我懷了孕,不需要你負任何責任。你放心,我不是來訛你的。”梁昊期待過她的歉意,也想象過她會用下一秒就摔門離去的語氣說出這話,但她卻平靜得像是個局外人,甚至笑了出來。她把小刀還給了英吉沙。英吉沙的嘴微張著,像含著一顆酸澀的杏子。他向后座的梁昊瞟了一眼,輕笑道:“別擔心……你們沒這么走運。”沒有人再說話了。

回到塔縣,天已經完全黑了。

是Jade提議喝點酒。那就喝吧。也許現(xiàn)在他和她需要的正是酒精。但在酒桌上,梁昊感到他們的角色悄悄發(fā)生了反轉:似乎,英吉沙和女人才是來旅行的一對,不管是一對什么;而他自己孤零零的,只是個沉默寡言的司機。

她問起英吉沙最后一天的行程安排。

“想好去哪里了嗎?”她問。

“什么?”

“明天。最后一站?!?/p>

“你想去哪里?”

“無人區(qū)。我說過了。”

“為什么是無人區(qū)?想追求刺激?”

Jade捋著頭發(fā)點頭。英吉沙已經摘下了墨鏡。他的頭頂正好是一盞白熾燈,這讓他的眼珠里多了一點黑洞洞的光亮。

他說:“那就去看星星吧。沒什么人知道那座山。但我知道。我也說過了,你們得保密?!?/p>

女人迷蒙著雙眼說好。她的酒量比梁昊想象的更差。三瓶烏蘇下肚,她已經趴在桌上不省人事。梁昊想把她扶回房間,她變得很重。

掛在梁昊身上,Jade把他錯認成了英吉沙。

“英吉沙,”她抱住梁昊說,“梁昊挺怕你的……哎,你怎么把墨鏡摘了?!绷宏粩v著她說,“我是梁昊,你喝醉了?!彼龑χ宏槐牬罅搜劬?,笑得酒氣四溢,又向英吉沙招手說,“嘿,梁昊,你看英吉沙,他喝醉了。”

英吉沙用他的刀割下一塊羊肉塞進嘴里,點著頭,咀嚼起耐人尋味的微笑。

Jade趴到床上時,都還覺得把她帶回來的人是英吉沙。

“英吉沙……”她酥軟地喚。

“我是梁昊。這就不認識我了。”

“我當然認識你。我怎么會不認識你。英吉沙,你認識Catherine嗎?”她說。

“不認識。她是誰?”梁昊覺得這個名字耳熟,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對啊……你怎么會認識她呢。我喝醉了。Catherine和她老公……去度蜜月了。他們去埃及了。Catherine懷孕了——埃及是不是也有很多沙漠?”

“是吧。所以呢?”

“哎呀。你怎么這么笨吶。她懷孕了。你到底有沒有仔細聽我說話啊?她懷孕了,被公司開的人就不是她,而是我了。她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對不對?埃及也有沙漠,對不對?你先回答我對不對?”

“對?!?/p>

“不對……為什么是我呢……唉,我為什么要和你說這些呀。不對?!盝ade在床上伸展著四肢,像在沙漠里游泳,“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亢芑奶?。”

梁昊沉默。

“沒有什么事情能自己做主的?!?/p>

“世界就是這樣的?!?/p>

“但還是有的。”Jade突然坐起來說,“是有的?!彼ζ饋?。

“什么?”梁昊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生孩子,是我能做主的。我的身體,我能做主的?!?/p>

她驕傲地攤開雙臂,像是向空氣索要一個擁抱。女人的反應讓梁昊頓感寒意。

“何必要這樣?!彼f。

“哪樣?”她又慢慢耷拉下來。

“傷害自己?!?/p>

“你是不是喝醉了,英吉沙?!?/p>

梁昊發(fā)現(xiàn)女人在改口“英吉沙”之前,含糊地吞掉了一個“L”。

“你在傷害自己?!?/p>

“我嗎?”

“嗯?!绷宏桓┫律砣蚃ade脫鞋。她的鞋里帶出了很多沙。

“我在傷害自己嗎?你覺得我在傷害自己。傷害……你去過上海嗎,英吉沙?你告訴我嘛……你干嗎?脫我鞋干嗎?”Jade踢開了梁昊。

“你應該把鞋脫了,很臟的。”

“應該?”

“嗯。”

“應該。為什么你們所有人都在告訴我,我應該做什么?”Jade的眼神忽然堅定了,“我知道我應該做什么。我也知道我在做什么?!闭f完,她又垮了下去。仿佛這寥寥幾語,都已經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你想太多了,真的。我們沒這么走運?!绷宏徽f,“就算你真的懷上了,孩子也需要個父親。真的懷上了……也得考慮以后的事。對工作未必是好事,像Catherine……”

“沒有以后了?!盝ade打斷了男人,一個字一個字說道。

“沒有以后了。”她重復了一遍。梁昊再無話可說了。

“喂!”她重重地捶了一下梁昊的背,癡癡地笑著說,“沒有人需要父親。你說呢?”接著,她從背后挽住了他的腰。

“我說不好。”

“我的孩子不需要父親?!?/p>

“你……”

“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不要說了?!迸舜驍嗔肆宏?,她終于帶著哭腔吼了出來,“這是我唯一能做主的事情了。你知道嗎?這是唯一的,我能做主的事情了?!彼雒嫣芍?,握緊的拳頭抬起落下,像將一把刀不斷地刺進柔軟潔白的床單里。

“你大老遠來新疆,就只是為了這個?”

Jade沉默了很久很久。后來,她像是在半夢半醒之間絮叨著:“其實,我是喜歡你的……梁昊,我不喜歡我爸?!钡芸旄牧丝?,說,“我不喜歡我爸,英吉沙。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真正地開心過了。沒有人對我不好……但我知道。我……我,我自己對我不好。沒有人對我不好?!彼檬稚w住了自己的臉。

她的話最終都混入了越來越重的呼吸。

她睡著了。

梁昊離開房間,想著和英吉沙打聲招呼,但英吉沙向他高舉起酒瓶,不住地招手,梁昊于是和他對坐下來。那場面像是必須經歷的某種審判。他開口說:“她是不是騙了你,嗯?”

后來英吉沙還說了些什么,梁昊多數(shù)都記不清了,唯一記得的事情,一件確切的事情,是英吉沙也講起他的父親,一個鍛刀人,一個老瞎子。他還記得自己因此賭氣似的又開了一瓶,他記得起子把瓶蓋撬開的聲音,像在他的背上拔起一個沉悶的火罐。

他跑廁所吐了兩次,聽見哪里放著流行曲調的外語歌。英吉沙始終穩(wěn)坐在那里,面不改色,像一座山。梁昊盯著他放在桌上的那把刀,很多次,企圖用眼神握住那質地熟悉的刀柄。但沒有一次鼓起勇氣。他眼中的夜晚是暗藍色的,像是顏料盤上多種顏色混合的腐敗結果。

催梁昊醒來的是駱駝的臭味。民宿老板正在清理它們的糞便。天已經亮了。他努力回想著爛醉后有沒有和英吉沙提到Jade。起身碰倒空酒瓶的時候,他隱約感到,有什么事情已經發(fā)生了。

他敲了很久的門,才等來Jade。

四目相對,兩人完全愣住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自己光著身子,正像是一只艱難站起的駱駝?;氐椒块g,她抱著梁昊大哭了一場。

那些最難以啟齒的話,最終沒有從梁昊口中吐出來。

如果,她回答是呢?

如果回答不是呢?

他又獨自走到了那塊巨大的、變黑的冰塊面前,發(fā)現(xiàn)Jade早已在那里呆呆駐足。

等她漸漸冷靜下來,梁昊建議她報警。但她搖著頭,慢慢盯到大腿和腕間的若隱若現(xiàn)的瘀青,突然對著梁昊笑了出來。那笑聲幾乎碾碎了梁昊。

她一遍又一遍地抖落著前一天留在鞋子里的沙,像是機械的動作。她對梁昊說,我們還有最后一站要去。她的神情,仿佛早就已經看過了漫天璀璨的星星,而那些星星,像所有死睡的動物在黑暗中猛然睜開的眼睛??伤€是說,我們上山去。兩人都不清楚,是怎么在房間里度過了一整個白天。但她不知從哪里來的把握,確定英吉沙不會走。

那個男人的確沒有走。

但他看Jade和梁昊的眼神,已經出鞘似的變過了。

車不知開出多久,路上就沒有了燈。無人區(qū)闃黑寂靜,打開天窗,頭頂真的有那么多又那么亮的星星,像一場在空中靜滯的大雪。車速起來,就連綴起成片繚亂的流火。

她依然坐在副駕,從始至終,平靜得像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梁昊盡力克制著恐懼和沖動,攥著后座扶手,試圖用任何角度去觀察那個男人。一路上,Jade和英吉沙講著些奇怪的話,奇怪的比喻,盡管窗外已經太黑暗,她還是說,那些山太像人臉。

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那些山。

她一遍又一遍地說那些山,在盯著他們看。

……

(節(jié)選自《北京文學》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