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4年第9期|朱鴻:樊川猶美【含章】
迥野翹霜鶴,澄潭舞錦雞。
這是唐代詩人杜牧所看到的潏河。他生活于公元803年至公元852年之間,一生之中的某些時候是在潏河之濱度過的。所謂的潏河之濱,就是樊川。
樊川是一片狹長低凹地帶,偉岸的少陵原與起伏的神禾原,在它的兩邊崛然隆起,樊川的天空仿佛是一個淡藍的蓋子,顯得十分高遠。從它的東端引鎮(zhèn)到西端下塔坡,盡是平疇沃土。嚴峻的秦嶺,日夜從繚繞著云霧的山頂俯瞰著它,而少陵原和神禾原則像兩匹黃色的駿馬,始終追隨它奔跑。
潏河之源在秦嶺北麓的大義谷,它從這里涌出,然后匯合白道谷和太乙谷的溪流,水量大增。它潺潺地流過樊川,將這里滋潤得青翠欲滴。站在少陵原或神禾原上,可以看到潏河的流水,陽光之下,像一條逶迤的斷斷續(xù)續(xù)的白練,樊川深厚的碧綠為它歡呼。
杜牧所見的潏河的樣子,其氣之朗然,其禽之怡然, 其水之清,其流之響,我仍可以感覺。
樊川自古很美,所以它成了漢大將樊噲的封地。這個屠夫出身的人,隨劉邦共同起兵,并跟著劉邦南征北戰(zhàn),英勇殺敵,斬首近二百人。鴻門宴上,樊噲為保劉邦性命,擅自闖進 項羽的帳篷,此時此刻,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他不但鎮(zhèn)定地攔擋了寒光,而且巧妙地送走了劉邦。劉邦知道他的功勞,登基之后,將少陵原和神禾原之間的土地賜予樊噲。
不過,樊川真正成為一片勝地是在唐代,尤其那些達官富豪與高士騷客,經(jīng)常在韋曲和杜曲游玩,成為樊川的欣賞者和建造者。韋氏家族以韋曲為中心而聚居,韋皇后的娘家和宰相韋安石的別墅皆在這里。杜氏家族以杜曲為中心而聚居,杜佑致仕之后,在這里度過了晚年。杜甫流寓長安期間, 一個階段就將家安在樊川。在這些聞人的悉心經(jīng)營之下,樊川成了一個令天下艷羨的地方,所謂城南韋杜,去天五尺,便是指這種形勢。
唐代是中國社會發(fā)展過程的一個高峰,這個社會所產(chǎn)生的貴族,無疑是其文明的重要標志,起碼是重要的標志之一。如果從這樣的角度考察問題,那么唐代的樊川,當然充滿了唐代的精神與風尚。千年之后,我仍然可以從當時騷客的詩歌之中,領略那種華麗而顯赫的生活。它的氣息,顯然殘留其中。
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
綠樽雖盡日,白發(fā)好禁春。
石角鉤衣破,藤枝刺眼新。
何時占叢竹,頭戴小烏巾。
這是杜甫奉陪鄭駙馬的詩歌之一。鄭駙馬是唐玄宗的女婿,其宅第在樊川南岸的神禾原。
數(shù)畝園林好,人知賢相家。
結茅書閣儉,帶水槿籬斜。
古樹生春蘚,新荷卷落花。
圣恩加玉鉉,安得臥青霞。
這是錢起對杜佑別墅的印象。錢起為浙江湖州人,公元752年進士,時有隱逸之意流露。杜佑在樊川的別墅屬于城南之最,其隴云秦樹,風高霜早,周臺漢園,斜陽衰草。杜佑的墳墓在樊川北岸的少陵原。
誰無泉石趣,朝下少同過。
貪勝覺程近,愛閑經(jīng)宿多。
片沙留白鳥,高木引青蘿。
醉把漁竿去,殷勤藉岸莎。
這是鄭谷在樊川的感受,其聞幾個朋友要游樊川,興起,遂將自己的情思告訴了朋友。鄭谷是江西宜春人,公元887年進士,其以詠嘆鷓鴣而為長安文人所知。
邀侶以官解,泛然成獨游。
川光初媚日,山色正矜秋。
野竹疏還密,巖泉咽復流。
杜村連潏水,晚步見垂鉤。
這是杜牧在特定心情之中的樊川:他邀請舍人沈詢游其故園,遺憾沒有等到。杜牧是杜佑之孫,25歲那年進士及第,以濟世之才而自負,曾經(jīng)多方為官,公元852年逝世。
實際上樊川不僅僅是風景秀麗的郊野,如果它單單是一個河水流淌而山原并立的地方,那么它就不會產(chǎn)生如此巨大并持久的魅力。這里建造了很多的山莊別墅,為達官富豪所有,其中著名的是何將軍山林、鄭駙馬池臺、牛僧孺郊居和杜牧別業(yè)。騷客也是希望從政的,他們喜歡樊川,難以排除希望親近達官富豪的心理。樊川就有一些騷客的莊園,岑參、韓愈、元稹、郎士元、權德輿和韋莊,都曾經(jīng)在這里居住。在中國,知識階層一直存在著這樣雙重的性格,既熱衷仕途,又喜歡逍遙,仕途使他們顯赫,逍遙使他們自在。這是一種矛盾的心理,樊川為這種痛苦的消化提供了條件,這就是:他們既可以投入官場,又可以寄情山水,尤其是官場的失意能夠在山水之中解脫。我認為,在樊川,集中地體現(xiàn)了唐代知識階層的一種觀念。現(xiàn)在,那些漂亮的山莊別墅已經(jīng)沒有了,但那種既想入世又想出世的心理,卻一代一代地積淀著遺傳著。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是崔護的詩,題在樊川的一個農家的門扉上。他是河北定縣人,公元796年進士,不過大約在此之前,他落第獨游樊川。時在清明,他散步于鳥語花香之中,不知不覺來到一戶農家。此處草木蔥翠,寂靜無聲,遂敲門求飲。一位女子開扉遞水,之后,獨倚桃花之下,注目崔護,傾慕之情忽然流露。崔護詢問,她不語,遂默然而去,這時候她很是惆悵。到了次年春日,崔護思念之情涌動,便再到樊川,尋找這個女子。然而,門墻如故,桃花盛開,人已經(jīng)無影。
在唐代產(chǎn)生了眾多的詩人,崔護,以他唯一的一首詩而名垂千古。人無不贊賞他形神皆備的人面桃花,可我感興趣的卻是崔護在落第之際到樊川獨游的目的。感傷與落寞的心是需要同情和鼓勵的,然而他所需要的,五陵少年不會給他,長安王孫不會給他,如果幸運,那么他會遇到為官的騷客,也許他們可以給他以幫助,這種幫助即使是一些簡單的安慰,都可能讓他溫暖,于是,他就到了這騷客好聚的樊川。我想,這樣的猜測是有一定道理的吧。
當然,樊川在歷史上所顯示的分量,別的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這里有八大佛寺。佛教傳入中國是在漢代,不過它作為具有中國特色的佛教的完成,顯然是在唐代。這個階段,上流社會和下層人民都以信奉佛教為大事,他們從佛教之中,接受了因果報應和平等要求的觀念,從而使佛教成了這個時代的主要信仰。唐人希望佛居住在青翠的樊川,這樣,樊川就有了八大佛寺,其中屹立于少陵原南岸的興教寺和坐落在神禾原北坡的香積寺最為著名,盡管歷經(jīng)滄桑,但我在樊川卻仍可透過叢叢樹木,看到興教寺的紅墻,并穿過蒙蒙煙嵐,發(fā)現(xiàn)香積寺的磚墻。紅日藍天之下,佛地一片靜虛。這樣,樊川就不但表現(xiàn)為這里有世俗的快樂,而且有天國的氣氛。
在這里,我久久沉浸于樊川的昔日,難以自拔。我從零落的詩歌之中,看到了樊川的華麗、尊貴、秀雅和寧靜。這是一個民族精神處于高峰階段的產(chǎn)物,想象一下那個時代,想象一下那個時代的情調,我感到自豪。
可惜,在歷史的進程之中, 一次接一次地出現(xiàn)兵亂、起義和戰(zhàn)火,它們將赫赫唐都多次洗劫,多次毀壞,樊川當然也不能避免被蹂躪了。事實是,現(xiàn)在要在這里尋找一塊別墅莊園的磚瓦都很困難,甚至當年那些貴族的后裔都下落不明。
然而,樊川猶美,這是我的感覺。在春天的樊川,我情不自禁。它屬于我的故鄉(xiāng),我有幸自己的家就在少陵原。小時候,我曾經(jīng)向這里眺望,在這里走動,但樊川的美卻只有在這個春天我才能如此明確地認識和領會。
黃昏,夕陽柔和的光輝照耀著樊川,由于沒有山也沒有原的阻擋,那些金黃的顏色長驅直入,鋪滿大地,并久久在這里徘徊。光潔的古道悠然從這里通過。人已經(jīng)稀少了,高聳的一 棵連一棵的白楊,排列于古道兩旁,微風吹拂著明亮的樹葉,銀灰的樹皮反射著夕陽的光輝,那里偶爾會出現(xiàn)昆蟲啄出的黑色的窟窿。走在這樣的古道上,心情是難以平靜的,你會想到從田野突然竄出的土匪,也會想到曾經(jīng)有唐朝的文官武將在這里通行,他們或坐轎子,或騎駿馬,隨從和美女跟隨其后。
韋曲附近,到處都是菜園,農民將塑料薄膜搭成拱形的棚子,溫暖的薄膜之中,鮮嫩的蔬菜正在成長。棚子一個一個聯(lián)合起來,使大片的田野都處于塑料薄膜的覆蓋之下,于是薄膜的白色就在夕陽的映照之下一片明亮,這使遠方稠密的樹林顯得幽暗、陰沉、凝重。農民正在菜園澆水,施肥,鋤草, 一個壯實的姑娘,面色紅潤,汗水微滲,扶著鋤頭向古道上的行人張望。紅色的倒扣的瓦罐下面的,是韋曲的名菜韭黃,其葉黃似金,莖白如銀,整齊衛(wèi)生,爆炒脆而不頑,做湯浮而有腴。
小麥正在拔節(jié),烏黑的秸稈密密麻麻,在夕陽之中凝然不動,堅不可摧。一種夏天的莊稼成熟的氣息,正從遠方而來,從孕育著的穗子而來。桃花已經(jīng)謝了,樹下的落英,仿佛紅霞鋪在地面,豌豆大小的果實開始生長,也有一瓣兩瓣干枯的桃花仍夾雜于它的綠冠之中。菜花長得發(fā)狂發(fā)瘋,很多都開了杈枝,過一些日子,它就要成熟,那時候,農民會用鋒利的鐮刀收割它,碾打它,然后將紅沙似的菜籽裝進機器攪拌,從中榨取它的汁液作為食用油。
比較平緩的神禾原北坡,為淡淡的霧氣所掩映,綠光在那里閃爍。少陵原南岸綿長的懸崖一帶,開滿了紫色的桐花,無窮無盡的桐樹,將碩大的樹冠支撐在藍色的瓦房上空。從韋曲到杜曲,這些桐樹組成的景色沒完沒了,你隨時可以看到樸素的桐花,夕陽之中,它的芳香一陣一陣地在樊川流動。其他雜草和雜樹,都盡力占據(jù)南岸的一方水土。這里陽光充足,空氣清新,有風有雨。一個牧羊的農民,驅趕著棉團似的白羊在彎曲的小路上走動,可見鞭子揮,不聞鞭子響。在挖掘得非常平整的崖畔,常常會現(xiàn)出成排的窯洞,它們曾經(jīng)為軍隊所居住,但我看到的卻是廢棄的黑洞,它們將自己寂滅的眼睛對著夕陽普照的樊川,顯得神秘莫測,陰森可怕。黑洞遠離村子,處于荒野的平坡,沒有人知道其中窩藏過什么,也沒有人知道其中即將發(fā)生什么。走在白楊蕭蕭的古道,眺望著在夕陽之中那么寧靜那么沉默的黑洞,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亂想,我總感覺一些特殊的人會在那里做些什么事情。
綿延十五公里的少陵原南岸,并不是一樣的平整,它不但上下起伏著,將天空擠壓成一條游動的曲線,而且某些地方會忽然向前突出,像一頭老牛伸長了脖子要吃樊川的禾苗,某些地方會突然向后縮回,像一只巨龜收藏了自己的腦袋。不過,沿著向陽的南岸一帶,村子是眾多的,它們一個連著一個,各種各樣的雜樹,欣欣地從房屋前后街巷左右竄出。在幽靜的綠葉之中,顯得十分囂張的一種當然是桐樹,它全然是紫色的大朵的桐花。村子是安靜的,大人都勞作去了,唯有小孩、狗、雞在村子玩耍。這里建了幾個學校,夕陽之中,成群成群的學生坐在半坡上讀書,有的站在樹下吟誦,他們面對空蒙而翠綠的樊川沉醉著。
我曾經(jīng)在坐落于少陵原南側的長安一中學習了半年。那時候,我正為考取大學積極準備,在同學之中,我是最貧窮最憂郁的一個,我視大學為我命運的轉折。我穿著補丁衣服,啃著 干硬的饅頭,尋找我所需要的教師以向其請教。我18歲,常常獨自在樊川散步,在少陵原走上走下,我強烈地感覺一種純正而頑強的氣息在我身心涌動。那時候,我專注地復習我的功課,沒有心情欣賞樊川的美。盡管如此,它的美仍然滲透于我的靈魂,陶冶著我的精神,甚至,它的美為我做著向上的啟示。遺憾的是,對這樣積淀著中國文化的自然環(huán)境,我久違 了。復雜而喧鬧的生活誘惑著我東進西攻。某些時候我感覺茫然,我懷疑我的追求。我不知道我攫取的是垃圾還是金子。我難以意識我在向什么方向發(fā)展。
夜晚,我感覺少陵原和神禾原為樊川制造了一種閉塞之感,這里顯得十分黑暗,但狹長的蒼穹卻因為樊川而格外透明,無數(shù)稠密的星星像玉蘭一樣開滿天空,我在城里永遠難以看到這樣清朗而爽快的天空。一些星星是朦朧的,它在遙遠的銀河之外;一些星星是燦爛的,閃爍著雪山或河冰似的光芒。南邊的天空,逐漸地傾斜下去,飛越神禾原,投入終南山。北邊的天空顯然為少陵原生硬而陡峭的懸崖所切斷,那種起伏的印痕清晰可見。在這里,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天空不是沉寂的,它簡直是一個由星星組成的熱鬧的世界。樹木已經(jīng)被夜晚的霧氣融化,唯有高高在上的白楊的樹冠懸掛天空,不過它們的樹干也消失了,樹枝也消失了。零落的燈光從村子閃出,我走過麥田之間的小路,感到林子的眾多的燈光被蓊郁的樹木遮擋了。平坦的古道已經(jīng)沒有什么行人了,唯有汽車偶爾疾馳而過,汽車的燈光迅速地從麥田掃過,鐵青的凝成一片的麥苗遂有了嫩黃的色澤。燈光輕快地滑翔著,仿佛麥田起了波浪。汽車消失在遙遠的地方之后,這里歸于寧靜。寒涼的風,含有一種春夏之交的混合氣息,這種氣息讓我興奮、振作,感到生活的魅力。在夜晚的樊川,這種感覺竟是那樣的強烈,我?guī)缀跻艉岸?。我面對著無邊無際的麥田,面對著終南山、少陵原和神禾原,面對著星空,我就那么呼喊了。然而,我的聲音消失在曠野之中, 一點兒回響都沒有。倒是農人在他們房子咳嗽的聲音,母親迷迷糊糊拍打孩子的聲音,我聽得清清楚楚。狗會忽然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叫喚起來,于是,四周的狗就都在狂吠。
早晨,空氣是清冽的,仍帶著寒涼之意。我騎著車子,手在風中感到冰冷。淡淡的白霧淹沒了整個樊川,麥田、樹木、 流水,甚至行駛的三套馬車,都仿佛在乳汁之中洗濯了一樣。小麥的葉子微微有些蜷曲,而白楊的葉子則敷著薄薄的水汽,它們都將在陽光照耀之后舒展或蒸發(fā)。桐花膨脹在濕潤的空中,似乎更嬌嫩,更豐腴,它的氣味在早晨仿佛濃縮和凝結了,那般使人感到刺激。太陽紅了,樊川一片熹微,各種各樣的鳥兒從樹林飛了出來,它們鳴叫著,在槐樹、椿樹和白楊之間跳躍。新的一天在樊川開始了,我看到,成群結隊的孩子在走向學校,農人走向田野,有的農人通過古道到城里去經(jīng)營其他生意。婦女已經(jīng)在溪流之中洗衣,那些溪流是從少陵原和神禾原的根部冒出的,沿著樊川一帶,隨時隨地都有水從高原的根部冒出,那水是細小的、綿長的,經(jīng)過深厚的黃土的過濾是潔凈的。幾乎在原下的所有村子,都有這樣的溪流,溪流的兩旁,聳立著粗壯的老樹。
中午,我沿著潏河順流而行,明亮的陽光照耀著樊川這片低凹地帶,廣袤的田野,散發(fā)出一種土壤與麥苗混合的氣息,這氣息是濃郁的,只有富饒的地方才有這樣的氣息。潏河穿流在這樣的氣息之下,它寬大的河床滿是石子,這些石子可以作為建筑材料,農民挖掘石子所留下的坑洼到處可見,狼藉斑斑。茂盛的白楊,扎根在潏河兩岸,常常有白楊傾斜于水面, 它明亮的葉子,仿佛打了油一樣光滑,微風翻動著它們。陽光穿過白楊的枝葉,讓水變得閃閃爍爍。河水平緩地流淌著,它時而展開成為薄薄的一片,時而收緊成為細細的一束。圓的石頭扁的石頭,時而露出水面,時而深入水底。沿潏河而行,我在微微的悶熱之中,感到一股清爽,這當然是水的氣息。可惜,水在杜曲一帶給污染了,我難以相信水成了這樣的顏色和形狀:河床之中,仿佛鋪了一張骯臟的牛皮,一股潛在的力推著它遲緩地走動。聚集在一起的泡沫隨之漂浮,所有的石頭和草蔓都沉潛于這張牛皮之下。這一帶潏河,西安美術學院的學生稱之為啤酒河,而村子里的農民則稱之為醬油河,足見其污染的程度。我在一片野草豐厚的田間躺了下來,我不由自主地躺在那里。天空并不是蔚藍,仿佛更多更深的是灰白,云沒有形成那種游動的團狀或塊狀,云是薄薄地連接在一起的。四周是寂靜的麥田,不過,在寂靜之中仍有自然的聲息。我可以感覺昆蟲的活動,蝴蝶或蜜蜂會從我身上飛過。
迥野翹霜鶴,澄潭舞錦雞。
我默默地吟誦著杜牧的絕句,一種巨大的變遷之感敲擊著我的心。不但人類在變化,而且其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也在變化,悲哀的是,這種環(huán)境并沒有向好的方向發(fā)展。我躺在那里,傾聽著潏河流動的聲音,竟產(chǎn)生了這樣的憂患:人類貪婪地攫取自然,這種不顧后果的行為,可能就是自掘墳墓。我想如果杜牧先生現(xiàn)在看到潏河,一定是沒有詩興了。
然而,當我從田間站起來的時候,我仍可感到無窮無盡的蒼翠向我靠攏,向我匯集,而且所有的樹木、綠草、田野、小橋和流水,都沉浸在明媚的陽光之中,于是我就這樣告訴自己:
“我們的祖先畢竟是智慧的,看看這里寧靜的天空,看看山的白巖和原的黃土,看看風怎樣吹動樹木的葉子,看看鳥怎樣展開光滑的翅膀,看看混在雜草之中的野花,看看照在石頭上的陽光,看看古木掩映的佛寺,看看麥田相夾的小路,你就會知道他們多么親近自然,多么注重享受,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靈魂之中消極與隱逸的意識多么深刻,如果你沿著這種思路繼續(xù)行走,那么你大概就知道了自己所屬的這個民族的性格,問題是,你不論是自豪還是悲哀,你都是屬于它的。你別無選擇!”
附 記
這是1992年的樊川,今天已經(jīng)大變,尤其吵鬧多了。樊川長大約15公里,寬大約3至4公里。樊川也就是后寬川。
【作者簡介:朱鴻,長安人,作家,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