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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4年第4期|李曉君:他們眼中蔡君謨的世界
來源:《芙蓉》2024年第4期 | 李曉君  2024年10月08日08:03

因為書寫是自一種不可觀看(不是面對面,不是一上來就促成視覺,而是促成寫與畫的行動)的后退和開叉進行的,它將支撐物分成幾個通道,好像是要提示出完成書寫的這個復(fù)數(shù)的空無——書寫就是脫離表面,在表面上編織。

——菲利普·索萊爾斯《論物質(zhì)主義》

葛清源

我初見他時,他從棲身的悟空寺前來我家探望弟弟。時節(jié)已入冬,江陰的天氣時陰時晴。那日冬陽甚好,仿佛搭好戲臺,等待一幕才子佳人的戲上演。大凡這樣的戲,以悲情為主,即便大團圓的結(jié)局也少不了過程中的幾多坎坷悲催。不如此便不足以催人淚下。他一身單薄青衫,手持書卷,眉眼間有一股清氣,算得上一個俊雅的書生。他孤鶴般形只影單,寒門的氣息鐫刻在他深沉的眼眸中,與富貴之家子弟身上那種驕矜、輕慢的神情相去甚遠。

佛家講因果。我想,我與君謨的姻緣定是修了多少輩的福德。此前,我約略在閨房聽見姐夫凌景陽與父親說起過這個名字。那是姐夫宦游在外,赴任新職途經(jīng)江陰,探望父親閑聊時說起的。他提起這個人的語氣就像陳述一件精金美玉,或是描繪一幅美妙的書畫,抑或演繹一支超凡脫俗的琴曲。

庭院游廊,冬陽切割出金黃和暗紫的色塊、灰白的窟窿石、蔥綠的冬青和篆隸般古意的紅梅,以及庭院中一個難得一見的年輕書生的背影——無不使一個待字閨中的少女,生出幾許萌動的情懷。我無法預(yù)知與他之間會發(fā)生什么,只是內(nèi)心歡喜同時慌亂。我隱隱感到一個命定的緣分劈面而來,更害怕失去它。

后來讀到他寫于發(fā)蒙時期的詩歌,忍俊不禁,又暗自贊嘆:

誰種青松在塔西?塔高松矮不相齊。

時人莫道青松小,他日松高塔又低。

我仿佛能夠看見他在遙遠的福建惠安,與年齡相仿輩分不同的舅舅,一起歡喜地在伏虎巖寺開授教館的外公指導(dǎo)下,啟蒙讀書的情景。這個小孩,祖上五代都是務(wù)農(nóng)。自然地,起初誰也沒有對他抱有更高的期待。我的公公蔡琇,是個粗通文墨的農(nóng)民;婆婆盧氏出身書香門第,是個長壽且頗有眼光的女人,她在君謨5歲、弟弟君山3歲時,做出了一個異于常人的決定:將幼小的兄弟倆寄托到惠安娘家,讓被稱為“惠安名士”的父親盧仁進行啟蒙。

三年后,兄弟倆回到仙游鄉(xiāng)序楓亭會心書院就讀。

君謨12歲那年,遇到他人生中第一個重要人物——凌景陽。

時任仙游縣尉的他到楓亭辦差,目見這對眉清目秀、聰明伶俐、小有文采的兄弟,深為賞識,旋即將他們薦入縣學(xué),后又推入郡級學(xué)堂,學(xué)習(xí)“墨義”“帖經(jīng)”“詩賦”,完成了應(yīng)試前完整、系統(tǒng)的科目學(xué)習(xí)。

我朝科舉,與唐朝不同,不僅放寬了“工商雜類”不得報考的限制,還打破考生鄉(xiāng)土籍貫限定,所謂“家不尚譜牒,身不重鄉(xiāng)貫”,尤其京師開封的府試,面向全國考生開放。

天圣七年(1029),君謨攜弟千里徒步北上,參加了開封會試。對于這次考試的成功,同科進士歐陽修這樣描述:“公年十八,以農(nóng)家子舉進士,為開封第一,名動京師?!保ā抖嗣鞯顚W(xué)士蔡公墓志銘》)

君謨,在開封府試拔得頭魁。

那是不久前的秋闈。弟弟君山則沒有那么幸運,他在府試中落第。也許留在京師等待來年春闈費用太高,回到老家仙游又路途甚遠。正猶疑之際,姐夫建議兄弟倆到江陰他丈人家備考。這是個不錯的折中選擇。于是他們來到長江邊這座城市。哥哥寄居悟空寺備考,弟弟留在我家學(xué)習(xí)。家父雖非進士出身,但也是飽學(xué)之士,生五男三女,大姐嫁屯田員外郎凌景陽,二姐嫁進士陳玉,我正待字閨中。

姐夫幫人幫到底。君謨赴開封參加府試,繞道蕪湖拜會姐夫,請教科考事宜。姐夫特地將君謨所作賦文送三司使晏殊過目。晏殊稱贊其賦必為今歲第一。姐夫甚至親自陪同君謨到開封參加府試。揭榜正如晏公所料——這位14歲以神童昭試,賜進士出身的臨川才子果真眼力不凡。

君謨與歐陽永叔一見如故。永叔出自江西廬陵,4歲喪父,母親“畫荻教子”傳為美談,雖家貧卻好學(xué)。正是共同的身世,讓這兩個卓異的青年相見之下便在靈魂深處刻下對方身影。同出同叔門下,后來時間證明,他們沒有辜負同叔的期待:永叔成為我朝詩文革新的領(lǐng)袖,君謨開宋代“尚意”書風先河,后世雖以“蘇黃米蔡”并稱宋四家,“蔡”位居末次,但君謨無疑是導(dǎo)路先鋒,對后世書法創(chuàng)作影響甚巨。

天圣八年(1030)春闈,君謨通過省試進入殿試,列進士甲科第十名。永叔“連中三元”:在國子學(xué)的廣文館試、國學(xué)解試、禮部省試中均獲第一名,成為監(jiān)元、解元和省元,但在殿試中被人告發(fā)說發(fā)表了不合時宜的言論,如主張考試應(yīng)重策論輕詩賦等,勉強被保住功名,列為第十四名。另一個說法來自晏殊,稱永叔殿試未能奪魁是因鋒芒太盛,眾考官想挫下他的銳氣。

姐夫助力君謨中進士后,又努力撮合君謨與我的婚事。在等待吏部銓選的空當,滿臉喜氣同時又忐忑不安的他,特地來到江陰,一來感謝我家給予的幫助和照顧,二來拜別悟空寺方丈,三是正式向家父求婚。

我和君謨步入新人生的起點。無論如何,我要感激上天的恩賜,能與君謨這個日后注定要寫在七閩大地上的才人成為伴侶,是我的幸運。雖然我們的生活并非一帆風順,甚至數(shù)次遭遇打擊,但仍無法改變這一事實。

歐陽修

談?wù)摼兊臅ǎ俏易顦芬姷氖隆?/p>

君謨精于茶,著有《茶錄》(不僅是繼陸羽《茶經(jīng)》之后,又一部茶的重要論著,還是一幅傳于書法史的小楷佳作)。范仲淹曾有《采茶歌》流布甚廣,君謨指出其詩中“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中翠濤起”存有瑕疵,說茶之絕品貴白,翠綠乃下品,若改成“黃金碾畔玉塵飛,碧玉甌中素濤起”豈不更好?范希文服膺。

我不以書名,雖也薄有“超拔流俗,別有一番情趣”的評價,如蘇軾稱我書法“筆勢險勁,字體新麗,精勤敏妙,自成一家”,“歐陽公用尖筆干墨作方闊字,神采秀發(fā),膏潤無窮,后人觀之,如見其清眸豐頰,進趨曄如也”。但我深知,我遠非經(jīng)典的書家。君謨的字如同他的詩文清美端莊。晚唐五代以后,書道頹靡100余年,此間罕有大家出現(xiàn)。囿于視野和師承,君謨年輕時的字雖端莊溫厚,但遠不能稱善。我曾評價說:“蔡君謨之書,八分,散隸,正楷,行狎,大小草,眾體皆精?!本兒脤W(xué),幼時在鄉(xiāng)序隨處士許懷宗學(xué)書,后在江陰葛家也習(xí)書不輟。君謨對書法的理解悟性很高,中進士入京后,隨著交游的擴大,特別是與蘇舜欽兄弟、宋綬等人的交往,書法很快擺脫早年的局限,上升了一個層次。他像一個胃口很雜的饕餮者,不放過任何一個可取法的對象,可以說是轉(zhuǎn)益多師。少年時,曾學(xué)周越。說起周越,可是當今書壇一個重要存在,在天圣、景祐年間名重一時。不獨君謨,更年輕的黃山谷、米襄陽,都曾拜在他門下。正如天才,總需要一座橋梁來過渡,周越正是前面幾個天才人物的橋梁。周越是晚唐至宋百余年書法斷層的重建者,真、草、行、隸均有所成就,法度謹嚴、切中規(guī)范,但也有體態(tài)嬌嬈、未能脫俗的弊病,山谷在《書草老杜詩后與黃斌老》中就曾說:“予學(xué)草書三十余年,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p>

君謨從學(xué)習(xí)當代書家開始,進而上溯晉唐,取法高古,漸漸形成自家溫潤典雅、自然率真的書風。他以唐代顏真卿為首選學(xué)習(xí)對象——魯公書風之所以在宋代興隆,與“愛其書,兼取其為人”的價值取向相關(guān)。顏真卿在宋代衣缽的真正傳人是君謨。他學(xué)魯公楷書幾可亂真,但又兼取歐陽詢、虞世南、徐浩等韻味,同時還吸收鐘繇、王羲之、王獻之等晉代書家風神,因而有魯公雄厚但又不失晉人意趣。他開啟了從“尚法”向“尚意”書風轉(zhuǎn)變的濫觴。

君謨29歲遷調(diào)秘書省著作佐郎、館閣校勘,有機會接觸到皇家所藏歷代法帖。此后又有兩次受詔,除為秘書丞、知諫院,是著名的“四諫”之一,又進直史館,同修起居注,與我、梅堯臣等建立了良好的友誼。他的書風正是在那時漸趨成熟的。

我與君謨初識,源于天圣八年(1030)開封府試,而我們建立堅實友情的基礎(chǔ),來自他作《四賢一不肖》詩。景祐元年(1034)春,君謨弟君山進士及第,兄弟倆先后中進士,改寫了家族五代不仕的歷史。君謨結(jié)束三年漳州軍事判官的初次入職生涯,攜弟入京等待銓選。一到京城,就聽聞了朝中一場以年輕進士與宰相呂夷簡之間的政治斗爭風波。這場爭斗在24歲親政3年的仁宗的裁決下,把青年進士的領(lǐng)袖范仲淹定為“朋黨”,貶黜知饒州而結(jié)束。正當滿朝諫官、御史噤聲不言時,秘書丞、集賢校理余靖,太子中允、館閣校勘尹洙和我先后站出來聲援范仲淹,我給諫官高若訥寫了一封長信,指斥他是個落井下石、不復(fù)知人間有羞恥事的小人,沒有資格出入朝廷稱諫官。我也被貶為夷陵縣令。

耳聞目睹此種種現(xiàn)狀,君謨義憤難平,當即寫了一組五首七言古風詩《四賢一不肖》,并在眾士人為我餞別的晚宴上吟唱出來,當時氣氛之熱烈甚為感人。我不禁感嘆:“君謨作詩,道滋打拍,穆之彈琴。壯哉!何其樂也?!?/p>

君謨這組詩,無疑是給當事的五個人畫像?!八馁t”即范仲淹、余靖、尹洙和我,“一不肖”指高若訥。這組詩一出來,便在京城引起轟動,酒肆、茶樓、旅棧、城墻,到處都在張貼、抄錄和傳誦。

宋仁宗

君謨進入我的視野并逐漸為我所器重,緣于他奉旨書寫中楷《無逸篇》。

《無逸》是《尚書》中的名篇,為周公和周成王的對話,旨在告誡后者以殷商為鑒,學(xué)習(xí)周文王勤政節(jié)儉,不要貪圖安逸,要禁止荒淫。我提出請書家將《無逸》抄寫在閣屏上,以示對自己言行的鏡鑒。參知政事宋綬推薦蔡襄書寫。蔡襄的字正如他這個人一樣純粹,我因字及人,將他納入視野,很是喜歡。

我將一幅書有“君謨”的御書賜給他,令他大為感動,用五張澄心堂紙書寫了一卷七言古詩《謝賜御書詩》,以表達知遇之恩。君謨29歲書寫的這件顏書味頗濃的楷書,精到、勁健,歷來為書家所重視。這件書作正文僅9.2寸,裱成手卷加跋文后長達26尺2寸。此作為內(nèi)府所藏并刻于石上。米芾曾目睹并記言:“芾于舊翰林院曾觀刻石,今四十年,于大丞相天水公府始睹真跡?!背嗣总赖念}跋以外,這幅長卷后面還有一份長長的名單:文及甫、謝克家、鮮于樞、趙孟、胡儼、解縉、吳牧、宋洵、劉真、尹昌隆、趙有同、夏元吉、陳繼儒、董其昌……跋文后,還有鄭孝胥、吳俊卿、陳寶琛、張祖翼、羅振玉等人的觀記。君謨此帖似楷實行、似靜而動的風格,溫潤典雅、大方端莊,與其人一樣讓人如沐春風,心生敬意。

在此之前,如君謨者備受士大夫一致推崇的書家我還未曾見過。雖然周越善書,但其氣息、格調(diào)與君謨難媲美;永叔推崇魯公,其書亦可觀,但總體不出唐法;宋綬筆札精妙,傾朝學(xué)之,號稱“朝體”,但少有新意??傮w而言,我國朝之初,書法難有可觀之處,每每引發(fā)士大夫嘆息和不滿,如歐陽永叔就嘗言:

自唐末兵戈之亂,儒學(xué)文章掃地而盡。圣宋興百余年間,雄文碩學(xué)之士相繼不絕,文章之盛,遂追三代之隆。獨字書之法寂寞不振,未能比蹤唐室,余每以為恨。

書之盛莫盛于唐,書之廢莫廢于今。

書道不振除了唐末之亂,打斷了書法傳承譜系以外,也與我朝制度設(shè)計有關(guān)。唐朝以書取士,我朝廢除了以書取士?!氨境丝茝U,書遂無用于世,非性自好之者不習(xí),故工者益少,亦勢使之然也?!保ㄖ燠汀肚⑴f聞》

從“以書取士”到“以經(jīng)義取士”,也象征著從審美取向向?qū)嵶C、理性取向的一個大轉(zhuǎn)變。理學(xué)的盛行,進一步強化了人文偏向義理、思辨的現(xiàn)實主義色彩,與唐代重感官、宗教的浪漫主義文化形成強烈反差。印刷術(shù)的推廣普及,進一步加劇了書法(尤其是楷書)的衰弱,可以說,我朝初年,文化勃興,書道頹靡,亟須有人站出來扭轉(zhuǎn)這個局面。

君謨的出現(xiàn),似乎開始打破這種書壇的寂寞狀況,并具有旗幟風向的啟學(xué)后賢意義。他的楷書《無逸篇》既是對我個人為政的告誡,也是吁請書道振發(fā)的一種揭示。其后蘇軾、黃庭堅、米芾、蔡京輩,雖未能續(xù)寫唐楷的輝煌,但是開辟了唐代書法所缺失的另一座奇峰——行書。行書是我朝文人士大夫知識修養(yǎng)和精神趣味的絕佳體現(xiàn)。如果要找一種書體代表一種時代氣象,我想魏晉草書代表了士人風神瀟灑、不滯于物、優(yōu)美自由的精神境界,唐代楷書代表了士人端莊宏大、開放雄強、激昂浪漫的精神氣質(zhì),我朝行書代表了士人敏銳善思、溫文儒雅、書卷氣足的精神內(nèi)涵。蔡襄的行書《暑熱帖》《扈從帖》《安道帖》《離都帖》,雍容腴潤、流美婉轉(zhuǎn),啟示著蘇、黃、米諸家,其藝術(shù)質(zhì)量更在其楷書之上。

在我眼中,蔡襄是書家,更是能臣。作為一個注重實干的經(jīng)世致用者,他的藝文觀深合我意,是典型的“文以載道”的士人,他曾說:“由道而學(xué)文,道至焉,文亦至焉;由文而之道,困于道者多矣。是故道為文之本,文為道之用?!痹谶@一點上,歐陽修與他同氣相求。他繼鴻漸著《茶經(jīng)》之后著有《茶錄》,可以說是我朝茶道的一個著名理論家和茶藝制作的改革家。他的《荔枝譜》是國人第一次撰寫的果樹栽培著作。這些從地方任職,從實踐中提煉總結(jié)的著述,反映了這個諫官、翰林學(xué)士、知府、權(quán)三司使、三司使聰慧、務(wù)實、干練的品質(zhì)。

盧太夫人

我嫁入仙游焦坑,成為農(nóng)民蔡琇的妻子前,受過良好的教育。對于父親選擇這門看似下嫁的婚事,起初不能完全理解但只能聽命。蔡琇雖是一介農(nóng)夫,卻并非一個癡愚頑人,相反,他在教育子女方面,與我一樣盡心竭力。我是個有主見且不甘平庸的婦人,對于蔡襄蔡高兄弟倆的期待,落實在識字讀書明理的悉心安排上。多年后,君謨在寄給歐陽永叔的一封信中寫道:“孝行聞于鄉(xiāng)里,約素而嚴,諸子甘貧而自力,仕官無過,皆母氏之訓(xùn)也。”母親是孩子的初任老師,我對君謨的教育讓他終身受益。這自然是無足掛齒的。千千萬萬的中國農(nóng)婦都是這樣去做的。只是她們大部分沒有我幸運,通過孩子的飛黃騰達將自己的功績襯托出來;同時,也將母親的形象生動地展現(xiàn)出來。

然而,我又同千千萬萬的母親一樣,不會過于關(guān)注他們仕宦中顯赫的部分(與他們的期待正好相反),我更感傷于那些傷心的時刻、不幸的遭遇。福禍相依,幾乎成了生活顛撲不破的鐵律。就在君謨19歲中進士、20歲迎娶葛維明季女清源的喜氣尚未消散時,君謨弟君山也于景祐元年(1034)春21歲進士及第,可說是喜上加喜。然而,就在兄弟倆仕途一片光明之際,康定二年(1041)初夏,君山卻意外染疾病逝了。猶如晴天霹靂,對我這個母親打擊很大!君謨也初次感受到世事無常、命運殘酷。兄弟倆情意之深篤,不亞于蘇子瞻蘇子由、蘇才翁蘇子美。君謨說,他與君山“愛為兄弟,學(xué)業(yè)為朋友”。君山清廉能干不在君謨之下。在歐陽修的回憶中,君山任上染疾去世后,家貧不足以支付喪葬,留下妻程氏和一男二女,縣衙同事擬以二百貫錢相送安葬,被程氏拒收,說我家素以廉為吏,不可以此污我夫!

英宗繼位后,因聽信讒言,不喜任三司使的君謨,讓呂公弼接替他的職位,并對他說,蔡襄主持三司使期間,公事不及時了斷,遺留很多余事,你打算怎么做?這位前宰相呂夷簡次子卻說,蔡襄勤于公事,從未聽說有過失誤,恐怕是言者妄論。英宗大贊其長者(公弼長君謨五歲)。連政敵之子都稱善的君謨,其公正無私可見一斑。甚至他的老師宰相晏殊也受過他的彈劾。君謨不因私恩而對老師的過失有所袒護,盡力去做好一個諫官的職守,可謂盡忠。

自古忠孝難以兩全,而君謨卻竭力做到完美。為照顧雙親,他總是盡力說服皇帝,讓他在福建本府為官。慶歷八年(1048)十月,夫君蔡琇去世,享年75歲。他回鄉(xiāng)丁憂,腳不入城市,謝絕一切交往,除了給好友蘇子美、陳漢卿撰寫祭文等數(shù)則文字外,無其他活動,一心服喪。守孝期滿后,他將78歲的我?guī)弦黄鸶熬?,此?5年悉心照料,無一日有怠慢,直至我以93歲高齡仙逝。

從一個母親和一個女人的角度來看,我一生似乎無可挑剔。我享有了世人少有的漫長光陰(恐怕只有書圣王羲之的妻子郗璿活得與我一樣長),眼見著人事更替,皇帝都駕崩了好幾個,我因君謨的顯赫而不斷抬高身份。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的幸福感是君謨不斷反哺的。

在君謨的一生中,總是喜憂參半。至和二年(1055),君謨在泉州任上,修建了一座萬安橋。緣于我懷蔡襄時去泉州探親,橫渡洛陽江,眼見風浪給百姓出行帶來困難,便暗自許愿,兒子出世若能為官,定要修建一座橋。君謨此舉遂了我心愿。君謨長子蔡勻補了官,步入仕途,還娶親成婚了。然而,舉家南歸中,打擊又降臨了——蔡勻染傷寒病故了?!按饶柑栢欢鴮医^兮,少婦無依而冤愁?!遍L孫的意外去世,使所有的喜事變得輕薄和虛幻。葛清源是個好兒媳,知書達理、賢良淑德,她的人生本應(yīng)比我更圓滿,然而蔡勻的去世仿佛耗盡了她的氣血,使她一病不起,也亡故于回鄉(xiāng)途中。

接踵而至的災(zāi)禍,嚴重摧毀了君謨的健康和精神,不到一年,他便兩鬢全白,禿發(fā)蠧牙,消瘦且佝僂,臉上仿似失去了光彩。

在經(jīng)歷親人喪亡的時刻,我恨不能替他們?nèi)ニ馈?/p>

我這一生沉淀了最甜美的瓊漿,也蓄滿了最痛苦的淚水。

第二年夏天,君謨僅27歲次子蔡旬又被死神召喚,不到幾個月,君謨的生命也停止在56歲上。

蔡 洸

從我記事起,這位從未謀面但無時不在的先人,便在宗譜和文集中冉冉升起,將我召喚和審視。我聽見夜風習(xí)習(xí)——像是一個從未離去的人深夜品茗發(fā)出咂嘴的聲音;甚至看見他微笑著取出幾張珍貴的澄心堂紙,用上好的李廷珪墨輕磨慢研,并用舌尖舔了下筆毫——這不易察覺的細節(jié)被我捕捉后,他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古人言:“動纖指,舉弱腕,握素紈,染玄翰。”——這一充滿女性意味的描寫,形容一種書寫的高級美。不單文字,古畫中的男子,無不充滿著女性感形象,仿佛孔武有力的造型,與士大夫氣質(zhì)不搭邊,會讓觀者產(chǎn)生粗野、卑賤乃至蠻夷的聯(lián)想。據(jù)說曾祖是個美髯公,這個須眉男子在我的幻覺中卻被賦予了巾幗形象。仿佛是另一個女子的化身,在一群女性中暈染出來的一朵梅花。

曾祖以上五代躬耕壟畝,之后數(shù)代舉業(yè)有成。大伯蔡伷、仲伯蔡佃、父蔡伸均進士出身,時稱“三蔡”。仲伯中榜眼,堂叔祖蔡京欲羅致門下,仲伯卻敬而遠之,甚至上疏請徽宗罷免蔡京;家君以詞名天下,婉約清麗,秦檜當國,與之劃清界限,保持了讀書人的高潔與純粹。伯祖和祖父命途短促,分別死于17歲、27歲。治平三年(1066)、四年(1067),高祖母、高祖父和曾祖仙逝,蔡家陷入至暗時刻。父輩像是曾祖的隔代轉(zhuǎn)世,身邊被女性環(huán)繞著,偌大家族缺乏一個成年男性為中心,但并不意味著一種頹敗……相反,三個稚子仿佛一種新的生命力的綻放、迸發(fā),朝露般的眸子、凝脂般的笑容,沖淡甚至抵消了家族沉重和苦難的往昔。如同春風拂面,將所有不快掃進記憶的冬天。

我們家族的女性,繼承了力挽狂瀾的傳統(tǒng),她們善于哺育,并以視富貴如浮云的高邁,將廉恥作為家教的中心名詞并有所成。

父輩多才而廉潔。這條“紅線”貫穿著我——以蔭補將軍侍郎入仕,先后知吉州、鎮(zhèn)江、寧國府,后又主刑部、戶部。我辭官歸家時,家貧到無法湊足旅費,最后靠變賣馬鞍才得以成行。

知吉州時,特意去了沙溪,瞻仰曾祖好友歐陽修祖墓。當我站在陵園,目睹歐公為其父死后60年所作的祭文《瀧岡阡表》,突然間讀懂了他,更讀懂了曾祖。表文稱其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余”“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我全身仿佛被一股無名的灼燙之氣所充盈。站在贛中丘陵起伏的紅壤,青天白日之下,松風陣陣,恩江靜流,廣大的世界一片岑寂。

突然覺悟到,有生之年,應(yīng)完成一個夙愿。這個愿望,像一個囑托,穿越100多年時光,落在我雙肩。

仁宗駕崩后,英宗繼承皇位。英宗為仁宗堂兄濮安懿王趙允讓第十三子,因仁宗早年無子,年幼便被仁宗接入皇宮,賜名為趙宗實,交給曹皇后(后來的曹太后)撫養(yǎng)。英宗繼位后即患癲狂病,甚至屢屢頂撞曹太后。宮中宦官也向曹太后說皇帝的壞話,致使兩宮失和。曹太后甚至后悔立英宗為皇子,乃至說出知名近臣也和有些宦官、妾妃一樣不明事理,幾乎壞了大事,最近把關(guān)于廢立的奏章燒掉了。曹太后這種自我掩飾、諉過他人的說法,卻無意間中傷到曾祖。

曾祖知泉州時,曾將貪官晉江縣令章拱之削職。章拱之一直懷恨在心,來到京城后投靠章望之。宮中傳出曹太后話后,他杜撰了一個曾祖奏章《乞不立厚陵(英宗)為皇子疏》,刊刻印行。流入宮中后,英宗大怒。這一極具迷惑性的構(gòu)陷幾乎要去曾祖的命。曾祖為英宗所冷遇是必然的,他從三司使任上被趕下來,離京出知杭州。治平二年(1065)冬,朝廷在南郊舉行祭天儀式,按照古制,大赦天下、犒勞功臣。曾祖也被賜予食邑五百戶的榮譽性加銜——似乎表明皇帝已冰釋前嫌。但曾祖并沒有等到新的任命便在守孝的悲慟中悄然去世。

英宗與曾祖同一年去世。新皇帝(神宗)聽聞曾祖病逝后,為之惻然。但神宗只給諸多撫恤,并不肯賜謚號。謚者,行之跡;號者,功之表。對一個有一定功績地位的士大夫來說,謚號不是可有可無的,它關(guān)乎朝廷對其一生的評定。盡管如歐陽永叔所言,“翰林學(xué)士王珪等十余人列言公賢”,但皇帝硬是不肯賜予謚號。也許英宗懷疑曾祖反對立他為皇子的傳言,也烙印在這位富有改革精神但也頗受爭議的新皇帝腦海里。

百有十年后,靖康之亂,朝廷偏于臨安。

孝宗繼位五年后,我以戶部尚書身份向皇帝訴狀,要求為曾祖賜謚。這晚到的榮譽終于落地。曾祖被賜謚號“忠惠”。意為廉公方正、遺愛在民。謚號頒布后,朝廷著令按三品重臣禮遇重新厚葬。

朱熹評價曾祖:“前無貶詞,后無異議;芳名不朽,萬古受知?!比掠兄?,他應(yīng)感到寬慰。

蘇舜欽

書法的核心要義在“法”。法是不可見的書寫的技巧、審美、學(xué)識、天賦以及工具制約,諸種因素匯聚的平臺。它們本身寓于單字之中,甚至一點一畫之中。一幅手札、翰墨,以字的集合的方式出現(xiàn),恰如夜空,閃爍著發(fā)亮的星辰——我們從來不曾為哪一顆星星所吸引,沖擊我們視覺的是一幅闊大、浩瀚、奇幻,同時神秘莫測的畫面。也許書法,是可以與星空進行對稱的人工所能達到的極致創(chuàng)造。當我的目光從星空移到桌案,我無法不注目蔡君謨的書法。

我是個詩人,書法家,收藏家。我的收藏頗豐,不僅有懷素的《自敘帖》,還有唐人摹本《快雪時晴帖》《蘭亭序》等這些無價的法帖。至于我是如何收藏到這些寶物的,無須我在這里饒舌。人與人的相遇是奇跡,人與物的相遇是神跡。我知道,這些寶物,從來不會是屬于某一個人的,因而,我只是它們暫時的擁有者。那些渴望將名貴字畫作為傳家寶世代留傳的愿望,無異于癡人說夢。連皇宮也無法捆縛它們渴望飛出的翅膀——一件書法,一旦在歷史中奠定地位,便被打上公共屬性的戳印。君謨與我相厚。我任福州監(jiān)司時,他知福州。我常常拿出私藏,讓這位比我小四歲的老弟,一睹為快。我難以描述兩個志同道合者共睹一件法書的愉悅——這份滿足與歡喜,勝過世間一切值得高興的事。沒有交流,一件法書,無異于干尸。只有交流的機制開啟——被欣賞、臨摹、展覽時,血肉才會從它干枯的軀體里充滿,使之煥發(fā)出熠熠神采和不朽的光芒。

與君謨交流書法的樂趣跟與永叔交流書法的樂趣相似。也稍有不同。我承認,君謨對法帖的觀察比永叔更細致。比如坊間傳說懷素《自敘帖》有六行字是我補寫的,永叔并未看出破綻,而君謨則準確地找到了。福州共事兩年,我的諸多法帖,助益君謨不淺。眾所周知,他出身寒門,識見不寬,這是制約這位天分極高的書家的客觀條件。坦率地說,在福州,我在這些法帖上留下的體溫沒有他多。他幾乎天天借去臨摹、觀覽,甚至睡覺時都抱在懷里——夫人葛清源也不以為怪。

在日后隆重抬出的四大家,蘇、黃、米、蔡中,君謨的字是最平淡含蓄的。甚至不少人因其并不夸張個性和意趣,而有所懷疑。對此,朱熹評價最公允(他在四家中最喜君謨),說“字字有法度,如端人正士”。蘇東坡不為世俗所累,飄然如仙人;黃魯直參悟禪機、一掃惡俗,淋漓天真無塵埃;米元章風檣陣馬、潔癖瘋癲、搞怪裝神,頗有名士范;蔡君謨則真有君子風度、士大夫風度。

當千余年后,美國作家蘇桑·桑塔格在一篇論述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的有趣散文中,這樣說:

偉大的作家要么是丈夫,要么是情人。有些作家滿足了一個丈夫的可敬品德:可靠、講理、大方、正派。另有一些作家,人們看重他們身上情人的天賦,即誘惑的天賦,而不是美德的天賦。眾所周知,女人能夠忍受情人的一些品性——喜怒無常、自私、不可靠、殘忍——以換取刺激以及強烈情感的充盈,而當這些品性出現(xiàn)在丈夫身上時,她們決不茍同。同樣,讀者可以忍受一個作家的不可理喻、糾纏不休、痛苦的真相、謊言和糟糕的語法——只要能獲得補償就行,那就是該作家能讓他們體驗到罕見的情感和危險的感受。在藝術(shù)中,正如在生活中,丈夫和情人不可或缺。當一個人被迫在他們之間做出取舍的時候,那真是天大的憾事。

我這里所說的自然是阿爾貝·加繆,當代文學(xué)的理想丈夫。

如果這個說法可以成立,我覺得東坡、山谷、海岳,具有書家的情人特質(zhì)(從藝術(shù)風格而非道德趣味而言),君謨則是書壇的“理想丈夫”。

蘇?!どK裾摷涌姡c朱熹論君謨,可謂一個意思的兩種表達。

當君謨在書法中流露出這種君子風度,誠如加繆的個人美德和魅力被人稱頌——這種君子風度阻礙他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僅僅是個非常出色的作家(依然借用桑塔格的說法)——其實是非常危險的。這種君子風度和清純氣息,如果沒有達到王羲之的地步,則永遠只能矮右軍一等。這是君謨遇到的真正難題。也是日后蘇、黃、米的聲譽蓋過他的原因所在。

在君謨最出色的那些作品,如楷書《茶錄》《集古錄序》《蒙惠帖》中,魏晉氣息橫逸飄發(fā),點畫勁實端嚴;行書《澄心堂紙?zhí)贰栋驳捞贰逗缈h帖》《扈從帖》《暑熱帖》中,其“秀麗可愛”(黃山谷語)、流美婉約,甚至讓東坡認為是他成就最高的書體;草書《陶生帖》《貧賢帖》被東坡稱為“自言有翔龍舞鳳之勢,識者不以為過”,從東坡略有保留的評價,可以看到,其煙云龍蛇之狀自合乎晉唐法度,但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并非那么突出??陀^地說,與黃山谷驚世駭俗的草書有不小的差距。

君謨被理性束縛和被理學(xué)所禁錮的成分,比他在意趣和想象力上的開掘要多。君謨是在一片荒蕪、嚴肅的土地上,開出了浪漫、搖曳的花朵,已殊為不易。這花朵,正像報春的風信,即將點燃一個盛大無比的書法春天。

【作者簡介:李曉君,生于1972年,江西蓮花人。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江西省作協(xié)主席。散文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xué)》《當代》《花城》《十月》《中國作家》等。著有散文集《時光鏡像》《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暫居漫記》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