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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文藝》2024年第9期 | 白琳:暴風雨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9期 | 白琳  2024年10月11日08:13

1

春天有好一陣子,我住在臨近大海的一間小公寓里。三月的每一個清晨和傍晚,都沿著海岸線來回散步,海邊的寒冷令我無所適從。搬到這間常年空置的公寓之后,我整理掉一些家人用不著的舊物,毫無人氣的房間更顯得空蕩。公寓里沒有暖氣,手指往水中一浸就刺骨僵硬,一滴油從鍋中濺出來都會燙傷空氣。因此最初我只在客廳里烤著電熱爐吃簡單的食物,除了自己煮些粥之外幾乎靠外賣活命。吃完飯我會迅即躲進臥室,把空調開到三十攝氏度,又打開鋪在床上的電熱毯,將自己塞進被窩,睡個昏天黑地,仿若從未睡過那樣睡著。

冷空氣流經身體,光線從窗簾底部透進來。我總在半夜被凍醒。過去的幾個月,我一直在海上漂流,每當我在寒冷中蘇醒,都會花很久的時間來確認自己究竟身處何地。生活長久陷入疲勞,疲勞令人感到悲傷。黎明時分,遠處籠罩灰色霧氣,掩蓋一切清晰的朦朧。五感之內全然是無法捕捉的東西,最為敏銳的是潮濕混雜的味道。春天帶刺的狂風透過門窗攀緣上我無法入睡的僵硬手臂,在黑暗沉寂中喉嚨里全是冷氣。在這里我走到了邊緣。

粗糙的冷,冷到幾乎迫使我學會冬眠,但這只是錯覺。春天在寒冷中浮出海面,在忽然的某一天,好像總也倒不過來的時差通順起來,我開始跟著自然的生息蘇醒。六點多鐘醒來,不事梳洗,裹上厚厚的羽絨衣,光腳穿上運動鞋,跑到外面等候日出。我并不是那么中意看到一團彤紅躍出海面,也不對海上日出持有興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去看。我只是化身成潮汐的一部分。和日出時間每天都往前騰挪一兩分鐘一樣,我醒得越來越早,醒來后就成為一個站立在海邊的獨特生物。那時候那片長長的海岸線上不見一個人影。

初來乍到,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緩慢清理。所有的門上都有層薄薄的灰塵,浴室里的鏡子在微弱的燈光下顯現(xiàn)復雜的塊面,梳妝鏡旁的柜門上有微量牙膏和指紋。每一扇窗戶都是暴風雨后的杰作,臥室的落地窗紗像是在泥水里蹚過一遭,客廳的玻璃上有一道黃色的鳥糞痕跡,已經結痂了,廚房的窗戶上還留著表弟前女友煮飯時在霧氣蒙蒙的表面畫出的心形圖案,她再也看不到了,她不會再次光臨這個房間。上一個秋天她在此短暫停留一陣子,蜷縮著不肯走出來。入冬之后她從這房間里搬離,身體拖曳出好長一條濡濕的線?,F(xiàn)在那些線條都干涸,隱約可追其蹤跡,我卻沒有什么耐心一探究竟。她在時似乎計劃清理,囤積了大量清潔用具,玻璃刮刀、玻璃清潔器、洗滌用品、植絨抹布、彎柄刷、杯刷、廚房漏網(wǎng)、空氣清新香片、擦手紙紙架、抽取式餐巾紙盒、手帕紙、無芯卷紙、有芯卷紙、餐巾紙、嬰幼兒濕巾、面巾紙、臺面刷、各類廚布、鋼絲球、手套、香皂、干發(fā)器、洗漱包、洗衣液、沐浴露、滾珠、拖把、清潔刷、垃圾袋、滾毛粘、垃圾桶、掃把,甚至電動拖地機。這個房間是灰塵的聚居地,卻擁有一切能夠清除掉它們的物品,并且每一種都用之不竭。似乎只要我耐心,就可以在這里創(chuàng)造一個簇新的宇宙。

然而我斷斷續(xù)續(xù)整理很久,卻永遠不會迎來那樣的一天。陳舊成為頑固的傷口,和窗上的鳥糞一樣干到了玻璃的分子里。更何況每做半小時的家務我便失去耐心,并且絕不繼續(xù)努力。窗戶被潦草抹了幾次,用玻璃液、刮刀、濕毛巾、干毛巾。后來是更混亂的一片模糊,似乎永遠無法被擦干凈,由此我期盼的是能有一場凈化人心的大雨,結束時所有的窗戶都變成了鏡子,透過它們我們可以看得到自己。

雨一直不肯下,在大風天氣,我不斷扔掉看上去很久沒用也根本不會再用到的東西。有一天我把一疊舊書廢報丟到樓下垃圾桶里,發(fā)現(xiàn)那里面裝著一盒完整的生日蛋糕。這啟發(fā)了我,于是我清空了一整臺冰箱,把結冰冷凍的雞鴨魚肉鮑魚海參通通丟掉,卻在薄暮冥冥中看到幾只野貓正在掏吃半袋大蝦,濃烈的腥味彌散在垃圾桶周圍,我向上張望,頂樓微弱的燈光與我對視,這個只有在夏天才會熱鬧起來的度假小區(qū),這棟只在六月才會生出血色的公寓,卻在如此寂寥的初春,住進了兩戶不斷扔東西的人。我扔掉了一套用不著的茶具,垃圾桶邊就多了一棵仍然活著的小樹,我扔掉幾株碎屑散落的干花,垃圾桶周圍便散布著多盆多肉植物。我扔掉兩張發(fā)黃的床單,看到一只小狗玩偶灰溜溜躺倒在地,肚囊碎裂,被撕咬出幾道傷口。我們似乎競賽誰扔得更痛快、更大方,但又無法堅持不懈。有一天我扔掉了一張看上去還能用的案板,而對方搬出來一架完好無損的單人沙發(fā)。我沒有決心扔掉這么貴重的家具,而是叫安裝洗衣機的師傅直接回收了一臺老式滾筒洗衣機,他當場給了我五十塊錢。收錢時我想那個馬上被撿走的沙發(fā)也許也能賣幾十塊錢。當時我們都不知道這場競賽已經走向終點。

等表弟月底回來,說我扔掉的以為過期許久的冷凍食品,是過年期間新采購的。我問這房間不是多年來只被使用過三個月嗎?他回答說新年里他和前女友短暫復合了幾天。就在這里約會。然而房間里太冷了,以至于他們連愛都沒做就再次分手。

他回來看我,帶來了一本綠色軟皮筆記本,說是前女友前一天傍晚托跑腿給他送去的。他們共同生活在一個名為島的陸地上,分住城東城西,開車卻也需要花費差不多兩個小時才能夠見到。這是本日記。我說女孩子也許并不想分,他說分手是她提出的,那么決絕,怎么會不想分?

我表弟能夠忍住不看這本日記,卻把它遞交給我,請我翻翻。我瞄了兩眼,她字跡工整,卻只寫了薄薄十幾頁,全然浪費了西西弗書店這本售價五十塊以上的筆記本。后來我把它塞進書架,和幾本同樣綠色封皮的《資本論》擠在一起,它瘦削可憐,縮身其中規(guī)避風險。這個小書架上幾乎所有的硬皮書后背都有一個圓圈,是我用來墊砂鍋時燙出的痕跡。

除了無規(guī)則地丟掉垃圾,我不大能夠記得起一整天一整天的中間都在做些什么,就像一條失去肚腩的魚,生活只余首尾??煲淙盏臅r間,五點多鐘,我再次從冰冷的殼里鉆出來,往海風凜冽的岸邊走去。頭發(fā)和海帶一樣潮濕散亂,擰成一團抽打在面頰,有很多時候,心里會生出不適的恐懼,我克服這些恐懼。這對于生活的眾多內容而言,不算什么。

扔掉東西的我也在購置物品,這個房間的肚囊在消化與吞食。一周之后我有了一只新水壺,這讓每一個清晨有了熱茶。再過幾天我有了新的桌椅,幻想著可以在天朗氣清的日子到陽臺上去。但顯然我低估了海的力量,整個三月,窗外都在狂風大作。

十多天以來,天空和海面一直都是灰色。我從未如此長久地住過海邊,對持續(xù)不斷的壞天氣感到驚奇?;蛟S也有一絲絕望。我寄希望于被拯救、被凈化,而腳邊和遠處翻涌的浪濤帶來了無盡的泥沙。終于,偶然的一天風和日麗,我把小方桌抬出去,中央放好花瓶,書本堆得整整齊齊,倒一杯熱茶,準備坐下,繼續(xù)一個冬夜。然而只是隨手拍張照片,熱茶就急速冷卻。我潑掉這一杯冷茶,把桌椅重新挪回房間,開空調開電暖,裹上好幾層絨衣棉襖,縮頭縮尾盤身在矮椅小桌前寫作。我受夠了冰冷的房間,卻也無可奈何??照{開久了會流鼻血,關掉它烤電暖爐我的手指又總會僵硬,甚至在小指關節(jié)處生出了凍瘡。最后我關閉一切,裹上棉被,在冰窖里執(zhí)著地寫啊寫。天色漸晚,也不能再讓人憂郁更多,只不過是灰色變成了深灰色。沒有星空也不見月色,只有一只微弱的小燈陪伴。這樣的狀況總會讓我寫到深夜時產生出陳舊的年代感,這是一種樸素的孤寂和寒冷,與我的個性并不匹配,我始終都是熱烈的。

寫著寫著,總有一種感覺,這么冷,這么安靜,這么死寂。我不是在內部的空間,而是在外面,在遙遠的大海上,獨自一人。島嶼被大海水霧包圍,無休止地被浪潮訪問和拋棄,我浮上來,又潛下去。

2

藤本櫻霞在樓下庭院的圍欄前密密麻麻,見花不見葉。這幅既滿又艷的作品角落,是撕裂的陽傘歪斜的桌椅和碎裂的陶罐。我在陽臺上探頭去看那個廢棄的院子,想要嗅一嗅花香,身上的香水卻像一堵看不見的厚墻。

日出的時間越來越早,它每一天都在往我蘇醒的前端奔跑。沒幾天我便不再追逐日出,六點鐘醒來時,太陽已經在十分鐘前躍起,我關掉電熱毯,重新閉上了眼睛。有時候能夠再次入睡,更多時候,意識亂流在溫度逐漸低下去的毯身上,身體緩慢蘇醒。模模糊糊之間,一個虛擬的我跑進了幽暗的大海中。她游出去很遠,很快不再能找見她的位置了。

“你試過把一個人留在黑夜的海上嗎?沒那么簡單?!?/p>

前女友的日記上記著這樣一句話。我想大概摘錄自某處,與她的文風略有偏差。女孩造句平平無奇些許造作,是記錄心情,也是向愛人示愛。甚至在開篇沒多久之后,她就寫下了這樣的告白:這是寫給你看的日記,我每天都對它說話,想要生日時送給你。

為什么你生日時她沒有送給你?去海鮮市場買生蠔時我想起來問。

不知道。表弟忙著挑選海鮮,袋子里的牡蠣各個都比我的手掌寬大。回家上鍋蒸了,他在廚房又炒又煎,蝦在鍋里活蹦亂跳,我聽到了魚被敲碎腦殼的聲響。

和她一起也是你做飯?我朝廚房里喊。

不是,她做得比我好吃。他圍著圍裙舉著刀從門口探出半身回我。

那個女孩子沒有在這里過冬,她度過的是清爽而美麗的秋天。然而與我同樣,這里是自我囚禁的島嶼??蛷d的窗前有一架一米多長的渡輪模型,由無數(shù)樂高碎塊組裝而成。我來時這架已經完成的模型放在客廳的角落,下面鋪著塑料拼接軟墊。據(jù)說她在那三個月中唯一固定的行動就是坐在窗前耐心處理這些塑料零件,最后竟然能夠嚴絲合縫一塊不落地拼接起來。收拾家時我小心翼翼地將這艘輪船捧上窗臺,和一疊黑色的吉他海報傳單、有蝴蝶結的舊花瓶、各種過期藥、茶葉、奶粉、充電線、說明書、電池、螺絲、起子待在一處。后來我?guī)缀跞拥袅怂信f東西,只留下這一尊龐然大物。有天我坐在窗前吃飯,它在偶然的視角下,像一艘真正航行在天空的船。

表弟駕車離開,說要去島的西端找她,那是一個小鎮(zhèn),樹木茂密,郁郁蔥蔥,在冬天也仍如此。他與她第三次復合,是因為那本日記。我想他撒了謊,誰可以忍住不看?下午安定下來,樓下草坪上的陰影拉長、變暗。雖然天色還太亮,但我似乎能夠聽到洋流的聲響。一整條水煮魚放在黃瓜鱗片下,因等待而枯萎的沙拉硬卷。我想起他重擊它頭部時的聲響,我們討論了它是否會感到疼痛。當我們談論疼痛感覺時,實際上是在談論感覺的能力。我在廚房忍著寒冷扔掉了所有來不及吃完的牡蠣扇貝,默默地收拾好各色碗盤,穿過椅子腿,越過地板,再一次去樓下丟垃圾。這一晚將是一些生物的狂歡。

接下來的一天我走了很遠,沿著公路穿過了海灣與礁石,找到了一家靠海的咖啡館。它距離住處只要三四公里,走路四十五分鐘,坐一輛沿海巴士幾分鐘就到。那天狂風大作,我獨自在褐紅色的塑膠跑道上充滿彈力地走著,除了偶爾呼嘯而過的汽車,全程不見一個人影。后來我在面海的長桌前坐下,要了杯昂貴且難喝的手沖咖啡,咖啡豆里有一種陳舊的油脂味,卻溫暖著我寒冷的腸胃。書店里十分安靜,只有我一個客人,我面前的海也十分寂靜——但我知道并非如此。在我走進這個避風區(qū)域之前,海風裹著海浪在遠處呼嘯,我的全部細節(jié)都歪向一邊。是個沒有人愿意走出房門的壞天氣。

正由于與寒冷的這種強力的對撞,推開門的剎那,我就決定之后要在這間咖啡館工作,它似乎是一個更加堅固的殼,可以屏蔽狂烈的風暴。它夠大夠暖,還可以一覽無余地欣賞到闊大的海面與沙灘。最重要的是在這個季節(jié),幾乎無人會在那樣的沙灘上反復流連,即便偶然有訪客前來,也只短暫停留。

并非無緣無故的抵達,誰會在狂風天漫無目的地疾行。我找到這間咖啡館全然因為女孩子的日記,那里出現(xiàn)了一處名為海洋美學館的地標,是她工作的地方,她反復記錄每一天自己與它之間的聯(lián)結。女孩子在書店咖啡館工作了兩年,曾經是一位沒有前途的咖啡師,后來工資從五千降到四千,她辭了職,成為一個同樣看不到前途的小島做題家。她喜歡這個海邊的咖啡館,喜歡在這里度過的“不上進”的時間。春天時她會沿海走到工作的地方,再慢慢走回來。三年前,她住在我所寄居的小區(qū)的另外一棟樓里。

再一次我開始有規(guī)律地衡量時間,盡管時間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與長度無關。每天早晨在海邊散步回來,吃簡單的三明治,背上電腦,裝一袋蘇打餅干,一袋混合堅果,兩塊椰子糖,帶上三百毫升的保溫杯,走到公交站臺,等車搭車。公交車上總是只有兩三個人,沿海公路如此寂靜,我總是還沒從這片溫和的平和中坐暖,就到了下車時間。

三月的咖啡館內人跡罕至,大部分時間很安靜,架上的書籍擺放得毫無邏輯,耐心一些也能找到很多好書。偶然有人來鏡子裝飾天花板的空間打卡拍照,在有限的空間里體驗虛假的遼闊。而每天固定出現(xiàn)的人只有兩個,除我之外,還有另外一個女孩子,我們分坐在面海的長桌兩端,互不交談。她會安靜地支起支架,架好手機,埋頭刷題。半小時后她會去吧臺買一杯漂葉子的卡布奇諾,但常常那只是一杯很快冷掉的裝飾。她刷了一本又一本題冊,也時不時點擊手機,似乎在看上面彈出的消息。而我則反復卡在一個新鮮的小說里,有思緒的時候向遠處瞭望,沒思緒時十指忙碌于鍵盤之上。我對她的觀察只在所有行動停滯的空當,卻也少之又少,在那里我更愿意只對著窗外的大海無限放空。但海浪太遙遠,我看不到它的面龐,而她很近,不用刻意就看到體態(tài)。有些微胖,扎著和我一樣不精致的馬尾,甚至有些蓬亂。她常穿一件絳紅色的毛衣,外面罩一件黑色羽絨馬甲,更外層是一銀灰色羽絨衣。她穿著棉鞋,總露出紅襪子,也許是本命年。那些天她哭了好幾次,也可以說又哭又笑,一點也不掩飾悲歡,仿若我本不存在。我只在她第一次哭泣時抬頭看過一眼,她正在和手機上的網(wǎng)友們講話,大意為共同努力,一起上岸。我猜測她大約在直播學習,從此更加安靜,連煩躁時鍵盤的敲擊聲也會收斂許多。

我重新投入讀書,想要為自己筆下迷途在雪夜里的故事主人公尋找救贖。日復一日,我逐漸脫去了羽絨衣、厚毛衣。我開始在陽光直射的午后有了汗意,于是走進陰涼的內室,在層層遞進的木質臺階上坐下,翻一些書。作家寫一個人開始描繪世界,隨著歲月的流逝,他的空間里布滿了省份、王國、山脈、海灣、船只、島嶼、魚類、房間、儀器、星星、馬匹和個人的圖像。他發(fā)現(xiàn)耐心的迷宮般的線條勾勒出他自己臉上的輪廓。

三月底的海邊咖啡館坐落在寂靜里,它融合了工業(yè)與原木設計風格的設計,色調簡單,是沉穩(wěn)的灰白褐黑。內部空間用弧線形書架隔開來,卻保持寬敞流動,難能可貴并不刻板。除了面海的小廳,鏡面折射的內臟,還有分置入口兩端的一處有幾個寬大高腳工作臺的長方形工作室,和正對吧臺的矮沙發(fā)區(qū)域。沙發(fā)區(qū)偶爾坐幾個抽煙的客人,是專心來看海喝咖啡的,并不熱心吵鬧??孔髠葧芮傲⒅患茕撉?,那琴到四月才有人碰上一碰。彈琴者在大廳里激情澎湃地演奏了將近一個小時,傳達了沉郁的心境。他深栗色頭發(fā),骨瘦如柴,但神情冷峻,看上去并不脆弱。他張開雙臂,伸開指節(jié),反復彈奏同一首曲子,每一遍之間間隔三五分鐘。我站在拐角的圓柱背后假裝翻一本書,忍不住窺探。這場景感覺像是在記錄現(xiàn)實而不是虛構的東西,但很難區(qū)分其中的區(qū)別。只有我們三個客人,在固定的時段各有各的難處。我回到座位上,看到在另外一邊刷題的女孩子把東西挪到了我的旁邊。

我能坐這兒一下嗎?手機沒電了,我想充個電。這里只有一個插口??次一貋?,她指了指我的右下側,解釋說。

當然可以。你過來坐。我起身騰出先前的位置。

啊不用。

沒關系。你坐過來,我不需要充電。

她再次道謝,挪好位置,重新投入學習。在一片空寂與嘈雜中,我卻很好地進駐自己的小說,直到服務生過來,遞給她一張餐巾紙和一個透明且脆弱的杯子。氣泡水在冰塊上噼啪作響。她這天沒喝咖啡。我打開一包杏仁,直接倒進嘴里。抬眼瞄了瞄從前懸在我頭頂,現(xiàn)在掛在她頭頂?shù)乃{色船錨鐘表。下午兩點二十分,大廳內一片寂靜,演奏者不知何時已然離去,而他的悲觀就像一張寬大、網(wǎng)眼細密的網(wǎng),很難擺脫。

3

出門開會回來,不過短短半個月,樓下的植物就已全部生機勃勃。在陽臺上晾衣服,總會多待一陣子,鳥啼清脆,滿目紅白,春天真的來了。四月底城里到處開滿櫻花,我沒趕上次第綻放,只擒住了尾聲。春日把濱海小城繪成了一幅畫卷,卻并不和善,溫度仍低得氣人,每天都在刮大風,甚至有些時候比三月更為寒冷。即便如此,我還是堅持傍晚在小區(qū)內環(huán)走一圈,正好半個小時。路旁滿是櫻花,郁郁蔥蔥,十分厚重。這些花膚色不同,我耐著心識別幾個,染井吉野櫻、初美人櫻、大寒櫻、關山櫻……還有許多懶得記錄。它們交叉層疊,各個開得旺盛。不過天氣仍是狂風大浪的做派,我為這些花惋惜,海風總不肯讓它們好端端停在枝頭,根本等不及全然綻放,就要呼呼猛然吹落才好。

已經錯失了一半的櫻花季,剩下的一半就格外珍惜。沿海公路上櫻樹難尋,因此海邊的咖啡館只再去過一次。忽然而至,大廳內人滿為患,照常坐在原來的位置,總有人前來詢問是否可替拍照。到午后,長桌中段的座位被陽光曬得刺目晃眼,有需要打卡的阿姨也會好聲好氣問我可否借出所在的角落一兩分鐘。不是她們在打擾我,而是我在打擾大家,因此我只能另尋他處。并且我相當欣然,這意味著我可以通往更遙遠偏僻的角落。當我再次回到這個城市,親近和熟悉感有了猛然飛躍。重返使我不再像一個完全的異鄉(xiāng)人。

還在海邊寫稿?表弟來訊。

這些天在櫻花館。你一定知道。

我知道,她在那里也工作過一陣子,當時總說要我去,但是我時間對不上。

好幾年都沒去?就在城里?

沒去。覺得去一趟太簡單了,但真的沒去過。

反正已經復合,下次一起來。我放下手機,重新回到作品。一個女策展人迷途在金古寺的山道上。我寫了她拋錨的車,微弱的光,雪道上的孤寂。寫作的中段,我總不由得抽離,讓自己喘一口氣。我會從山谷中回到現(xiàn)實,我打量著一切,仿佛它們才是虛幻——左手四五米高度的通天書架,右手整面落地玻璃,外面是闊大草坪以及滿樹綻放的櫻花。桌子是四人座的圖書館專用桌,橡木材質,厚實穩(wěn)固。旁邊立著一株長勢喜人的芭蕉,桌上有只螢綠色臺燈,對面水晶玻璃花瓶里插著兩三株新摘的櫻花,每兩日更換一次。橘色、綠色、緋色、粉色、白色,全部是明媚的暖色調。

遲遲沒有回復。等我快要將手中的段落結束,才又收到條消息:

去不了了,已經分手。

又?

嗯。這次是徹底分開了。

我不信。

真的徹底分開了。

時值正午,天色黃得可怕,似一場大病將至。館內人本不多,現(xiàn)在剩下的也早已跑光了。別說賞櫻,櫻花全體在陰沉的天空下瑟瑟發(fā)抖。我?guī)Я艘粋€自制的三明治,硬著頭皮走出館區(qū),進入鋪著石板種滿櫻樹的后園。天氣勉強可以的時候,有些人還曾至此游園賞花,言笑晏晏。現(xiàn)在園內不見分毫蹤跡,我極不情愿地在一條堅硬冰冷的石凳上坐下,掏出同樣冰冷的三明治,還沒吞咽下半個,冷雨就落在了頭上。

風暴來了,席卷了整座城市。樹木無聲地痛苦搖擺,花瓣雪片一樣在天空打旋。我縮回闊大空曠的館內,根據(jù)建筑師所言,這樣的空曠拉長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很適用于公共空間,身處其中的我們盡可以安心逗留于自己的區(qū)域,互不相干?,F(xiàn)在我根本無須避開他人,除了工作人員之外,再無任何讀者。館員們不得不關閉了大門,即便如此,空蕩蕩的大廳里也溫度驟降。只強力塞進半個三明治的我體溫也跟著滑落,靠小口喝保溫杯里尚且溫熱的水來維持一點殘余的暖意。

我不大能夠再專心續(xù)寫手中的這篇小說,因為我想不清楚一個問題:一個人為什么會愛上另一個人?不能解決這個問題就意味著我丟失了寫作的核心。它不能是一個空心的作品。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黏著在身側大片的落地窗上,其實并未刻意欣賞它所透露出的風景,就如同過去的許多年,我對他人的戀愛毫無興趣,尤其是年輕人的愛情,幼稚的碎屑甚至常常令我鄙夷。偶爾人們會強化自己所見的風暴,是那么強烈,充滿力度,認為它可摧毀一切。但通常不過個把月時間,一切又都必然復歸平靜。人所歷經的號啕,可能只是兩聲咿呀。

這些天我總在闊大的窗前欣賞靜默的曲折,大海的,樹木的,別人的,我的。孤獨把一切帷幔都拉開,眼前呈現(xiàn)的只有一片赤裸?,F(xiàn)在我可以在燈光直射的玻璃窗前看到與自己不同的肖像,她在海面上完成了變形和扭曲。這是悲慘的,也是幸運的。我冒著喪失自己最好的東西的風險,經歷了人生里一場短暫的風暴。好不容易挨到雨住風停,外面已是零下四攝氏度的天氣。

天已經完全黑了,我裹緊外套,推門出去,冷還是一頭撞進我的懷里。它努力壓在我身上,我上了車,它也還在毛孔里面。夜晚的城市更加清冽,日中則顯醇厚,風勢已弱,低低掠過浪濤,出租車闖過海灣邊濕透的樹林,車內散發(fā)著陣陣熱氣,燈光一道道流瀉,鋪滿一瞬間又一瞬間。

第二日仍是暴風天氣,我沒有出門,和初來時一樣,把空調開到最高,鼻腔里一片燥熱,坐在窗前看一部泰劇。兩個男孩在屏幕里咿咿呀呀,我總會走神,樓下的海棠和櫻花雪片一樣漫天飛舞。沒干的地面上又落了厚厚一層紅白,樹禿了好多。我想花季大約已經走至尾聲。

第三天雨勢小了許多,至傍晚時終于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寫完稿去樓下散步,樹上浸了雨水,花葉果然離去大半,跌落在樹腳矮灌木叢里,密密匝匝,大多整朵,甚至有些連枝折斷。步行道上鋪了厚厚一層落花,令人不忍踩踏,它們看著仍清新可愛,卻像是生來就只為人踩上千遍。去新疆土特產買了酸牛奶,水果店拎了袋荔枝,天空呈現(xiàn)出濃烈的花青色,這一天迅即失去光明。當我路過湖時,天鵝在遠處叫了兩聲,橋就像一個巨大的音叉。我猜想是那只常常獨自出門,游向湖心的它。

被暴風雨清洗過后,溫度驟然上升,冬天真正被拋下,整個城市都入了夏。小區(qū)里忽然多了許多住戶,亮著燈的房間逐日增加。到五月中,沙灘上已經布滿人的肉身。我下了海,光腳在海水里泡著時,我想起一句詩:我不懼怕深淵,卻非常畏懼淺層的生活。

我不再四處游蕩,而是回到起點,再一次老老實實安心待在家里,晨昏定省,去海邊漫步。中間的大塊時間,就在花香鳥語的陪伴下坐在陽臺上寫小說。夏天的炎熱到來了,我打開所有的窗戶,讓自己從倒影中解脫出來。也生出來好好清理房間的豪氣。一年中這個時候積聚的灰塵并不比一年中任何其他時間的灰塵更明顯,但是,當我用超細纖維布擦拭公寓的表面時,布最終不是通常的灰色,而是更令人震驚的灰色——黑色的灰。我耐心等待的暴雨已經沖刷這個城市許多次,它并沒有帶走這些灰塵。

我用掉了許多清潔用品,每天都在房間里上下擦抹。有時覺得這些不過徒勞無功,待我走后,這房間再次空置,過不許久,恐怕又是滿目煙塵。誰知道那女孩子到底有沒有清潔呢?也許她正如我一般,不斷嘗試把生活洗滌干凈,卻又不得不接受更多的污泥因未能預知的風暴蒙上面頰。

都是她所不能承擔的,陳舊的長年累月的積累。那年夏天,她在公共汽車上或慢慢走過她家或在圖書館附近打轉時第一次跟男朋友提到了分手,午餐時間,她坐在圖書館后面小公園的一棵樹下,感覺整個世界都縮小了,只剩下頭頂上櫻花樹葉可怕的顫動聲。

父親已經在她眼前發(fā)生了變化。他的臉向內塌陷,鼻子看起來像鳥嘴一樣尖。身體正在萎縮,每一個細胞都在瓦解。她想,他的血液正在停止流動,他的意識正在慢慢消失,她還是無法張口向富足的男友請求幫助。她的自尊心如此強烈,她找人把他拉回家,他咽下最后一口氣的那一刻,她失聲痛哭,但二十四小時后,她的臉卻平靜了,仿佛所有的痛苦都已離她而去。

她仍然沒有想過要如何改變,駐留在這個城市,在各種書店、咖啡館打打零工,賺到相應的收入。她無法滿足他提到的“上進”的要求,被反復斥責沒有前途。這個被疫情攔下沒有順利出國留學的男孩子一開始就沒有把她歸入自己的世界,她注定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過客。她就這樣把自己釘死在了生活邏輯里。

我接二連三地開會,離開又回來,最終長久地離開。夏天的嘈雜一日更勝一日。后來我不再去海邊,也清潔完了所有的門窗。我無法保證灰塵不再降臨,但卻可以確定這一刻的潔凈。我完成了海洋給我的凈化,它來自許多的風暴。我也許再也不想在海邊度過春天了,有太多的風吹得人腦仁疼。然而等到半年之后,我坐在暖意蒸騰的家里度過冬天時,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時的模樣。有一天我在書房寫作,只有一盞臺燈相伴。我通體舒適,卻想起了蜷縮在矮椅上打著冷戰(zhàn)的時光。我寫下了一首詩,然而因為我不是一個詩人,我將它連成了一段話。寫作者總愛撒謊,我從風暴中走了出來。

不要讓我回憶過去,凝固的雪霧,堅硬的海水。傍晚,樹木在風暴中用力拉扯纖維。無數(shù)碎片的全部細節(jié)都歪向一邊。不要讓我回憶過去,沙沙作響,隆隆轟鳴,如果一個人長時間靜靜聆聽,對漫步的渴望跨越風暴,這種渴望就會顯露出兩耳之間的意義。不要讓我回憶過去,我繼續(xù)去大海里,沒有遲疑。

白琳,生于新疆。作品見于《當代》《青年文學》《長江文藝》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