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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熱生活 書寫時代新篇”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優(yōu)秀作品聯(lián)展 風(fēng)里有只聆聽的耳朵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王利雪  2024年10月04日11:36

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來自哪里,又會去何處。也許,在這樣一條人來人往、聲色喧囂的路上,對于行色匆匆的我來說,他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問號。

于是,在無數(shù)個晴好的上午,或是陰云密布的黃昏,他就一直謎一樣的站著,坐著?;虬l(fā)呆,或沉思,更多的時候是對著他手中的話筒低聲唱。

那兒是這個小城最繁華的一條街道——一馬路。工會、新華書店、人氣最旺的超市、最高檔的商場,全都集中在這條道路的十字路口周圍,而他選擇了人流更為密集的紅綠燈附近。他常常坐在一個花壇的邊沿,背后的小型廣場,每一年都有大大小小的一二十場活動在此舉行……

廣場的后面是這個城市的工人文化宮與工會大樓,這個城市最好的少兒才藝培訓(xùn)中心就位于這個樓上。大樓的一層,門挨門開著多家琴行,從幾百元的電子琴到十幾萬的鋼琴,從幾百元的吉它、二胡、尤克里里到上萬元的古箏,樣式俱全。每天,這些琴行里都會浮動著悠揚、動聽的旋律。

他就在這個城市音樂最為密集的空間一角唱歌。一個高約四十厘米的黑色音響放在一個用自行車的兩個輪子改成的推車上,推車上還有一個小音響,插著U盤,那里面有他的秘密武器——他熟悉的音樂伴奏,可以修飾美化他的歌聲,也可以喚醒他對一些歌詞的記憶。

他曾唱些什么,他在唱些什么,我一概不知道。寒來暑往,街角的他只是我所熟悉的城市風(fēng)景的一部分,就像他身后的花壇一樣。只是當目光掠過去,掠到他所在的空間時,或許會有多一秒的停留,僅此而已。

在一次文友的聚會中,話題由詩與遠方轉(zhuǎn)向了小城身邊的風(fēng)景。我們的話題偶然性地轉(zhuǎn)向他,這僅僅因為他是我們路邊的風(fēng)景之一。一個朋友說起了他唱的歌,非一般的難聽,嗓音沙啞,而且常常跑調(diào)。看著朋友的表情里帶著幾分痛苦的夸張,我只笑不言。

我想,你也許已經(jīng)猜出他的身份:一個乞討者,一個常常低著頭唱歌的賣唱歌手。讓我詫異的是他的聽覺,超乎尋常的敏銳,總是能在嘈雜的繁多的交錯的聲音海洋中,極其準確地捕捉到那清脆的支愣愣投幣聲,他會迅速轉(zhuǎn)換思維——謝謝謝謝!

我一直以為他是覺得自己其貌不揚才常常低著頭,覺得自己的職業(yè)不光彩才常常閉目發(fā)呆,直到有一天我才發(fā)覺我一直是錯的。

那天我因為一件不如意的事,心情格外失落,腳步也越發(fā)沉重與緩慢。等走到那個街角時,疲憊像一塊鉛拴住了我,于是我就停下了腳步,也就第一次讓目光在他那里做長久的停留。他確實其貌不揚,矮,是他外形的硬傷,絕不會超過一米五。胖,又加重了他身體比例的失衡。也許是缺少運動,臉上的肉呈向外輻射狀撐開,很飽滿,也很有喜感。腹部的肉鼓起來,將一件貼身的衣服撐得一絲縫隙也不留。頭上的板寸發(fā)型,不知何故剃得平平整整方方正正,顯得整個人像個鼓鼓囊囊的圓柱。

我停留在那個路口時,他正在唱“這些年一個人,風(fēng)也過雨也過”,說實話,他的唱功確實無法給個好評,大多時候歌詞的旋律被他唱得七扭八歪。越是這樣,越在這一刻引起了我的好奇,一首歌結(jié)束的時候,我終于開始了與他的一次對話。

這個熟悉的陌生人,我想知道他來自哪里,為什么總在這個路口唱歌。

空氣里仍然是亂糟糟的雜音,以致于顯得我的問題綿軟而多余。

只是瞬間,他卻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飄向他的問題。他伸出手,摸向音箱,擰小了音量,開始回答。只是一句,只是當他說完他就住在附近的閘河路時,我猛地吃了一驚,像有什么尖銳的利物倏地穿空而來刺中了我。坐在我面前的他,抬起了頭——他的左眼微瞇,右眼卻努力地向上翻,深深的雙眼皮努力向上擰,有一層厚厚的白膜嚴嚴實實地覆蓋住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球,白膜上交雜錯亂著一些細小的血絲……像那……

我的一顆心被一條繩子拴著從懸崖邊向下扔,速度快之又快,前所未有。他每說一句話,眼睛便會不由自主地上翻,那層厚厚的白膜便像一個球一樣鼓起來。一時之間我難以坦然面對他的雙眼,或者面對他的那張臉。每一次的目視,都讓我有近乎想逃離的沖動。

那一刻我又點慶幸他看不到我有點“猙獰”的表情。他自顧自說著,不是我以為的住著自家的小院,或是那種狹小的老房子,他住在離唱歌地點不遠的一個旅館里,住宿費一天十元,每天收入的二十多塊錢,除去住宿,正好用來吃飯。我很沖動地問他都是怎么吃飯,他咧了咧嘴——買著吃。

就在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的牙齒特別整齊,像剛剝開皮的糯玉米,整齊白凈,只不過比玉米粒細而瘦長一些。他每句話都帶著笑意,有著流水的輕快與自然,也許是一種習(xí)慣的職業(yè)態(tài)度,也許是天性的樂觀。

話筒的音量只是關(guān)小了,但仍有傳音效果,于是幾句短短的關(guān)于他如今處境的句子也許飛進了那附近行人的耳朵。父母都已不在世,沒有兄弟姐妹,如今就靠賣唱過活。

如果他的每句話都沒有虛假,那在冥冥之中為他安排好的命運與人生是何等的不公道。這一場人世,一場場寒霜一次次冰雹不管不顧地去趕赴他的生命場,從不過問他的感受。這一世,我們可以不優(yōu)秀,不成功,可以從來都不是那聚光燈下被人矚目的一個,可以沒有掌聲與喝彩,只要我們有健康的生命,只要我們被人愛著。

誰在替他看著這世間的色彩與光明,他在被誰愛著?

我仍想知道他到底來自哪里,不是那個他暫時棲身的旅館?!笆捒h孫圩子”,他很輕松地揭開謎底。蕭縣離小城一百余里,“孫圩子”是一個村莊的名字,就像我走過的許多村莊一樣,安臥在這皖北平原的深處。

我這才看見他身后的一支木棍,光滑圓溜。橫穿馬路,沿著專用的盲道,紅燈、綠燈,紅燈、綠燈,他在行走與等待中交錯,他在蕪雜紛亂的聲音中辨別著安靜。那個小旅館有多遠?他一個人拉著小車,拄著棍在黑暗中摸索,每一趟如果以步計數(shù),該是多少?音箱怎么充電?他怎么買飯,吃飯?

謎仍然有很多。他的手掌、雙肘、小腿肚處有著多處大小不一的傷痕。那些傷痕怎么來的?有撞的,有摔的,也有燙的,他輕描淡寫地告訴我。黑暗世界里,他不是小說中所描寫的超級英雄,只是一個常常碰壁的狗熊,傷得多了,會慢慢變得聰明。

我曾有過盲道摸索行走的體驗,那是因好奇而起,可是每一次的體驗難以超過半分鐘,我便在巨大的難以逃脫的恐慌中急急睜開眼睛。沒有一絲光的黑暗讓我不安,讓我無法忍受。

你在這兒有半年多了吧?聽到我的問話,他那一口牙齒竟然在陽光下泛著白光:一年多了。

時間的行走如此之迅速,讓我心驚。季節(jié)的輪回,磨鈍了我的知覺與思維,甚至麻木了我的痛苦,原來他的歌聲不知不覺已在這條路上飄了一年多。

我忘記了時間,他卻記著。

再走近,他胸前的掛牌是一個殘疾人證,上面除了統(tǒng)一的印刷字之外,貼著一張他身穿綠色T恤的照片,照片下面有手寫的四個字:徐敬龍 男。

我終于知道了他的名字,知道了他來自哪里。他來自的那個村子,安葬著他的父母,除此之外,一個他完全看不到的世界,看不到的村莊,看不到的家,與他現(xiàn)在所寄居的旅館,會有著怎樣根本不同的意義?

他是一個人拄著棍在黑暗中漂泊到小城的。

他說,我得活著。

這四個字具有石頭一樣的質(zhì)地與真實,是一個人與生俱有的資格。這路上行色匆匆的人,哪一個不是為了活著?

他的身旁,幾米之外,有一個年已七十的老人,小小的推車擺著手工的嬰兒毛線鞋、虎頭鞋,手工的鞋墊。她靜坐著不發(fā)一言,紫紅色的帽子、灰色的口罩間露出渾濁而安然的眼睛,我想徐敬龍的歌聲會無一遺漏地從她的耳旁飄過。

我離開了,沿著盲道的指向前行。盲道的兩邊有幾個看麻衣相的男人女人,扭著頭拉長著脖子用目光追逐著我的身影,也追逐著每一個從他們面前走過的人,不知道這些有未卜先知“神力”的人能不能預(yù)知徐靜龍以后的命運?

我離開了那條街,轉(zhuǎn)向另一條。市聲喧囂,一波一波的汽笛聲、叫賣聲穿過空氣壓向我的耳朵。就在這眾聲喧嘩里,我又聽到了徐敬龍的歌聲:“遇到困難莫憂傷,風(fēng)里雨里莫言苦啊,再苦再累自己扛,啊——人生就要立大志,哦——艱苦創(chuàng)業(yè)記心上……”

風(fēng)在疾速地飛馳,帶著他的歌聲,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飛向那些行色匆匆的行人的耳朵。不管有意或無意,有那么一些瞬間,你總會像我一樣聽懂他那沙啞的聲音在唱些什么。就像此時,我聽他唱——“離開家鄉(xiāng)爹和娘,背起行李走遠方”,我仿佛和他一起想起了那遠在另一個城市之外,曾經(jīng)不是徹徹底底孤獨的時光,想起了依靠一棍木棍摸索前行的無盡頭的路……

我突然覺得那些歌詞就像是為他寫的。

聽著聽著,那歌聲仿佛變成撕裂般的吼叫:“爹——娘——我還活著,我會好好活著——”

或許這是他真正想唱的。也許他一直努力地在歌聲里構(gòu)建一個屬于自己的世界,有色彩,有歡笑,有他日夜思念的人。

就在徐敬龍唱歌的地方,幾年來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過一些乞討者,有那樣幾個男人或女人,常常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在來來往往的行人面前,將頭如雞啄米如搗臼般觸碰到水泥地又抬起,似乎擲地有聲,似乎從不嫌累。那種將自己化成塵埃一樣卑微的姿態(tài),毫無尊嚴的乞求眼神常常讓人們厭棄。那些身影出現(xiàn)過又很快消失不見。

我詫異這樣一條繁華的街道,城管竟會容許徐敬龍留存一年之久,這個城市貌似冷漠的行人、住戶、商家,一直包容著他并不動人的聲音在打擾,一直在給予他并不慷慨的活命錢……

一片梧桐葉從粗壯的樹枝間飄落著地,似乎發(fā)出沙的一聲,我的耳朵在一剎那捕捉到這細微的聲音。那些努力活著的生命,都在這龐大的空間世界里努力地發(fā)聲。我知道,風(fēng)里永遠有一只聆聽的耳朵。

(首發(fā)于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濉溪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