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4年第10期|徐貴祥:好漢樓(節(jié)選)
徐貴祥,男,1959年12月出生,皖西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軍事文學(xué)委員會主任,中華文學(xué)基金會理事長。著有小說《彈道無痕》《歷史的天空》《高地》《馬上天下》等。曾獲茅盾文學(xué)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全軍文藝獎等。
《好漢樓》賞讀
我不是作家,但我是一個有文學(xué)情懷的人,我一直在做文學(xué)夢,從少年到如今。我深信,文學(xué)讓人安靜,文學(xué)讓人年輕,文學(xué)讓人清澈。我用我的筆在紙上歌唱,表達我對世界和生活的看法,表達我的感情和理想……好了,讀者同志,不浪費您的時間了,我先把這個故事講給您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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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我在某部通信營二連炊事班工作,有一天副連長馬莉找我談話,說師政治部宣傳科要一名打字員,物色到我頭上來了。我一聽,第一個反應(yīng)是不敢相信,從炊事班到宣傳科,這也太不靠譜了。
我問馬副連長是不是跟我開玩笑,她眼睛一瞪說,我跟你開過玩笑嗎?你要是沒有特殊的事情需要處理,馬上給我卷鋪蓋,吃了午飯就去報到。
這簡直就是喜從天降,不過我還是有點兒納悶。
我參軍并不是自己的選擇,而是我父親的意思,他當(dāng)過兵,只當(dāng)了三年,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當(dāng)上軍官。高考填志愿的時候,他要我報考軍校,我倒是填了,可是那所軍校沒有錄取我。我父親沒有氣餒,在我大專畢業(yè)之前,他把我的成績單送到縣武裝部,硬說我是當(dāng)兵的料兒。
父親跟我講,大學(xué)生士兵可以直接提干,這當(dāng)然是真話,他想讓我圓他的軍官夢??晌抑浪€有一層考慮。
我讀大專的時候參加了文學(xué)社團,課余就戴著耳機聽小說。那年暑假回家,父親見我成天戴著耳機,非常不滿,跟我講,天天戴著個助聽器,難道你的耳朵有問題?
我跟父親講,我這是在聽專業(yè)講座呢。父親將信將疑,最終還是把我送到部隊了。
沒想到新兵集訓(xùn)之后,我被分配到炊事班,而且還不是大廚,主要職責(zé)是打雜。
到炊事班的第一天晚上,我給父親打電話,告訴他我在炊事班揉饅頭。他也愣住了,安慰我說,這是好事啊,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值得欣慰的是——啊,讀者同志您笑什么,笑我說話文縐縐的?是的,我有這個毛病,講話的時候愛用書面語,顯得自己有文化。其實,這個毛病也有好處,我就是因為口語書面化,引起了副連長馬莉的關(guān)注,她讓我業(yè)余時間參加修訂連史。很快我就對連史產(chǎn)生了興趣。
我的文字功底不錯,經(jīng)常能夠從資料里發(fā)現(xiàn)瑕疵,比如連史原稿里有“俘虜敵團長張立明一名”,我就向副連長提出來,這是病句,張立明就是一個人,沒有必要再加“一名”。再比如,“劉崇同志像猛虎下山一樣撲向被炮彈炸斷的電話線”,我說那不可能,因為電話線是被冰雪覆蓋的,劉崇同志只能一截一截地找出來,不可能“猛虎下山”,再說那時候他已經(jīng)負傷了。諸如此類的發(fā)現(xiàn)還有很多,得到了馬副連長的認可。也許正是這個原因,她推薦我到宣傳科當(dāng)打字員吧。
師機關(guān)大樓在營區(qū)中間位置,通信二連在營區(qū)東邊,中間隔著兩個小山包,兩公里多一點兒。那天午飯我吃得心不在焉,草草了事,馬副連長派我的同事、炊事班洗菜員陳秋,推著買菜的三輪車,送我到宣傳科報到。
陳秋是我的好伙伴,我能夠參加連隊修訂連史,讓他羨慕得不得了。陳秋想當(dāng)文書,他說他當(dāng)了文書,復(fù)員后找女朋友就有身價了。
路上陳秋問我,你家里很有錢吧?
我說,我家就是一個開超市的,能有多少錢呢?現(xiàn)在生意不好做。
陳秋說,那你怎么能調(diào)到機關(guān)當(dāng)打字員呢?聽說還能直接提干。
我有點兒不高興,想了一下才說,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啊,我是正經(jīng)八百的大學(xué)生士兵,我怎么就不能到機關(guān)工作?再說,你認為關(guān)系是萬能的嗎?好好工作,爭取早點兒當(dāng)上文書。
我沒有告訴陳秋,我其實就是個大專生,還是林木專業(yè)。
陳秋的臉灰了一陣,再也不言語了。山道彎彎,很快就到了,直到我扛上背囊,拎著網(wǎng)兜上了辦公樓的臺階,他才慢悠悠地說,畢得富,星期天我來找你玩吧,我還沒有進過辦公大樓呢。
我轉(zhuǎn)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陳秋,腰桿頓時挺直了許多。我說,好的,等我工作落實了,就給你打電話。
我三步并作兩步上了辦公樓臺階,回頭一看,陳秋還站在那里。我心里說,拜拜陳秋,拜拜通信二連,拜拜炊事班,我要到機關(guān)工作了,我再也不跟你們一起和面洗菜了。
我把東西放在辦公樓一層的衛(wèi)生間里,興沖沖地上樓了。問清楚姚副科長的辦公室,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心里一陣狂跳,突然緊張起來,情不自禁地摸摸風(fēng)紀(jì)扣,檢查了鞋帶。
這時候從一間辦公室走出來一個上尉,見我杵在那里,朝我笑笑說,是畢得富吧,姚副科長在開會,讓我等你。我來給你簡單地介紹一下情況,然后你到好漢樓住下。
這是我到宣傳科見到的第一個人,名字叫東南風(fēng),文化干事。我對他印象很好,他對我印象也不差,以后我走上寫作的道路,同他也有關(guān)系。
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我不僅調(diào)到機關(guān)當(dāng)上了打字員,而且住進了好漢樓,這比先前住在通信二連炊事班要強多了,雖然是同組織科的打字員畢然合住。
到了好漢樓,拿出東南風(fēng)交給我的鑰匙,打開門,看見屋里有兩張空床,墻壁和地面都很干凈。衛(wèi)生間一點兒異味也沒有,不像我們通信二連炊事班,每天幾遍沖洗,照樣有刺鼻的尿臊味。我很慶幸有這么一個室友,同時也想到,我得注意點兒,往后多干活。
下午下班前,我回到辦公室,姚副科長見到我很高興。這才知道,宣傳科原來的打字員劉牧參加集訓(xùn)了,結(jié)束后很有可能提干,他的工作由我頂替。
我一聽這話明白了,原來我還不是正式的打字員。我馬上就想到一個問題,如果劉牧提干不成,那我不是還得回通信二連炊事班嗎?我琢磨要不要把這個疑問說出來,姚副科長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哈哈一笑說,你安心工作,只要你表現(xiàn)好,就能留下來。
盡管姚副科長這么說了,我的心里還是不踏實,我估計,除了劉牧的親人,最希望他順利提干的就是我。
姚副科長帶我到幾個辦公室,認識了宣傳科全體軍官,教育干事段金海、新聞干事方田園、文化干事東南風(fēng)、內(nèi)勤干事富金山。因為科長面臨轉(zhuǎn)業(yè),姚副科長主持工作。姚副科長對我說,這是編制表上的職務(wù),在工作中并不是嚴格按照編制履職,分工不分家,咱們基層宣傳科,所有重要工作都要一起上,包括你們幾個戰(zhàn)士。
宣傳科還有兩個女兵,軍人俱樂部的袁月和韓小涵。袁月是俱樂部主任,二期士官。到機關(guān)食堂吃飯的時候就見到她們了,不過沒有怎么說話,只打了個招呼。
當(dāng)天晚上,回到好漢樓三層,走到門口一看,里面有個瘦高個子士兵,正在愁眉苦臉地看著我的床鋪。我猶豫了一下,敲了敲門,里面的人似乎吃了一驚,轉(zhuǎn)過臉來,盯著我足足看了兩秒半鐘,拉著臉問我,你是怎么弄到鑰匙的?
他的臉本來就長,往下一拉就更長了,讓我很快就聯(lián)想到木瓜。
我說,是東南風(fēng)干事給我的。怎么,您不知道?
高個子士兵說,我才安靜了兩個晚上……他們也太不尊重人了,說都沒有跟我說一聲。你貴姓?
我立正回答,畢得富,完畢的畢,得到的得,富裕的富。
他的眉頭皺了皺,但是很快臉上就松弛下來了,啊,這么巧,我也姓畢,畢業(yè)的畢,然后的然。
我趁機套近乎說,那我們就是兄弟了,我知道你比我早兩年入伍,我叫你畢哥吧。
他沖我一揮手說,進來吧,千年修得同船渡,進了一個門,就是一家人……不過,你不能喊我畢哥,我們部隊,相互之間稱呼職務(wù)。
我進去了,剛要坐下去,他咋呼一聲,不要坐床,條令規(guī)定,非休息時間,只能坐這個。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完,伸出一條腿,從我的床下踢出一個小馬扎,一直踢到我的面前說,非休息時間坐這個。
屋里只有一個簡易的寫字臺和一把椅子。我當(dāng)然明白,他的這個舉動其實就是下馬威,他不想讓我坐那把椅子,而且不僅是今天晚上,只要我今天沒有坐上,那么就意味著,在此后的歲月里,我就不能享用那張寫字臺和那把椅子,還有他床邊的那個白色書柜。
我盯著他,同時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我們的集體宿舍,二十多平方米,因為家具少,顯得空空蕩蕩??磥砦业米约合朕k法弄到一張寫字臺和一把椅子,還有書柜??墒俏业侥睦锶ヅ??
我沒有坐那個馬扎,因為畢然已經(jīng)坐在椅子上了,仰著他的木瓜臉,就像從高空俯瞰我。
我堅持站著,不讓他俯瞰。
他似乎捕捉到了我的對立情緒,沒話找話地說,你睡覺打呼嚕嗎?
我說,我打不打呼嚕,我自己怎么知道?我要是打呼嚕把你吵醒了,你就把臭襪子捂在我嘴上。
他嘿嘿一笑說,哪能呢,我是怕我打呼嚕影響你休息。
我說,我不怕,我要是困了,外面打雷都聽不見。
三言兩語,我和畢然就算熟絡(luò)起來,他告訴我,他也是大學(xué)生士兵。畢然說,只差二百二十三分,我就能讀清華北大了。
我的心里一陣冷笑,但是嘴上說,那你怎么還來當(dāng)兵?。?/p>
他說,盡義務(wù)啊,適齡青年應(yīng)征入伍,是每個公民應(yīng)盡的義務(wù)。我跟你講,現(xiàn)在,大學(xué)生入伍是流行風(fēng),我們“長虹師”今年有三百名大學(xué)生士兵,調(diào)到機關(guān)工作的有十二個,已經(jīng)有五個參加集訓(xùn)了,運氣好的話,至少能提起來三個。你小子命不錯,才當(dāng)半年兵就到師政治部了。
我突然聽到他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嘆息,好像嘆息他的運氣不好似的。
我終于坐到小馬扎上,我得緩和我們的關(guān)系,居高臨下就居高臨下吧,誰讓人家是老兵呢。
雖然姚副科長說,只要表現(xiàn)好,就可以留下來,但我總是不放心。我對提干興趣不大,但也不是沒有,如果讓我選擇,是提干還是回到通信二連炊事班工作,我還是選擇前者。
我把我的擔(dān)心告訴畢然,請他指點迷津。他哈哈一笑說,你放心,劉牧啊,他回不來了。
說完這話,他的手臂抬起來,手心向下,在胸前往下一按,好像按在誰的腦袋上。
我覺得他話里有話,問道,他為什么回不來了?
畢然看著我說,他是因為思想意識有問題,被趕出宣傳科的。最后這句話,他幾乎是用一字一頓的口吻說出來的。
我說,什么叫思想意識有問題?是不是小偷小摸?
畢然說,這個你都不懂?思想意識有問題嘛,就是,就是腦子有問題,他偷看女人洗澡。
我嚇了一跳,說,那怎么還讓他參加集訓(xùn)呢?這樣的人,能提干嗎?
他笑了,集訓(xùn),誰跟你講的?那是你們姚副科長編造的,給他留個面子,住進集訓(xùn)隊,實際上就是等待復(fù)員。
雖然畢然這么說了,我還是不太相信,我甚至看到畢然講起劉牧的時候,眼神有點兒不對,目光空洞。好像他不是在跟我講話,而是在同操場那邊的山頭講話。就憑這,我判斷出來,畢然同劉牧的關(guān)系肯定一般,他不喜歡劉牧,可能劉牧也不喜歡他。
那個晚上我沒有睡好。
宿舍在好漢樓三層,畢然的床鋪在里面,寫字臺對著窗戶,西面是一個山坡,通向遠望閣。熄燈號響了之后,從窗戶往外看去,黑咕隆咚的。我很想到遠望閣坐一會兒,但是我不能輕舉妄動。
畢然好像也沒有很快入睡,翻來覆去的,偶爾還克制地咳嗽兩聲。躺在鋪上,我想象原先睡在這個鋪上的劉牧,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從劉牧的身上,我又想象,住在四樓的袁月和韓小涵、套間里的姚副科長、二樓的東南風(fēng)干事和方田園干事……這六十多個房間里的人,這會兒都在干什么呢?在這個黑漆漆的夜晚,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只蝙蝠,飛翔在一個陌生的世界里。
到了半夜,我被自己的一聲呼嚕驚醒了,接著我就聽見畢然發(fā)出了一聲嘆息。我的天哪,他還沒有睡著,他在想什么呢?難道他還在想劉牧的事情?
……未完待續(xù)
本文刊載于《小說選刊》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