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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散文》2024年第9期|蘇北:慕汪齋瑣記
來源:《散文》2024年第9期 | 蘇北  2024年10月11日08:25

01

風落帽

讀張岱《陶庵夢憶》,“噱社”一篇,記到仲叔善詼諧,在京師與漏仲容、沈虎臣、韓求仲等人結“噱社”,社員聚會時每每笑聲不斷。一次聊到讀書作文,說少年讀書如快刀切物,老年讀書如以指頭掐字,掐得一個,只是一個。少年作文如白眼看天,一篇現(xiàn)成文字掛在天上,頃刻下來,刷入紙上,老年作文如惡心嘔吐,以手扼齒噦出之,亦無多。這當然是自謔。后沈虎臣又說到仲叔,說仲叔一次等座師收一個帽套(掛于帽外的一種飾物),可那天嚴寒,沈虎臣嘲笑說:“座主已收帽套去,此地空余帽套頭。帽套一去不復返,此頭千載冷悠悠?!?/p>

讀宋人吳自牧的《夢粱錄》,卷五《九月》中,有以下文字:

日月梭飛,轉盼重九。蓋九為陽數(shù),其日與月并應,故號曰“重陽”。是日孟嘉登龍山落帽,淵明向東籬賞菊,正是故事。今世人以菊花、茱萸,浮于酒飲之,蓋茱萸名“辟邪翁”,菊花為“延壽客”,故假此兩物服之,以消陽九之厄。

文中所說的“孟嘉”,是東晉名士,吳地的士族,官至江州別駕、征西參軍等職,深受庾亮、桓溫的器重欣賞。孟嘉晚年又在桓溫的幕府任長史等職,留下了“孟嘉落帽”的典故,見于《晉書·孟嘉傳》:

有風至,吹嘉帽墮落,嘉不知覺。溫使左右勿言,欲觀其舉止。嘉良久如廁,溫令取還之,命孫盛作文嘲嘉,著嘉坐處。嘉還見,即答之,其文甚美,四坐嗟嘆。

這個故事主要是說孟嘉之從容、灑脫。古人戴帽是非常重要的禮儀,帽子被風吹落,應該是一件非常狼狽的事情。但從容對之,也反映出一個人的氣度和灑脫。后世有許多稱頌的詩歌。李白、杜甫、元稹都有詩句:“醉看風落帽,舞愛月留人?!薄靶邔⒍贪l(fā)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登樓王粲望,落帽孟嘉情?!?/p>

有一年在北京公干,聯(lián)系一位師友,師友是一位著名學者,在大學教書。接到我的電話,他說中午還有幾位客人,讓我直接去他學校吃飯。我去了,有好幾位老先生,人到齊一起往餐廳走。正是北京的秋冬季,風極大,我們頂著風走。忽然一陣風來,將王先生帽子從頭上吹走,王先生低頭去撿,可風吹著帽子向前滾動,王先生緊走幾步,一把抓住。抓住帽子之后,先生邊將帽子在手上撣了撣,邊自言自語地說:“殺頭不過風吹帽?!薄壬侵聂斞秆芯繉<?。

我聽到就笑了。這句話我記住很多年了。近讀到上述舊書里的文字,忽然就想起了王先生的這句話。中國知識分子與帽子的關系由來已久——戴帽,摘帽,風吹帽。帽子關乎大義呢。

02

希望小說里有畫意

讀汪曾祺的《鑒賞家》,寫到季四太爺——季匋民,我就想起了汪先生本人。

汪先生是有畫名的,他也想做一位畫家。他父親就是個畫家。十九歲時去考西南聯(lián)大,汪先生說,如果考不上,他就準備去考國立美專??上Ыo他考上了,要是考不上,他就會上美專,也許中國現(xiàn)代繪畫史上就會多一位畫家。

《鑒賞家》故事很簡單,就是一個大畫家和一個送果子的小販的故事,也是一個知音的故事。我們知道,中國人對知音是有特別的寄意的。歷史上著名的俞伯牙與鐘子期,一個彈琴一個聽,演繹出一曲“高山流水”的深情。葉三雖然是一個水果小販,但他懂季匋民,懂他的畫。季匋民畫畫從不讓人看,但可以讓葉三看,葉三對畫的贊賞,都是季匋民自己得意的地方。季匋民畫錯了荷花,葉三指了出來,季匋民就重畫一幅送給葉三,有時季匋民給葉三的畫不題上款,讓葉三可以去賣。葉三說:你的畫我都不賣。葉三死后,遵其遺囑,他的兒子把季匋民送給葉三的畫全部一起陪葬了。

汪曾祺先生是懂中國畫的。他寫這篇小說是向宋元之后的中國文人畫致敬(他對中國古代的許多畫家都了解),也將他對中國水墨的理解傾注在了文中。比如寫季匋民畫墨荷、畫紫藤,這些汪先生都畫過。比如“紫藤里有風,花是亂的”,汪先生自己就畫過許多這種亂花的紫藤。

汪先生在美國愛荷華州訪問期間曾有過一個題目為《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的演講。在談到中國文學與繪畫關系時,他說,有些人說他的小說是詩化小說,他倒是希望有人說他的小說是有畫意的小說。

這真是汪先生希望的,事實也是如此。汪先生的作品里確實充滿了畫意——中國的水墨精神,還有中國畫的留白藝術。

他在美國還看了一些藝術館和博物館。在波士頓博物館他看到一幅宋徽宗摹張萱的《搗練圖》,佩服無比。他在一次談話中說到這幅畫,說:“那一根線,那么長,一筆下來,我恨不得給它磕個頭?!蓖粝壬鷮懠緞癞嬆蓞⒂昧藦埓笄Вf:“他畫的荷葉不勾筋,荷梗不點刺,且喜作長幅,荷梗甚長,一筆到底?!边@都是汪先生的經(jīng)驗之談。汪先生多次說過:“我寫小說都是有原型的、自己理解了的,叫我沙上建塔,我辦不到。”

03

觀察與筆記

讀宋人灌圃耐得翁的《都城紀勝》,這是一本記風俗、物產(chǎn)和市井的書,在“市井”一篇中有這么一節(jié):

自大內和寧門外,新路南北,早間珠玉珍異及花果時新海鮮野味奇器天下所無者,悉集于此;以至朝天門、清河坊、中瓦前、灞頭、官巷口、棚心、從安橋,食物店鋪,人煙浩穰。其夜市除大內前外,諸處亦然,惟中瓦前最勝,撲賣奇巧器皿百色物件,與日間無異。

這里明確地寫出了地名、街巷和方位:和寧門、新路南北、朝天門、清河坊、中瓦前、灞頭、官巷口、棚心、從安橋。夜市則在大內前外和中瓦前,讀者讀到,仿佛被作者領著走了一遭似的。

汪曾祺先生喜歡讀雜書,尤其是古代筆記。他在《談談風俗畫》一文中曾寫道:

我也愛看講風俗的書,從《荊楚歲時記》直到清朝人寫的《一歲貨聲》之類的書都愛翻翻……《夢溪筆談》《容齋隨筆》里有不少條記各地民俗,都寫得很有趣……

我年輕的時候熟讀汪先生的《晚飯花集》,里面的小說我篇篇熟悉,可以說每篇都有一些敘述街巷和住家形制的片段。這種手法其實是非常有用的,可以舒緩小說的節(jié)奏,提升小說的質感(情景逼真)。這些街巷的名稱、方位,它們之間的組合,等等,看起來仿佛多余,甚至有點啰唆,其實是重要的。比如,汪先生的《晚飯花》一篇:

李小龍的家在李家巷。這是一條南北向的巷子,相當寬,可以并排走兩輛黃包車。但是不長,巷子里只有幾戶人家。西邊的北口一家姓陳。這家好像特別的潮濕,門口總飄出一股濕布的氣味,人的身上也帶著這種氣味。他家有好幾棵大石榴,比房檐還高,開花的時候,一院子都是紅通通的。結的石榴很大,垂在樹枝上,一直到過年下雪時才剪下來。陳家往南,直到巷子的南口,都是李家的房子。東邊,靠北是一個油坊的堆棧,粉白的照壁上黑漆八個大字:“雙窨香油,照莊發(fā)客”。靠南一家姓夏。這家進門就是鍋灶,往里是一個不小的院子。這家特別重視過中秋。每年的中秋節(jié),附近的孩子就上他們家去玩,去看院子里還在開著的荷花,幾盆大桂花,缸里養(yǎng)的魚;看他家在院子里擺好了的矮腳的方桌,放了毛豆、芋頭、月餅、酒壺,準備一家賞月。在油坊堆棧和夏家之間,是王玉英的家。

他不厭其煩地寫到李家、陳家、油坊、夏家、王家。有人曾就這些文字畫過一張圖,就是高郵東大街汪家老宅左鄰右舍的這些人家、店鋪。有人考證,汪曾祺寫的這些都是真實的。1920年到1939年,汪曾祺十九歲離家前,高郵東大街的巷里、人家就是這樣的。

這些日子,我也用上面的方法觀察了我家附近的街巷,并將之記錄下來——

從堂子巷往南,過禮堂巷,就是著名的西門老街了。禮堂巷是個曲折的深巷,相當長。我少年時,有個也喜愛文學的伙伴,就住在巷南口門朝西的一個院子,院子里有一棵極大的烏桕,一到秋天,葉子通紅。我經(jīng)常同他一起玩。有一年冬天,我在他家玩到深夜才走。一開門,嗬!好大的雪,門口一只破膠靴,已經(jīng)灌滿了雪。我出了他家的門,走在深巷中,只我一個人,踩著嘎吱作響的新雪,空氣清冷。我聽著自己腳下的一聲一聲的足音,仿佛感覺到后面好像也有一個腳步聲,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不禁加快了腳步……

汪曾祺先生說,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教寫作,都是從小的描寫開始,沈先生稱其為車零件。他出過的作文題有:《記一間屋子里的空氣》《我們的小庭院有什么》。美國的一些高校開創(chuàng)意寫作課,也是用這種方式,一個片斷一個片斷地練習。

蘇北,安徽天長人,著名作家、汪曾祺研究專家,安徽大學兼職教授,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人民文學》《上海文學》《散文》《十月》《大家》《文匯報》等發(fā)表作品一百五十多萬字。作品入選多種選本。著有散文集《城市的氣味》《呼吸的墨跡》,回憶性著述《汪曾祺閑話》《憶·讀汪曾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