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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熱生活 書寫時代新篇”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優(yōu)秀作品聯(lián)展 紙債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潘愛英  2024年10月08日14:31

鄉(xiāng)村的春日,桃柳如煙。一頂四人抬的竹轎在鄉(xiāng)村鵝卵石鋪就的古驛道上,隨著轎夫的步伐,抬杠蕩著仄仄平平的韻律,緩步走向這個村莊南面五里的集鎮(zhèn)陳坊街。一個孩童疾速緊隨其后,追著抬轎人群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姆媽——”,被好心的鄰人使勁拽住。不遠處連著武夷余脈的鳶山上,一團團杜鵑花紅得令人發(fā)愁,四面竹林里的春筍兀自奮力掙脫筍殼的束縛,伸長一節(jié)節(jié)碧綠的頸脖探向天空。路邊的油菜花纏纏繞繞晃眼虛幻,哭聲被陳坊河嘩嘩的波濤隱沒在耳邊。不到半個時辰,轎子便停在了陳坊街中段華家大院,那有著門當與戶對、有著蕉葉紋門楣和黛瓦飛檐粉照壁的大門前。

爆竹響完后的煙塵像朵輕云一樣飄悠。從轎簾下伸出一雙清秀的靛藍鞋面三寸金蓮,有人趕緊上前把轎簾高高打起。玲瓏身材,面如鵝蛋,簡單綰了個后髻的白皙婦人,從轎里走了下來。湊熱鬧的人群這才仔細看清,婦人年歲三十多點,靛藍斜襟府綢夾襖,襟前滾繡金線萬字紋邊,黑褲子,額頭沒有劉海,發(fā)際凸出明顯的美人尖。兩葉柳眉雙剪秋水,粉色櫻桃口似乎緊鎖了一個又一個芬芳而又孤寂的春天。沒有新娘子的嬌羞喜悅,也沒有再嫁的無奈悲切,隨著迎新親朋進入天井,大宅門便關(guān)住了又一段人生。

“這就是那個鄉(xiāng)下女人?還像樣!”陳坊人說漂亮為“像樣”,一個含蓄的肯定詞?!把?,怎么看著像王丹鳳呢?!薄案A老爺?shù)呐畠翰畈欢嗄昙o呢,該不是看上華老爺?shù)募沂馈?.....斑駁的舊門縫漏進鄉(xiāng)鄰們茶余飯后的竊竊私語,擠牙膏似的,一點點擠入陳坊鎮(zhèn)這條古街的新鮮。

這是我奶奶的二婚。嫁的是大宅門主人華老爺。

陳坊河發(fā)源于連通八閩的本邑八大古關(guān)隘之一,溯南循著古驛道,攀過武夷山脈便到了福建,朝北沿縣域獨自匯入信江流向鄱陽湖。陳坊街西向五里,是奶奶的初婚原配、也就是我爺爺?shù)拇迩f。這個村莊與陳坊鄉(xiāng)的其他村莊一樣山青水秀,村民都靠山吃山,靠水喝水。陳坊為貢品連四紙發(fā)源地。清時至民國,晉、陜、徽、贛各省商賈云集于此,大多從事紙品貿(mào)易,這里至今還有他們留下的一些雕梁畫棟的大宅門。陳坊人以紙營生,通往福建的驛道,每日來來往往買賣藥材、鹽、茶、紙張及雜貨的行人挑夫絡繹不絕;陳坊河一波北赴,載著貢品級的連四紙和其他貨物順信江而下,入鄱陽湖,進長江,船櫓帆檣熙熙攘攘。

華家本是造紙發(fā)跡。道光年間開始的書香門第,筑巢陳坊街已近二百年。路過的人稍稍抬眼便能發(fā)現(xiàn),三里長街從中心往上差不多到頭的店鋪,賣的是連四紙、關(guān)山紙、黃表紙,還有藥店、南貨。廊枋上都標有“華記”二字。

爺爺家也做紙,傳下來足有五代人了,是專門為紙?zhí)柟B四紙原漿的那種。

爺爺?shù)母赣H每到立夏時節(jié),便進山把剛剛脫去春筍稚氣,有兩對芽葉的毛茸茸嫩竹砍下剝皮,壓片放進紙槽,以當?shù)厝鋷孜吨兴幉碾缰?,算好日程進行漂、曬、煮、洗等加工。做這些工藝時帶著爺爺一起仔細學,把控竹齡,紙料漚爛的程度、放紙藥的口訣和分量,每次都要再三叮嚀。之后紙?zhí)栒乒駮I子按時前來收購,爺爺在一旁掌秤,直至那些掌柜拉著貨物滿意地離開。

一張連四紙前后要經(jīng)過72道工序,才由毛竹蛻變成妍妙輝光、潔白綿密、防蟲耐熱、有隱約簾紋的千年壽紙。爺爺?shù)母赣H為人忠厚、深得祖?zhèn)?,原料質(zhì)量好,秤也足,偶爾還會出現(xiàn)供不應求的情形。陳坊街那些紙?zhí)栒乒穸枷矚g和他生意往來。生意早已比不上他父輩那會兒,五十年時光從只有一個廣州口岸到敞開國門通商,漕運總督都去做了別行的官兒,陳坊河便漸漸寥落,進來的機器制紙又快又便宜,加之各地戰(zhàn)事割據(jù),亂云飛渡,可日子還是要過,就像后山春筍,年年要發(fā)。

爺爺娶親后,陳坊河的船只越來越少,如旱天的雨滴一樣珍稀。河運徹底廢棄了,可荒草在斜陽外,家中紙槽仍透著新鮮氣息。那些掌柜依舊會來,當然,有的是為了和新進門的奶奶說上幾句話。那時的奶奶像剛開枝的稚嫩竹子,浮著一層含羞的絨霜,透著干凈清新。

爺爺?shù)母赣H去世前,指著漚料池、紙槽和王鍋,慎重將家產(chǎn)和紙生意就交到了爺爺手中。他相信讀過私塾,買賣算盤全都會的兒子能夠繼承這薄薄家業(yè),他相信紙壽千年,沒有人會比一張紙更有厚度,卻可以借助一張紙變得更有長度。只是令他沒料到的是,當家的爺爺上山干活都要穿著奶奶納的千層底布鞋,生怕穿草鞋會被柴木戳壞了腳板。別家的男人常年穿草鞋,爺爺是打死也不愿意的。好不容易馱幾根竹子下山,沒等剝皮便累得要躺幾天??珊遄斓狞S煙絲是一定不能馬虎,必須買全集鎮(zhèn)最香最細膩的廣豐煙絲。

眉清目秀的小腳奶奶,是鄰村的姑娘。家境和爺爺家差不多,她只會認自己的名字,不過翠竹清泉一樣的風姿,使當時很多后生懷戀。經(jīng)媒人撮合,十七歲的她懵懵懂懂嫁給了大自己幾歲的爺爺。第二年正月,他們的長子出生。家中添丁進口更加拮據(jù)。一開始家里還能啃些老本,幾個紙?zhí)柕恼乒衲钤诙嗄曩e主關(guān)系,仍舊把訂單砸過來。后來發(fā)現(xiàn)爺爺?shù)脑喜蝗缢赣H時優(yōu)質(zhì),加之連年戰(zhàn)事行情打折,生意大不如前,便轉(zhuǎn)向了原料優(yōu)良的別家。

爺爺干脆就放棄了,像沒閻王管的鬼一樣懶散。托鄰居買黃煙,鄰居幫他在陳坊街買了一兩價格稍微低廉的黃煙絲,爺爺抽了一嘴便作嘔了,任由那些黃煙絲長霉腐爛,自己重又上街買了二兩黃燦燦的上好煙絲回來。他瘦得如同菜園里的豆芽一樣沒精打采,村里有人以為爺爺吸了“大煙”才會那樣人不人鬼不鬼,但就他如今的家底,很多人還是搖著頭否認了這種猜疑。

上午睡到日上三竿,下午趕著一頭牛出去放,褲腰系著那半刻不離的煙斗和煙袋不?;问?,躺在對面山上的一棵樹枝凹里,悠閑搖擺著腿腳。躺累了便起身抽幾筒黃煙,又接著躺。直到看見家中屋頂瘦弱的炊煙頂起青黃的饑色,他差不多也在樹上躺餓了,打著綿延的哈欠,伸著妖嬈的懶腰,兩手互搭操進袖子,慢慢吞吞趕著牛往家走。吃好飯就到村頭聽那些常常出門的鄰人講述見過的“西洋鏡”:穿胸兜的十里洋場女人,洋人說中國話歪東倒西的發(fā)音,比比劃劃打戰(zhàn)抓俘虜......反正不管真假,聽得他快要流哈喇子一樣癡迷。

奶奶常催爺爺出門干活,希望還能像他父親在世時一樣,趁著立夏時光多砍些竹子剝皮榨扁,腌進紙槽。還在月子里的奶奶邁著小腳,背著剛出生的嬰兒,摘豬菜,挖筍種地,養(yǎng)雞養(yǎng)鴨,巴望以勤快努力換得家里三餐溫飽。生下長子的同年年末,她又生下了一個男嬰。

孩子出生第三天,爺爺放牛時聽見一個牛販子說,幾十里路外的某村保長,剛生了個孩子就夭折了,夫人終日以淚洗面,想要抱養(yǎng)一個。爺爺當即便對那個牛販子說,自己家的女人剛生了一個。討價還價商定好十塊銀元,便快牛加鞭回家,急迫地鼓動奶奶,與其讓孩子在自家受苦,不如給人家。那家人人品好,家里也不窮,孩子給人家不虧的......

奶奶一聽就哭了起來,那家人究竟好不好,光憑來人說好怎么能信,別人能對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有多好,給了別人,以后還怎么能見到孩子,平安長大則好,可以后他就是站在面前,也不認得親生爺娘了......

爺爺怒斥奶娘是婦道人家,出了門便各安天命了。再說這樣的家拿什么撫養(yǎng)他成人?想讓孩子過好日子就給人家。奶奶責怪爺爺好吃懶做,整天就知道抽黃煙,喝燒酒。

爺爺不管婦人的那些絮叨,背著奶奶笑嘻嘻收了那牛販子的錢,待得那家人隨牛販子挑著一擔稻谷來抱孩子時,隨手將一張寫了“民國二十八年、十二月廿八、辰時”的連四紙塞進舊布包裹的襁褓里,奶奶眼睛死死望著來接孩子的男人,雙手托著嬰兒像生無可戀抱著石頭沉江的那位古代書生,只不過她把石頭交了,巴望救贖自己能浮起來。對方又給了奶奶三塊銀元為禮,她不敢伸手接那三塊銀元,生怕燙手似的匆匆用圍裙兜住,低頭走進屋里,再不敢回頭。孩子還在熟睡中,白白凈凈、甜甜淺笑,不時吮著嘴唇發(fā)出吸奶時的“吱吱”聲。對于瞬間父母變易、命運莫測,滿面的懵懂無辜。側(cè)耳聽見那幫人帶著孩子走遠,奶奶虛弱地靠在寒門舊壁,那雙丹鳳眼空洞得嚇人。

爺爺早早把牛趕回了牛欄,腳底踩著風火輪一樣以比平時快很多的步伐,去到陳坊街買了燒酒和鹵豬頭。到家一屁股坐在八仙桌旁的長凳上,長長吁了一口氣,仿佛萬劫歸來的英雄。他抬起右腳踏在凳面上,膝蓋穩(wěn)穩(wěn)頂著拿筷子的手臂,左手不時自斟自酌,右手夾著碗里的豬頭肉,津津有味地“吧嗒吧嗒”吃了起來。奶奶在一旁垂著頭無聲流著眼淚,一邊揉著胸前那渴望被吮吸的鼓脹。

爺爺很不耐煩的扇了扇手掌,讓奶奶嘗嘗他買的南京六合豬頭肉,以前總聽人說好吃好吃,如今終于有口福了。他的嘴唇發(fā)出“吧唧”的一聲,暢快啜干瓷杯里的酒。

奶奶淚雨滂沱爆發(fā)出哭嚎:“你狠心吶,那是我們的孩子換來的!如今你把祖?zhèn)鞯淖黾埞し蚨紒G了,還把親生孩子給了不曉得好歹的人,到時候哪有臉面下去見你的祖公和爹爹!”

爺爺不屑一顧地貶斥奶奶是婦人之見。

酒飽菜足后,爺爺打著飽嗝,踉蹌著一頭栽在掛了夏布蚊帳的床上,安心起起伏伏他的鼾聲。奶奶已經(jīng)停止了哭聲,坐在門檻上盯著外頭出神,沒有人知道她在夜色中,是牽掛那已遠去孩子未卜的前途,還是看見了自己茍且的未來。夜空泛濫成洪水猛獸,像是要吞噬一切,一層又一層加疊的黑,如同盲人的眼睛,要把她出竅的靈魂沉進虛空。

時間長了,家中的紙槽都漸漸荒蕪。那些紙行掌柜再也沒有來過,似乎知道這家男人已是扶不起的“阿斗”。之前爺爺?shù)母赣H手上一些還沒要回來的債,爺爺也懶得管,覺得跑到那些大門大戶的紙?zhí)柤埿幸獋?,低三下四地在人前抬不起臉面。實在無米下鍋時,就把奶奶養(yǎng)的雞鴨和半大的豬仔弄到集市上去賣。買回一些油鹽醬醋的同時,也不會忘了買二兩自己最愛的黃煙絲和燒酒。

之后的幾年,奶奶又相繼懷孕過幾次。生下來的孩子,爺爺按之前的辦法,抱養(yǎng)給了那些缺少孩子但不知家在哪個天涯海角的人家,多多少少從中獲得一些錢財?shù)幕仞仭?/p>

鬼子趕出去后,國民黨第三戰(zhàn)區(qū)司令部也在不久之后撤走。陳坊古街被解放的炮火洗禮了一遍,很多人像奶奶一樣邁著小腳,從舊社會蹣跚移步跨進新中國的大門。改天換地的歡騰,震動了奶奶半夢半醒的日子。

那天一早她把長子托給鄰居暫時照看,從箱底翻出一身平素舍不得穿的素凈衣裳,用首烏汁梳理干凈向來蓬亂的一頭青絲,站在有些腐霉的鏡子前看著自己不由就愣了一會神。

她挪著小腳去到陳坊街轉(zhuǎn)悠,一家一家辨認那些雕梁畫棟的紙?zhí)栒信茣r,秋陽剛剛在山尖鉆出半個頭,裹著的白霜融成了云朵,風一吹,像是一個凌亂的女人。四面而來陣陣的寒意,撲棱著幾只麻雀,在那些馬頭墻歇山頂?shù)募沽洪g,嘰喳幾聲吵醒了似乎百年的沉寂。街上的人們大多去了戲園或禮堂參與新社會的各種破立。巷弄間只有幾個孩子在玩紙包,細細的童音晃亮了街巷,奶奶不由想起自己的孩子。捏一捏手中賬單,她暗暗咬了咬牙。

當?shù)厝瞬还苁墙桢X或是要債,都不挑上午的時間,這是古來的規(guī)矩,不能一早就讓人“出財”。奶奶明白這樣不討彩的舉動,換誰都會嫌棄。忐忑走進第一家紙?zhí)栆咽俏绾蟆?/p>

賬房熱情迎上前來,聽說奶奶是來要債的,立馬變了臉,說他們東家回徽州去了,得等東家來商量。掌柜把胸脯拍得空谷回音一樣動蕩,讓奶奶放一百二十個心,不會少了她這些錢。

奶奶只好鬼魅一樣孤零零來到另一張賬單上的紙行。早些年去過奶奶家采購原料的掌柜,在店堂的廂房接待了她。一見奶奶便心知肚明了來意,卻盡扯閑篇,鬼火一樣的眼神,灼灼地盯著奶奶曲線起伏的胸脯,喉嚨如沒吃飽的人上下起伏吞著涎水。奶奶把要債急急說出了口。

掌柜搓搓手說現(xiàn)在百廢待興,他們也難,不過辦法也不是沒有,就看奶奶怎么想。奶奶似乎看到了希望,問掌柜有什么好辦法。

掌柜把手搭到了奶奶肩上,壓低聲音說自己可以作這點主,只是自從跟隨東家到這來做掌柜,經(jīng)常是孤枕難眠......

“這自古以來欠債還錢不是天經(jīng)地義么?你也知道如今是新社會了......”奶奶站起身,帶著哭腔高聲說完,便轉(zhuǎn)身出了紙行。掌柜遠遠拋出一句話,讓奶奶多等等。

鳶峰如屏,山長水遠,陳坊古街的人家已經(jīng)漸漸升起炊煙,可那些人間煙火與這個年輕婦人無關(guān),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奶奶不僅僅是此刻經(jīng)歷了人生凄涼。她發(fā)狠想撕了手中的賬單,呆了呆還是忍住了。

有幾家晉、陜商人經(jīng)營的紙?zhí)栆呀?jīng)關(guān)張回故里。賬單中的最后一家紙?zhí)枺棠滔駫暝哪缢咭粯悠D難地走了進去。奶奶的樣子過于倉皇可憐,喝了一口掌柜端來的那杯溫茶,眼圈像被燙紅了。與掌柜坐在一起的那個器宇軒昂的中年人,像父親一樣溫和而又深深地盯著她看了一眼。掌柜心領(lǐng)神會,不等開口便和奶奶結(jié)算了紙債。奶奶認為掌柜是個好人,也可能是想將誠信為商做給一旁的客戶看。顧不得想太多,奶奶起身道著謝意準備離開時,聽見一旁的中年人側(cè)頭問掌柜這筆賬為什么這么多年還沒結(jié)。

掌柜剛要開口,那中年人目光炯炯地告訴奶奶,以后有困難就來本紙?zhí)栒艺乒?,能幫的他們一定盡力,畢竟賓主生意這么多年。奶奶才恍然,這大概就是鄉(xiāng)人口中的華老爺,也是這家紙?zhí)柕臇|家。

奶奶要回了家中的第一筆紙債。可不知什么時候閑言碎語也和家門前狼藉的漚料池一樣,黏糊在奶奶周身,流散在鄉(xiāng)村的記憶里,即便是幾十年后還能聽見回聲。

聽說奶奶要回了一筆紙債,爺爺逼著奶奶拿出一半給他買酒買煙。見奶奶不愿意,便謊說去集市買些雞鴨和小豬苗回來養(yǎng),反而是把這筆錢全誆了。傍晚時只帶回了黃煙絲和酒。奶奶看著身旁衣裳破舊,連紐扣都不齊的唯一的孩子,氣得渾身顫抖。她突然想起上幾次村里開大會,那個戴著軍帽的工作人員說“新社會廢除束縛婦女的封建制度,實行男女婚姻自由,行使平等的權(quán)利......”,一宿輾轉(zhuǎn)難眠。

第二天一早,奶奶收拾好衣裳,回到幾里外的娘家。見到父母便告知說自己要離婚。她的父親聞言立馬拉長了臉,揮舞著手中的旱煙斗大發(fā)雷霆,讓她離了婚就別回來了,丟人現(xiàn)眼!奶奶母親在旁淚流不止。

奶奶哭訴說結(jié)婚十來年,爺爺連家都敗光了?,F(xiàn)在新社會婚姻自由,她不想和爺爺過下去了。離了婚一個小腳女人能做什么、今后靠誰,是奶奶的母親勸解女兒也替女兒擔心的。

哥和嫂子在一旁瞅著。嫂子附在丈夫耳邊嘟嘟,十年都過來了,現(xiàn)在要離婚,這也奇了怪了,莫不是真像他們村人說的有相好的了。

哥哥瞪了妻子一眼,嫂子依舊碎碎念,一個正常女人要離婚,這是要做十里八村傷風敗俗的頭號現(xiàn)眼包。要是離了婚回娘家,還得他們負擔,她眼橫著丈夫,嚴厲地回擊。

“生了四個孩子,三個都給了人,他們在別人家過得怎么樣,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都是我身上落下的肉,要是他勤勞能養(yǎng)活,怎么舍得給別人?”奶奶忍不住再次淚流滿面了。

她母親哽咽著相勸,說這都是命,女人嫁夫,就是賭命。總算爺爺不會家暴賭博,算是好了。回娘家排解了心里的不快活就回家好好過日子,一個正經(jīng)女人平白就鬧離婚得惹人閑話,何況總還有個孩子。

快近中午,爺爺?shù)椭^走進了岳父家中,沒人開口,他倒像有被批斗的滿腹委屈。岳家人迎著姑爺,和稀泥說來接了就好好回家,兩公婆有商有量過日子。爺爺依舊顯示出比平常更多的萎縮,仿佛是想以此減輕媳婦突然回娘家即將而來的岳父家的怪罪。見沒人說什么,半晌擠出一句話表示要吃了中飯再走。

嫂子禁不住又附在丈夫耳畔叨叨,敢情是來打秋風,不是來接老婆,這冷不丁又憑空冒出兩張吃飯的嘴,她用眼神狠狠刮了對面的夫婦一遍,似乎那樣也多少能刮下一些油花。

家里只有比爺爺?shù)狞S煙絲還少的一點米。即便不是這樣,他也不愿意自己動手做。奶奶明白,娘家人勸和不勸分,覺得自己離婚丟人。本來就不富裕的娘家,要離了婚住在這里,多出一個人的花銷繳用,還不被嫂子剜人的眼神殺了。沒有得到娘家支持的奶奶這樣想著,吃過飯便和爺爺回家了。

爺爺雙手操在袖子里,沒想給妻子提包袱。一路上,奶奶只說了一句話,這婚一定要離!

爺爺像一只搖尾乞憐的狗,他慶幸留了一個孩子,這時候有了籌碼,覺得奶奶不心疼唯一的孩子,莫不是在外真有了有了相好?他相信一個小腳女人無依無靠,卻要離婚一定有古怪。像嗅到糖味的螞蟻一樣,爺爺在奶奶身邊一會兒閃到右側(cè),一會兒又閃到左側(cè)。奶奶不再心軟,二話不說杵著小腳堅定的朝前邁。爺爺仍不甘心地問奶奶,是不是真像別人說的,她從華老爺那要回的不是紙債?是......

奶奶不等他說出口,朝那張朝夕面對的臉狠狠摑了一耳光。那一掌爆裂在四野,又被山峰悶悶地擋回。她移了移小腳,穩(wěn)住差點跌倒的身體,理理前襟,出奇平靜地警告爺爺,欠她和幾個孩子的債,下一世做牛做馬還吧!

爺爺撫著臉頰氣急敗壞地大聲叫罵,孩子才九歲,奶奶竟想去尋好日子過,難道不是同樣對不起孩子。奶奶沒有再理,自顧徑直往前走。

又過了些日子,奶奶到鄉(xiāng)里婦聯(lián)尋找?guī)椭?。有的干部一聽說是申訴離婚,盯著奶奶看外星人似的,隨后借故走開了;有的干部聽她說完情況,便說要調(diào)查研究,最后不了了之。如此蹉跎便又是年。這一年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頒布,也由于奶奶遇到一個熱心的女干部。那位女干部聽說奶奶的婚姻后,隨即就到奶奶的村莊,向大隊干部了解情況,又到奶奶破落的家中走了走。在那荒廢的紙槽前,算是做通了爺爺?shù)乃枷牍ぷ?,奶奶好容易才從困窘的婚姻枷鎖中解脫。

奶奶仍住在家里,養(yǎng)豬和家禽,還幫人繡鞋面,身上有余錢時全補貼給了兒子。爺爺還是和以前一樣,甚至比以前更有過之而無不及,連牛也不幫人放了。他見奶奶沒有舍棄兒子,有時就借著兒子的事,蹭飯蹭伙。見奶奶冷冷的眼神,他自言自語:“一日夫妻百日恩吶——”

沒過幾個月,那個女干部又來了。奶奶正帶著兒子做菜粥,當?shù)厝税褯]有一滴油星子的伙食稱為“吃紅鍋”。她一進門,便看到了奶奶母子二人“吃紅鍋”的窘境。不由憐惜地看著奶奶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原來女干部是為陳坊古街華老爺保媒來了。老華妻子故去已有幾年,想找個知冷知熱的伴兒。其實不用多說,奶奶還記得當年華老爺?shù)目犊浀盟谎跃哦Φ臍舛?,記得他家紙?zhí)柕臍馀伞?/p>

奶奶拒絕說自己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命比黃連,還帶著一個十歲孩子,人家能看上她什么呢?女干部舌綻蓮花做奶奶思想工作,她來之前已經(jīng)和老華談過奶奶的基本情況。再說婚姻自由,老華年紀雖比奶奶大了二十歲,但革命不分老少,若是他們結(jié)合,符合統(tǒng)戰(zhàn)團結(jié)路線,有利于新社會革命建設。要不是見過華老爺,女干部的話還真讓奶奶暈眩,可也因為見過才有了剎那的心動。

孩子勾頭吃菜粥時,奶奶眼里又陰天轉(zhuǎn)雨,一心難以割舍,并且孩子爹一定會留著孩子。女干部看出了她的顧慮,強調(diào)相隔這么近,隔三差五還能見到的孩子,也可以征求孩子爹意見,可不可以一同帶去。

爺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在門外兩手操著袖子偷聽,一聽這話便壯著山一樣大的膽踹門進來倔著頭顱一把摟著孩子,說沒有他的同意,看誰敢?guī)ё吆⒆印D棠屉y過地低下了頭。

女干部非常鄭重地站起身告訴奶奶,現(xiàn)在是自由身,沒意見就返回答復華老爺,定好婚約的日子再捎信給給奶奶,說罷鄙薄地乜斜了一眼急切護子的爺爺,轉(zhuǎn)身就走。

奶奶三餐煙火里的紅鍋菜粥沒有人聞見,鄉(xiāng)村人卻會用戲謔的刀子,戳著“好女不下堂”的方言飛來飛去,被扎中的人見血封喉。十歲的孩子終于聽明白,跪在母親面前央求別嫁給別人,過幾年他就長大了,能干活養(yǎng)娘和自己了。少年悲苦定格在一個鄉(xiāng)村的傳言中。

孟春的鄉(xiāng)村山花似錦,華老爺家的轎子接走了奶奶。奶奶在庭院深深的華家大院,想起那些天黑無人點燈、下雨無傘遮蔽、路上缺少良人相伴的日子,更加堅信了改嫁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穿行陳坊街熙攘的人群買一把綢扇遮陽,輕淺走過長長的華家弄,徜徉后院臨花照水,云鬢理畢,親手為書樓埋炭添香,也從此認識了一些字,甚至能看懂書樓里的一些藏本;繡花手倦時,坐進華家戲院看才子佳人的愛恨情愁......人生如戲,人生又何嘗不是一場夢。

奶奶改嫁的第三年,爺爺便得了一種怪病。家里無錢無藥請不起更好的郎中,久病不治。彌留之際,他從枕頭下拿出幾張曾經(jīng)是自己家造的連四紙,死死拉著兒子的手停止了呼吸。那紙上用毛筆寫著幾個孩子的生辰年月。十四歲的孩子不懂父親到底想說的是什么。

之后陳坊鄉(xiāng)也像其他地方一樣,經(jīng)歷了公私合營和土改的社會變革。作為資本家的老華覺悟高,除自家住的房子,其余的全部充公。主屋及藏書樓分給了貧下中農(nóng)居??;華家私塾改作陳坊小學校舍,臨街那些用板書寫著“華記”的店鋪納入公私合營。又是幾十年過去,華家戲園,這個陳坊古街最繁華的地段,現(xiàn)代廣場舞接下另一個時代勁爆的大汗淋漓。

老華于上世紀60年代壽終,華家的傳奇與那些雕梁畫棟的輝煌,四分五裂沉入歲月的火堆中。長子偶爾會來陳坊街探望母親。成年可以養(yǎng)活自己之后,他還是很窮,好在娶上媳婦成了家,但一個又一個孩子的出生加劇了貧窮。

奶奶有時會顧著兒子,贈與一些在街上能買到的物資,僅此而已。長子一直沒有離開,使得奶奶內(nèi)心深處不再想起那些抱養(yǎng)給別人的孩子。往后的光陰,那么多的人和事,于塵世愛和涼薄的碰撞中成長或夭折,分分合合在閉眼睜眼的瞬間。

記事起,爸媽每每吵架,1.58米不到的家庭婦女我媽,總會挺著一座山的驕傲,將一句話“問問你媽,你爹到底是誰!”,狠狠甩給1.8米的父親致命一擊,且往往是兵不血刃,使得父親在沉默后草草鳴金收兵。外公家就在距離爺爺?shù)拇迩f五里處。國民黨抓壯丁時,外公躲到幾十里路外一位保長家避難,由此他們成了舊交,若干年后更是成了親家。保長是一位寧愿自己交罰款也不愿交壯丁,寧愿自己去坐禁閉也不愿坑鄉(xiāng)人的可敬鄉(xiāng)紳。四處販牛的鄰居見剛剛夭折了孩子的保長夫婦倆終日不能開懷,便出主意,幫助他們抱養(yǎng)了才呱呱落地的我父親。

善良的保長夫婦視我父親如己出。讀書、砍柴,聰慧、頑劣,鄉(xiāng)村孩子會的一樣也沒落下,小伙伴們不會的他也都樣樣精通。父親17歲時打算盤就能左右手同時開弓,一本賬目經(jīng)他掃一眼,就能看出有沒有差錯,農(nóng)工商行業(yè)會計樣樣順手,全縣當年還找不出幾個像父親這樣聰明能干的人。吹拉彈唱、棋琴書畫更是一把好手,書寫文書嚴謹工整,二十幾歲便成為一所中學校長。高高的個子在南方人里本就鶴立雞群,加上濃眉丹鳳眼,玉面鷹鉤鼻,走到哪兒都是溫文爾雅,都是一場及時的拂面春風。到了婚娶年齡,保長爺爺托人媒妁,為他迎娶了幾十里路外陳坊舊識的女兒。

童年起就有小伙伴在父親耳邊取笑他,不是爹媽親生的,是撿來的。他和那些小孩們干過幾架,鼻青臉腫中漸漸成長。之后與陳坊鄉(xiāng)剪不斷的緣分印證了這些傳言并非虛妄。這樣的孩子心里都有一個執(zhí)念。他的親生父母是什么樣的?為什么不要忍心不要他?

保長爺爺奶奶在我父親十歲時,才又生下了我叔。村里同樣有兒子的老輩人不無艷羨父親對保長爺爺和奶奶的孝順,總以生不如養(yǎng)褒贊父親。生前盡孝、死后奉葬了養(yǎng)父母之后,已是上世紀70年代初。我父親與那個本是他故土的陳坊鄉(xiāng)村認了親。

親生奶奶眼中,這個孩子于她而言,已是三十多年前落在夏布舊衣服上的一滴血,沾滿襤褸的塵灰,洗不掉的洇跡昏沉,自后不愿回望,更不愿想起。當接到認親的信時,奶奶想象不出我父親的樣子,想象不出他是怎么長大的,父親的出現(xiàn)令她想起那么多不堪的日月。如果不是看見也很少有人能想像出,這對母子有生以來第二次見面的情形。

認親后,父親把奶奶接到自己親手建造的新房子安適居住,一同來的還有那個比我父親大十個月的伯伯。我媽見到那個長相古怪,和自己丈夫外形上天差地別的大伯,似乎更加有理由相信,娘家那邊鄉(xiāng)村關(guān)于奶奶的往事流言。奶奶在我家住了較長時間,要不是我媽發(fā)現(xiàn)父親從谷倉畚了滿滿一擔谷子悄悄送大伯回家,說不定會一直住下去。我媽翻著白眼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喲,這不知道的還真叫人覺得是親兄弟呀,可親兄弟也要明算賬!這叫什么,吃里扒外......”

那時候家中確實不寬裕,父親也已有了四個孩子,最小的是我。父親給我和三姐取名時,相同的那個字便是親生爺爺家的姓氏,就像是要把家族的骨血摁進我們的字輩,又像是要以這個字,致敬饋贈了一切給他的人間。那種感情,若非曾失去過的人無法理解。為了不讓我們冠上那個字,啟蒙上學用正式學名時,我媽以一個斗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農(nóng)村主婦見識,給我們改成了現(xiàn)在一直沿用的名。

直到去世,奶奶也沒回過爺爺?shù)拇迩f。她似乎更愿意住進從未養(yǎng)育過的我父親家中。奶奶應該知道,從一開始我父親便未曾計較過親生父母拋棄自己的行為;她不知道的是,我的父親出挑的好學能干,或許都只是在證明自己——爹娘,我努力做一個值得你們驕傲的孩子,不要丟棄我。

小姨出嫁到陳坊古街,與奶奶成了相隔不遠的鄰居。多年后的一次閑聊,她說我很像奶奶。過后我媽意不平地說:“姩兒,別聽你姨胡謅,你是我的姩兒,只能是隨我!”毋庸置疑,小姨說的只是血緣遺留的外貌。我媽不愿意承認奶奶在我身體里的存在,只是深恐我會沿襲那樣的人生和命運。

父親在古稀之年走完了他的一生。那最后的整整一夜,我聽著他發(fā)自肺腑深處涌出的叫喊:“姆媽,姆媽——”,一聲聲悲切,不曉得呼喊的是撫養(yǎng)他長大的奶奶,還是以十個月孕育他的奶奶,呼聲里盡是生命到最后都不曾放下過的惶惑。我根本無法力透紙背看破那深遠的歲月。

整理父親的遺物時,抽屜里工工整整擺放著他生前喜好的書籍,最里層有一張細心折疊的陳舊卻潔白的紙,那樣的細膩綿柔,令人憐惜的小心。好奇展開,見上頭用毛筆沿著紙張簾紋寫有“民國二十八年、十二月廿八、辰時”,字跡已經(jīng)有些洇糊走樣,可紙張仍然“妍妙輝光”,色澤祥和。父親的生辰為什么會以舊時代年號寫在一張紙上?就在不明所以想隨手放回時,來奔喪事的大伯家堂兄盯著那紙說:“這是連四紙。小時候,我們家還有這種紙,我爹說我們家祖上做的就是這種紙。”

原來這是我父親保留了73年的來處,紙一樣薄寒,也紙一樣綿長。沒有人知道他一生中,把這方月色打開又折疊了多少回。

父親去世后多年,我曾到連四紙的故鄉(xiāng)陳坊古街采風。陳坊河依舊嘩嘩流淌向前,阡陌街巷散落著眾多紙槽、紙?zhí)柕挠∮?,溜長的一排店枋上“華記”墨跡仍在,我不知道哪一棟老宅曾是奶奶居住過的,也不知道爺爺?shù)拇迩f在附近哪個五里,更無從解開那些縫在河灘山野的謎。曾經(jīng)青山綠竹的繁華陳坊坐進了史書里,不見有人在尋覓一張連四紙眷戀的前世今生。

(原刊于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上饒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