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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熱生活 書寫時代新篇”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刊優(yōu)秀作品聯(lián)展 藍虎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李迎春  2024年10月08日14:58

1989年,我剛從省林業(yè)中專學校畢業(yè),分配到了閩西梅花山腹地的步云鄉(xiāng)林業(yè)站,擔任站里唯一的技術員。梅花山地處福建西南部,總面積22168.5公頃,跨越閩西三縣,主峰狗子腦海拔1811米,是閩西第一高峰。由于這座山是福建省四大河流中的三大河流的發(fā)源地,被稱為“三江之源”,也被稱為“八閩母親山”,前一年剛剛被評為國家級森林和野生動物類型自然保護區(qū)。我到步云工作之前,從未到過梅花山。步云是縣里最偏遠的地方,一天只有一部班車進出,一趟就要三個半小時。雖然路遠難行,但畢竟成了國家干部,在老家的鄉(xiāng)親們中還是很有面子的。父親對我說,春,你是家里唯一一個吃國家糧的公家人,要為家里爭氣啊,沒什么事不要回來,在單位好好干。我說好。其實如果沒有節(jié)假日或者不額外請假,我根本回不了家。我從步云回家需要兩天時間,每次從步云坐班車出來,要在縣城住一個晚上,第二天才能坐班車回到自己家。那時還沒有實行雙休日制度,周末只有一天半的時間。于是,我在步云林業(yè)站,除了工作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不知如何打發(fā)。不知不覺間,我開始讀書,什么書都讀,還往山里鉆。我在中專學的是園林管理,與動植物保護研究關系不大,但可以利用一點專業(yè)知識更直觀地認識了許多物種。

我是農(nóng)民的孩子,自認為是熟悉大山的,但梅花山還是給初來乍到的我上了一課。那是我上班后兩個月左右,有一個周末,站里只有我一個人。問了一下老鄉(xiāng),尖峰頂怎么走,就帶著干糧、雨衣和木棍出發(fā)。然而,從尖峰頂回來的時候,我竟然迷路了,像鬼打墻一般,迷失在茫茫大山里。更為可怕的是,我在荒無人煙的千米高山度過了終生難忘的一夜。直到第二天上午,在一位獵人的幫助下才走出大山。

我們林業(yè)站一共有五個人,一個站長三個護林員一個技術員。站長叫張火林,部隊轉業(yè)干部,四十多歲,古銅色的臉,身材壯實,鉆進山里就停不下來。他的老婆孩子在農(nóng)村老家,幾次要求縣里調他回老家工作。局長不同意,說他對梅花山熟悉,他走了沒有人頂替。他說自己的名字不好,一到旱季就有火災,撲都撲不過來,梅花山那么重要的地方,不能讓他這個天生帶火的人當站長。局長不聽,他只能把希望放在新人身上??墒牵皆七@樣的地方?jīng)]人想來,我是五年來站里第一個新人。張火林對我很熱情,竭力要把我培養(yǎng)成站長接班人。他對我很好,還特別交代說,進梅花山一定要結伴而行,絕對不能一個人進山。我隨口說好好,其實根本沒放在心上。

那個周末,輪到我值班,張火林回家了,三個護林員都是本地人,星期五一下班就回家了。我聽當?shù)厝苏f梅花山尖峰頂有一種動物叫四不象,牛頭羊角豬身狗尾,身子不大,成年后七八十斤重,和野豬有點像。四不象我知道,是麋鹿的俗稱,因為它頭臉像馬、角像鹿、頸像駱駝、尾像驢,因此得名,是世界珍稀動物,屬于鹿科。當?shù)厝怂f的四不象顯然不是麋鹿,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四不象,查了一些資料也沒有發(fā)現(xiàn)這樣的動物。這引起了我的好奇,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決心去看個究竟。

現(xiàn)在想起來,那時的我真是幼稚。以為所謂的大山就是像老家那里一樣的山林,怎么走也就是那一兩座山的范圍。當我真正走進梅花山的時候,才明白我的想法有多可笑。山里人常說,看得到喊得見就是走不到。往往遙相呼應的兩個村莊,看上去不過幾里路,走過去沒有大半天別想過去。我去尖峰頂一開始是騎著自行車的。站里最重要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車,一人一輛,不分級別不分年齡。但自行車只能到達山腳下的馬坊村,再往前走就只能全靠四肢運動了。穿過一片高大茂密的紅豆杉林,樹木就漸漸變得矮小稀疏起來,再往上走就是一片片的灌木叢和草叢。我知道這是隨著海拔升高,空氣稀薄之后植物自然選擇的結果。在梅花山腹地,海拔從800米到1800米,物種分布十分繁雜,很適合動植物生存。千米以上的山峰有很多的高山草甸,還有湖泊,抬頭是高天流云,低頭是碧水明鏡,像仙境一般。我爬到尖峰頂?shù)哪且豢蹋瑫r光在這里凝固,藍天白云透著天光,仿佛天空就是一塊通透的碧玉。我站在最高的一塊石頭上,像后來驢友們的標準姿勢一樣,仰頭張開雙臂,對頭天空大聲喊道我愛你??珊芸烀C4笊桨盐覑鄣酶睿艺也坏絹頃r路了。起初我是記著要找四不象的,可是后來找不到路了就忘記自己來干什么的。從白天到黑夜,有不少動物從我身邊躍過,有不同鳥類從我上空飛過,甚至在夜晚的某個時刻,我在草叢里看到閃爍著的兩束幽藍色的亮光。后來,我對獵人說昨天晚上可能遇到狼了。獵人笑了笑,說那個地方?jīng)]有狼,應該不是老虎就是豹子。我奇怪地問,梅花山還有老虎嗎?獵人想都沒想,說有啊,肯定有,我還見過它們。不過,也許沒有了,我也還在五年前見過一只,那么大。他將雙手張開,比了個抱的姿勢,想象不出他見的老虎到底多大。不過,這次經(jīng)歷使我第一次與梅花山上的老虎發(fā)生了聯(lián)系。

那是我到步云林業(yè)站工作的第二個年頭,對所屬的梅花山自然保護區(qū)已經(jīng)摸清了七八成,一般人看不出我才剛剛轉正。張火林站長也對我越來越信任,常常在別人面前夸我是秀才,說懂得特別多的學問。是的,比起他這個軍轉干部和三個護林員,我確實算個秀才。但我那是紙上談兵的功夫,在山林里他們才是真正的王者。張站長表揚我,更多是想讓我早點頂替他的職位,他好調回自己老家。有什么活,張站長手一揮隨口就說讓劉春去吧。于是,我像一個陀螺,只要他一抽鞭子,就得不停地轉溜。而陪同科爾先生夫婦考察的任務,也是他隨手一揮的結果。

那是九月初的一天,梅花山正送走一個臺風,氣溫又降低了兩度,我們都在議論這該是今年最后一個臺風了。臺風剛走,科爾先生夫婦就來到了步云。他們去的是步云鄉(xiāng)政府,與我們一墻之隔。那天中午,我到鄉(xiāng)政府食堂吃飯的時候,看到過科爾先生夫婦??茽栂壬弑亲铀{眼睛,個頭高身體壯;科爾夫人身材修長,金發(fā)飄逸,讓人印象深刻。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只是因為他們是外國人多看了一眼,而科爾夫人那種異域風情的美麗使我又看了一眼。盡管看了兩眼,不過我也沒有在意,外國人有鄉(xiāng)里的書記鄉(xiāng)長陪著,與我們七所八站的人員八竿子打不著。

中午不到兩點的時候,我還在午休,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和大嗓門吵醒。站長張火林火急火燎地讓我趕快起來,有重要任務交代。我以為是哪片林子著火,趕緊把門打開。張火林讓我立即到鄉(xiāng)長辦公室,說鄉(xiāng)長找我。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邊答應著好,一邊往門外走去。張火林讓我穿好衣服去,不要打著赤膊像個二流子。我折回房間,將衣服穿上,小跑著向鄉(xiāng)長辦公室跑去。

鄉(xiāng)長見我進來,愣了一下,隨口滑出一句怎么你來了,后來感覺不妥改口說,小劉,你來得正好,可以和科爾先生更深入地探討。鄉(xiāng)長伸出左手向木沙發(fā)那邊指了指。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中午吃飯時遇到的兩個外國人也在那里坐著。原來他們就是科爾先生和夫人。鄉(xiāng)長介紹說,科爾先生和夫人要來梅花山自然保護區(qū)考察,需要有個人陪同,鄉(xiāng)里認為我是最合適的人選,比張火林還合適。沒錯,就是我了,從此我將有二十天左右的時間跟隨科爾先生和夫人,到梅花山進行科學考察。我無疑是個助手的角色,什么雜事都得干。鄉(xiāng)長說,沒有把科爾先生和夫人照顧好,唯我是問。我痛快地答應下來。從小到大,我還沒有和外國人那么接近過呢,心里有股壓制不住的激動。

自從尋找四不象失敗后,我將興趣轉移到了植物上。那段時間我正著迷于梅花山的千畝紅豆杉林,經(jīng)常往那里跑。沒想到,科爾先生是動物學家,此行主要目的是沖著梅花山的華南虎而來的。華南虎?我們對老虎早已不抱希望。張火林親口跟我說過,什么華南虎,能遇到豹子就是老天爺?shù)亩髻n了。但作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華南虎曾經(jīng)是最大的入選亮點,而且歷史上也確實一直存在著,怎么能輕易否定它沒有呢?這個擺不上桌面的話題,成為我們偶爾爭論不休的談資。林業(yè)站里的工作記錄上,曾經(jīng)有發(fā)現(xiàn)過意外死亡的華南虎,不過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那件事是張火林親自處理的,他說也許那是他看過的最后一頭野生華南虎。后來,華南虎不僅從林業(yè)站的記錄本消失,也一并從整個梅花山人的視野中消失了。我不知道科爾先生為什么來這里尋找華南虎,因為在張火林和鄉(xiāng)里的領導看來,似乎沒什么必要。但是外國人來到保護區(qū),總歸是一件好事大事,甚至可能是國際性的大事,領導們樂意接納科爾夫婦,并保證全方位做好服務和保障工作。

“您好,劉春!感謝您為我提供幫助?!笨茽栂壬斐雒兹椎氖郑f著略帶口音的普通話。我吃了一驚,沒想到科爾先生竟然會講那么流利的普通話??茽柗蛉藢χ椅⑿χ?,沒有講話,不知道她會不會普通話。

“科爾先生,很高興能為您服務?!蔽椅兆】茽栂壬氖?。他的手掌很大,厚實,還有點粗糙,緊緊地握住我,仿佛怕我會被他嚇跑。

“我能到您的辦公室看看嗎?有沒有日志之類的?”科爾先生問我。鄉(xiāng)長已經(jīng)交代張火林空出一個房間給科爾先生夫婦住,張火林說站里剛好有一個空房間,里面什么東西都有,平時就是作為領導下鄉(xiāng)時的客房。我知道那間房,就在我隔壁。在接下來的時間里,我和科爾先生既是鄰居,又是他的助手。我痛快地點點頭,答應會盡快將日志送給他查閱。鄉(xiāng)長顯然比較忙,讓我領著科爾先生夫婦到林業(yè)站住下來,接下來的事就全部交給我了。

在前往林業(yè)站的路上,我問科爾先生為什么會來找華南虎?科爾先生笑了笑,說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跟著我慢慢就會明白的。是啊,接下來會有二十天的時間和科爾先生在一起,還有的是機會。我?guī)е茽栂壬鷣淼搅謽I(yè)站的客房,告訴他里面的被褥之類都是剛剛洗過的,絕對干凈衛(wèi)生。站里有一個搞勤雜的阿姨,專門負責搞衛(wèi)生,如果平時房間需要清理可隨時叫她來做衛(wèi)生??茽栂壬f,他不搞特殊,跟站里的職工一樣就行。放下行李,他讓我把站里的日志端過來,能有的日志都拿過來。我說以前站里是不記日志的,有事才記錄,最近三年才開始有日志臺賬,我敢肯定這些日志都沒有華南虎的記錄。他說,沒關系,找華南虎不能只盯著華南虎,通過日志可以對梅花山地區(qū)的種群有個大致的判斷,可以為接下來的考察提供參考。我想他的話是對的,只是我的話不僅僅是這個意思。

科爾先生在翻閱林業(yè)站日志的同時,交代我為他的考察擬定一個十天的線路,要把梅花山地區(qū)主要的地點走完一遍,當然對可能出現(xiàn)虎群的地方重點關注。至于后面的十天行程,要根據(jù)前面十天的考察情況另行確定。這項工作難住了我,因為我根本沒有辦法擬出這條線路。梅花山自然保護區(qū)跨越三個縣域,工作一年來,我主要對步云鄉(xiāng)所在的區(qū)域熟悉,其他區(qū)域可以說出個大概,但絕對還達不到信手拈來的程度。這項工作我只好求助站長張火林了。張站長沒有拒絕我,讓我去拿紙筆來,他口述我記錄,不到半小時就把十天的行程安排了。這十天除了第一天和第十天住在站里外,都將在梅花山區(qū)的農(nóng)家里過夜,張火林甚至將住在哪個村哪戶人家都列了出來。到時候,我只要按圖索驥就可以了。

我和科爾夫婦出發(fā)的第一站是個叫桂和的小村子。張火林五年前遇到的最后一頭老虎就在桂和村,不過他見到的時候老虎已經(jīng)死去。桂和村的獵人在打獵的時候與老虎相遇,他們成功地躲過了老虎的襲擊。三天之后,他們卻在一個懸崖底部發(fā)現(xiàn)一只死去的老虎,正是三天前他們遭遇過的那只。老虎似乎是從懸崖上掉落下來的,但誰也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獵人將老虎抬回了村里,引起轟動。張火林得知后,和鄉(xiāng)里派出所的民警火速趕到桂和。老虎是怎么死的已經(jīng)是一筆糊涂賬,但經(jīng)過鑒定能夠確定是一只年老的華南虎。

科爾顯然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曾在林業(yè)站時反復問張火林關于老虎的一些細節(jié),搞得張火林很是緊張。張火林說老虎死了是一件大事,大家都想撇清責任,當時現(xiàn)場亂哄哄的,哪里看得那么清楚。因為幸好最后找來一張照片,據(jù)說是當時派出所的民警拍下來的??茽柨粗掌惓Ed奮,肯定地說,是華南虎,是華南虎!他說自從進入中國以來,曾在南方各省尋找華南虎的足跡,但都沒有什么成效,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野外華南虎的真實影像。原來,科爾這是第二次來到中國,之前已經(jīng)在廣東、廣西和福建的三明廈門等地尋找華南虎,時間長達半年多??茽栄垙埢鹆忠黄鹑ふ?,張火林借口說手頭事情太多,脫不開身,還說劉春比他更合適。張火林是站長,他說我行我就行。我沒什么意見,只要科爾先生不嫌棄。

桂和距離步云林業(yè)站整整有四十多里路,車可以開到梨嶺,然后走十里的山路就到了。一路上科爾很興奮,似乎對穿越山林有種天然的激情。他說,對這次梅花山科考充滿信心,他來之前做過一個夢,夢里出現(xiàn)了一只漂亮的華南虎,這是一個吉兆。我笑了笑,沒想到老外也信這些。鄉(xiāng)里有一輛唯一的破吉普,是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的專車,這次臨時調出來送科爾去梨嶺。梨嶺是步云鄉(xiāng)除了集鎮(zhèn)之外最繁華的村莊,一共有100來戶人家,村里有供銷社和發(fā)廊。我們一行在梨嶺村部前下車,駕駛員小王在供銷社給我們買了一罐雪梨罐頭和大白兔奶糖,說是鄉(xiāng)長特別交代買給科爾先生路上吃的。小王和我們告別后,一轉身溜進發(fā)廊,找小妹洗頭去了。我們則沿著石砌小道向桂和走去,不一會兒我們就大汗淋漓??茽栯S意地擦了擦頭上的汗,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跟在后面的科爾夫人也沒有絲毫抱怨。

當我們到達桂和村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中午,村書記和村主任早已等在村口。還有一位60歲左右的老人站在那里,兩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個老獵手。果然,村書記介紹說這位老人叫丁一,就是五年前發(fā)現(xiàn)老虎的獵人之一。

科爾立即對丁一產(chǎn)生了興趣,拉起他的手問個不停。丁一顯得很緊張,一時手足無措,回答得語無倫次。

我問村書記是怎么回事。村書記說丁一最怕別人問他老虎的事,擔心別人誤會是他殺了老虎。丁一曾發(fā)誓說,絕對沒有殺過老虎。

我笑了起來,告訴村書記說老虎的事情五年前已經(jīng)有過定論,確定是意外死亡,不會追究責任的,讓他放心。而這次來,主要是尋找活的老虎,與以前的事無關。

村書記聽了用當?shù)氐姆窖粤R罵咧咧地對丁一說,怕個鬼,像個縮頭烏龜,哪里像個獵人樣,這個外國佬是來找活的老虎,有什么知道的盡管說。

丁一聽了,緊張的神經(jīng)終于放下來,話也利索了許多。他說,整個村子只有他最知道哪里有老虎,不過現(xiàn)在還有沒有真不好說,自那次遇到老虎之后再也沒有老虎的消息了。

科爾不甘心,問他有沒有看到老虎的足跡或糞便之類的。

丁一想了想,搖了搖頭?!安贿^,我知道哪里是老虎窩,有沒有老虎我說不準。”丁一突然冒出一句話。

“能帶我們去嗎?”科爾問。

“當然可以,不過距離這里還很遠,要小半天才能走到?!倍∫徽f。

“沒問題,我們現(xiàn)在就出發(fā)?!笨茽柌患偎妓鞯卣f。

“不行,我們得備好路上吃的?!倍∫徽f,“我們每次到那一帶至少都得一天時間,沒有吃的打不到獵?!?/p>

科爾拍了拍鼓鼓囊囊背包,“我這里有,我們餓不死?!?/p>

我們笑了起來,這個老外有點意思。

村書記和村主任有點為難,原本只是一個禮節(jié)性的迎候,沒有陪老外上山的準備??茽柨闯隽怂麄兊男乃?,揮揮手說丁一陪他去就行。村書記和村主任頓時輕松起來,說村里準備晚餐,等待科爾先生回來住在村里。

按照行程安排,我們將在桂和村住一個晚上??茽査斓卮饝恕?茽柣剡^頭和科爾夫人用英語交談了幾句,我們都聽不懂是什么意思,只見科爾夫人點點頭??茽枌ξ艺f:“劉春,我們抓緊時間出發(fā)吧。”

丁一走在前面給我們帶路。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丁一其實不高,最多不過一米六,瘦小,但走起路來很快。我有點追不上他。丁一在附近村子的名氣很大,說是梅花山一等一的獵手,曾經(jīng)一個人捕獲過一只野豬,大伙都愿意跟他合伙打獵。我以前沒見過他,以為是一個虎背熊腰的家伙,沒想過是這個模樣。

“丁叔,你見過幾只老虎呢?”我好奇地問他。

“不多,包括五年前的那只一共三只吧?!倍∫幌肓艘粫靶r候見過一回,那是在日頭剛落下山的時候,我在家里喂豬。老虎從山上下來,進了村子,將我家一頭準備過年的豬叼走了。還有一次是我侄子結婚的時候,晚上到山那邊的太平僚接親,半路上與老虎相遇。幸好有火把,把老虎趕跑了?!?/p>

“除了我們桂和這邊,還有其他地方有老虎嗎?”

“有啊,我們整個梅花山都有老虎。在每個村子里,都有好多老虎的故事,我們跟老虎啊又是冤家又是親家。”

整個路上,除了我和丁一有一句沒一句地扯著,科爾夫婦沒有說一句話,他們的心思都在山林里了。我猜不出科爾夫婦的底細,也不貿(mào)然詢問。不過,我在心里暗暗好笑,在山高林密的地方怎么會有老虎的痕跡呢。

隨著海拔越來越高,山勢也越來越陡峭,山上沒有了高大的樹木,只剩下灌木叢和草叢。我大致可以判斷海拔已經(jīng)在千米以上。九月份在南方還是炎熱的氣候,但山里已經(jīng)涼風習習,到半山以上更是明顯感到一絲冷意。我和科爾夫婦都穿上了薄外套??茽柲贸鲆患馓鬃尪∫淮┥?,丁一擺擺手說不用。他說自己冬天也只穿兩件衣服,山上的動物從來不穿衣服,我們比動物差多了。我笑了起來,什么邏輯,這個丁叔有他自己的邏輯。

我氣喘吁吁地跟在丁一后面,漸漸被科爾先生和夫人超越了??茽柗驄D仍然沒有說什么話,似乎也沒有意識要超越我。我覺得丟臉,論年紀科爾夫婦至少比我大二十歲,論地域我才是這里的東道主。我不得不加快腳步,吃力地踩上一個又一個高低不平的泥土臺階,希望快一點到達目的地。

“喏——老虎窩到了!”丁一突然停下腳步,指著旁邊一大塊平坦的草地說。

“這是老虎窩?窩在哪里?”我望了望周邊,除了草地和蘆葦叢,沒有什么山坳一樣的窩啊。

“這個窩應該就是指老虎活動的地方吧?”科爾先生自然地接過了話,“不僅僅是指老虎的住所。我說的對吧,丁先生?”

“對,科爾先生真是厲害,不愧為專家!”丁一向科爾先生豎起大拇指。

“丁先生,您確信這里是老虎活動的地方?”科爾問。他一邊掏出望遠鏡,觀察周邊環(huán)境。

“這一帶的名稱就叫老虎窩,當然也是老虎活動的地方。說實在,我沒有親眼在這里看過老虎,可是我們這里的人都相信這是老虎最多的地方?!倍∫徽f,“科爾先生,你是專家,老虎在什么樣的地方活動你應該比我更清楚吧?”

我不知道丁一這話的意思是什么,似乎在拷問科爾,當然也可理解為他們兩人之間有種默契。

科爾沒有立即接上丁一的話,繼續(xù)用望遠鏡看著前方?!爱斎?,我知道。我看過世界上三十多個老虎棲息的地方,而這里無疑也是可能的地方?!笨茽柦K于放下望遠鏡,“草叢草甸正是華南虎活動的最佳場所,這片草地遠離人煙,又靠近下方的森林,是理想的居住場所,老虎窩的說法很有道理?!?/p>

我想起來了,當?shù)氐睦先嗽?jīng)給我講過關于老虎的習性。他們說老虎最怕鳥在它身上拉屎,只要一旦染上鳥屎老虎就會因為皮膚潰爛而死亡。我把這個故事說給科爾聽。科爾哈哈大笑起來,說:“沒有的事,不過老虎也不喜歡身上有鳥屎啊。”

“是啊,我也不喜歡身上有鳥屎啊?!蔽亦洁炝艘痪?。

“所以老虎最喜歡的地方還是草叢草甸?!笨茽柪^續(xù)說,“我們這次找老虎,基本上可以將范圍鎖定在千米以上,特別是有草叢草甸,動物資源豐富的地方。”

“但是丁叔說他三次遇到老虎都好像不是在草叢草甸啊。”我滿肚子的疑惑。

科爾告訴我,這個道理很簡單。因為自古以來人們對老虎是敬而遠之的,更不會主動到老虎活動的區(qū)域去找死。人們會見到老虎,基本上都是它偏離了自己習慣的軌道,才被人們發(fā)現(xiàn)。當然,現(xiàn)在虎群的減少甚至滅絕,卻來自于人類對它生存領地的入侵,甚至是對它的殺戮。

“您覺得這里會有老虎嗎?”我問道。

“NO,不可能,不可能了。”科爾肯定地說。

我望著茫茫的一片草叢,高低起伏,似乎還有一些湖泊以及一簇一簇的蘆葦叢。在草叢的周圍是灌木叢,為草叢立起一面堅固的屏障。我不知道科爾為何如此肯定,對他的話深信不疑。

“走,我們過去看看吧?!笨茽枌ξ覀冋f。

我們離開小路,踏進這片草叢。草叢并沒有路,各種雜草長得高低不齊,有些還高過人頭??恐∫灰贿叞情_草叢一邊向前邁進,我們沿著他的腳印走著,逐漸與小路越來越遠。我看不清前面還有多遠,只能抬頭看到天上的流云像趕集似的飄來飄去,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

科爾認真地搜尋著,不時叫科爾夫人上前一起探討。后來干脆跑到丁一前面,說為了避免痕跡被破壞,由他在前面走,丁一在旁邊提醒就行。盡管科爾小心翼翼地尋找動物留下的蛛絲馬跡,但收效甚微。經(jīng)過兩個小時的察看收集,除了找到兩根動物毛發(fā)外,似乎沒有什么讓人高興的收獲??茽枦Q定撤出老虎窩。

半個小時后,我們回到蜿蜒的小路,決定順著山勢向另一側走去。越過一道山脊后,前方視野開闊起來,科爾站在那里觀察著什么。

“丁,你看那里怎么回事?”科爾指著遠處一些裸露著黃色泥土的山巒問道。

丁一看著他手指的方向說:“那里是探礦的地方,據(jù)說有金礦呢?!?/p>

“是的,科爾先生。前些年這里勘探出了金礦,政府準備進行開采。但停停打打,好像進展得并不順利?!蔽已a充著。那個地方我知道,也去過。因為涉及林木資源被破壞,張火林帶我們前去交涉,但效果并不理想。

科爾再次拿起望遠鏡,對著那里看了很久。當他放下望遠鏡時,說了一句:“老虎窩被毀了?!?/p>

我沒想到,我們竟然在梅花山迷了路。那是進入梅花山的第六天,科爾的考察有了新收獲。第一天在老虎窩收集到的毛發(fā)后來被證明是豹子身上的,科爾懷疑是華南豹。第三天的時候,我們告別了丁一轉到一個叫羅地的那片山林。那片山林植被豐富,動物活動頻繁,為老虎的生存提供了足夠的養(yǎng)料。第六天上午,科爾在一片樹林里發(fā)現(xiàn)了鐵杉長苞樹桿上的一個爪印與老虎的腳掌十分接近。經(jīng)過他和科爾夫人細細測量考察,確定是老虎的爪印無疑。我們都十分興奮,想象老虎應該與我們很近了。科爾說,在海拔八百米距離村莊不過二三里的地方發(fā)現(xiàn)老虎活動痕跡,說明很可能還有一個群落的老虎存在??茽栒J為老虎的棲息地應該就在這一帶,不出意外的話就是這片林子的上方。

村民告訴我們附近有一個草場叫廖天山,上面有個天池,傳說是嫦娥洗澡的地方。每月十五的時候,嫦娥就會到天池洗澡,有天兵天將把守,誰也不準去偷看。曾經(jīng)村里有一個青年偷偷跑到那里,沒想到再也沒回來。村民們到廖天山尋找他,什么跟蹤也沒有,只找到了一只鞋。

科爾決定去一趟廖天山,因為他猜測老虎的窩就在廖天山。我有點害怕,說到村里叫一個向導帶路吧。科爾看了看天色,擔心回村子找人太費時間,決定三人自行前往。我想,科爾一個外國佬都不怕,我怕什么,壯了壯膽子,就一起上路了。

廖天山比我們想象得遠,到達那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鐘了。我提醒科爾要抓緊考察,不然就得在野外過夜。他似乎對時間并不敏感,反而興奮地說:“劉春,這里正是我要找的地方。你看,水草豐茂,水源充足,足足有幾千畝。在叢林之中有那么大的草場,非常難得。我在中國南方找了那么多地方,第一次見到條件這么好的?!彼⒉患庇谶M入草場,拿出他的寶貝望遠鏡,向波浪般起伏著的草場一幀一幀看過去。觀察了好一會兒,他的望遠鏡還沒有放下。我正想問他時,他卻開口了:“劉春,等一會兒你和我們一起進去的時候,特別注意一下有沒有動物留下的痕跡,毛發(fā)、腳印、糞便……什么都要,別放過任何一點東西?!?/p>

“好,沒問題,科爾先生?!备怂辶?,我已經(jīng)開始幫他做一些輔助工作。

當我們踏進這片草場時,太陽從西南方照射過來,為草場涂抹上了一層金色的光芒。山風吹拂的時候,金色的光芒跳躍起來,像吹響一首牧笛,在山間悠揚地流轉。這一刻,我成了一個來到大自然度假的閑人,而根本不是要來尋找森林之王的。我想到遙遠的童年,想到某一次在森林里找蘑菇的經(jīng)歷,甚至想到從山上回來時路上遇到一位姑娘時的情景。森林是我們最初和最后的歸屬,是我們這些從山村里長大孩子一生的家當。當我第一次遠行的那天,森林上空飄著一朵普通的白云,后來成為我經(jīng)常掛念家鄉(xiāng)的理由。一個人長大了,但他并沒有離開森林,只是從一座森林來到另一座森林。

科爾夫婦的專業(yè)態(tài)度讓我肅然起敬,他們目光始終停留在草場的某一處,風吹草動并不影響他們的判斷。他們在一片倒伏的草叢里蹲下來,掀起一把潮濕的泥土耐心地聞著,仔細分辨空氣中散發(fā)出的氣。他們不放過任何一塊糞便、附著在草葉上的一根毛發(fā),在留下腳印的泥土里小心地拍照。我也學著他們在肆意生長的草場上觀察判斷,看到巨大的蟒蛇緩慢地滑過草叢,看到野兔在歡快地撒野,也發(fā)現(xiàn)一只老鷹盤旋著掠過草場上空。我相信我除了沒有看見老虎,已經(jīng)看到足夠多的動物,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突然,我聽到科爾叫我過去。我順著腳印跳躍著跑到他的身邊,看到科爾正圍著一串動物腳印激動地比畫著。

“劉春,你看,老虎腳??!”科爾沒有抬頭,只用手向我招了招。

我湊上去,看到了一串大型動物的腳印。我明白,這些就是科爾所講的老虎腳印了。

“會不會是豹子的腳???”我怕科爾高興過了頭,故意提醒他。

“不可能,豹子的腳印不可能那么大?;厝ズ?,我們還要進行分析,看這些腳印和長苞鐵杉上的腳印是不是同一只老虎留下來的?!笨茽柨隙ǖ卣f。

科爾夫人在拍照,要將這些腳印不同角度完整地拍攝下來。拍完照之后,她還將腳印上的泥土進行取樣裝袋。

科爾夫婦沿著腳印的方向繼續(xù)前進,不一會兒腳印消失了,怎么也找不著。科爾憑著自己的判斷,很快確定了前行方向。我們按照科爾的思路往草場深處走去。

太陽漸漸落下山去,天一下暗下來,草場逐漸變得朦朧,仿佛成為一幅淡淡的水彩畫。我提醒科爾該回去了??茽柹岵坏镁痛舜虻阑馗?,一再說再等等。于是,我們等來了天色完全暗淡,只有天空中自然的天光隱隱投射下來。我們籠罩在夜幕中,成為草場的一部分,和那些飄拂的草叢一樣,徘徊輕吟,迷失在了這夜色中的廖天山草場。

“科爾先生,我們回不去了?!蔽艺f,高高低低地踩在草叢里。

“劉春,不要悲觀,也許是天賜良機呢。”科爾大聲說道,不知是給我打氣還是給自己打氣,“我在非洲大草原的夜晚發(fā)現(xiàn)過一只非洲豹,后來被認為是非洲豹的一個亞種。所以我相信,美麗的夜晚一定是我的幸運時光?!?/p>

我們都帶著手電筒等照明工具,一束束光照射在茫茫一片的草地,好像每一寸土地都長得一模一樣。

“是啊,但愿今天是科爾先生的幸運時光?!蔽腋胶?,試圖消除心中的恐懼。

我們一邊交談著一邊試著走出草場,到最后連科爾也不得不承認迷失了方向,當然更不用說看到老虎在閃閃發(fā)光。幸運的是,我們終于走出草場,并且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個巨大的山洞,于是決定在山洞里過夜。

我和科爾拾撿了一些枯枝爛木,在山洞里生起火堆。火驅趕了秋天夜晚的寒意,洞里有了一絲生氣。我的心安定下來,身體也漸漸恢復溫暖??茽枌⒚绹鴰淼娘灨刹痖_,就著水壺里的溫水,成為我們的晚餐。

“科爾先生,您為什么對老虎那么感興趣呢?”山洞里的夜晚過得緩慢,我們只能用聊天來打發(fā)漫漫長夜。

“我的家鄉(xiāng)亞特蘭大有CNN,有可口可樂,有《亂世佳人》,有馬丁·路德·金,可是那里沒有老虎?!笨茽枌⑹终碓谀X后身子半躺在巖石上,“亞特蘭大非常美麗,像一座處于森林中的城市,所以森林對于我來說,就像家一樣自然。我從小迷戀老虎,很奇怪,一到動物園最喜歡看的就是老虎。后來大學的時候我選擇了動物研究與保護,特別關注全世界老虎的命運。”

“那您為什么會來中國尋找老虎?”我好奇地問,因為我知道他把許多時間都放在了中國虎的尋找上。

“劉春,你看到過《藍虎》這本書嗎?”科爾沒有回答我的話,反而問我。

我搖搖頭,怕他看不清楚,便回答道:“沒有?!?/p>

“1910年,美國傳教士漢瑞·卡德韋爾表示自己在中國福建一帶目擊了藍色的虎,他把自己的發(fā)現(xiàn)記錄在《藍虎》一書中。藍色的老虎,多么神奇??!當我看到《藍虎》的時候,你知道嗎,我有多么興奮。當然,我并不是因為藍虎來到中國的。我來到中國,有更重要的原因。”科爾停了一下來,顯然是在回憶什么,“我想是因為我父親,一位熱愛自然的戰(zhàn)地記者?!?/p>

群山之上,秋夜的天空顯得高曠遼闊,藍色的背景下,閃閃爍爍站滿了一簇又一簇星星,夜色愈發(fā)清亮起來。我也半躺在巖石上,聽著科爾講他父親的故事。

科爾說自己的父親亞特原來是美國亞特蘭大一家新聞報紙的記者,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得到了一個戰(zhàn)地記者的機會來到中國。當時,亞特來到廣東的時候,日本占領了廣州,隨后繼續(xù)占領了汕頭、潮州等地。亞特隨著戰(zhàn)火由沿海進入內地,一個偶然的機會沿著韓江進入福建閩西。他被閩西的山水所吸引,很快將自己戰(zhàn)地記者的身份忘記。在得到一筆資助后,他開始對這里的原始森林進行考察,并發(fā)現(xiàn)了許多珍貴的物種,其中就有華南虎的記錄。華南虎其實不僅僅是華南地區(qū)存在,在中國的許多地方都大量存在過,被稱為中國虎是有原因的。但是不可否認華南地區(qū)才是華南虎真正的故鄉(xiāng),它最早在廈門發(fā)現(xiàn)也是一個例證。亞特在閩西整整走了一年,考察得非常詳細,對梅花山也有過比較詳細的記錄,比如娃娃魚、桫欏等。特別有意思的是,他還記錄了梅花山地區(qū)人狨的傳說,說會抓人去成親,還有被生下小孩的例子?;氐絹喬靥m大后,亞特辭去了記者工作,成為一名自然科學家??茽枏男【褪芨赣H影響,對尋找華南虎也有一種特殊的感情。

“進入梅花山后,我覺得每一天都新奇而熟悉的,因為這里有父親的記憶,有我童年時的故事?!笨茽栒f。

這個晚上,我們談了許多,絲毫不覺得困頓,也不覺得寒意逼人。我覺得今天的迷路不是一個意外,更像是科爾的有意為之,因為我們是過得多么快樂,多么充實。第二天,我們依舊在廖天山尋訪華南虎。沒有見到老虎,仍然是收集了一些相關的物證??茽栒f,真相已經(jīng)離我們越來越近了。

可是真相就像л的值一樣,永遠無限接近,就是無法真正抵達。

2023年春天的某一天,一個來自美國的電話將我從清晨的睡夢中驚醒,我一看時間是凌晨五點。本來想不接的,無奈電話鈴聲不依不饒地響著,我只好強忍怒火接起來。

“您好,劉先生。我是皮埃羅?!睂Ψ絺鱽眭磕_的中文,聽口音確實像外國人,但我不認識什么皮埃羅。

“對不起,先生,您是不是打錯了。我正在睡覺呢?!蔽冶M量客氣點說話。

“我是科爾先生的兒子,皮埃羅。劉春先生,您記起了嗎?1990年9月,您陪科爾先生和夫人參加過梅花山科考。”

皮埃羅說得那么詳細準確,當然沒有什么值得懷疑的。不過事情過了那么久,我對這件事多少抱著警惕的態(tài)度。“皮埃羅先生,我當然記得陪科爾先生科考的日子。科爾先生是好人,我們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那么,您找我有什么事嗎?”我在想怎么回應他。

“劉先生,首先我要澄清一件事,我怕您誤會了。我剛剛從網(wǎng)上得知,有人謠傳說我皮埃羅要找您算賬,說當年父親因為救您而受傷,使他失去了尋找華南虎的機會。這簡直是胡說八道,我要正式向您道歉?!逼ぐA_說。

我正為此事耿耿于懷呢,沒想到皮埃羅主動把話題挑開了。這些天,網(wǎng)上有人炒作華南虎事件,順勢把我二十多年的參與的陳年舊事也胡亂說了一通,說在尋找華南虎最為關鍵的時刻,美國專家科爾因為救人而與華南虎失之交臂。皮埃羅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了一遍,我才知道造謠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原來,皮埃羅是美國的一位現(xiàn)代派畫家,近期準備到中國舉辦一次畫展。在策展方的安排下,皮埃羅接受了一次媒體采訪。他講自己家庭與中國的淵源,從祖父到父親對中國懷著深厚的感情,特別是提到了父親在梅花山科考的那次特殊經(jīng)歷。他說,此次前往中國辦展,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辦,他會和劉春先生認真商量。至于事情的具體內容暫時保密。就是這樣一些采訪內容,被一些不負責任的自媒體炒作之后,變成了皮埃羅要到中國來找我算賬。

當年,科爾回到美國亞特蘭大之后,一直與我保持著書信往來。直到后來,他退休后搬了家又好像住了院才失去聯(lián)系。我知道他們夫婦有一兒一女,兒子是優(yōu)秀的畫家,女兒是專欄作家,都沒有繼承他們的自然科學事業(yè)。

“科爾先生和夫人好嗎?”我想他們應該80歲左右,在家安度晚年吧。

“父親和母親都已過世,已經(jīng)有五六年了。他們常年在野外奔波,落下了病根,但是能夠為自己喜歡的事去努力,他們并不感到遺憾?!逼ぐA_說,“他們對中國的印象非常美好,一輩子都沒有忘記。”

“科爾先生對待自然和科學的態(tài)度深深地影響了我,沒有那次梅花山的科考,我大概不會從事現(xiàn)在的工作?!蔽覠o數(shù)次想起那段日子,一幀幀畫面如在眼前,“太可惜了,科爾先生和夫人都是非常好的人,非常嚴謹?shù)目茖W家,愿他們在天堂安息?!?/p>

“謝謝您,劉先生,感謝您陪伴他們走過一段美好日子?!逼ぐA_客氣地說。

“皮埃羅先生,您說還有一件事要和我商量,請問是什么事呢?”我問他。

“現(xiàn)在電話里一時講不清楚,我想和您親自見個面。最近我會從亞特蘭大飛中國廣州,就畫展前期事宜進行溝通。在這期間,我會從廣州到閩西和您面談。不知您是否愿意?”皮埃羅說。

“可以,沒問題。皮埃羅先生,我等您消息?!?/p>

梅花山考察十天之后,我和科爾夫婦按計劃從梅花山腹地回到步云林業(yè)站駐地。

剛回到宿舍,張火林就推開門,風風火火地走了進來,一邊高聲叫著:“小伙子,曬黑了,看來表現(xiàn)不錯?!?/p>

“是啊站長,可累死我了,拜托你派了一個那么好的活給我。”我剛想躺下,只好又起來,在旁邊的破藤椅上坐下來。還有一張好的木沙發(fā)讓張火林坐。

張火林并沒有坐下,又開始對我派活了,“去,告訴那兩個外國佬,晚上書記鄉(xiāng)長請他們吃飯?!?/p>

“你不會跟他們說嗎,我想好好睡一覺的,又被你打攪了?!蔽野l(fā)泄著不滿。張火林這個人有個好,就是沒有站長的架子,我們有什么話也直說,不用看他臉色。

“你不是跟他們混熟了嗎,你說比較方便。我還有事呢?!睆埢鹆中χf。

這個家伙,連傳個話也懶得,看來真不想當這個站長了。我只好站起來,去告訴科爾晚上吃飯的事。

科爾聽了,也不太感興趣,說讓我也一起去。我正想推辭,科爾卻說如果我不去,他們也不去了,就在食堂大廳吃多舒服。我只好答應一起參加晚餐。

我和科爾夫婦來到鄉(xiāng)政府食堂的包廂里,卻發(fā)現(xiàn)今晚的客人不止科爾夫婦,還有三個外國人一個中國人??茽柨吹剿麄兊臅r候,臉色一變,明顯露出了不高興的表情。書記鄉(xiāng)長看到科爾夫婦,熱情地招呼他們坐下,并向他們介紹今晚的其他客人。

三個外國人中的一個看到科爾夫婦也站了起來,并向科爾熱情地打招呼:“嗨,科爾,沒想到我們在這里見面了。”

“是啊,不是冤家不聚頭?!笨茽栍靡痪渲袊某烧Z,估計那個外國人聽不懂,然而我們都聽懂了。

“我們是同學,高中同學。好久不見了?!蹦莻€外國人對書記鄉(xiāng)長說,然后他又轉向科爾,“怎樣,科爾,你還好吧?”

“還好,不像你,布蘭特,生意越做越大,做到中國來了?!笨茽柪淅涞鼗貞馈?/p>

“你不也一樣嗎,科爾?”布蘭特的聲音大了起來。

“好了,好了,不好意思??茽栂壬堊屛蚁冉榻B一下這三位客人。布蘭特先生您已經(jīng)知道了,不過他的身份我還得介紹一下,布蘭特先生是亞特蘭大礦業(yè)集團的董事長,是省里特別介紹過來的客商。布蘭特先生左邊的是喬治先生,是亞特蘭大礦業(yè)集團中國區(qū)總經(jīng)理;右邊的是可妮女士,是布蘭特先生的秘書。另外,這位中國女士是布蘭特先生的翻譯?!睍浛吹椒諊惶押?,趕緊過來解圍,介紹完他們三人之后,又向三位客人介紹科爾夫婦。隨后,他又招呼大家坐下來,準備開始晚餐。

晚餐吃得很不愉快,科爾夫婦基本上沒有講話,都是書記和布蘭特在交流。由于布蘭特不會中文,需要翻譯幫助,兩人的對話算起來也不多,但也聽了個大概。原來布蘭特是沖著梅花山的金礦來的,省里將他介紹給了鄉(xiāng)里,鄉(xiāng)里自然十分重視,巴不得有人接手開采這個半拉子工程。書記雖然也顧及科爾的面子,但在布蘭特這個大金主面前,布蘭特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幸好鄉(xiāng)長夠靈活,不斷為科爾夾菜,還不時找話。但科爾似乎并不領情,當他聽到書記要請布蘭特來開采金礦時,忍不住站了起來,大聲說:“梅花山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開采金礦可開不得玩笑。布蘭特,你不能在這里搞破壞!”說完中文,科爾又說了一遍英文。

“科爾,這是我和中國方面的事,你別插手。我是來投資的,不是來破壞的!”布蘭特聽了也生起氣來。

“是不是搞破壞,你心里沒有一點數(shù)嗎?”科爾露出譏諷和輕蔑的表情。

“請注意,科爾!你別用高人一等的態(tài)度和我說話,讀書的時候就這個樣子,二十多年了,我受夠了你這種態(tài)度!告訴你,現(xiàn)在我是中國的貴賓,不是你嘲諷的對象?!辈继m特極力裝出紳士的樣子。

我聽不懂他們之間的對話,是科爾夫人后來告訴我的。正當他們激烈爭論的時候,科爾夫人站起來,將科爾勸住并先行離開了餐桌。我也趕緊跟了出去。一場晚餐就這樣草草收場。后來我得知,幸好科爾夫婦離開了,不然接下來餐桌上出現(xiàn)的野豬、野兔等野味,同樣會使他大發(fā)雷霆。

我們來到鄉(xiāng)政府外面的公路上散步,科爾的情緒慢慢地穩(wěn)定下來??茽柗蛉素煿炙粫刂谱约旱那榫w,有話好好說,沒必要那么大動干戈。

我問科爾,為什么見到布蘭特反應那么強烈,你們不是同學嗎?

科爾說,劉春,你知道嗎,布蘭特的礦業(yè)集團叫布亞思礦業(yè)集團,不叫亞特蘭大礦業(yè)集團,只是總部設在亞特蘭大。這家布亞思礦業(yè)集團在國際上臭名遠揚,特別是經(jīng)常在不發(fā)達國家以低價買下采礦權,進行破壞性開采,對當?shù)厣鷳B(tài)環(huán)境了造成不可挽回的損失。我是搞自然科學研究的,經(jīng)常在世界各地跑,親眼看到他開采的礦場被遺棄之后,引發(fā)一系列自然災害。他現(xiàn)在跑到中國來,就是想玩那套把戲。我很擔心,如果他買下金礦開采權,梅花山會被他毀于一旦。

那該怎么辦?我聽了也憂心忡忡。我知道梅花山雖然已經(jīng)被列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實際上生態(tài)鏈條已經(jīng)十分脆弱,許多物種正在消失或面臨滅失的危險。如果再對那里進行破壞性開采,后果不堪設想。

不行,我要向鄉(xiāng)里反映,明天我再找書記鄉(xiāng)長談談。科爾看著遠方黝黑的群山,吐出這句話。

我擔心科爾的話起不到什么作用。鄉(xiāng)里窮得要死,巴不得有人來采礦,增加收入呢。

事實上果真如此。第二天科爾去找書記鄉(xiāng)長,我沒有去。我和科爾說,我跟著去不合適,我是鄉(xiāng)里的人,身份尷尬,到了那里,我能說什么。科爾認為有道理,就讓我留在林業(yè)站,他和夫人去談。走出林業(yè)站大門的時候,我看到科爾昂首挺胸,邁著大步向鄉(xiāng)政府走去。不過半個小時,科爾夫婦從鄉(xiāng)政府回來。我看到科爾垂頭喪氣的樣子,就知道在書記鄉(xiāng)長那里碰壁了。

科爾看到我的時候,說了一句:劉春,我失敗了。

在皮埃羅到來之前,我們之間斷斷續(xù)續(xù)有過幾次通話,彼此之間增加了信任,也盼望能夠早日見面。最終我們的會面定在7月29日全球老虎日那天。

那天下午三點左右,皮埃羅在畫展中方代表的陪同下,來到中國虎園。剛剛下過一場雨,天空一片蔚藍,地面上還散發(fā)出清新的青草味。我們熱情地擁抱著,仿佛失散多年的兄弟。皮埃羅比我小三歲,卻比我高大得多,棕色卷發(fā),穿著牛仔褲,充滿著生命的活力。我跟皮埃羅說,按照中國的生肖排列,他剛好屬虎。皮埃羅聽了很高興,說自己就喜歡老虎,是不是父母早就想好了要在虎年生下他。我們沿著明鏡似的天訴池緩緩地走著,一邊愉快地聊著天。我向他詳細介紹了科爾夫婦前來考察時的情形,并帶著他參觀了現(xiàn)在野化訓練的華南虎。他架起相機,認真地拍著那些正在撒野的老虎。

2000年8月,當?shù)卣疀Q定建立華南虎園,在全國率先啟動華南虎拯救工程,開展華南虎人工繁育、半野化、野化豢養(yǎng),地點就設在步云鄉(xiāng)的茶盤崠。那也是我第一次迷路的地方,尖峰頂就是茶盤崠的一部分。華南虎園后來根據(jù)國家林業(yè)局領導的意見將華南虎園改為中國虎園。我就在這個時候調入設在虎園內的華南虎繁育研究院,成為一名專門研究華南虎的技術人員。我告訴皮埃羅,中國虎園的設立與科爾先生的科考有極大的關系,他發(fā)現(xiàn)的老虎痕跡、糞便等物證,成功說服了那些領導和專家,于是才有了這家高山上的中國虎園。而我也因為曾經(jīng)參加過科考,而且從此對華南虎有了一些研究,才得以順利調入研究院。

晚餐是在天訴池旁邊的一個小木屋里進行的,通透的開窗使我們和大自然融為一體。湖里的黑天鵝還在附近游弋,不時發(fā)出像恐龍一樣的叫聲。讓我略感吃驚的是皮埃羅并不喝酒,對中國的客家菜卻十分感興趣。無論是河田雞還是牛肉兜湯,隨手在山上采的野菜,他都吃得極為認真,并細細品味。

夜幕完全降臨,茶盤崠的上空還是一片明凈。我看皮埃羅吃得差不多了,便問:“皮埃羅先生,您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向我商量嗎,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

皮埃羅抬起頭來,開心地笑了笑:“我想到你們虎園來辦一次畫展?!?/p>

“好啊,非常歡迎!您是著名畫家,我想我們這里的領導也一定會同意的?!蔽颐摽诙?。

“哦,不,不,不是我。是我的父親科爾先生的畫展。”皮埃羅擺擺手。

“什么,科爾先生?他不是自然科學家嗎,怎么會辦畫展?”我疑惑了。

“父親生前畫了很多中國虎,我想為他辦一個畫展,地點就在中國。本來這次來目的是請您寫一篇陪同我父母親在梅花山科考的文章。來到這里后,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決定就在虎園舉辦這個畫展?!逼ぐA_說。

原來科爾先生回到美國亞特蘭大后,就再也沒有到過中國。雖然他還想到中國考察,特別是梅花山令他念念不忘,還說在梅花山的科考距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有生之年一定要回去看看??墒?,命運總是陰差陽錯,幾次就要動身卻總被一些不經(jīng)意的事情耽擱。后來,身體不行了,他知道來梅花山的愿意無法實現(xiàn)之后,就瘋狂地迷戀上了畫畫。他畫畫不畫別的,只畫老虎,而且只畫中國虎。開始他按照拍下的照片畫,后來扔掉了照片,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來畫,畫了不同形態(tài)不同生存環(huán)境下的中國虎。

“可惜當時我不在他身邊,不知道他畫了那么多的中國虎。以為他畫畫,只是打發(fā)無聊時光而已。我錯過了父親藝術中最精彩的時刻?!逼ぐA_說,“后來,他英年早逝,我們都十分悲傷。在整理他遺物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父親是多么偉大的一位畫家,他簡直是天才,憑自己的想象畫下了全世界最美的中國虎。從那時起,我就決定為父親在中國舉辦一個畫展?;I備了兩三年,時機并不多成熟了,卻碰上新冠疫情,這事就停了下來。直到今年年初,一家著名的策展商決定在中國舉辦我的畫展,我就想到了父親的那些畫,于是就聯(lián)系上了您?!?/p>

在中國虎園舉辦科爾先生的畫展,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事。我當然舉雙手贊成,這不僅是中西文化的交流,更是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典范,是中西方友誼的一種體現(xiàn)。我一下想到了這些高大上的詞匯。本來我一介平民,與這些大詞沒什么關聯(lián),但在這一刻,我覺得用在這件事上是如此貼切。我說:“明天我們研究院的領導要接見您,還要請您和他們共進午餐,到時候我們一起報告這件事。我想,他們一定十分樂意。”

正當我和科爾夫婦準備再次向梅花山出發(fā)的時候,一場暴雨席卷整個梅花山地區(qū)。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步云大雨滂沱,據(jù)天氣預報說那天的降雨量整整150毫米,創(chuàng)下歷史新高。我們的出行計劃只得推遲,等雨停了之后再出發(fā)。

林業(yè)站的宿舍是新建的磚混結構樓房,還算堅實,但在傾盆大雨面前,似乎也像一個孤兒流浪在碧波之中。我和科爾站在二樓的走廊上,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著??茽柡苁菗挠赀@樣下,會耽誤接下來的行程。我安慰他說,現(xiàn)在是秋天,雨下不了多長時間的,也許這一陣雨下完,明天就停了呢??茽柊欀碱^,說了一句夠嗆。我沒想到他把中文說得如此地道,笑了起來。科爾不知道我為什么笑,疑惑地看著我。我笑得更厲害了。科爾也不由得笑起來。

突然,風雨中有一個黑影在移動,向林業(yè)站大門靠近。那么大的雨會是誰跑到站里來呢?我關注著那個黑影進入大門后就迅速躲進了與宿舍相連的辦公樓。黑影在辦公樓前停下來后,大聲喊著:“張站長,張站長!張……”

張火林從宿舍那邊探出頭來,大聲回答:“什么事,報喪?。俊?/p>

黑影聽到聲音,趕緊將身上的黑色雨衣脫下來。這下,我也認出來了,是站里的一位業(yè)余護林員,叫馬見富。馬見富聽到張火林的聲音,對著他說:“站長,不好了,一只老虎被困在礦場里了!”

什么?老虎?我和科爾一聽都大吃一驚。我想,張火林也同樣大驚失色,因為我明顯聽出他的聲音發(fā)生了顫抖:“馬見富,你胡說什么……哪里……哪里有老虎?你……你不會是眼花了吧?”

科爾立刻向樓下的馬見富那邊沖去,我也跟在他后面。幾乎同時,張火林也向馬見富那邊會合。我們三人氣喘吁吁地先后到達馬見富身邊,將馬見富圍了起來。隨后,科爾夫人也趕到,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馬見富。

“我看到了確實是一只老虎,黃白相間的毛發(fā),陷在礦洞里,張著血盆大嘴在嘶叫。如果那不是老虎,至少是一只豹子!”馬見富感到責任重大,也不敢一下把話說死。

科爾馬上說:“在哪里,我們馬上出發(fā)!不管是老虎還是豹子,都是十分珍貴的,我們一定要保護它!”

“科爾先生,那么大的雨不能出去,非常危險!”張火林說,“等雨小一些我們再出發(fā)?!?/p>

“不行,我們拖延一分鐘,老虎就增加一分危險!我們必須馬上出發(fā)!”科爾的態(tài)度很堅決。

張火林沒辦法,只能按科爾的意思辦。他向鄉(xiāng)政府申請派吉普車去,沒想到駕駛員小王一口回絕,說不想去送死。沒辦法,他只好輾轉找到一輛載竹木的貨車,高價請司機送他們去礦場。山里的司機藝高人膽大,只要價位適合總愿意冒一冒險。于是,科爾、張火林、馬見富和我擠在窄窄的駕駛室內,向礦場出發(fā)。

一路泥濘,車子一路打滑,危險隨時上演??墒牵l也顧不了那么多,心里都在念著被困在礦場的老虎。終于,在雨小了一些的時候到達礦場旁邊,車子不敢開進去。我們只得下車,讓駕駛員在原地等候。

說是礦場,眼前哪有礦場的樣子,從山上沖下來的泥石流早已將礦場沖成一片淤泥,如果不是礦場的大門還孤零零地掛在那里,我們根本判斷不出它的位置。馬見富仔細辨別著路線,小心地走在前面,我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后面,既心急如焚又不敢有半點大意。

從山的上方?jīng)_下來的泥石流沖刷成了一道道大小不一的洪流,越過一道洪流后,馬見富也不敢再走了,他說再往前走,弄不好就會被困在那里,進不了出不來,最后只能被泥石流沖走。

怎么辦?我們每一個當然都知道此時的危險,但沒有見到老虎,沒有解救出老虎,意味著我們的努力前功盡棄。

科爾決心再次冒險前進。

張火林一把拉住他,不讓他再往前走。張火林搖搖頭,說:“科爾先生,放棄吧。”

科爾不甘,又有點猶豫,他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我。

雨嘩嘩地下著,我不敢看科爾的眼睛,想著站在這里,其實危險也是一樣的,干脆就賭一把吧。我點點頭,準備向前方邁去。

科爾對張火林和馬見富說:“你們倆留在這里,萬一我和劉春有危險,還可以助我一臂之力。馬,你到貨車那邊找一找他們綁貨用的繩子,越長越好。劉春,我們稍等一會兒。”

馬見富顯然明白了科爾的意思,馬上回到貨車那邊,讓駕駛員將貨車盡力往前開一些。他從車上抱來一大捆麻繩,分成兩條,分別系在貨車后斗的杠桿上。然后,他又將兩條麻繩的另一頭分別綁在我和科爾身上。他和張火林各負責一條麻繩,根據(jù)我們前進的情況放繩或收緊。這樣一來,我和科爾的安全系數(shù)高了起來,開始慢慢向前移動。

我每向前一步,腳下都能感覺到淤泥在流動,有一股不可逆轉的力量在向下蠕動。我的腳往下踩的時候要一邊尋找支撐點,只有找到一塊稍大的石頭或者堅硬的泥塊時,才能將另一只腳抬起再小心地踩下。終于,我和科爾都向前移動了一米、兩米、三米……最少有五六米的距離時,看到了前方有一只老虎模樣的東西,在那里一動不動。我和科爾都看到了,科爾還驚喜地叫了起來:“劉春,看,前面——”可是,不斷下著的雨影響了我們的視線,只能模糊地看到前方的老虎。我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正在這時,轟的一聲,沉悶的聲音自上方傳來。馬見富大叫一聲:“不好,上面崩塌了!”

我向上方看去,只見一股像水泥一樣泥石流從山上涌下來,似乎要將我們覆蓋??茽柌]有猶豫,決定加快速度跨到老虎那邊。馬見富見狀大喊:“快回來!快回來!”我趕緊抓住科爾,不讓他繼續(xù)往前。他還想往前沖,我喊道:“科爾先生,快點退回來!”

馬見富和張火林趕緊把麻繩收緊,強拉著我們,讓我們快速退回。

泥石流越滾越快,很快就沖到了我們身邊。我們來不及撤退到安全地帶,雖然只有不過一米的距離。走在我后面的科爾將我用力一推,拽著繩子的張火林順勢一拉,我一個趔趄躲過了泥石流的沖擊。而科爾,就在這一米之遙的地方,被泥土流卷了進去,一瞬間,被泥漿淹沒。

馬見富死死地拉著繩子,張火林見我安全了也馬上過去幫馬見富拉繩。麻繩緊緊地繃著,像生死兩頭的決戰(zhàn)。我從泥濘中站起來,也加入拉繩的隊伍。緊接著,駕駛員也趕了過來,死死地拉著繩子。短短的一兩分鐘,仿佛是世界末日,我們終于將科爾從泥石流中拉了回來??墒撬讶肀荒嗨?,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狀況。我們驚慌地扒掉他臉上的泥水,用衣服裝上雨水為他清洗眼睛鼻孔嘴巴,發(fā)現(xiàn)他還有氣息。

我們手忙腳亂地把科爾抱上駕駛室,讓駕駛員趕快將科爾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

科爾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簡單處理后,等來了縣醫(yī)院的救護車,于是送到縣醫(yī)院繼續(xù)搶救。兩天之后,科爾終于脫離了危險。當他睜開眼的那一刻,問的第一句話是“那只老虎救回來了嗎?”

老虎當然沒有救回來。巨大的泥石流將礦硐掩埋,也同時掩埋了陷在里面的老虎。我勸科爾不要傷心,那天即使順利到達礦銅,也根本無法救出老虎,只能是大家一起同歸西天。

但還要告訴科爾更加不幸的消息——陷在礦硐的不是老虎,而是豹子,華南豹。盡管華南豹也十分珍貴,但比起華南虎來,還是遜色不少。

如何處理死去的豹子,是一個非常專業(yè)的話題。科爾說他可以提供一些幫助,希望當?shù)氐膶<夷苈犅犓慕ㄗh。我將科爾的話轉達給了市林業(yè)局,林業(yè)局派來專家專程來到醫(yī)院與科爾一起探討。由于這塊內容與我們今天要講的華南虎沒有關聯(lián),我就不再贅述。

科爾受傷住院,從省里到縣里都非常重視。一個美國友人在閩西山區(qū)受傷,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事件,而是國際事件。省里要求要全力以赴搶救科爾,不能有半點閃失。在科爾昏迷期間,無法長途轉院,省里派了最好的專家趕到縣醫(yī)院救治??茽柼K醒后,省里征求他的意見,是否需要轉到大醫(yī)院繼續(xù)治療??茽柌煌猓f就在縣里治療,方便他的后續(xù)科考。各級各部門領導也來看望科爾,鮮花堆滿了他的高級病房,擺到了走廊上??茽枔沃撊醯纳碜?,請求領導們不要將梅花山金礦的采礦權輕易轉讓出去。領導們答應好好考慮。

在科爾住院期間,布蘭特來到醫(yī)院。布蘭特表面上是看望受傷的老同學,其實他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得知科爾在領導面前再次阻止采礦權轉讓一事,布蘭特非常惱火,特地來醫(yī)院興師問罪。

布蘭特手上的鮮花還沒放到科爾的身旁,就開始質問:“科爾,你不要太過分,不要讓這些愚蠢的中國人看我們的笑話!”布蘭特激動地抖動著鮮花,一朵朵潔白的百合紛紛掉落下來。

科爾躺在床上,微笑著說:“布蘭特,我看你才是愚蠢的?!?/p>

布蘭特看著病床上的科爾,并沒有釋放出一絲同情心,但也知道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科爾盡管受傷,只會比健康的時候更加頑固,失敗的只會是自己。他大聲說:“科爾,我知道你討厭我,我們的信仰不同。但是我們有一點相同,那就是一樣的努力,一樣地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我想,你該理解我。我們互不干擾。只要你不再破壞我的好事,到時候你在中國的科考全部由我資助。OK?”

科爾看著他笑,那種帶著狡黠的輕蔑:“你認為我會這樣做嗎,布蘭特?”

“我知道,我想挽救的是一只不可救藥的驢!”布蘭特狠狠地說,將手上只剩禿枝的鮮花仍在地上,用力地走出病房。

一個月后,科爾恢復了健康。他沒有再回梅花山完成剩下的科考任務,而是希望我將未竟的事業(yè)繼續(xù)下去。我點了點頭,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安慰科爾還是確實被他打動了。

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有兩個疑問:一是科爾為什么康復后沒有繼續(xù)回到梅花山科考?二是布蘭特為什么沒有收購成功?當時這兩件事突然就戛然而止,科爾回到美國后就再也沒來過,而布蘭特信心滿滿的收購案也不了了之,至今還沒人敢動那個所謂的金礦。皮埃羅來虎園那次,我曾經(jīng)提到過這兩件事,他也表示不很清楚。

回到美國后半個月,皮埃羅給我打來電話,說有重大發(fā)現(xiàn),或許可以解我心頭之謎。他回到亞特蘭大父母的家中,找到了父親的日記本,剛好還有1990年那一年的日記。在9月到10月父親在中國的那段日子,除了科考的內容之外,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只有在10月26日那天的日記里,有這么一句話:因為一些特殊原因,不得不中斷在中國梅花山的科考任務,希望以后有機會再來梅花山,愿梅花山無恙!但這句話并不能說明什么,也許科爾還沒有完全恢復健康,對自己的身體還沒信心,所以決定先回美國。皮埃羅沒有灰心,認為以父母的性格和做派,事情沒那么簡單。他突然想起,1990年正是他讀高中的那個階段,那年下半年,曾經(jīng)受到不明來源的威脅,包括在上學路上被人攔劫,受了一點小傷。他很害怕,就向父母打了長途電話。后來對他的威脅莫名其妙地停止,他也沒有太放在心上。現(xiàn)在想來,父親日記里的特殊原因是否指這個。

皮埃羅的想法得到了印證,因為他找到了母親的一段采訪視頻。時間是父親去世后,作為當?shù)刂淖匀豢茖W家,有媒體進行了報道,包括采訪母親等人。母親在采訪中說道:“1990年秋天,科爾和我曾在中國梅花山自然保護區(qū)進行科學考察,試圖發(fā)現(xiàn)那里的中國虎。在我們的科考取得突破性進展的時候,我們受到了來自某些邪惡勢力的威脅。他們甚至用綁架我們的孩子等下流的手段來迫使我們放棄科考。他們的目的就是想低價收購那里的金礦,破壞那里的自然,從而獲得暴利。最后,科爾和他們達成了一項協(xié)議,他們停止收購金礦,科爾和我退出那里的科考。于是,我們不得不回到國內。遺憾的是,我們再也沒能回到那片美麗的大自然,去尋訪神秘的中國虎?!?/p>

原來如此,我和皮埃羅終于明白科爾在身體已康復的情況下,為什么依然還要回國。

對于布蘭特為什么沒有收購金礦,我手頭也剛剛得到一個消息。前一個周末,我接待了一位省里的退休官員,得知我曾經(jīng)參加過華南虎的科考時,講了金礦收購的一些內幕。他說,當時省里對于金礦收購是贊成的,但也十分謹慎,因為自然資源部門的專家在極力反對開采金礦??茽栂壬軅谴?,還有更轟動的事件——華南豹被泥石流掩埋。因為這件事,贊成金礦收購的一方受到了巨大壓力。恰巧此時,由布蘭特收購的剛果一個金礦,發(fā)生了大規(guī)模崩塌,導致50人死亡30人失蹤,還有40多人受傷。消息在央視的新聞聯(lián)播上播出后,有人認出那就是布蘭特的金礦,所以省里的態(tài)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停止與布蘭特的談判,梅花山的金礦暫時不得開采。

我和皮埃羅的消息匯總在一起,基本勾勒出當時的事情原貌。我們都相信,雙方的消息都是真實的,當時科爾夫婦并不知道省里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轉變,而布蘭特也許是耍了個花招,也許他想鋌而走險作一番垂死掙扎。

一個月后,皮埃羅終于帶著科爾先生的畫作來到中國虎園。我第一次看到了科爾先生的原作。此前與皮埃羅見面的時候,他曾經(jīng)將手機上的圖片給我看過,覺得很有意思,并沒有特別的感覺。這次看到原作的時候,我被深深地震撼到了。科爾畫的都是油畫,粗糲而有質感,并不拘于老虎的一招一式,也談不上精細,追求一種神似。他筆下的老虎都是奔放的、自由的、快樂的,一看就是大自然中無拘無束的山中之王。這些老虎并不限于在山中,還有海邊,甚至還有在月球上,在宇宙的某個星球上。我最喜歡的是一張藍虎,深藍色的老虎在大海中撐著一只小船,仿佛在太平洋獨自探險的勇士。皮埃羅說,父親晚年基本上是和這些畫作一起度過的,因為他覺得世間最美的動物莫過于老虎,如果老虎沒了人類也就完蛋了。他說,如果地球上容不下一只老虎,他就讓老虎到月球上,到任何一個星球上,我們可以和老虎一同生活在另一個星球。

我不知道晚年的科爾是怎樣一種狀態(tài),只知道在太平彼岸,有這么一個美國老頭,深情地愛著中國虎。看到科爾的這些畫,聽到皮埃羅講述的故事,我感到一陣踏實,覺得熱愛可以戰(zhàn)勝所有的孤單。

科爾的畫展得到國家有關部門的支持,研究院的領導自然也全力以赴。皮埃羅和我商量畫展的主題時,我腦海中冒出“亞特蘭大中國虎”七個字。皮埃羅說好,就用這個作為畫展主題。“亞特蘭大中國虎”畫展在即將秋天的時候開幕,當天中國虎園來了很多媒體和嘉賓,他們都想看看一位美國科學家筆下的中國虎,想聽一聽中國虎背后的故事。

在如潮的觀展人群中,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大吃一驚:科爾先生!一恍惚,知道是幻覺。我把充滿幻覺的眼睛投射到那一張張油畫上,那畫上形態(tài)各異的老虎奔涌而出,它們的皮毛,都是藍色的……

(首發(fā)于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刊《武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