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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命”的四樣寫法——評格非《登春臺》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劉詩宇  2024年10月08日15:29

在咸亨酒店外間站著喝酒的人里,孔乙己大概是唯一懂得“茴”字“四樣寫法”的。然而喝酒的人在意的是酒摻?jīng)]摻水,孩子們只爭搶茴香豆吃,孔乙己像個話在嘴邊但不合時宜的傻瓜,呆立在人來人往中,任腹中“之乎者也”沸水翻騰,也理不出個是非對錯。

魯迅《孔乙己》中“茴”字寫法的段落,是關(guān)于孔乙己、也是關(guān)于作家與人文知識分子命運的隱喻。他們總想告訴讀者人生是什么、命運是什么,而在凡塵中奔忙的人們只想“冷也好熱也好活著就好”。魯迅知道對于大多數(shù)作家來說,那些關(guān)于人生和命運的文字,就如孔乙己手指蘸酒寫下的“茴”字,蒸發(fā)后只剩一點渾濁的酒漬?!都t樓夢》中也有“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比欢恼Q也好,荒唐也罷,無論曹雪芹還是魯迅,又都決然寫下這些文字——事實證明,這些文字也許并不直接作用于現(xiàn)實,但它們永遠留在了人們心中。正是因為這份面對虛無的勇氣,和將這勇氣兌現(xiàn)成作品的才華,這些作家才是偉大的作家。

這為談?wù)摳穹堑淖髌诽峁┝艘粋€基本的譜系與坐標。從《敵人》到“江南三部曲”再到《望春風(fēng)》《隱身衣》《月落荒寺》,格非筆下的人物總被一縷憂郁的氣息纏裹得舉步維艱。這氣息是什么?它時明時滅,飄到中國文學(xué)的歷史中,就接續(xù)著曹雪芹們的省思;當(dāng)它搖擺于存在、不存在之間,就融入了久遠的、對于形而上問題的思考——它就是命運,無論中國文學(xué)還是世界文學(xué)中,命運都是一個古老而艱深的命題,格非用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回應(yīng)著它。

在《登春臺》中,格非將這種回應(yīng)劃分為四條線索,分別對應(yīng)著“她”“我”“你”“他”的人稱視角,形成了對命運的四樣寫法。所謂“登春臺”指的是一條虛構(gòu)的春臺路,四個視角在這里匯聚,進而登高望遠,看見整個人生。

“她”視角由女孩沈辛夷的故事展開,這是一個典型的“格非式”女性形象,有著不堪回首的原生家庭和少年經(jīng)歷,她的余生在物質(zhì)和精神層面都被這種“歷史”牢牢束縛。這樣的人該如何擺脫自己的命運?她先后和桑欽、陳克明這兩個階層遠高于自己的人戀愛,希望獲得擺脫甚至駕馭“歷史”的力量;她始終難以察覺也難以克服自己攀高枝的欲望,更不知道這并不能幫助她在命運的漩渦里獲得安寧。

“我”視角由陳克明展開。他沒有“歷史”的重擔(dān),是個在現(xiàn)實中隨波逐流的人。他趕上過經(jīng)濟浪潮,也曾被親人陷害;后來他機緣巧合成為神州聯(lián)合科技公司董事長周振遐的司機,又莫名繼承了公司成為新任董事長。這超現(xiàn)實的發(fā)跡史讓陳克明看上去像是個幸運兒,而對幸運或不幸的判斷,本身就體現(xiàn)了人對命運的敬懼。陳克明就這樣敬懼著自己的妻子靜熹,靜熹兼具溫柔與暴烈,對陳克明的每一個選擇都未卜先知。陳克明的婚姻生活,幾乎就是一個凡人對命運懷疑、試探的過程,最終陳克明在聲色犬馬中迷失自己,他也才真正意識到命運的重量。

“你”視角的主人公是竇寶慶。竇寶慶曾殺死強暴姐姐的惡人,為了擺脫這個秘密遠走他鄉(xiāng),沈辛夷的“歷史”在過去拖拽她前進的腳步,竇寶慶的“歷史”則橫亙于未來,真相大白之時他也將迎來法律的制裁。同樣是隨波逐流,陳克明是因為對投入生活感到沾沾自喜,竇寶慶則是對這個世界心灰意冷、對外人感到由衷的厭煩。正因為活著令他躁動不安,所以他始終在尋找命定之死,這個人物探討的是人在面臨人生之注定終結(jié)時的態(tài)度與反應(yīng)。

“他”視角則從周振遐退休之后的人生展開。財富、權(quán)力、聲望、學(xué)識賦予他充分的自由,人生也開始無限接近終點。作者用席勒和黑格爾關(guān)于“無限性泛起了泡沫”的比喻串起周振遐的故事,這一方面指對于沈辛夷、陳克明、竇寶慶來說,周振遐綜合著對于歷史、當(dāng)下與未來的思索,是他的存在牽引著對命運的四樣寫法;另一方面或許也在說作者本人寫下這樣一本書,是用故事和形象在“無限性”中翻騰起了一串“泡沫”,進而尋找燭照、鏡鑒命運的方式。周振遐的線索應(yīng)該是整部《登春臺》的靈魂所在,他的生活表面上平靜、精致、略顯乏味,內(nèi)里盡顯著人生的虛無和命運的不可把握。在等待終場的沉默和茫然中,希望與喜悅總?cè)缂馄?,一閃即逝。

《登春臺》的寫法為理解這部作品設(shè)置了不低的門檻,這是一部值得一讀再讀的小說。它不僅是一部文學(xué)文本,濃縮著卓爾不群的學(xué)識、思想、敘事技巧;它更是一部開放性的、有待闡釋的文化文本,不同的讀者、不同的人生境遇都將和這本書碰撞出不同的火花。當(dāng)我們把這部小說從狹義的故事、形象中解放出來,放在開篇提到的那個譜系與坐標之中,就會發(fā)現(xiàn)它體現(xiàn)著我們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型作家,對人們精神生存境遇的獨特探索。

2024年4月

(劉詩宇,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研究員、遼寧作協(xié)特聘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