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聲起,忘卻年齡
到大清谷,我沿石階拾級而上,路過一排排茶壟,見茶山頂上有一屋,如黑鷹張開羽翼,停留在崖頂之上。當?shù)嘏笥颜f,那是養(yǎng)老社區(qū)在山頂上設置的一間茶室,里面陳列著養(yǎng)老社區(qū)老人的插花與書畫作品。
忽然,我聽見在云雀高一聲低一聲的鳴唱中,隱約有古琴聲傳來,彈奏的是《漁樵問答》。這首曲子很妙,采用漁者和樵者對話的方式,以上升的曲調表示略顯驚訝的提問,以下降的曲調表示從容不迫的回答。曲調在飄逸瀟灑、悠然自得之中,飽含勞動者自得其樂的情趣,同時又暗含哲理。
我越往上走,琴聲越是清晰,如山間活潑明亮的流水一般。進得茶室,見一位滿頭華發(fā)、穿一襲赭石色苧麻中裝的阿姨正在撫琴。
一曲畢,有聽者問:“琴好,曲好,氣質好,只是,阿姨,您為什么不染個頭發(fā)?”
眾人皆詫異,怕此人莽撞的提問會破壞此間和諧安詳?shù)臍夥?,然阿姨不以為意,笑著說:“古琴上的絲弦也從來不染色,我為什么一定要染發(fā)?”
所有人都因這奇妙的回答笑了起來。正好有上山遛彎的老伯帶了好茶來,他邀請撫琴的阿姨同飲,并向我們介紹說:“這位是泌水老師,是我們社區(qū)義務教古琴的老姐姐,今年80歲了。”
泌水阿姨簡單說了她的故事:泌水阿姨與老伴是當年浙江大學的同屆同學,結婚后,家中大小事宜都是老伴料理,她一直活得文藝范,喜好古琴、茶道,能寫一手漂亮的小楷。一雙兒女早已成家立業(yè),都在國外的大公司工作,無需泌水阿姨煩神。誰曾想到,泌水阿姨剛過完77歲生日,老伴突發(fā)心梗去世。泌水阿姨的生活坍塌了,她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很長時間回不過神來。
回家料理父親喪事的兒子,邀請泌水阿姨同去國外定居。泌水阿姨謝絕了,因為她擔心老伴的墓無人祭掃,也擔心遠離故土,將來無法葉落歸根。
幾個月內,泌水阿姨就決定賣掉房子,來住養(yǎng)老社區(qū)。讓她下定決心的,是參觀養(yǎng)老社區(qū)時,一位剛打完八段錦的老太太猜出了她名字的由來:“當年,你爹爹一定很喜歡《詩經(jīng)》?!谥笱?,可以樂饑。’你的名字,來自《詩經(jīng)·陳風》里的句子呀?!?/p>
這讓泌水阿姨覺得,入住社區(qū),飲食、起居、就醫(yī)都有人料理,更重要的是,這里有的是聊得來的同齡人。
當然,做這樣的生活選擇,是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氣的,泌水阿姨將大部分家具與收藏贈予子侄輩,衣服與圖書也淘汰了一大半。她猶豫著要不要把古琴送掉,老伴離去后,她已經(jīng)許久沒有把琴從琴囊中取出來了,在突如其來的告別中,她仿佛對之前所有自己愛做的事都失去了興致。
養(yǎng)老社區(qū)的管家說服她帶上古琴,理由是:“很多老人家到了我們那里,才跟著音樂學院退休的老師學會了彈鋼琴、拉二胡,還有美聲唱法。很多叔叔阿姨的新本領,書畫、游泳、太極拳,都是跟著我們的義工學的,有的義工比學生還大十來歲呢。說不定哪一天,您來了興致,會收幾個古琴學徒呢?!?/p>
泌水阿姨的眼神像黑暗中的螢火,亮了一亮,又迅速暗淡下來。她覺得自己的琴藝大不如巔峰時期,《平沙落雁》《獲麟操》《山居》《醉漁唱晚》這樣比較難的曲子,她經(jīng)常彈到一半就“坐忘”,中等難度的曲子,她如今也越彈越慢了。她豈能當教師?
管家是98年出生的小伙子,個子很高,長得很像她最小的侄子,管家鼓勵她說:“我們養(yǎng)老社區(qū)有游泳隊,游泳隊的陳隊長有一句話:大江大海里的魚,再年邁,也在游。只要一直游,活力就在,雄心壯志就沒有丟光。彈琴也是一樣的道理。”
到養(yǎng)老社區(qū)才幾天,泌水阿姨就發(fā)現(xiàn)了彈古琴的好地方——像鷹一樣盤踞在茶山頂上的茶室,四面有窗,寫有行草的米白色掛簾在茶山的清風中鼓蕩。一開始,管家?guī)退城偕仙?,她在后面跟,要歇息兩三次,才走得動這128級石階;后來,鍛煉多了,她可以一口氣走上去了。當然,爬上茶山,也要歇息片刻,她才有余力坐于窗前撫琴,但只要琴聲一響,這個世界的煩憂,生命燭火漸漸微弱帶來的憂傷,還有活得仿佛一朵孤云的暗嘆,都仿佛不存在了。
泌水阿姨收了四位老太太與兩位老爺爺當學生,教他們聽熟樂曲,了解樂曲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意境,明確樂曲的分句、氣口以及各段落之間的表達關系,再講右手彈撥的強弱、緩急與音色處理的關系。然后,教他們如何想方設法背譜,同時核對左右手的指法,這樣,練琴時眼睛可以脫離琴譜,把注意力放在左手如何按準音位上。六七十歲的老學生們難免手忙腳亂,感嘆他們這個年紀學琴太晚了。泌水阿姨脫口而出的,竟是游泳隊陳隊長的觀點:一條魚,只要在游,它就稱不上年邁。想了想,她又補充一句:彈古琴要左右手配合,還要記譜,這種一心三用,老頑童周伯通的武功,當年差不多也是這樣練成的。
秋高氣爽,經(jīng)歷了一個酷暑的茶山,我眼前暗綠的茶壟之上新的茶芽又在萌動,猶如一片嫩綠的火焰。泌水阿姨教完課,又獨奏一曲,仍意猶未盡。她把琴案挪到茶室外面的觀景平臺,對著綿延無盡的茶山開始撫琴。
此刻,泌水阿姨仿佛進入了一條隱秘的通道,與歷史長河中許多高潔的靈魂對話。她早忘了年齡與閱歷的負荷,只需要這清清泠泠的七根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