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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迅:如何將散文神髓植入小說的敘述
來源:《民族文學》 | 王迅  2024年10月10日09:32

一般而言,評判一部文藝作品的標準往往基于文體自身的規(guī)定性,不僅小說、詩歌、散文、戲劇等文學樣式如此,美術、書法、舞蹈、電影、動漫等藝術門類亦然。然而,當沿用本體論意義上的“觀念”來討論文本,并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又很容易不自覺地陷入另一種陷阱。試問,當一個作家把小說寫成“小說的模樣”,讓我們不假思索地說,對,那就是小說。不錯,從小說藝術本體論上看,它就是太像小說了,而不可能是別的什么。這個時候,我們是否應該追問,文學創(chuàng)作的可能性究竟在哪里?在我們刻意去強調(diào)本體論的時候,是否會對文體的豐富性構(gòu)成一種遮蔽?如果說每種文體都有無限敞開的可能性,那么,文體與文體之間交融的限度又在哪里呢?以上這些,都是我時常思考的問題。我以為,這也是在審美評價中必須面對和值得探討的話題。

基于這樣的思考,我想以廣西崇左壯族女作家梁志玲中篇小說《嗜跑者》為個案,試圖分析文體融合的方法、路徑及其為小說敘事帶來的可能性。之所以推崇這部小說在文體上的創(chuàng)新,主要在于它充分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文體優(yōu)勢和創(chuàng)作潛能。梁志玲是廣西文壇的實力派散文家,同時她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也有不俗的表現(xiàn)。當然,在那些試圖把小說寫成所謂“小說”的作家看來,梁志玲可能是一個文體上的“冒犯者”。如果把這部作品中一些段落摘出來讀,確實讓人難以摸清文體的界限。因為梁志玲致力于小說敘事的散文化,當她把散文藝術的神髓移植到小說的敘述中,就產(chǎn)生了令人稱奇的藝術效果。

三個煙囪:“輕”與“重”

稍作回顧即可發(fā)現(xiàn),文體的互融共生是百年來中國文學發(fā)展的重要表征。魯迅、廢名、沈從文、蕭紅、孫犁、汪曾祺,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散文化歷程從未中斷。反過來,當代散文的虛構(gòu)化探索也是備受矚目的焦點話題。當散文走向虛構(gòu),虛構(gòu)的限度又在哪里?2010年,《人民文學》“非虛構(gòu)”的開欄,在文學界和學術界引起了廣泛的論爭。其實,所謂文體“融合”,學界往往看重的是本體論意義上的概念區(qū)分,而并未深入文本細部,針對具體問題展開探討。在此,我首先借用“輕”與“重”的范疇,對梁志玲小說敘事散文化路徑展開分析,試圖揭示小說在文體融合中的藝術增值空間。

在這里所要談的“輕”與“重”,并非字面意義所能涵蓋的,而是一個美學意義上的命題。當然,這個提法,很容易讓人想起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對其給出的美學界定。其實,卡爾維諾所理解的“輕”與“重”,更傾向于小說修辭學意義上的界說。而在梁志玲的敘事中,卡爾維諾所定義的“輕”與“重”并非重點。她更多是把這個概念用在人物構(gòu)造上,姑且定義為輕型人格與重型人格。輕型人格往往情感細膩,更注重儀式感,不乏浪漫氣質(zhì);而重型人格則比較務實,脾性粗俗,缺乏詩性氣質(zhì)。

當然,兩種精神人格比較分析的合理性,只有放到特定歷史條件下才能成立。為此,作者以“三個煙囪”作為參照物來統(tǒng)攝人物情感邏輯發(fā)展的歷史記憶。如果按照上述標準來劃分,老趙與張一剛母親李墨珠屬于輕型人格,而張一剛父親則是屬于重型人格。老趙肆無忌憚為各種女人寫情書,富于浪漫主義氣質(zhì)。由于情書事件在兒子小趙眼中是不堪的,趙家父子關系因此超出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倫理關系。這種倫理結(jié)構(gòu)中,小趙對待老趙的態(tài)度頗具戲劇性,也是小說中的一道趣味線。作為親緣敘事,兒子的敘述是對老趙講述的補充:母親從不識字到學認字,是為了破解父親的情書之謎。在文學史上,情書很少以這樣的方式介入故事,足見作者敘事觀念之活脫,之風趣。情書事件一方面表明老趙的放蕩個性,超出了傳統(tǒng)倫理范圍,甚至表現(xiàn)出某種“惡魔性”;另一方面是其浪漫氣質(zhì)的彰顯,其情感之豐富之熱烈,緣于一種詩性追求。作者之所以不惜篇幅追溯老趙的風流韻事,是為了在結(jié)構(gòu)上與前文構(gòu)成呼應。從情書書寫對象來看,部分是寫給李墨珠的。這是小說線索的重要揭示。至此不難看出,老趙與李墨珠的偷情,并非我們開始閱讀時所想象的那樣蠅營狗茍,那樣粗鄙不堪,而是讓我們體會到語言本身的價值,老趙是利用文字的魅力叩開了張母的心扉。如果放到如今多媒體時代來看,鴻雁傳情的傳奇盡管浪漫,但不免奢侈,與當下流行的務實的極簡主義愛情形成鮮明反差。

與此相反,張一剛父親看重實利及其價值,屬于典型的務實主義者。他的人格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其作為一家之主的擔當。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外出闖蕩,以帶回“硬菜”為榮,并通過飯桌上指點江山來顯示其作為男人的氣魄。張父對物質(zhì)的看重與以寫情書為樂事的老趙構(gòu)成兩極世界。老趙追求精神上的滿足,頗有務虛傾向,而張父則喜歡有重量的事物:

父親是個大老粗,不識幾個字,只喜歡鐵,機械廠的鐵,喜歡扳手起子老虎鉗千斤頂剝線機機油螺絲鋼珠軸承焊槍鋼釬,一切沉甸甸的、一切看起來有分量的東西,甚至鐵灰色,后來鐵灰色也慢慢爬上了他的臉。

如果說老趙不切實際的做派在那個時代不免另類,那么,父親的務實則為李墨珠與老趙的偷情提供了可能。在張一剛眼里父母關系是不和諧的,甚至存在一種“不聲張的矛盾”。母親是“輕飄飄的”,喜歡不厭其煩地鉤白色杯子墊。因為她有個習慣,家里的物什都要墊一下。這個細節(jié)中,作者使用“冒犯”一詞暗示了父母之間的精神隔膜:

小巧的銀色鉤針有時候會和父親沾滿機油的老虎鉗同時擱在飯桌上,有點互相冒犯的詭異。這時候母親總是慌慌張張把鉤針拿走。

這一句話不經(jīng)意間暗示了父母之間的精神鴻溝,這決定了父母在處理感情方式上的不同。李墨珠收到老趙的來信,臉上“浮起了微笑,兩頰緋紅,好像想起某件遙遠的事情”。而父親的外出看似浪漫,甚至與湘妹子成立家庭,但從湘妹子形象可以折射出父親對感情的選擇及其人格特質(zhì):大眼粗眉肥臀寬腰,秤砣一樣沉甸甸。作為散文化的修辭,無論是老趙寫給母親的信件,還是湘妹子通過父親捎來的熏肉,都是一種象征化的表達,作者以生活化的描寫而非概念化的演繹,揭示了兩種人物類型的精神特質(zhì)。

魚的記憶:“快”與“慢”

如果說“輕”與“重”是可以用來闡釋特定歷史條件下人格特征的美學范疇,那么“快”與“慢”則指向一種生存狀態(tài),一種精神征候。當然,我們之所以這樣界定,主要是基于兩個時代心理結(jié)構(gòu)之異同。這部小說別有意味地從記憶的視角切入過去年代社會生活的描述,以散文化的結(jié)構(gòu)設置人物關系和故事情節(jié),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主體對時代本質(zhì)的敏銳把握和精微觀察。具體來說,這部小說是以報社工作為軸心展開敘述的。作者將記憶碎片鑲嵌在現(xiàn)實書寫中,就像冰糖葫蘆那樣串起記憶的貝珠。

從記憶詩學的角度來看,這部小說充滿時代氣息,非常精準地抓住了兩個時代的心理狀態(tài)。一個時代是張一剛青少年時期,小說以家庭為單位追溯個體的歷史;另一個時代則是當下的多媒體時代,小說以張一剛所在報社副刊編輯部為中心展開敘事。時代因素影響下社會人心的嬗變成為小說敘事的焦點,小說以此對造成詩意失落而平庸泛濫的現(xiàn)實之根源展開追問。就張一剛父女來看,兩代人之間的距離感表面上是觀念差異所致,但實質(zhì)是生活姿態(tài)上“向前看”與“向后看”的差異。當然,你可以說,這種差異部分是由于年齡差距造成的,但從根本上說是時代變遷之下人心變奏的反映。

根據(jù)徐志摩詩作《阿詩瑪》的說法,魚的記憶只有七秒鐘。這個意義上,張悠然正是“魚族”代表,是碎片化生活的踐行者。她所從事的新媒體工作——公眾號運營、視頻拍攝剪輯,是與我們這個時代流行元素聯(lián)系甚密的職業(yè)。編輯主體的新媒體制作理念又間接顯示了我們時代的精神征候?!?0后”是新媒體最主要的關注群體之一,所以,張悠然以“00后”的口味來完成多媒體的制作。根據(jù)她的說法,當下短視頻制作是以三十秒為限,如果三十秒之內(nèi)不能抓住受眾的眼球,視頻的制作就是無效的。透過短視頻這樣一個新興事物來透視當下年輕人的精神狀態(tài),不難看出社會上普遍存在的浮躁之氣。

事實上,張一剛女兒的名字“悠然”,是一種妙不可言的反諷修辭?!坝迫弧闭咽境鲆环N生活態(tài)度,類似于慵懶和躺平。這樣的人生姿態(tài)意味著缺少深度介入生活的能力。其實,報社陳主任與張悠然的沖突,很大程度上緣于他們面對新媒體的觀念差異,正如陳主任所言:并非幾張圖十幾秒視頻閃閃晃晃迷住眼睛就是新媒體,得有內(nèi)涵。新媒體編輯主體的態(tài)度決定了作品內(nèi)容的深度。多媒體的視聽化追求,從根本上說在于受眾沒有耐心去欣賞有深度的作品,而更多是跟隨快餐式的文化消費觀念。其次,張悠然被指斥沒有主觀能動性,遇事就想開脫,而不是解決。這是隨時勢追求速度的表現(xiàn)?!?0后”是被瘋狂追趕的一代。這種背景下,年輕人所心儀的生存方式就是隨波逐流,是被動的,甚至是消極的,在碎片化的文化消費中透著一種倦怠感。

當然,張悠然是以旁觀者的角色介入父輩情感故事的。作為新新人類的代表,張悠然的出場恰到好處地映襯了父輩的“慢生活”及其在當下的遭遇。如果說老趙寫情書代表了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慢生活”,那么,張悠然屬于“小屏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一代,與父輩之間存在不小的思維鴻溝。兩代人的對話在觀念碰撞中展開。青年人對事物的關注限定在三十秒之內(nèi)。就此,張一剛感嘆,現(xiàn)在年輕人都退化成魚了,時間都以秒計算,而那種天長地久的事情似乎越來越荒誕了。在父女對話中,梁志玲用了兩個關鍵詞,一個是“走心”,一個是“垂釣”。前者表明愛情是心靈化的,強調(diào)精神交流,而后者則指向時間,暗示著耐心的重要性,它意味著漫長的等候。然而悠然這樣反駁:

釣啥,你想多了,像我們這一代都不寫情書的,小萬都沒給我寫過,我也不寫,就手機里說說,手機一掛,風一吹,不到三十秒,估計我們都忘了說啥,我們這一代只有三十秒的記憶,不,七秒的記憶。白紙黑字寫下來的情書,都是證據(jù),以后不愛了,揪著情書,什么,你當初說好的啥啥——都是下絆子。

上述可知,與悠然們的“愛情健忘癥”截然不同,李墨珠則生活在久遠的記憶里,生活在揮之不去的舊日情感的咀嚼中。其實,母親就是老趙寫情書的對象之一。老趙是以文字俘獲了母親的芳心。與此相呼應,梁志玲的敘述也是散文化的,但它并不以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取勝,而是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講述。在慢節(jié)奏講述中,作者以兩代人對待愛情的不同心態(tài)折射當下社會人心的走向,顯示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問題意識與人文情懷。

肉身的祛魅:“明”與“暗”

“嗜跑者”是誰,究竟為何嗜跑,其心理邏輯又在哪里,這些疑惑不斷激發(fā)我的閱讀欲望。梁志玲的講述從現(xiàn)實切入,隨著敘事的展開把筆觸伸向過去,將讀者帶入明暗交替的精神地帶。我以為,一部好的小說,其核心指標是,作者有能力去打開一個世界。起先,這個世界或許密不透風,但隨著故事的發(fā)展,只要敘述足夠銳利,其刀鋒便可撬開縫隙,探入世界的“內(nèi)部”。小說中有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梅朵朵作為胃腸鏡檢查的醫(yī)生,每天面對的都是豬肚似的“食物攪拌器”,只有單調(diào)又讓人惡心的肉紅色和白色。電腦顯示屏前,生命簡化為“肉身”,一切生命在儀器面前都袪魅了。這句話某種意義上是對整部小說意義的解鎖,而梁志玲的敘述又何嘗不是一個袪魅的過程。

確切地說,梁志玲敘事的散文化追求,不只是表現(xiàn)在敘事語言上參差錯落、零碎閑散,更體現(xiàn)在一種“明”與“暗”交織并舉的精神氛圍的營構(gòu)上,以此來建構(gòu)人情物理的維度。關于“明”與“暗”的修辭,在小說中很多人物身上都有不同程度和不同向度的體現(xiàn)。讓我們先看看小說開頭部分對主人公張一剛嗜跑緣由的敘述:

車越開越遠,車燈那點光被巨大的黑暗吞噬了,連同父親的身影一起吞噬了??ㄜ噰姵鰸饬业牟裼臀叮麠l路,整條街,整個縣城,整個清晨都是那股柴油的氣息,他拼命呼吸著,很多年了他一直都認為那是父親的味道。那天他先是跑得氣喘吁吁然后就是淚流滿面,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這段文字描寫少年張一剛滑入黑暗的刻骨體驗。青澀的語調(diào)中飽含深重的憂傷。在少年眼中,那車燈就是父親,它被黑暗所吞噬,意味著現(xiàn)實中父親的消失。父親的缺席讓他感到無比失落,這成為他嗜跑的心理根源。當然,“失父”鏡頭在很多小說中出現(xiàn)過,如東西的長篇小說《耳光響亮》等。在這里,父親往往只是背景化的存在,而作者的敘事目標是營造一種黯淡的精神氛圍,以此凸顯下一代人生命的悸動。梁志玲敘事中,生命的悸動體現(xiàn)為“嗜跑”,“嗜跑”在主人公日常生活里逐漸演變?yōu)橐环N無意識行為:

他越跑越遠,空氣中的柴油味已經(jīng)彌散了,他把黑暗踩在腳下,夸父一樣追趕太陽,跑著跑著踢掉了鞋子甩掉了上衣,身輕如燕。跑到橋上,他看見太陽稚子般通透,如同他血脈僨張的年齡,大汗淋漓后所有的毛孔張開拼命呼吸空氣。

張一剛之所以越跑越快,越跑越輕,從此嗜跑成癮,很大程度上是為了擺脫父親缺席所導致的無所依傍的狀態(tài)。他對太陽的追逐,象征著精神的突圍。這種突圍的態(tài)勢為小說奠定了精神基調(diào)。一方面,張一剛要實現(xiàn)突圍,就是要以沖破黑暗的姿態(tài)向前沖刺;另一方面,李墨珠在短暫愛情的滋潤下,生命悄然煥發(fā)光彩。然而好景不長,隨著兩個人的分手,她逐漸走向蒼老的窘境,走向一種依賴記憶維持生存的黯淡狀態(tài)。小說后面顯示,老趙可能是張一剛生父,卻落得因胃癌告別人世的悲涼結(jié)局。值得注意的是,梁志玲以日本電影《楢山節(jié)考》中的場景來暗示生命落幕之境:人到了七十歲就要送上楢山等死。這一場景與小說構(gòu)成互文,表達對生命終極意義的追問,實現(xiàn)一種形而上的思考。

如果說關于張一剛及其父輩“明”“暗”交織的書寫,是基于人物命運發(fā)展的向度,那么,關于年輕一代的書寫,則是從個體心理和思維變化的角度來展開的。

由張悠然內(nèi)心世界從“明”到“暗”的變化,可以看出一種基于道德視角的世道人心的消長。張悠然曾是充滿詩情畫意的少女,她精選一百首關于春天的詩歌,擺攤發(fā)放給路人。這顯示了一種澄澈明亮的生命底色,它指向理想、浪漫和詩意,也指向光明、溫暖與生機。然而,長大成人后的一次駕車鳴笛,導致年邁的老趙摔倒。此時張悠然在與父親對話中流露出一種不免黑暗的情緒:一種被老人訛詐的可能。同時,悠然男友小萬用攝像機拍攝影像,讓老趙面對鏡頭確認自己摔倒與悠然駕車無關。這看似由一種自我防范的本能所致,而實際上顯示了“00后”對社會的不信任姿態(tài)。張悠然長大了,練就了不讓自己吃虧的“生存能力”,卻失去了擺攤送詩少女的那份單純和詩意。不能不說,這是一種驚人的變化。梁志玲抓住了當前社會熱點問題,從一個少女的心靈裂變傳達了創(chuàng)作主體對社會問題的關切,同時又對年輕一代如何成長表示憂慮。

“嗜跑”是小說的關鍵詞。某種意義上,跑動就是突圍,就是打破常規(guī),就是直面生命中的黑暗之境。梁志玲以這個詞統(tǒng)攝全篇,借由散文化修辭為小說賦予了一種神韻,它包含了一種形而上的思索,對生命價值的思索,蘊藉著直視虛無的勇氣和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