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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生活世界”長出的新果實——2023年女性散文創(chuàng)作觀察
來源:《創(chuàng)作評譚》 | 易彥妮  2024年10月10日09:20

散文是古老而廣闊的文體,如何讓這一文體保持新鮮的活力,在既已勘定的文體邊界探索富于表現(xiàn)力的新質,這是現(xiàn)代文學以來的寫作者一直面臨的考驗。從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的女性散文傳統(tǒng)走來,這條河流里映照出一代代女性寫作者的面龐,從冰心到蕭紅、丁玲、張愛玲的書寫,一直到近年來涌現(xiàn)的素人女性寫作者,她們記取著彼時日常生活的溫度、情感和分泌物,通過誠摯的書寫不斷推動著女性散文美學內涵的構筑與延展。因此,對2023年散落在文學出版物、文學期刊的女性散文進行整體觀察,從“生活世界”拾起一枚枚新長成的果實,是對我們時代女性生存樣態(tài)的一次結繩記事。無論是日常生活的感悟、記憶深處的回望,還是在歷史文化領域的漫游,從題材多樣的女性散文里辨認此刻熱氣騰騰的生活狀態(tài),也會由此刷新我們對女性散文寫作所抵達的精神疆域的理解。

基于此,筆者選取了閱讀史、母女血緣關系、日常生活的情感共同體與重建遠方經驗四個維度,對2023年女性散文創(chuàng)作展開整體觀察。

一、作為“邀請”的閱讀經驗

過去一年,無論是演員楊紫瓊成為第一位亞裔奧斯卡影后、電影《芭比》在全球范圍內的熱映,還是國內外女性文學出版物的持續(xù)升溫,女性視角下的觀影和閱讀愈發(fā)成為一個型塑著我們時代情感結構不可忽視的維度。在此意義上,女作家/女批評家視角下的閱讀經驗是2023年女性散文里的一個具有癥候性的文學現(xiàn)象——通過閱讀經驗的分享,會看到每一位認真生活的女性如何充滿興趣地探索未知領域。關于切近的新鮮文化現(xiàn)象,關于富有歷史感的思考,都在個性化的閱讀中流露出不可化約的生命經驗。在討論私人閱讀的樂趣時,學者洪子誠在《我的閱讀史》里將這種非功利化的閱讀視為一種“邀請”,并談到閱讀過程中的種種可能:“同情地傾聽其中的高談闊論,將它看作是一種可能性,而后決定是否接受、呼應,抑或拒接、辯駁或修正。但是,在開始的時候,我們面對書本,只是面對‘一種令人感到好奇與著迷的可能’。”[1]正是在眾多視線匯聚處,關于閱讀與創(chuàng)作、藝術、社會文化等話題的不同觀點的隔空碰撞,為當下女性視角的觀照提供了充盈的可能性。

在林白《寫作,再寫作》(《上海文學》2023年第2期)里,從古籍整理的課程為長篇小說《北流》的注、疏、箋埋下種子,再到疫情期間學習跳舞、重新激活身心的經歷,那些在生活和閱讀中被激發(fā)的火光四射的瞬間令人觸動。在林白筆下,1980年代關于西方女性主義理論、美學、哲學、文學等多重閱讀書目,與此刻熱烈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和綿密的思考彼此映照,會看到一位真誠的寫作者不斷地自我砥礪。

翟永明《無限之網(wǎng)》(《收獲》2023年第4期)是一篇回顧日本女性藝術家草間彌生成長軌跡的藝術隨筆。經由她尋夢途中在主流審美體系前面臨的重重困頓,漸漸貼近這位女性藝術家在繪畫、裝置藝術、文學創(chuàng)作等領域迸發(fā)的創(chuàng)造力、情感溫度以及探索生命邊界的激情。從畫作中延伸出獨創(chuàng)性的藝術靈光,這位命途多舛的女性藝術家最終在世界藝術史刻下了屬于自己的地標。

向外界敞開的私人閱讀經驗映射出寫作者的文學趣味,在舒展的講述里,靈魂與靈魂在時空的深闊處迎來了一次次相遇。何向陽《澡雪春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3年)以歷史哲理散文的眼光重新回溯中華傳統(tǒng)文化里內蘊的俠、儒、道、佛四種精神脈絡的流變,以理性而飽含激情的文字觸摸中華民族早期文化的心靈秘史。王寧《誰為含愁獨不見》(《隨筆》2023年第4期)以一位學者的親歷者視角回顧臺灣女作家郭良蕙的創(chuàng)作與她筆下不同階層女性的生存境遇。在一種遙遠而切近的知音關系里,這位鮮為人知、在寫作中始終堅持嚴肅思考的女作家形象躍然紙上。

世界文學范圍內閱讀經驗的融入,也在不斷拓寬文學審美趣味的邊界。趙玫《去讀她的書吧》(《文學自由談》2023年第3期)是關于弗吉尼亞·伍爾芙的文字和精神生活的閱讀。從北戴河海濱初次閱讀的震動,與女兒在燈下的漫談,這些閱讀思考的瞬間掀起內心深處的情感回聲,它們與伍爾芙筆下閃爍著思維火光的文字一起進入精神世界。王梆《體面——英國女作家筆下的階級密碼》(《花城》2023年第3期)闡釋了古往今來的英國女作家在真實生活境況前的“見”與“不見”。從簡·奧斯汀、伍爾芙、薇依再到薩莉·魯尼,通過觀察她們筆下的服飾、日常生活狀態(tài)和選擇,王梆以冷靜的分析撥開她們的作品與階級處境、生活狀態(tài)之間編織起來的繁復脈絡。岳雯《一生——關于〈斯通納〉》(《草原》2023年第7期)是關于約翰·威廉斯小說《斯通納》的文本探秘。在那些被文學作品重新驚醒和激活的時刻里,她看到愛情的偶然性和選擇的沉重,感受中年人的情感質量,進而漸漸理解一個普通人看似平凡卻暗流涌動的一生。

二、盛裝母女關系的情感輪廓

借用2023年度的十大流行語之一“質疑、理解、成為”的話術,今天大眾文化語境里對母親這一身份的理解,也經歷了類似的轉變:從困惑、質疑逐漸轉向設身處地的理解,我們開始越來越有意識地去理解母親這一身份背后暗含的種種處境。在近年來的文化輿論場域里,關于母親、生育、情緒價值和家務勞動的相關常識正在不斷普及,觀念的變化也有力地沖破了此前關于母女關系的固化想象。

比如,在千禧一代的社交媒體視野下,愛爾蘭作家薩莉·魯尼《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年)將目光投向了后疫情時代青年人的纏綿情感世界,這位“90后”新生代小說家寫下對當代人際關系流動形狀的思考:“有時我認為人類的關系是柔軟的,像沙或水,而我們將它們倒入某個特定容器,從而賦予了它們形狀。因此,一個母親和她女兒的關系被倒入一個名叫‘母女’的容器中,這種關系便擁有了盛裝它的容器的輪廓,被裝在里面,無論是好是壞?!盵2]在這一血緣紐帶關系中,如何探索獨屬于我們時代母女血緣關系的情感輪廓,進而重新照亮祖母、母親和女兒之間的復雜情誼,成為很多女性散文篇目關注的話題。

在凝視母女關系時,青年女性寫作者對母親身份的思考內蘊著當下年輕一代群體的身世來歷和情感疑難。草白《流水今日》(《十月》2023年第1期)在城市小區(qū)里生活的孤獨感與山林游歷的童年記憶之間穿行,以寫作為鏡,重新聚焦母女血緣關系里那些難以熄滅的情感經驗。一面是此刻的日常,一面是記憶里那些難以忘懷的尖銳瞬間,或逃離或耽溺,草白寫下了親情旋渦中不斷重新識別尚在流動中的母女關系的情感軌跡。

阿依努爾·吐馬爾《單身母親日記(二)》(《北京文學》2023年第9期)是關于一位年輕單身母親養(yǎng)育孩童的生活經驗的真摯寫作。以日記體形式坦誠心跡,這位來到北京工作的哈薩克族女作家筆下的日常有著毛茸茸的質感。她寫下關于母親的身份、關于日常生活的勞作、關于文學的理解,也在“成為”母親的過程中開始看見身邊女性群體所共通的生活境遇。

如何面對疾病、死亡等議題,是思考母女關系時難以回避的環(huán)節(jié)。陳沖《我們將死于夢醒》(《上海文學》2023年第1期)是回憶母親生命最后一程的散文。在克制的訴說里,陳沖寫下母親在病中接受化療期間的禱告、歌唱和疼痛的日常,字里行間彌漫著厚重的情感濃度。如同一條河流,母親彌留之際的生命經歷暗藏著身為演員的女兒“我”的心曲,也見證著飽經滄桑而歷久彌新的父母愛情。同樣是書寫面對死亡的漫長反芻,格致《如意坐》(《萬松浦》2023年第5期)圍繞著“我”與去世的母親之間通過祭祀、夢境、盤坐等方式建立起的精神聯(lián)系展開。隨著年歲漸長,“我”漸漸回溯母親以前的刺繡作品和她晚年逐漸失去視力的生活細節(jié),進而以母親的視角重新理解自我的成長歷程,在記憶與身心的多重探索中尋找自我面對世界的方式。

以女童視角書寫老祖母的日常生活,這是當下正在醞釀中的、富于表現(xiàn)力的一種血緣情感表達。葉淺韻《山中芝蘭》(《北京文學》2023年第6期)從“我”的女童視角寫下外婆和老祖數(shù)年交往的母女情誼。經由邊地方言的蓬勃講述,外婆和老祖名字里的“芝”和“蘭”一起結成的情義回韻悠長,那是在連綿群山之間遙遙牽掛的深厚緣分。殳俏《小菜和大菜:奶奶的買菜史》(《上海文學》2023年第11期)則是氣質活潑的作品。從奶奶結婚時購入的大菜臺在家族里占據(jù)重要地位這一事實起筆,文章回顧了自己小時候與熱愛打扮的奶奶一起“蕩小菜場”的悠閑經歷,在俏皮、細膩的筆調中流露出對于食物的熱愛,對于生活里蘊含的微小樂趣的持續(xù)探索。

三、“我”的日常生活,“我們”的情感拓印

日常生活是散文寫作里重要的向度。在事件、新聞報道等歷史時刻的錨點之外,生活中的微小波瀾也會帶來情感的波動,那些生命里歡欣、困頓、不安和反芻的點點滴滴,一起隱秘地建構著一個新鮮的、尚在流動中的生活世界。日常生活的定義遠非鐵板一塊,而是通過對某一特定的經驗、情感、記憶的重新打量,撬動那些尚未被探照到的晦暗地帶。正如德國當代民俗學家赫爾曼·鮑辛格所說:“生活的圖景不是拼圖,無論是向前看去設計,還是回過頭去觀察,它都不能由事先規(guī)定和計劃好的部分拼構出現(xiàn)全體。它是一個互動的游戲,每種新情形下也會出現(xiàn)新的可能性?!盵3]今天,當我們從電子屏幕里接觸目不暇接的社會文化事件時,如何在生活與生活的戲劇化之間畫出界限,是寫作者們面臨的新的挑戰(zhàn)。值得關注的是,當通往日常生活內部的心靈景觀開始有意識地融入當下時代美學的浪潮之中,它們與情感的波動、光影與精神拓印一起產生了微妙的回響。

此刻固然是瞬息萬變的新異世界,但不可否認,日常生活里暗藏著時代的紋理,那些動人的過往淵源等待著來者的悉心辨認。楊苡《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譯林出版社,2023年)將記憶深處的吉光片羽娓娓道來,從家族舊事到同窗情誼、演話劇、跑警報,這些日常細節(jié)在歲月洪流中顯示出鮮活的質地。這位百歲老人的口述為歷史的真實境遇注入了生命溫度,在動蕩的遷徙足跡里,讓讀者看到歷史如何在一代知識分子身上落下歲月的痕跡,也會看到一位位普通人如何興致勃勃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杜梨《香看兩不厭》(《北京文學》2023年第3期)以其在頤和園工作的基層經驗為原型,書寫了“我”和王芝芝、扈漠漠等工作人員在冬宮一起喂貓、清掃、拿外賣、站崗等溫馨的日常相處時光,是當代青年人與古典皇家園林文化的一次親切可感的精神相遇。燕燕燕《瓷上事》(《人民文學》2023年第4期)以觀察多年收藏的瓷片標本的情境開篇,在考察陶瓷所攜帶的紋飾、釉色、器型、歷史淵源等豐富的信息時,不期然間,“我”與博物館里琳瑯滿目的各類瓷器之間的心靈距離正在一步步拉近。

行動從來不僅僅是一連串動作本身,那些在日常生活里主動向外界伸出觸須的微小舉動,或是搬家,或是健身,或是養(yǎng)育寵物,為觀察生活提供了一個個獨特的角度——在行動中展開自我情感世界的深入探索。蘇枕書《一個人搬家》(《無量寺之虎》,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8月)是關于日本京都旅居期間一次獨自搬家體驗的記錄。無論是為屋內眾多書籍打包裝箱的困擾,清理房間內的紛繁雜物時重新喚醒沉睡的記憶,還是在新居里整理家具陳設、準備“搬家禮”和種植花樹的新生活,這些富有質感的點滴讓搬家這一事件延展開不同側面的漣漪。陳蔚文《健身房手記》(《作品》2023年第4期)書寫了“我”進入健身房運動以后身心狀態(tài)的多重變化。以一次照鏡子的偶然經歷為契機,“我”開始進入健身房運動,并在上瑜伽課的過程中在冥想、放松等動作中探索身心圓融的邊界,文章也逐漸延展至對體重、肌肉、身體屬性、審美文化等頗具當下性的話題的思考。大頭馬《小狗三立》(《作家》2023年第2期)是關于“我”在警局實習期間將一只生病的泰迪小狗帶回家養(yǎng)育的故事。從聊天、散步、玩劇本殺再到去寵物醫(yī)院做手術的經歷,大頭馬以詼諧的語調講述家人與小狗三立之間的朝夕相處,也在逐漸向彼此敞開的情意里汲取繼續(xù)生活的力量。

在散文寫作中,女性寫作者筆下的“我”的日常是多面的,既可能發(fā)生在家庭生活里那些隱形的身心勞作中,也會在自然萬物的時令中感受著共通的生命氣息。正是對諸多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重新看見,使得“我”和“我們”之間的情感界限正在消融。阿微木依蘿《最熱的午后》(《天涯》2023年第4期)是“我”對病榻上的伯父與伯母默默操持家務的生活狀態(tài)的觀察,在平靜的生活里捕捉到暗流涌動的情緒旋渦。面對照料病人的繁重事務,伯母耐心地承擔起生活的重任,在言行舉止中顯示出一位年長家庭主婦的情感尊嚴。錢紅莉《季節(jié)之書》(《湖南文學》 2023年第2期)是關于四時節(jié)令的隨感,從早春雨后澄明的世界,小區(qū)里花草蓬勃的生命力,在廚房里烹飪食物的樂趣,再到冬日屋子里煮茶聽古典樂的情致,不同時令的所見所感有著日常光澤。

四、重建與遠方經驗的關系

在《“這也是生活”……》一文里,魯迅寫下對生活“枝葉”的關注,那是病中臥房的夜晚一瞥:“熟識的墻壁,壁端的棱線,熟識的書堆,堆邊的未訂的畫集,外面的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盵4]當眼前熟悉的事物在一層一層打開,從平時不甚注意的墻壁、書堆和畫集等存在之物慢慢看向遠處,魯迅在這樣縱觀的視野里看到了一個默默展開的綿延的都市夜晚和遠方之人的流動生活狀態(tài)。這樣的日常全景本身暗含深遠的考量:隨著“我”的視線不斷敞開,在日常秩序脫嵌以后,如何理解不在“我”的經驗之內的遠方之人的身心狀態(tài)?對于今天的散文寫作者而言,遠方經驗的視野也構成了重要元素。在眾聲喧嘩的世界里,那個主動伸出雙手與陌生的遠方經驗建立起連接的傾聽動作,在今天愈發(fā)原子化的現(xiàn)代個體生存境遇里顯得尤為可貴。

某種意義上,就像點燃一盞盞街燈的人,站在認真生活的低微者一邊,女作家們開始在自我經驗之外重新理解來自鄉(xiāng)鎮(zhèn)、工廠的不同生命經驗,也開始擦亮日常場景里那些素樸的、一閃而過的神采。易小荷《鹽鎮(zhèn)》(新星出版社,2023年)是在四川自貢的仙市古鎮(zhèn)展開歷時一年的田野調查記錄,將光束投擲向四川深處那些曾經被遺忘的小鎮(zhèn)女性命運,通過書寫十二位普通小鎮(zhèn)女性面對城鄉(xiāng)、階級、婚姻等議題的生命閱歷,在她們相近而又迥異的情感經驗里,捕捉這些女性操持半生的隱忍與哀樂。從開貓兒店的婆婆,沉浸在工作中的女強人,再到不斷外出漂泊的中年女性,這些飽含骨血的生命經驗一起朝向那廣闊而風光無限的遠方世界展開。黃燈《我的二本學生:漫長的家訪》(《當代》2023年第5期)記錄了她在2017年—2022年走訪學生家庭的見聞和感觸。從講臺走向街頭大地,走向學生生命經驗的發(fā)端之處,在與學生們的故鄉(xiāng)、家庭、親人建立真誠的情感交流的過程中感受社會生活里那些沉默空隙的褶皺,黃燈在“視見之差”中重新激活著對教育與自我教育的理解,進而探尋安頓身心的種種可能。

塞壬《無塵車間》(譯林出版社,2023年)是以普通女工身份深入東莞工廠的一次記錄和反芻。這是一場從鈍感的人生中醒來的歷程,也是從流水線的勞作里收獲情誼、重新激蕩起血性風暴的旅途。從電子廠、模具廠再到首飾廠,塞壬記錄了當下工廠勞作狀態(tài)的世態(tài)一角,也在此過程中不斷地淘洗自我。雍措《今天的太陽》(《雨花》2023年第3期)從“我”與北村嫁來的媳婦的對話起筆,進而回想起當時她嫁給傻子洛呷的熱鬧情景,在時間線索不斷交織的講述中,緩緩勾勒出這位農村勞動婦女的曲折命運。

或是陌生的異國文化環(huán)境,或是海拔高峻之地,一種遠方經驗在遙遠的地理空間里綿延生長著。淡巴菰《那場呼嘯來去的夜宴》(《上海文學》2023年第6期)寫的是異域生活里到一位病重的亞美尼亞朋友家里參加宴會的經歷。在淡巴菰筆下,針葉林里的散步閑話,行前挑選芍藥花的美好祝愿,還有和熟悉的朋友們一起聚會聊天的時刻,隱在地包裹著生死、衰老等話題的重量,在和煦的夜宴氛圍里彌散著混沌難言的情緒。魚禾《大風吹》(《十月》2023年第5期)是關于“我”與生命里的大風時刻的相遇。無論是年輕時攀爬雪山途中遇到大風天氣的經歷,對漸入中年的朋友們的生活狀態(tài)的觀察,還是在練習八段錦的運動中逐漸舒展筋絡,生命里的那種席卷曠野的大風逐漸從身體的直接感受進駐至內心深處的方寸之地。玉珍《對水的畏懼與想象》(《天涯》2023年第5期)從太平洋岸邊看波瀾涌動的大海,學習游泳的笨拙經歷,再到從江河流水里映照出昔日的童年記憶,不同記憶碎片隔空呼應,連綴起“我”對水這一物質形態(tài)的豐富想象。

一種遠方經驗發(fā)生在山川湖海之間,在遠游途中,靈魂與自然風光之間互相激蕩。安寧《山河沉醉》(《天涯》2023年第1期)以三個散落在天南海北的好友在小酒館的相聚開篇,串聯(lián)起途經山城時所見到的江河、火鍋店、銀杏葉等充滿煙火氣息的都市景觀,以及在內蒙古高原與朋友們一起喝茶的愜意場景,在時空場景的輾轉里勾連起從齊魯大地、山城到高原諸地不斷遷徙的個人行走足跡。七堇年《橫斷浪途》(《人民文學》2023年第4期)是與女性友人一起穿行在橫斷山脈和高原之間的旅行隨筆。遼遠的風景里飽含著歷史文化淵源的追溯與內心世界的對話,文章也記錄下了見證雪山、云彩、湖泊、經幡、星空等風光的動人時刻。趙麗蘭《火車經過人字橋》(《人民文學》2023年第2期)從滇越鐵路的小火車最初帶來甘蔗、花生、午餐肉罐頭的童年記憶講起,由人字橋的修筑源起一直綿延至高鐵時代帶來生活速度的變化,在追溯這條故鄉(xiāng)鐵路的前史時,寫作再度喚醒了當年“我”腦海里萌生的一個個充滿想象力的故事的種子。

結語:女性散文寫作傳統(tǒng)與“我”的聲音

1935年4月,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的序言里,郁達夫談到現(xiàn)代散文的外形、內容、特征,兼及選集的編選原則和作家評價。身為《散文二集》的編選者,郁達夫高度評價冰心的散文創(chuàng)作:“冰心女士散文的清麗,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純潔,在中國好算是獨一無二的作家了?!乙詾樽x了冰心女士的作品,就能夠了解中國一切歷史上的才女的心情;意在言外,文必己出,哀而不傷,動中法度,是女士的生平,亦即是女士的文章之極致?!盵5]編纂《大系》涉及新文學經典化的建構問題,而這一評價也在某種程度上奠定了現(xiàn)代女性散文寫作傳統(tǒng)的最初審美尺度:優(yōu)雅、溫和、清麗、哀而不傷的才女式寫作。當然,這也關系到編選者本人的審美趣味以及對女性寫作的想象方式。

幾乎在同時期,1935年3月—5月,蕭紅在上海集中完成了自傳體回憶散文集《商市街》,成書面世后受到熱烈歡迎,據(jù)研究者考證,“文化生活出版社在1936年8月出版該書后,不到一個月就再版”[6]?;赝?932—1933年前后與蕭軍在哈爾濱商市街的生活,在疏離又切近的注視里,《商市街》書寫了“我”在歐羅巴旅館與商市街二十五號的“家”里感受到切實的饑餓、寒冷、身體的病痛和悲傷,重新打量自身的饑餓與愛情、階層和街道上受苦人群之間的關系。這與冰心筆下清潔的文字風格迥異。學者張莉曾指出蕭紅的創(chuàng)作對女性寫作氣質變革的重要意義:“誰說女性的寫作一定是柔軟的、溫馴的、素凈的?誰說女性的寫作一定是羞怯的和膚淺的?誰說女性的寫作一定是不銳利不勇敢的?蕭紅的寫作打破了這些慣常印象。我認為,蕭紅拿起筆寫作,首先掙脫和戰(zhàn)勝的是自己內心的恐懼。”[7]今天閱讀《商市街》,盡管會發(fā)現(xiàn)句法的磕磕絆絆,但也會明顯地感受到蕭紅的散文寫作與前輩女作家們的風格、氣質和寫作姿態(tài)的不同。在《商市街》里,她的文字直接展現(xiàn)了困在寒冷中的饑餓的自我形象。這個自我不再是去情欲化的優(yōu)雅形象,而是敏感、困惑而內心明亮的自我,葆有一種真率之氣的自我。也由此,蕭紅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的中國開創(chuàng)了一種新的女性散文美學范式。

再次回到活躍的當下文學現(xiàn)場,當我們在討論2023年女性散文寫作的收獲時,會看到閱讀經驗的敞開、母女關系的重塑、日常生活與遠方經驗的不斷流動,這提示著寫作類型的豐富面向;但同時也需要意識到,女性寫作者的敘事聲音、語法、節(jié)奏以及文字里攜帶的情感能量對于探索新的散文美學風格何其重要——何為文學的真實,何為日常生活經驗的邊界,怎樣在寫作中不屈不撓地抵抗陳詞濫調,進而創(chuàng)造獨屬于“我”的聲音,這些重要的話題事關作家對散文這一文體邊界的理解力,需要一代代女性寫作者以勤奮的閱讀和寫作,在中國女性散文寫作傳統(tǒng)的河流里尋找到新的美學生長點,進而在個人文學審美趣味與社會視野、社會情懷的觀照中,持續(xù)探尋有趣、有光澤、有力量的新的書寫可能性。

注釋:

[1]洪子誠:《讀書的心情(代后記)》,《我的閱讀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44頁。

[2][愛爾蘭]薩莉·魯尼:《美麗的世界,你在哪里》,鐘娜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年,第84頁。

[3][德]赫爾曼·鮑辛格等:《日常生活的啟蒙者》,吳秀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30頁。

[4]魯迅:《“這也是生活”……》,《魯迅著譯編年全集 20》,王世家、止庵編,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27頁。

[5]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16頁。

[6][美]葛浩文:《蕭紅評傳》,北方文藝出版社,2019年,第82頁。

[7]張莉:《我看見無數(shù)的她:跟女孩們聊文學和電影的30個夜晚》,九州出版社,2022年,第76頁。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