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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刊》2024年第9期|馮茜:鹿背上的少女
來源:《詩刊》2024年第9期 | 馮茜  2024年10月18日08:07

馴鹿營

在漠河,星辰是被大雪救回的

其中一些星屑落在北地

就是鹿群

早起的馴鹿人瓦連,看到一叢叢鹿茸

被清晨的光圈鎖定

并輕輕晃動

站起身的那只,頂走了夜空

可它并非領(lǐng)袖

它,只是一個好奇的孩子

移動身子的時候,我覺得

它的輕盈勝過了鷹羽

只有瓦連走過來時,它們才會重回

這個被確證的人間

并紛紛昂頭,從神變回鹿

肖良庫尋鹿

他呼喚著鹿群,卻無回音

雪林太空曠,巨大的共鳴腔

只有驚雷才打得開

雪深深,踩下去像墜落

撲哧一下就滑向未知

他跪在雪地上,以手齊額

繼續(xù)呼喚著鹿群

一只雪白的馴鹿來了

它神秘,像是大雪分娩的嬰兒

一群馴鹿來了,被陽光

染得金黃,宛如下界的神獸

他起身,又滑了一下

繼續(xù)跪下去。鹿群停下來

像是收到了突如其來的頂禮

把黃昏燒成草木灰

從昨晚開始火燒黃昏,和白樺

有時燒出極光來

想一想,它們就全是草木灰

花不光的火焰

被我藏在胸口

今晨起來,我渾身通透

不滅的火星引燃了漠河的晨曦

那只名叫“奧倫”的馴鹿

剛被旭日的利刃

割走鹿茸。于是霞彩

鋪滿了漠河的上空

我取出草木灰,敷在它的傷口上

那是月光的骨灰

讓它消毒,止血,止疼,結(jié)痂

長出新的角質(zhì)來

瓦連說:鹿的眼里從來沒有壞人

因此它們把身體的一部分

賜給我們

仿佛聽懂了兩種語言

唱民歌“扎恩達勒格”,說鄂溫克語

小鹿低眉順眼

仿佛聽懂了

瓦連說漢語,游人說漢語

它們?nèi)粲兴?/p>

仿佛也聽懂了

它們是太陽的兒子,或月亮的女兒

從一出生,就懂得

比別人多一些

作為小族群,它們學會了傾聽

從不暴躁

時間久了,就成了通靈者

暴雪過后,鹿群集體雪浴

它們是北境

第一批獲知天意的孩子

食鹽撒在雪地上

食鹽撒在雪地上,一種白

遺失在另一種白里

只有馴鹿的嘴唇

將鹽粒找回來

它們都喜歡吃鹽,喜歡撒鹽的大媽

喜歡鹽從瓢里潑出時

那一場紛紛揚揚的雪

它們吻著雪地,觸雪為鹽

飲鹽為雪

完全分不清它們帶走的

是雪中鹽,還是鹽中雪

唯有那久久的滿足

從優(yōu)雅的鹿茸上,輕揚起來

失敗之鹿

陽光被樹葉切成碎片

在馴鹿的角斗場上,均勻攤開

體型高大的失敗者倒下了

神態(tài)狀若小童

它分辨出風向,發(fā)著黃昏的低燒

鹿角帶血,燃燒著地面

漫長的寒冷降臨了

雪粒勾勒著生靈的輪廓

將鹿的眼神,變成兩片極薄的冰晶碎片

隨著鼻尖微弱的熱氣

漸漸融化成一絲顫抖的微光

樺樹穿著圣者的白袍朝它俯下身來

那米爾的鹿群

用地皮衣點燃的蚊煙

是清晰的路引

迷路的鹿群散漫在神話之中

鄂溫克族的瑞獸,用蹄印敘事

踏出無字的封皮

冒著白氣的苔蘚,覆蓋了

那米爾行走的小徑

淺草上的破碎聲

在小鹿的唇邊發(fā)出

那種弱小、被命運牽走的氣息

在風動中一再被確認

南坡的鹿群

來自哪里,又將要歸向何處

他似乎知道全部

那些遠古的冰雪密碼

可以解鎖身世

鹿群困守的那一夜

風雪推門而入,懷揣松針與密函

吟唱著萬物初始之歌

鈴鐺的和聲

鈴鐺懸在馴鹿脖子上,風吹響它

輕輕的幾聲

便可把遼闊的雪原喚醒

一群馴鹿的鈴鐺都響了

它們從白樺林中走出來

在暮色蒼茫時回營

它們躺在營地里,鈴鐺聲

漸漸止息

最后一聲微響仿佛催眠曲

那漸漸消失的尾音

而夜半雪暴來時,鈴鐺聲驟起

如一場高階的古典樂

好聽到

整座大興安嶺,都在大雪中淪陷

落日下的馴鹿

傍晚為雪山送去一頂金冠

你多看的兩眼

令掛在鹿角上的落日

晃動不已

銀子做的念頭散開

落在馴鹿的背上

有一層接近于透明的毛發(fā)

在和峰巔爭光

犄角仿佛從魔法中生出

除非你把月光當成刀子

才會停止想象力的發(fā)育

獸的本性,在最溫柔的眼眸里

化作縹緲之物

只有純凈到毫無內(nèi)容

才能填寫巨大的空洞

小鹿羞澀卻不驚慌

它揚起蹄,輕輕踢踏

柔軟的唇緊貼冰涼大地

隨即甩一甩脖頸

將自身的火焰擲到雪山上

馴鹿之眼

大嶺籠罩在晨曦中

馴鹿的眼里滿是液態(tài)的黃金

眼神古老

仿佛早在森林之前

就照看著大興安嶺

眼窩深處,樺樹皮灰白如骨

苔蘚爬滿巖石

它們徐徐上山,想看看

晴朗的雪峰怎樣睥睨眾生

樹木、河流和村莊

都覆蓋著化不開的白

只有這個鹿群

才能把積雪內(nèi)的熱氣吻出來

可我見到的眼睛

正在變得幽藍

樹枝掛在天空上

讓我覺得有一支無法命名的大筆

正在描摹它們最柔軟的身體

馴鹿們漸漸合上眼,關(guān)閉瞳孔

生怕驚擾到雪的反光

馴鹿的角

馴鹿的角在星光和雨雪中生長

夏季里,它們保持干燥并向前曲伸

直到在某個春天里脫落

那是鹿身體上最堅硬的部分

溝痕遍布,顏色幾近煙黑

柔軟的鹿茸是襁褓中的孩子

向新而生,復(fù)刻著傲骨

新的角,會增加一個分叉

仿佛是時間在不斷發(fā)育

風雪夜,老族長端坐爐前

影子卻靜下來

成為冒著青煙的木炭

鹿背上的少女

雪花灑在冬月初一的寂靜里

鹿背上的鄂溫克少女

是從阿爾山深處撤離的風

她任意馳騁

顯然蓄謀已久

嘶鳴聲穿梭在云朵和大樹之間

遠方白狼峰震動,她回頭

眼神中森林大面積傾斜

像是要朝著鎮(zhèn)子的方向

倒伏下去

大鳥測試著天空的高低

和淚水的深淺

整片的暮色堆在天際線

太美的意境是她的險境

今晚的野狼

在她判斷力的邊界之外

鹿抬頭,用角抵進空曠

它的體內(nèi)住了四百年的霜雪

從蹄下?lián)P起,肆意的日子又來臨了

雪野之中

少女驅(qū)趕著一大片陰影朝著黃昏疾馳

木其格和鹿

木其格攤開手

豆餅躺在掌紋中間

鹿用溫順的唇吞嚼著食物

眼睛里閃著藍水晶的光

雪鸮掠過樺林,樹枝搖動

一場小雪落下了

那是昨天雪暴的殘部

美得像杏花

木其格不喜歡這種美

她期待一場大風直沖云霄

所有冰雪都隨風而去

讓北境的最低處露出一片綠地

小鹿會低著頭

緩慢地吃著苔蘚

碎雪沾滿了它的嘴角

落單的鹿

月亮和大地同時出現(xiàn)的時候

一只鹿正踏著溪流前行

在阿爾山

造物者在虛空中另設(shè)了許多山谷

鹿群在其中一閃而過

落單的鹿

只能用鹿茸頂著其中一座空山

緩慢前行

它停了停,視線低垂

良久,才從陰影中起身

嘴里咀嚼著苔蘚

仿佛唯有這靜默的食物

才能讓心臟瞬間收緊

它再次出發(fā)

一串鹿鈴聲在濃稠的夜霧里響起

這銅質(zhì)的打擊樂

加重了森林的孤獨

鹿 命

哈克銜著轉(zhuǎn)青的苔蘚

跑進堅硬森林

它踏過零星的冰雪,用唇齒

探知大地的布局

化雪的第三日,紅云是最后的火焰

哈克在小徑上緩緩走著

族群越來越小了,它的曠野卻越來越大

不慎消失的同伴

再也尋不回來

仿佛它們有更為遼闊的去處

只是不愿意告訴哈克

怎么才能成為永恒

鹿身蹲伏在山泉水邊

像一粒低調(diào)的音符

它走過草原,撫摸先祖的蹄印

古老的靈魂露水般顫動

哈克回頭望去

確定山峰和星空都完好無損

才低頭踏出新的蹄印

云杉林中,鹿鳴若有若無

天空的回響若即若離

雪地鹿影

鹿站在雪地里,影子像盛開的花

凍土之下,藏著嫩綠苔蘚

它們被寒冷收走

靜貼在雪的反面,描摹鹿的倒影

這使美增加了一倍

陽光正好的上午,一幅壁畫被凍在地面

像一個悲傷的過失,良久

才隨著清晰的鹿鳴斑駁脫落

此時若有大風經(jīng)過

脫落的碎影,會在鹿蹄下輕晃三次

連同風聲一起

被刮到另一片雪地上,重新結(jié)晶

【詩人簡介:馮茜,女,1977 年生,從事金融相關(guān)工作?!?/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