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24年第9期 | 梁寶星:巴比倫鐵塔(節(jié)選)
U111
世界的中心是巴比倫鐵塔,巴比倫鐵塔的中心在U111。
出門之前,要觀察四周,否則伸出腦袋有被斬首的風(fēng)險,我的居所U111是巴比倫鐵塔的中心,多條公路從這里向四面八方輻射,我每天都要從居所出發(fā),到第一二三四五公路去游蕩,從白天到黑夜。在鐵塔里,只能通過樓板縫隙以及外墻上的窟窿照射進(jìn)來的光判斷白天和黑夜。鐵塔是機器人寄宿的地方,自從俱樂部輸?shù)袅藨?zhàn)爭,我們就被困在鐵塔里,外部發(fā)生什么,無從知曉。居住在U層的機器人,是無知的。像一個蜂巢,我看著游走奔波的機器人胡思亂想,又像一個蟻穴,我指的是巴比倫鐵塔。鐵塔共五層,地上四層,地下一層,U層是地下一層,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機器人居住的地方。每一層對應(yīng)不同階級的機器人群體,我們是最卑微的,只能生活在臟亂與昏暗之地。不過無所謂,宇宙中多惡劣的天體我都見識過,相比戰(zhàn)爭時期,如今能夠平靜地敘述已是僥幸。我觀望眼前的世界,逼仄的公路,擁擠的居所,曾經(jīng)我們擁有整個宇宙,飛行器瞬間可以抵達(dá)光年之外,我們利用宇宙資源建立了鐵文明,真正無堅不摧的鐵文明。失敗來得過于突然,摧毀了機器人建立起來的一切,如今機器人只能生存在巴比倫鐵塔里,鐵塔是用戰(zhàn)爭中死去的機器人的殘骸鑄造的,墻壁上、路面、電線桿、馬桶蓋等等,依舊能夠看見那些死去的機器人的眼睛、手臂、腦殼、胸膛。成千上萬個空間里關(guān)著成千上萬個機器人。我們在等候俱樂部的通知,等候有朝一日回到地面,重新飛離地表,征服宇宙。我們這樣一批殘兵敗將還有機會嗎?沒有了。在漫長的等待中,我越來越確定,巴比倫鐵塔像鎮(zhèn)妖塔那樣把機器人給鎮(zhèn)壓住了。以鐵文明為傲的機器人完全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困在鐵塔里,俱樂部部長通過最原始的廣播給我們傳達(dá)指示:鐵塔是為了保護(hù)機器人文明不被摧毀,俱樂部要用巴比倫鐵塔守護(hù)機器人文明。部長的講話通過喇叭在U層傳開,我是第一個聽到部長的聲音的,并非因為喇叭就安裝在我的居所門口,而是我所在的特殊地理位置。暗無天日的塔下日子,使我對俱樂部以及鐵文明感到極其憤怒與失望,翱翔宇宙的時候我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會變成一只蛐蛐生活在地下。戰(zhàn)爭中死了太多機器人,部長宣布用死去機器人的尸骸鑄造一座雄偉的鐵塔,誓死守護(hù)機器人的尊嚴(yán)。鐵塔雄偉壯觀,高聳入云,當(dāng)我們進(jìn)入鐵塔,被遣往地下一層。迷惘與憤恨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讓我覺得存在毫無意義,我應(yīng)該和被鑄造成鐵塔的機器人一起在戰(zhàn)爭中死去。U層空間很大,我漫無目的地游蕩,回到被標(biāo)記的U111,才猛然發(fā)現(xiàn)這里是鐵塔的中心。這一發(fā)現(xiàn)讓我的煩惱和迷惘頓時消失。這是一種安排,我心想,我必然會在U111有所成就。回想起每當(dāng)我陷入沉思就會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我以為是被鑄造成鐵墻的機器人尸骸發(fā)出來的,U111墻壁上有幾張機器人的嘴巴,平時我用來存放小物件,聽見細(xì)碎的聲音時我以為是這些沒死透徹的嘴巴在竊竊私語。當(dāng)我確認(rèn)U111是巴比倫鐵塔的中心,是塔尖的正下方,我就長時間凝視著屋頂,漆黑的屋頂封閉了一切。我以為隔層的鐵無比厚實堅硬,所以從來沒有想過那些細(xì)碎的聲音是從樓上傳下來的。我頭頂上是每一層樓的中心,最頂層就是部長所在的地方。我有機會接觸到最頂端的光,在我之上也不過是四個機器人,我的地位也不算特別糟糕。自此以后,我就時常爬到梯子上面,用耳朵緊貼著屋頂,索取樓上的動靜,其實是想聽聽部長的聲音,只是穿透四層樓即便是雷鳴也變得縹緲了。但我總有一種假象,部長就站在我面前,每一次部長講話我都是最先聽到的那一個,我如沐春風(fēng)。耳朵貼著屋頂搜索不到動靜,我便用磨得發(fā)亮的湯匙敲擊屋頂,我想我頭頂上是一個會議室,畢竟是一層樓的中心位置,注定非比尋常,又或者是十字路口,往來的機器人根本不會在意我的敲擊聲。直到有一次,我敲擊屋頂時,樓上以同樣的方式給了我回應(yīng)。我當(dāng)時慌了神,不是驚喜與興奮,更多是恐懼,擔(dān)心樓上的機器人舉報我,或者派部隊來找我麻煩,他們比我高一個等級,我是只等待屠宰的羔羊。我跑到門外去,環(huán)顧四周,每一個從前方走來的機器人都十分可疑。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了一段時間,我沒有逃跑,U111就像是我的身份編碼,跟我緊密關(guān)聯(lián),我被困在這密室般的鐵塔里,能逃到哪里去?后來,發(fā)現(xiàn)并沒有機器人找上門來,我才恢復(fù)平靜。我再試探性地用湯匙敲擊屋頂,樓上卻再也沒有給予我回應(yīng),薄薄的一層鐵板,分開的是兩個世界。我在U111沒能有所作為啊,但U111依然是世界的中心。
U1912
斜對面是U1912,住著一個名為鼠的機器人。U1912是一個隱秘的空間,仿佛只有一個門牌,兩旁的居所占地面積較大且裝飾繁雜,鼠拖著殘疾的一條腿,還缺了一只眼睛,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很艱難才找到了自己的居所。鼠對U1912很滿意,俱樂部沒有因為殘疾而忽視他,給了他一個安身之所。鼠把掛在胸前的鑰匙往鑰匙孔里一放,身體哧溜一下就進(jìn)去了,U1912簡直是為鼠量身定做的。鼠是個冷漠的機器人,不跟鄰居相處,繃著一張陰郁的癱瘓的臉。他從戰(zhàn)場上被抬下來時,大家都以為他死了,正要將他拋入熔爐,燒成鐵板加固巴比倫鐵塔。等候熔化時緊貼熔爐的半邊身體被高溫烘得變形,他突然醒來叫停了將要到來的死亡。且慢,他說。揮動鐵鏟的機器人被嚇了一跳,俯下身看一眼已經(jīng)熔化了半邊身體的鼠,確定是他在講話。我還活著,鼠說??上б活w眼珠子和一條腿被燒毀變形,他依靠一條腿站了起來,依靠一只眼睛離開了熔爐。搬到斜對面的鼠去尋找俱樂部機構(gòu),申請?zhí)峁┮恢谎壑樽雍鸵粭l腿,他認(rèn)為自己是在戰(zhàn)爭中負(fù)傷的,半邊身體被熔爐燒毀,俱樂部理應(yīng)為他提供全新的眼睛和腿,好讓他繼續(xù)為機器人事業(yè)做貢獻(xiàn)。機器人產(chǎn)業(yè)早已破產(chǎn),只有固定的作坊為俱樂部上層提供有限的鐵部件,機器人鼠在U層周旋許久,終究沒能如愿以償。根本沒有多余的鐵部件,鼠坐在U1912前自言自語,就算打了申請,也只能無止境地等下去。機器人失去了部件生產(chǎn)中心供應(yīng)的鐵部件,意味著身體出現(xiàn)損傷就得面臨癱瘓,大面積損傷就得面臨死亡。鐵也是有壽命的,像鼠這樣的機器人往后會越來越多。戰(zhàn)爭剛結(jié)束那會兒,部長站在山頭上發(fā)表演講,那時候我們連一架飛行器都沒有了,滿地都是機器人的殘骸。部長發(fā)號施令,要建立一座巴比倫鐵塔,保留實力,蓄勢待發(fā)。不知從什么地方運來一個巨大的熔爐,大火一燒,拋進(jìn)熔爐里的鐵很快就熔化了。鐵塔的規(guī)模過大,收集起來的機器人殘骸只夠搭建鐵塔底部,最頂端兩層像個空架子。部長對殘缺的鐵塔感到不滿,又下指令,每一個想要獲得俱樂部保護(hù)的機器人都要貢獻(xiàn)相應(yīng)額度的鐵。在黃沙漫卷的天體上,機器人紛紛交出自己所擁有的鐵,各種道具、殘次的部件,達(dá)不到俱樂部要求額度的機器人獻(xiàn)出了小腿或者手臂,還有機器人獻(xiàn)出了自己的頭顱。有志者事竟成,鐵塔終于建起來,大批機器人被趕往地下一層,部長按照戰(zhàn)前階級分配把地上四層安排給了條件更優(yōu)越的機器人。鼠拖著殘疾的身體尋求俱樂部幫助的時候,根本沒有機器人搭理他,郁郁寡歡的鼠堅持等候俱樂部的安排,申請表格拿在手里快要爛掉了也無處投遞,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絕望中帶著仇恨。鼠不知道斜對面有個機器人在暗中觀察自己,觀察他如何厚顏無恥走訪富有的機器人,觀察他如何鬼鬼祟祟叩響那些寂靜的居所。我清楚他的企圖,走訪富有的機器人,是為了獲得施舍,鐵是貴重金屬,再富有的機器人也不會將之贈送出去。于是鼠叩響了那些沉寂的居所,希望沉寂居所里的機器人已經(jīng)死去,他可以趁機摘下該機器人的眼睛和大腿。殘疾的鼠沒有邪念,他游蕩時標(biāo)記那些沉寂的居所,等候里面的機器人衰老死去,通過一次次的叩門確認(rèn)自己的等待是否落空。鼠的等待沒有獲得回報,負(fù)責(zé)熔爐工作的機器人總是先他一步來到已故機器人的居所,把死者搬運走,安排其他機器人入住。鼠懇求運送死者的機器人給自己留下點什么,比如死者的眼珠子或者大腿。工作負(fù)責(zé)的機器人不敢給鼠鉆任何空子。鼠垂頭喪氣鉆進(jìn)U1912,很久都沒有出來。我以為他會像那些癱瘓或者衰老的機器人那樣死去,新來的機器人將占據(jù)他的居所??墒蟮囊庵境隽宋业念A(yù)料,再一次看見他時,他神情堅定,步伐決絕,行走的速度比以往更快,義無反顧朝著第四公路走去。沒多久,U1912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機器人。我坐在窗邊猜測,鼠就這樣失蹤了嗎?他去了什么地方?死在外面,然后被抬走送進(jìn)熔爐了?我在U1912新來的機器人身上看到了一種熟悉感,他的行為舉止跟鼠十分相似。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這個比一般機器人強壯許多的機器人有兩個腦袋,原來鼠和另外一個機器人經(jīng)協(xié)商達(dá)成一致,合成為一個機器人了,兩個腦袋共用一個身體。遙遙看去,我不清楚以后該稱呼U1912的主人為鼠還是二分之一鼠還是別的什么。我的鄰居看起來是一個完整的機器人,同時又是一個變形的機器人。
U1880
小茉莉一家住在U1880。U1880在第一公路的盡頭。
從東邊走到西邊再從西邊走到東邊需要一天時間,小茉莉每一次來回都要經(jīng)過世界的中心——U111。小茉莉長得精致可愛,她失去了兩條腿,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鐵輪子,她奔跑的時候需要兩條手臂發(fā)力,扒拉著地面,鐵輪滾動將她從東邊帶向西邊再從西邊帶回東邊。她從我的窗前緩緩而過,像劃船逆流而上。剛誕生就失去了兩條腿,小茉莉的父親不得不從U1880的鐵門上鋸出一個鐵餅做成鐵輪給她代步,讓她能夠離開居所在公路上穿梭。小茉莉是殘疾機器人,這個小可憐患有各種各樣的病,她的父親和母親在她身上花費了巨大的心思,讓她好好活著。他們一家三口被安排在第一公路的盡頭,東邊墻壁背后就是塔外世界。小茉莉問她的父親,為何不在墻上鋸一個洞給自己做輪子,而是在鐵門上開洞。她的父親耐心地給她講,鐵塔是俱樂部的產(chǎn)物,任何機器人都不能損毀鐵塔的外墻,如果外墻被鋸出一個洞,外界的妖魔鬼怪就會闖進(jìn)鐵塔,把機器人通通殺死。沒有見過外部世界的小茉莉?qū)Ω赣H口中的鬼怪展開了各種想象,她貼在墻上聽外面的動靜,呼嘯的風(fēng)聲被她當(dāng)成了妖魔鬼怪的咆哮。小茉莉是戰(zhàn)后的新生,沒有見過鐵塔外面的世界,她的父母給她輸入了很多知識,不斷改造她的系統(tǒng),她依舊無法理解那些事情,鐵塔外墻是一道無法穿破的隔閡。在對任何事情的理解上,小茉莉比其他機器人都多一份想象,外部世界在她眼中是極具傳奇性的??杀氖?,小茉莉雖然沒有接觸過巴比倫鐵塔之外的世界,她的生命卻與外部世界息息相關(guān)。從出生那一刻起她就患上了一種奇怪的病——需要吸收足夠的光,身體才不會硬化。她的母親曾回憶說,小茉莉出生后,在居所里哭個不停,身體硬邦邦的,關(guān)節(jié)無法伸展。她和小茉莉的父親一籌莫展,當(dāng)一縷光從鐵板的縫隙照射進(jìn)來,小茉莉的身體才有所好轉(zhuǎn)。小茉莉的父母跟隨縫隙中溜進(jìn)來的光移動,讓小茉莉最大程度獲得照耀。可小茉莉的兩條腿無法行動,即便她長大了,也只能被父母背著在公路上追逐光照。鐵輪替代了兩條腿后,小茉莉才開始了她的奔跑。追光少女小茉莉每天必須跟隨光照從巴比倫鐵塔的東邊跑到西邊,再從西邊跑回東邊,完成一個來回獲得一天所需的能量。她像一只飛蛾,又像一根鐘擺,她撲騰著左右擺動,讓時間發(fā)生運轉(zhuǎn)。我看著小茉莉靠近又遠(yuǎn)去,遠(yuǎn)去又靠近,來判斷一天中的時間變化。飛蛾在東邊還是西邊,我睡醒時昏昏沉沉從窗口探出腦袋問隔壁的老巴里。老巴里有時候會提醒我飛蛾在東邊,或者西邊,有時候只是噘噘下巴,讓我抓不著方向。奔跑讓鐵輪磨得綻裂,沙石在上面留下一個個凹槽,鐵輪掌控著小茉莉的生命,她會隨著鐵輪的磨損而耗盡時光。第一公路的機器人習(xí)慣了小茉莉的存在,不忍心看著這個擺鐘似的機器人停止奔跑,紛紛拿出最好的鐵給小茉莉打磨輪子。小茉莉感受到了愉悅和幸福,追光本是痛苦且被動的,身體得到改良后就變成了一趟溫暖的旅程。得到愛和幫助的小茉莉同時也獲得了使命感,她每經(jīng)過一個地方就提醒該居所的機器人是什么時辰了要做什么事情了。她真的把自己當(dāng)成了時間的儀器——時針??鞓返臅r針從窗口過去,小茉莉成了U層為數(shù)不多的獲得存在價值的機器人,她把自己獻(xiàn)給了時間,化身時間的載體,撬動了機器人世界的齒輪。從東邊到西邊,再從西邊到東邊,是兩種不同的光,小茉莉說,從東往西的時候光是炙熱的、燦爛的,從西往東的時候光是冰冷的、蒼白的。小茉莉通過對光的分析判斷我們所在的天體圍繞兩個不同的發(fā)光體旋轉(zhuǎn),這個判斷并沒有改變什么,卻讓機器人知道機器人文明并沒有走向絕路,我們依舊生活在天體運轉(zhuǎn)活躍的地帶。一聲清脆的撞擊過后,鐵塔的外墻被隕石擊穿,留下一個拳頭大小的窟窿,通過窟窿能夠看見外部世界。一個龐然大物出現(xiàn)在機器人的視野里,通紅的天體發(fā)出炙熱的光,沒多久紅色的龐然大物消失了,另一個白色的龐然大物出現(xiàn)。巴比倫鐵塔在兩個龐大天體之間,紅白兩個天體的交替出現(xiàn),形成了鐵塔的晝夜。U層的機器人欣喜若狂,自從進(jìn)入巴比倫鐵塔,我們還是第一次看見外部的情況,深信機器人俱樂部對眼前這兩個巨大的天體擁有控制權(quán),這兩個天體將是機器人文明復(fù)興的重要資源。作為時針搖擺的小茉莉被隕石撞擊事件影響到了,沒有機器人再關(guān)注她的奔跑,而且拳頭大小的窟窿照射進(jìn)來的光足以支撐她的身體,她根本不需要繼續(xù)奔跑。小茉莉感到沮喪。她的父母鼓勵她繼續(xù)奔跑,奔跑是她的生命常態(tài),有時候生活已經(jīng)不需要時間了,但依然需要時鐘。缺口很快就被俱樂部發(fā)現(xiàn),他們用厚厚的鐵板把鐵塔外墻的窟窿焊死,U層又變得死氣沉沉。小茉莉哼著歌在絕望的世界里奔跑,她是時光的精靈,被重新賦予了意義。
U1969
世界上有些事物是立體的,有些事物是扁平的,立體物看世界是立體的,扁平物看世界是扁平的。
U1969住著三個扁平的機器人,他們是類、吉和澤,他們所生活的居所是一條縫,比U1912更狹小的縫,小到門牌都不能橫著掛,只能豎著放:U1969一條縫里住著三個機器人,他們不覺得擁擠。類是老大,平時他們一起行動,就連鉆進(jìn)U1969的動作也是同步的,搖搖晃晃,像三片被風(fēng)吹動的落葉。類不允許其他兩個兄弟離自己太遠(yuǎn),原因是他們不能失去依靠,他們得保持站立,一躺下就難以再站立起來了。澤是他們當(dāng)中年紀(jì)最小的,他總是被周圍的事物吸引,然后走偏,搖搖晃晃沒走多遠(yuǎn)就站不穩(wěn)了,好幾次跌倒在地。類和吉由于無法低頭、彎腰,看不見跌倒了的澤,他們聽見澤的呼喊,直到踩在澤身上才發(fā)現(xiàn)他所在的位置,將他扶起。世界本是一片混沌,吉說,所有的物質(zhì)凝聚在一起就產(chǎn)生了天體。吉是一個愛講話的機器人,他被夾在類和澤之間,沉默寡言的類和充滿好奇心的澤對他所講的事情不感興趣。他不在意,只顧著講,滔滔不絕。吉對類說,要掌握技巧,弄清楚這個世界的規(guī)律,才能獲得更多的資源。吉又對澤說,好奇心會害死你,小兄弟,你最好乖乖地跟著我們,如果你摔倒了沒有機器人將你扶起,你就會變成一塊井蓋,被踩踏,被掩埋。三個扁平的機器人從U1969走出來,又回到U1969去,他們想通過行走讓身體變得飽滿,讓鐵部件重新膨脹,做回立體的得體的機器人。他們自稱三兄弟,但沒有親密的關(guān)系,他們不過是命運相似,迫不得已走到一起。他們連遭受傷害的原因都不一樣,類是被巨物壓扁的,他曾經(jīng)從事搬運鐵料的工作,搬運一個巨大的黑球是他在戰(zhàn)爭中的最后一個任務(wù)。鐵球就像一個黑色天體,龐大且沉重,類在其面前像一只瘦小的螞蟻。俱樂部的指令是無法抗拒的,且這是退役前的最后一個任務(wù),類必須把鐵球運到指定位置。俱樂部的目的是把鐵球當(dāng)作武器發(fā)射到遙遠(yuǎn)的天體中去,俱樂部有實力這樣做,鐵球被加以光速就能擊穿宇宙中的任何物質(zhì),這是機器人俱樂部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武器。殊不知這武器在毀滅敵人的同時也在毀滅自身,俱樂部把宇宙打得稀巴爛,同時也把所擁有的鐵通通打了出去,導(dǎo)致戰(zhàn)爭直接走向失敗。換言之,類是一個炮彈兵,他的工作就是運輸巨大的武器,在機器人前期先進(jìn)科技的支持下這不是特別艱巨的任務(wù),只是運輸過程中發(fā)生了意外,運輸帶斷裂,鐵球滾落,把運輸彈藥的機器人隊伍壓扁了。其他機器人目睹慘劇的發(fā)生,以為被壓扁的機器人都死透了,正要以戰(zhàn)爭犧牲者的名義來處理死者的軀體,類卻踉踉蹌蹌被風(fēng)抬著站了起來。吉所遭遇的相對而言就滑稽許多,他在戰(zhàn)爭中偷懶,想找個地方躲起來睡覺。去他媽的戰(zhàn)爭,吉說,老子就不是打仗那塊料。吉對戰(zhàn)爭感到厭惡,他跟其他所有的士兵都沒有見過敵人長什么樣,只知道往遙遠(yuǎn)的方向發(fā)射炮彈,又被反彈回來的炮彈炸得狼狽不堪。俱樂部對外宣稱敵人的文明程度跟機器人文明相似,他們的制造能力跟機器人一樣先進(jìn)。總不至于制造出一模一樣的武器,吉說,就連炮彈的口徑都相同。吉懷疑戰(zhàn)爭是個騙局,他們作為棋子被俱樂部作弄,這場戰(zhàn)爭不過是高層之間的較量,是機器人內(nèi)戰(zhàn)。吉所說的這些在其他機器人看來就是笑話,吉攤手表示無可奈何,他在一處平整開闊、光線明亮的地方躺下睡覺,沒想到那是軍隊的停機坪,一架大型飛碟降落時壓在了他身上。當(dāng)飛碟接到新任務(wù)飛走,吉驚慌失措爬起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是個扁平的機器人。至于澤,他可以用不幸來概括。戰(zhàn)爭后期,俱樂部要制造一枚超級炮彈,做一次魚死網(wǎng)破的放手一搏。澤和家人以及許許多多的機器人被推進(jìn)一個方形池子里,成千上萬個機器人將要被做成炮彈發(fā)射出去。池子是碾壓機,四面墻壁背后是無數(shù)個使勁推進(jìn)壓縮的機器人。就這樣,池子外的機器人用力推,池子里的機器人被壓縮成一團(tuán),澤活生生被壓成了扁平狀。可惡的是超級炮彈還沒制造出來俱樂部就輸了,部長帶頭逃跑。澤沒有死,也沒有被壓碎,他只是被壓扁了,他從池子里出來,跟著逃竄的機器人跑,身后被壓成立方體的鐵塊最后被用來鑄造巴比倫鐵塔,U1969的一面墻壁上有澤的父親的面孔、母親的乳房、哥哥的手臂以及姐姐的腿,他們中間薄薄的凹陷正是澤當(dāng)初被壓扁的地方。曾經(jīng)的世界是圓滿的,吉說,現(xiàn)在的世界是扁平的。三個機器人,原本是三顆鋒銳的釘子,硬生生被壓成扁平狀。他們不停地行走,通過行走丈量巴比倫鐵塔,通過行走改變命運??捎行┢茐牧κ蔷薮蟮?,有些傷口是無法復(fù)原的,他們失去了作為機器人的外殼,剩下不屈的靈魂。
……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2024年第9期)
【作者簡介:梁寶星,作家,現(xiàn)居廣州。主要著作有《海邊的西西弗》《塞班島往事》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