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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4年第5期|艾平:阿哈的金牌
來源:《百花洲》2024年第5期 | 艾平  2024年10月15日09:16

歲月遙遠(yuǎn)。記憶如一碧千里的草原,葳蕤連綿。

“在蒙古語里,下鄉(xiāng)知青叫思格騰,哥哥叫阿哈,那時在西格登草原,人們都知道呼和勒阿哈有個思格騰弟弟,都知道那個有福氣的思格騰就是我……這不是傳說,也不是詩化的故事,一切都真實地發(fā)生在我的生活中,呼倫貝爾草原的陳巴爾虎旗西烏珠爾公社西格登生產(chǎn)隊,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p>

天津思格騰蔡樂銘這樣開始了他的講述——這枚獎牌,看上去有些斑駁滄桑,以往金燦燦的樣貌,在時光的磨礪下已經(jīng)褪色,但它依然凝重,不失為一塊威風(fēng)凜凜的金牌。五十年來,它溫暖著我的心,就像草原夜空的星星,不需要我時刻凝視,卻永遠(yuǎn)給我光芒。在漫長的工作歷程中,我常常四處奔波,跋山涉水,我便將其用一塊柔軟的羊羔皮包好,放在家中最莊重的地方。人在外,夜深人靜,我常常下意識地以手撫膺,雖然觸摸到的是一種空落落的感覺,但是我心里明白——不論我離開了多久,走出去了多遠(yuǎn),阿哈給我的金牌、草原給我的親情都在我的身上。

這是呼和勒阿哈的金牌,象征著他一生至高無上的榮譽。在我被選調(diào)到大慶油田,即將離開草原的那一天,阿哈把這塊金牌,不容拒絕地送給了我。如果說這塊新中國成立初期鑄造的鍍金獎牌,依然在熠熠閃光,那是因為被我一遍遍撫摸出了包漿。每當(dāng)人生的重要時刻,我都會拿出這塊金牌,思念起草原上那個像湖水一樣溫暖的阿哈,那個像遠(yuǎn)山一樣托起藍(lán)天的英雄。

此時,我又一次回到草原。眼前的一切美如夢境,又萬分真實。你看吧,天空澄明蔚藍(lán),太陽猶如金鳥,在藍(lán)色的大海里洗練翅膀,抖落一條條金色的珍珠鏈;大地百草叢生,紛紛奉獻(xiàn)花朵,清風(fēng)里那些橙紅、金黃、玫紫、水藍(lán)和潔白搖曳生輝,仿佛無數(shù)絢麗的寶石在眨動眼睛;羊群和白云渾然一體,馬群獵獵,猶如群帆踏浪而來。每一株小草,每一朵花兒,每一頭咩咩叫的羊羔,每一雙帶著奶香的手,每一雙穿過風(fēng)雨的眼睛,都在呼喚我的名字,撫慰我的身心。我情不自禁,親吻大地,擁抱親人,躍馬馳騁,仿佛回到了難忘的青春季。

古老的那達(dá)慕煥然一新,馬頭琴和管弦樂交織,高挑的模特把華貴的蒙古族傳統(tǒng)服飾徐徐抖開,展開成繽紛的畫卷。馬群靜靜地矗立于云的影子里,弓箭手奮力一拉一放,箭鏃飛過長調(diào)和喝彩的和聲,篤定于遠(yuǎn)處的靶心……

終于,摔跤手的陣仗出現(xiàn)了!快看,快看——他們一個個腳穿繡滿五彩云紋的馬靴,身穿帶銀釘?shù)钠た布?,鮮艷肥大的燈籠褲,裸露著紅銅色的胸膛,頭顱像鷹隼一樣向前探著,肌肉凸起,雙臂高揚,眼睛里的光芒炯炯逼人,以雄鷹展翅的姿勢,騰云駕霧般地走來了!草原是天人合一的地方,百代千年,動物每每成為人類的圖騰。鷹隼是草原上最強大的鳥類,兇猛如暴風(fēng)雪中的雷電,在生存的搏殺中所向披靡。摔跤手入場的鷹之舞,不知始于何年何月,無疑的是,那意味著一個民族永不言敗的生命意識。

我的目光旋即被摔跤手們吸引住——好不熟悉!他們魁梧碩壯,一步步跳得穩(wěn)健,揮動手臂時遒勁又舒展,他們的臉上,有雕刻般的褶皺,眉宇間是無畏者的自豪,他們脖子上的將嘎圈(蒙古語,搏克手脖子上的彩綢標(biāo)識,彩綢越多,說明以往的成績越輝煌)彩緞飄揚,將他們黝黑的膚色襯托得油亮。天哪!這不是你嗎?阿哈,阿哈!你的氣質(zhì),你的氣場,在這一刻撲面而來,我在每一個摔跤手身上都能發(fā)現(xiàn)你,親近你——你看見我了嗎,你的天津思格騰弟弟回來了!我倏地站起來,向觀禮臺下俯身,就要喊出聲來。這時候妻子拽住了我的胳膊。我猛醒,阿哈,呼和勒,我的阿哈,你1993年就走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2006年了。

我和呼和勒阿哈相識在1969年的夏天,當(dāng)時他在呼倫貝爾盟任體育助理,但他離不開闊野長風(fēng)的生活,經(jīng)常回到自己的家,也就是我們西烏珠爾公社二隊牧場,每當(dāng)游牧生產(chǎn)最忙的時候,總是能看到他。那時,正趕上生產(chǎn)隊打馬印,給牛打防疫針,我想自己應(yīng)該發(fā)揮作用,以證明我來到草原一年多,已經(jīng)有了進(jìn)步,沒有辜負(fù)生產(chǎn)隊長和西格登牧民的期望。按照游牧的習(xí)慣,要區(qū)分開屬于各個生產(chǎn)隊的馬匹,需在每一匹馬的身上打上烙印。春季要打馬印的馬都是剛成年的馬,也有上年打馬印時沒抓住的馬,這些馬往往十分野性。彼時,在開闊的牧場上,一匹匹馬,被牧民們用套馬桿套住、放倒,然后用燒紅的烙鐵,在馬的后臀上一烙,便給馬留下了一個攜帶一生的標(biāo)記。我們生產(chǎn)隊的馬印是蒙文的“百銀”二字,為富裕的意思,當(dāng)時竟沒有被砸爛,照舊使用著。只見一匹匹馬,依次從柵欄的甬道走出來,尚來不及奔跑,就被牧民們撂倒,即刻用通紅的烙鐵刺啦一燙。這時馬才意識過來,倏地反彈,尥著蹶子沖出老遠(yuǎn),在清冷的春風(fēng)里,拂蕩起一陣陣蛋白質(zhì)的焦煳味。那一個個醒目的“白銀”字樣,搖晃著飛向天邊,馬兒的疼痛漸漸融化在透明的天空里。

我躍躍欲試。

打開馬圍欄的甬道口以后,因為拽馬的籠頭很長,馬竄出甬道后會不顧一切地往前沖,我必須在甬道的外面和馬并行。就在馬露出前半身的那一刻,我迅速出手,從側(cè)面套馬,把馬摔倒。雖然我有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勁,但畢竟經(jīng)驗不足,馬的力量可比人的力氣大太多了,即使人會用巧勁,摔馬也是要有足夠的力氣。我拼盡全力,在馬摔倒后,去薅馬鬃,壓馬脖子,甚至豁出去用自己的腿去別馬腿,還是常常讓馬一尥蹶子把我懟了個跟斗。雖然不能說全是失敗,但我的成功率的確不高,幾匹馬過手后,累得我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半天爬不起來。但是我毫不氣餒,等氣息調(diào)勻以后,爬起來繼續(xù)干。我那時候只有一個堅定的想法,就是做一個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新牧民,扎根草原一輩子。

這一切,都被呼和勒阿哈看在眼里。他當(dāng)時是國家干部了,卻絲毫不失牧民本色,接羔、防疫、轉(zhuǎn)場、牛羊出欄、抗白災(zāi)他都是好把式。呼和勒阿哈個頭不高,魁梧健壯,他走起路來,雙腳就像兩座會飛的小鐵塔,又篤實,又敏捷;他兩手一伸,你就會看到他手掌里面橫著寬寬的一條厚繭,那是套馬桿的磨痕,告訴你這是一雙馬拉沁(蒙古語,牧馬人)的手,阿哈的手背,細(xì)膩光滑,卻青筋暴起,那是手背肉的脂肪和風(fēng)霜雪雨雙重作用的結(jié)果。阿哈的長相普普通通,好比是一千匹的馬群里,最常見的那一匹,但是你從一千個人的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他。阿哈的眼睛微藍(lán),總是使我想起春季海拉爾河的藍(lán)冰,不一樣的是,這冰冷之中,閃耀著灼熱的光芒。當(dāng)你和他對視的時候,會感到眼前一亮,但你不一定知道,這是你在草原上最幸運的遇見。當(dāng)他向你微微一笑,你會產(chǎn)生一種被融化、被打動的溫暖感。

呼和勒阿哈走過來,對我說,思格騰小伙兒,過來,看著。我退后,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只見他撩起蒙古族袍大襟,塞進(jìn)腰帶里,飛快地側(cè)身前撲,一手抓馬鬃,一手抓馬尾,用粗壯的大腿別住使勁亂蹬的馬后腿,說話間就放倒了那匹最暴躁的棗紅馬。那種舉重若輕的感覺,好比從天上摘下一朵云,輕輕一撒手,那朵云就在地上變成了一匹馬。

我在草原上常常聽到這樣的老話:地上一匹馬,水里一條魚,遠(yuǎn)看是座山,近看是頭牛。這是說馬就像魚兒那么靈動,那么輕盈,說牛又夯重又倔強,因此更難征服。在給一批公牛打防疫針的時候,為了激勵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小思格騰,呼和勒阿哈說:“你們看著,我給你摔一個公牛試試?!彼麚P揚手,大家都會意地退了幾步,只見他在牛圈甬道出口前扎了一下馬步,瞅準(zhǔn)了一頭低著頭準(zhǔn)備竄出來的牛。在牛沖出來的瞬間,他閃電似的一出手,抓住兩只牛角,兩條腿變成弓步,右肩順勢頂在牛的前胛部,利用牛往前沖的力量,大吼一聲,肩頭猛地發(fā)力,將整個牛的身體凌空馱起。那還在發(fā)蒙的牛肚皮朝天,在空中翻了個個兒,砰的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摔倒在草地上。厲害,厲害,周邊的人們歡呼著“布赫!布赫!”“諾格道日比泰!諾格道日比泰!”。這些話里面有冠軍的意思,我當(dāng)時聽不太懂,認(rèn)為這只是夸贊他是草原上第一厲害的大力士。阿哈抬頭起身,沒說話,立即去扒拉摔倒的牛,牛沒有被摔壞,不一會兒便爬起來,屁顛屁顛地追趕牛群去了。呼和勒阿哈露出笑容,一回身抱住我,拍了拍我的肩膀,高興地說:“天津思格騰,還真成功了?!?/p>

阿哈比我大將近二十歲,我叫他阿爸也不為過。草原上的阿爸,像沙丘里不倒的樟子松,閱盡了長生天給予的風(fēng)霜雪雨,也領(lǐng)略過長生天恩賜的甘露暖陽,他們順從地接受著四季輪回,用自己的歲月,一天天完成著生命對大自然的歸屬。他們通靈般地知曉大自然的莫測,看慣了草木生靈的來來去去,因此沉靜而從容,舉止言談深沉不露,而呼和勒阿哈完全不一樣,他熱情洋溢,朝氣蓬勃。他很喜歡和我們這些年輕人一起縱橫躍馬,他親手給身邊的我們挑選的坐騎,都是桀驁不馴的烈馬,他言傳身教于我們的,何止是馴馬的技能。他對馬慈母般的柔情,嚴(yán)父般的凌厲,還有作為征服者的頑強,深深地感染著我們,我們能很快學(xué)會騎馬馴馬,離不開呼和勒阿哈的耐心與呵護(hù)。當(dāng)我們這些年輕思格騰終于可以以馬隊的形式,馳騁在草原上的時候,阿哈興高采烈地和我們并轡而行,從岸邊的山崗上俯沖而下,一瀉千里,那場面真叫氣壯山河。

呼和勒阿哈心里裝滿了對草原的熱愛,也和所有歷經(jīng)過大自然雕刻的牧人一樣,骨子里深藏著亙古的憂傷。在那些霜雪彌漫或者月光如水的夜晚,阿哈和我們對酒放歌,直到把朝霞呼喚進(jìn)蒙古包的天窗。呼和勒阿哈的歌聲和我們思格騰愛唱的“雷鋒,我們的戰(zhàn)友……”“日落西山紅霞飛……”“我們都是神槍手……”的歌曲不同,他最愛唱的是——“大雁啊,你飛在天上,把影子留在地上……”“老哈河水長又長,岸邊的駿馬拖著韁……”“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喲,為什么旁邊沒有云彩?”不知道為什么,我們聽著聽著,眼淚就流出來了,這時候阿哈就會說,睡覺,睡覺。我們便和衣而臥,在蒙古包里長滿了青草的地面上漸漸入夢。

阿哈是草原上少有的見過世面的人,也是草原上的牧民最信任的人。他蒙古語、漢語兼通,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他肚子里的故事就像那緩緩流淌的海拉爾河,永遠(yuǎn)不會終止。他給我們講起當(dāng)年三千上海孤兒來到草原之后,在草原額吉(蒙古語,母親)、阿布(蒙古語,父親)的懷抱里幸福成長的故事;也常常說起北京的天安門,說起天津的包子和大麻花,他喜歡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他想到的事情,常常就是我們思格騰也在想的事情。他說呼倫貝爾大草原是思格騰的廣闊天地,是思格騰“大有作為”的地方,草原上的孩子,也有必要像思格騰一樣,到草原之外的廣闊天地去看看,才能知道咱們的祖國有多大有多好。潛移默化之間,我們思格騰越發(fā)覺得應(yīng)該為草原的未來做點事情。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學(xué)蒙古語的同時開始學(xué)蒙古文,同時教西格登的孩子們學(xué)漢語學(xué)漢文,到了我們離開草原的那年,西格登的孩子們,都會講漢語了,其中不少已經(jīng)可以閱讀漢文課本了。

于是我們跨過年齡的距離,叫他呼和勒阿哈。

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的,我成了呼和勒阿哈身后的影子。

我們吃膩了牛羊肉,常常想念天津的蔬菜和水果,呼和勒阿哈一揮手,說,上馬,咱們走,進(jìn)園子摘菜去。綠地毯一樣的草原上,隱藏著數(shù)不清的秘密,平均一平方米有百十種植物,就是牧民的大菜園,差不多天津菜園子里種植的蔬菜,都可以在草原找到相對應(yīng)的野生品種。野韭菜、野蔥、柳蒿芽、車前子、哈拉海、苣荬菜、蕨菜、野芹菜,還有天然的調(diào)味品百里香……多得數(shù)不清。因為呼倫貝爾的無霜期太短,所有的野菜都急著在不足一百天的時間里趕緊開花結(jié)籽,因此顧不上長高,往往矮而壯碩,營養(yǎng)更豐富。阿哈知道很多野菜的吃法,比如用野韭菜包包子,用哈拉海做疙瘩湯,用柳蒿芽燉肉……果然純天然的野菜不僅香氣馥郁,還飽含豐富的維生素,讓想家的思格騰們大飽口福。阿哈告訴我,你看看羊群往哪里覓食就明白了,它們受涼的時候,上火的時候,缺乏維生素的時候,都會找不同的草吃,這些野菜都是羊群和馬群給我們選出來的,我們?yōu)槭裁床荒芟蛩鼈儗W(xué)習(xí)學(xué)習(xí)呢?還真是,自從愛上了野菜,我的嘴巴再沒有長過潰瘍,我的眼睛也愈發(fā)明亮。

為了找結(jié)實的樺木做套馬桿,阿哈領(lǐng)我們進(jìn)入了大興安嶺以西的白樺林,林間和草原不一樣,露水好像清透的綢子,懸空縈繞,呼吸好像在暢飲芬芳的瓊漿,又甜又爽。林子很密,白樺樹奔著陽光使勁,因此長得又直又高,且樹杈很少,都是做套馬桿的好材料。我們高興極了,一邊唱著歌,一邊干活兒,大家想著阿哈說的話——把水給草留著,把樹給山留著,我們只砍下了自己需要的十三根樺木干,一根也沒有多砍。為了避免馬往回拖的時候吃力,我們按照套馬桿的長短粗細(xì),剔除了十三根白樺干上多余的樹杈,緊緊捆成一捆,便干妥活兒后休息,心想著這些樺木干做成套馬桿的樣子,心里美滋滋的。正準(zhǔn)備往林子外面走,舉目一看,蒙了——在我們四周,大大小小的白樺樹密密匝匝,在鱗次櫛比的銀色枝干上,長著許多黑色的樹節(jié),仿佛無數(shù)的大眼睛在你的上下左右晃動,樹底下暄軟的腐殖質(zhì)層上,沒有任何我們留下的腳印。人已經(jīng)處于沒有止境的景深里,看不到太陽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是從哪里走進(jìn)來的,也不知道該從哪里下山,我們的馬在哪里?等我們在驚慌中回過神來,想起了阿哈在呢,懸著的心才落地,原來呼和勒阿哈一直在后面跟著我們的腳步。順路砍下一棵棵枯死的樺木,按照出林子的方向依次放倒,等于給我們指明了返回的路。于是,我們把白樺干拖在馬身后,帶著滿滿的收獲,跟在阿哈的后面,載歌而歸。

1971年3月,一場幾十年不遇的暴風(fēng)雪,讓我和呼和勒成為生死兄弟。

牧民阿拉巴的羊群游牧到了胡列也吐邊境的一個山洼里。這里避風(fēng),牧草豐厚,地平線舒緩無際,不遠(yuǎn)處蜿蜒著著名的額爾古納河,只有邊防站的一排電線桿靜靜地矗立。那天晚上,蒙古包的主人阿拉巴到海拉爾去了,把一千七八百只羊,托付給了知青崇武牧放,恰巧另一個知青金祥和呼倫貝爾盟派來的青年干部孫寶貴,也來到了這個游牧點。夜里,三個人把羊歸攏進(jìn)羊圈,便進(jìn)了蒙古包休息。剛剛睡著,突然間被一陣地動山搖般的晃動驚醒,只見蒙古包哈柵(蒙古語,支撐蒙古包的木柵欄)上的氈子,已經(jīng)被暴風(fēng)掀開,大雪一擁而進(jìn),堆了一地。不好,快去看羊!三個人沖到羊圈的時候,羊圈已經(jīng)散架,羊群不知道被風(fēng)刮到什么地方去了。平時崇武總是說阿拉巴懶,羊圈扎得不結(jié)實,沒想到這次羊圈被暴風(fēng)刮開也算不幸中的萬幸,給了羊群一條逃命的路。后來,當(dāng)我們冒死把大半羊群找回來,路過別的游牧點時看到了另一番慘狀——那些扎得牢固的羊圈里的羊,傷亡更慘重。暴風(fēng)雪來得兇猛,羊群驚恐,在圈里亂撞一氣,一些羊掙脫了埋下來的雪,趴在了一旁來不及爬起來的同伴身上,不一會兒,繼續(xù)下著的雪又把它們壓倒,結(jié)果是一層死羊一層雪,直至四五層。凍死的羊還保持著生的姿態(tài),有的瞪著黑瑪瑙般水汪汪的眼睛,有的向上仰著頭顱,伸著前肢,有的舌頭吐出半截,仿佛咩咩地叫著,應(yīng)該是至死都不曾放棄活下去的希望。作為食草動物的羊,逃避是它們的宿命,因此進(jìn)化出了一雙矩形的眼睛,可以看到前后左右,不知道當(dāng)眼前一片迷茫的時候,它們有多么恐懼。

此時被掀翻的蒙古包,已經(jīng)像紙片一樣,不知道在暴風(fēng)雪中被刮到什么地方去了,崇武他們?nèi)齻€人立在空落落的天地間,連個避風(fēng)的地方都沒有。還好馬在,崇武和金祥決定去追尋羊群,孫寶貴可怎么辦?他斯斯文文的,戴著眼鏡,又不會騎馬,不得活活凍死嗎?情急之中,崇武想起了那只和他們寸步不離的狗。這狗非常忠誠,平日里跟著崇武和阿拉巴放牧,認(rèn)路。于是崇武解下蒙古袍的腰帶,一頭拴在狗身上,一頭拴在孫寶貴的身上,又撫摸著狗的腦袋,叮囑它一定要保護(hù)好我們的朋友。告訴孫寶貴,千萬千萬不能跟狗分離,只要沿著電線桿走,就能回到公社。

電線桿下面的雪又厚又硬,狗一蹦一跳地走著,寶貴一個跟頭接一個跟頭地摔著,他們走了一夜,到第二天上午了,天還是昏暗的。孫寶貴的衣服里灌滿了雪,不一會兒又化成了水,渾身的熱量散失殆盡,雪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前面的電線桿,甚至近在咫尺的狗都看不清楚了。他感覺自己生命危在旦夕,實在爬不起來了,最后就像一個爬犁那樣被狗拖拽著,一點一點地移動。他始終緊緊地拽著狗,狗也始終沒有偏離電線桿的方向。到第二天中午,寶貴像一個盲人那樣伸出手向前摸去,終于摸到了公社辦公室的磚墻。

當(dāng)熱氣騰騰的手把肉端到年輕干部孫寶貴面前的時候,饑寒交迫的他沒有吃,而是先端給了狗。

孫寶貴帶來的消息給雪災(zāi)中的草原又加了一重烏云。崇武和金祥現(xiàn)在在哪里?集體的羊雖重要,但思格騰的安危更重要。這時候,生產(chǎn)隊的房外傳來一陣馬蹄聲,不一會兒,一個人裹著霜雪走了進(jìn)來,正是大家盼望的呼和勒阿哈,他聽說了崇武和金祥這件事,立刻頂風(fēng)冒雪來到西格登生產(chǎn)隊。他說分秒都不能耽誤,時間就是人命!走,快走!于是,我緊跟著呼和勒阿哈,帶領(lǐng)另外兩個年輕人,一起沖向了暴風(fēng)雪。雪大到了旋即就能埋住我們的馬蹄印的程度,我們像是被扣在一口白色的大鍋里,只聽到風(fēng)雪呼嘯,什么也看不見,我們互相緊挨著前行,因為一旦相距兩米遠(yuǎn),就看不到對方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別說羊群,就連個蒙古包也沒有遇上。傍晚,我們終于發(fā)現(xiàn)前邊有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心想要是個蒙古包,我們得進(jìn)去喝點奶茶,暖和暖和。馬也感受到了我們的急迫心情,加快了腳步,誰知走近一看,我們四人不由得大吃一驚,這黑乎乎的東西竟然是我們西格登隊里的井臺,說明我們繞了好幾個小時,都沒有走出村子!

夜晚降臨了,暴風(fēng)雪像巨大而無形的猛獸在狂怒,來得比海嘯還猛烈,那堅硬的雪花片刻不停地襲來,猶如無數(shù)蜇人的巨蜂,死死纏住你,刺你,割你,粘在你的眼睛里,鉆進(jìn)你的鼻孔里,讓你不敢睜開眼睛,即使你無畏地伸出手,也揮不去眼前的迷障。怎么辦?既然沒有走出村子,那么退一步就是熱茶、火爐和安全感。繼續(xù)走,則是一個沒有底的黑洞,險象環(huán)生。

我看見了那兩個年輕人眼睛里的畏葸,也看見了呼和勒阿哈眼睛里的堅定。我婉轉(zhuǎn)地說:“你們倆不行就先回去,我和阿哈的馬好,我們接著去找,你們放心吧?!?/p>

我和呼和勒阿哈拽著彼此的腰帶,不敢松手,因為兩米之外聽不到彼此的聲音,看不到彼此的身影。我們參考井臺的位置確定了方向,義無反顧地沖進(jìn)了風(fēng)雪黑夜。

這期間,崇武和金祥一直在暴風(fēng)雪中尋找羊群。遠(yuǎn)山近水看不見,東南西北辨不清,結(jié)果連羊的叫聲也沒能聽到,他們不僅迷失了方向,而且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多遠(yuǎn),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饑餓和寒冷到了極點,幸運的是遇到了一個牧人留下的蒙古包。草原上有傳統(tǒng),不管主人在否,蒙古包不上鎖,里面要給路過的人留點燒火的牛糞和充饑食物。當(dāng)他們點上火,把蒙古包里能吃的東西都找出來,開始狼吞虎咽的時候,忽然聽到外面咚的一聲悶響,趕緊跑出去一看,是崇武的馬倒在了地上,仔細(xì)一看,已經(jīng)活活累死了。這是一匹非常有耐力的好馬,這一路走來,絲毫不失膂力,沒想到它是在堅持撐到最后一口氣。

我和呼和勒阿哈小心翼翼地尋覓著羊群的跡象。餓極了,就俯身抓一把雪放在嘴里,似乎肚子里也有了充饑的東西。不敢快跑,否則馬太累,在這種境況中,保存馬的體力就是保護(hù)自己的生命。我們想,既然崇武和金祥也在找羊,那么只要找到了羊群,就有可能與他們倆會合。我到草原以來,還沒有遇到過這么嚴(yán)峻的挑戰(zhàn),不由得亂了手腳,一個勁兒地拽著馬籠頭在原地打轉(zhuǎn),瞬間就離開了阿哈,我大喊著阿哈、阿哈,你在哪,快過來呀!還是馬兒比我有智慧,它終于找到了阿哈的馬。這時候,我聽見阿哈在喊我的名字,聽到他靠近了我,也聽到他的馬發(fā)出了粗獷的喘息聲,我只覺得胸中突然生出一股鮮血般的熱流,從腳底到頭頂消去了身上的寒意,阿哈,只要你在,一切困難都會過去。雪太大了,已經(jīng)快厚到馬鞍子高了,馬腿因蹚雪快要凍僵了,馬蹄不再均勻,一腳深一腳淺地開始紛亂。突然間,我的馬撞到了阿哈的馬肚子,我看到了阿哈的靴子,阿哈的手向我伸過來……

天亮了,雪漸漸小了。我們看到了鄂倫茨牧點的一口機井,原來這一夜,我們?nèi)螒{自己對馬的感覺繞來繞去,其實只走出了五十公里。不過知道了自己身在何處,心里也寬慰了不少。

我們下馬,讓馬吃草,看著馬艱難地用流血的前蹄破開厚厚的雪,貪婪地啃食牧草的樣子,我和阿哈都沉默了。馬吃飽了,速度自然加快了一些,可是羊群在哪里?崇武和金祥怎么樣?我們依舊心急如焚。途中,我們遇到了不知是哪個隊的牛群,只見一頭頭牛順風(fēng)站成兀立的巖石,任憑暴風(fēng)雪抽打著屁股,以至后臀部的牛皮都被打爛了,哩哩啦啦地流著血,血色染紅了潔白的雪,像是一幅凄美的畫。到處都是凍死在雪地上的羊,一只只顯露了出來,我們下馬看看這些羊的耳記,不是阿拉巴牧點的羊。

到了下午三點左右,我們終于在東烏珠爾海拉蘇隊的放牧點找到了羊群,這里離我們西格登二隊有一百一十八公里的距離。經(jīng)歷這場暴風(fēng)雪,原來一千七八百只羊,剩下的不足四分之三。說實話,面對如此悲劇,我和阿哈來不及細(xì)想,心里就一個念頭,死活也要找到崇武和金祥——我們親如手足的思格騰兄弟!

前面出現(xiàn)了幾間民房。給我們開門的是一個女思格騰,她看到我們疲憊不堪的樣子,二話沒說,就把給出去干活的思格騰們準(zhǔn)備的一盆饅頭端到了我們面前。剛出鍋的饅頭熱氣騰騰,我們一口咬下大半個,那吃相不知道有多難看。這么多年過去,我一直認(rèn)為,那些饅頭是我此生吃過的最香的食物,那個微笑的天津女思格騰,是天下最可愛最美麗的女性。

風(fēng)雪過后,碧空剔透。雖然寒冷有加,畢竟安全了。我們趕著羊群回西格登阿拉巴的牧點,一路又遇到不少倒在雪地里的牲畜,我們慢慢地走過,不時下馬細(xì)看,我和阿哈誰都不說話,甚至大氣都不敢出,就怕哪個雪堆里,露出一只穿靴子的腳,就怕看到一匹凍死的馬。崇武和金祥啊,你們到底在哪里啊?我看見呼和勒阿哈用擦汗的姿勢,抹去了眼睛里的淚水。

遠(yuǎn)處的山坡上出現(xiàn)了兩個騎手的剪影,正像旗幟一樣向我們飄來。他們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呼和勒——蔡樂銘——呼和勒——?。∥覀儾唤纱罅搜劬?,一切就像夢境,真的是崇武和金祥!晴天以后,崇武和金祥在繼續(xù)找羊群的路上,聽說了我和呼和勒在找他們,即刻換了好馬,一路狂奔,來接應(yīng)我們了!天邊的晚霞金子一般燦爛,馬鞍下的羊群,在慢悠悠地?fù)苎┏圆?,我們和大地一起聆聽這世界上最動人的呼喚聲。

一陣歡呼跳躍之后,我們繼續(xù)往回趕羊。羊群都是邊吃草邊走,即使在正常的天氣里,羊一天也走不完余下的六十多公里路程,更何況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暴風(fēng)雪的折磨,所有的羊都疲憊地打著蔫。周圍沒有蒙古包,看來我們這一夜注定要在大雪原上度過了。

夜色將近,人困馬乏,我們太需要睡覺了,草原雪后的天氣比雪前更冷,白天穿著蒙古袍雖然不暖和,騎在馬上還能堅持,晚間要是和衣睡在雪地上,可就真能把人凍死。阿哈在,我們就有主心骨。呼和勒到底是草原上的布赫,就是有辦法。他把馬鞍子卸下來,把鞍墊鋪在雪地上隔雪,用馬鞍座當(dāng)枕頭,一個單人床就這樣鋪成了。大家說,咱們躺著嘮嗑吧,睡著了可不得了。不知道別人睡沒睡,我是實在控制不了自己了,一邊說著,你們說哪個蒙古包的姑娘最漂亮……頭一沾馬鞍子就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夢中被冰封住了身體,渾身動彈不得,呼吸心跳在弱化,靈魂正被莫名的力量擠壓著……不好,我被自己驚醒了,夢中的感覺正是此時身體的狀況!我趕緊活動身體給自己增加熱量,然后爬起來一個一個地推他們。他們和我一樣,都凍得差不多了,我們互相踢打身體以加快血液循環(huán)的速度來恢復(fù)體溫,呼和勒阿哈也趁機拿出摔跤的本事和我們一一較量。等大家都打累了,體溫也恢復(fù)了,又繼續(xù)躺下睡。

迷迷糊糊中我覺著自己走進(jìn)了溫暖的蒙古包,似乎有人把一碗奶茶端到了我的鼻子和嘴前面,有一股熱氣襲來。我醒來,本能地去拂眼前的殘雪,這時我的手碰到了阿哈的鼻子,原來阿哈沒有睡,時刻在盯著我們,還不停地推動我們,他害怕我們這些年輕人一直睡下去。若他自己也睡著了,那么最終結(jié)果是大家全都變成冰雪中的雕塑。這一切我居然全然不知,后來回想,他隔一會兒就用身子撞我們,撞一下,我們動動,連眼睛也不睜,又睡下去。此時,我大約是睡得差不多了,急忙坐起來,頭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原來是我的那匹青馬草上飛的肚皮,這哥們兒正四腿岔開,用身軀為我遮擋著寒氣。而阿哈,他雖然也可以鉆到自己的棗紅馬肚子底下避風(fēng),但是他沒有,一直像一個守護(hù)神那樣守著我們,他又冷又困又累,在我醒來的那一刻,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睡著了。我流著眼淚,站起來,摸索到阿哈的馬韁繩,那馬兒聽話地在阿哈身上岔開四腿,為阿哈擋著寒氣。我學(xué)著他的樣子,每隔一小會兒,就用身子撞一撞他,他翻個身,又睡了過去,就這樣,我們幾個人互相照看著,在空曠的大雪原中睡睡醒醒,挺了一夜。

人有的時候在瞬間長大,有的時候在不知不覺中成長。

來到草原時,有人開玩笑,叫我天津小麻花,我也覺得自己很像一根海拉爾河邊的細(xì)柳條,如今我個子長高了,胳膊腿粗實了,一手能拎起一只羊。每逢春節(jié)回家探親,我都要給流淚的媽媽看胳膊上的腱子肉,告訴她,我在草原有個叫呼和勒的老大哥把我當(dāng)親兄弟,每一個蒙古包里的額吉都把我當(dāng)親兒子,我是進(jìn)入了那種踩一腳牛屎,學(xué)一身本事的境界,每一天都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放馬、放牛、馴馬、馴駱駝、當(dāng)獸醫(yī)、打草、殺牛羊,沒什么活兒能難倒我。我給媽媽帶回羊肉和奶干,帶回草原上的民歌,當(dāng)然,我不會告訴她老人家,在我的成長史中,還有老雕的威懾和野狼的襲擊,也有馬失前蹄的窘迫,也有一個人獨自落淚到天明的憂傷。

在西格登二隊,我是第一個單身放牧兩千只羊的思格騰,我是第一個被選送到扎拉屯農(nóng)牧學(xué)校并學(xué)成歸來已經(jīng)給兩萬只牛馬羊?qū)嵤┝酥尾》酪叩墨F醫(yī),我是第一個單獨在漫長的霜雪季給一千七百匹馬的馬群下夜的思格騰馬倌。我一共馴服了十五匹最暴烈的兒馬子,讓它們成為賽馬的頭名,日行千里的好坐騎,我也曾把一頭頭執(zhí)拗的駱駝?wù){(diào)教成牧人的良友……我沖動而無畏,屢次冒險挑戰(zhàn),至今想起來還有些后怕的事情也做了幾樁。

有一次放羊,一只巨大的老雕,根本不把我這個馬背上的牧羊人放在眼里,徑直俯沖到我的羊群里,叼起一只小羊就盤旋到了半天空,隨即一松嘴,將小羊從半空摔了下來,分明是想以此方法,把我的小羊做成一頓美餐。我萬丈怒火涌上腦門,隨即一抖韁繩,飛也似的跑過去,沖著天空的大雕就拼命地?fù)]舞起手中的套馬桿。此時,我想都沒想,那牛犢子般大的老雕只要愿意,一嘴下來就可以搗毀我的眼睛或者天靈蓋。我手中的套馬桿其實對它完全沒有用,但由于揮動得很急劇,那皮套子一晃一晃的。大約那雕從未見過,應(yīng)該是有點蒙,便不甘心地直接爬高,后來就飛走了。事后牧民阿爸告訴我,那大雕興許巢里有小崽,才冒險掠食,長生天公平,讓它厲害,讓它和人一樣能活八十年,人該敬著它一些,給它一只羔子就給它一只羔子吧。羔子早晚會回來,只不過你不認(rèn)識了,也許是一只鳥,也許是一片白蘑菇,反正不會離開這片草原……

還有一次,我一個人游牧放羊,我的羊群被一群二十幾只的狼盯上了。當(dāng)時,我只有一匹馬、一條狗、一個勒勒車,沒有能鎮(zhèn)住狼的家把什兒,蒙古包里只有一堆牛糞,沒有可以點起火苗驅(qū)趕狼的柴火,這可怎么辦?我的羊群里有兩千多只羊,散放在草原上好大的一片,一旦讓狼群沖進(jìn)了羊群,后果是不堪設(shè)想的。狼吃羊,最喜歡吸血,然后再掏羊的內(nèi)臟吃,不到餓得不行,狼是不吃羊肉的,所以這些狼要是進(jìn)了我的羊群,那就不是像老雕那樣,叼走一只完事,是要放倒一大片羊的。集體的財產(chǎn)高于自己的生命,為了保護(hù)集體的財產(chǎn)要不怕流血犧牲,這是那個年代,我們掛在嘴邊的豪言壯語。此刻,考驗?zāi)愕臅r刻到了,我對自己說。

沒有猶豫的時間。我立刻縱馬從羊群后面跑到前面,高舉套馬桿,一邊揮動一邊大聲吆喝,在羊群邊緣兜了個半圓,散放的羊群立刻聚攏,本能地躲避著群狼。我也不知道哪來的銳氣,猛地在馬背上站立了起來,昂首挺胸,手擎套馬桿和狼群形成了對峙。

呼和勒阿哈跟我說過,狼怕騎馬的人。我如此示威,讓群狼一愣,它們果然就不動了,但它們也絕沒有后退的意思。那一雙雙賊亮的黃眼睛,兇神惡煞地看著我,那一張張大嘴,發(fā)出哭喪般的嚎叫,蒼穹空曠,那不斷的回聲,繚繞在我的周圍,瘆得我頭皮發(fā)麻。你要經(jīng)得住考驗!冥冥之中,我想到了阿哈,想到了阿哈平日里那種堅毅的眼神。于是,我在馬背上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來,我的青馬草上飛,心領(lǐng)神會,不住地?fù)P起前腿,嘴里的嘶鳴聲一聲連著一聲,直逼著狼群。我頓時有一種氣壯山河的感覺,勇敢地?fù)]動套馬桿去撲打狼群,間或回頭觀察我的羊群,以防別的狼從后面包抄而入。

對峙良久,我發(fā)現(xiàn)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決定采取主動,試圖催馬逼狼群退走,結(jié)果我進(jìn)狼退,我回頭顧及羊群,它們又從我后面跟進(jìn),看來它們是餓紅了眼,不吃到我的羊,絕不會善罷甘休。我環(huán)顧四周,看到了勒勒車,突然心生一計,一個馬上側(cè)身,把勒勒車上面的大鐵皮箱子拽了過來,高高舉起,將箱子的鐵皮蓋子使勁扣合,哐哐哐的響聲在夜空里回蕩。這陣勢狼果然沒有見過,十分狐疑,加上天漸漸發(fā)亮,狼群失去了黑夜的掩護(hù),本身就膽怯了三分,結(jié)果沒敢繼續(xù)向羊群發(fā)起進(jìn)攻,戀戀不舍地退卻了。

我圍著羊群轉(zhuǎn)了一圈,還好,集體的財產(chǎn)毫發(fā)無損。我下了馬,立馬就覺得兩腿發(fā)軟,心狂跳,腦門上的熱汗一把一把擦不盡,再看我的青馬草上飛,它若無其事地打著鼻響,聳動著兩個樹葉般的小耳朵,高興著呢。

草原上不能沒有動物,但是種類和數(shù)量不能失衡。沒有小鷹和狐貍,老鼠就要泛濫;沒有老雕,狐貍就要泛濫;沒有狼,旱獺子和兔猻就要橫行霸道。那時候的狼也實在太多了,多到成了草原上的霸主,今天掏個馬駒子,明天掏個牛犢子,餓極了,見到?jīng)]騎馬的女人和孩子也不放過。我恨狼,在心里暗暗和它們較上了勁,我決心打一只最厲害的狼王,殺殺狼群的銳氣。

生產(chǎn)隊長看我放羊不錯,便把放馬的任務(wù)交給了我。生產(chǎn)隊里有兩千只馬,我十分驕傲地當(dāng)上了牧馬人,用蒙古語說就是當(dāng)上了馬拉沁。我給母親寫信,告訴她,草原上最受尊重的就是馬拉沁,你兒子如今當(dāng)上了!兒子每天套馬、抓馬、跟隨著母馬,照顧小馬駒,及時規(guī)避兩只兒馬子打架……干得有聲有色,我不敢告訴她的是,夜間放馬與狼群相遇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如今回想起來,那真是一種生龍活虎的生活。草原上一個男人若要成為響當(dāng)當(dāng)?shù)哪凶訚h,他的一生應(yīng)該有這般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這時候,我也算經(jīng)歷了一些磨礪,有了一點與狼共舞的經(jīng)驗,再說馬群里有雄風(fēng)獵獵的兒馬子,一個蹶子能把狼尥出去十尺一丈遠(yuǎn)。只要馬群里的三十多匹兒馬子都在,馬群里的馬就不會有危險,兒馬子就像人類的大丈夫,時刻庇護(hù)著自己家里的母馬和幼馬。如此,我一天天從容地面對草原多舛的生活,逐水草而游牧,把集體的馬群照顧得安安全全、又肥又壯。狼的覬覦雖然沒斷,但是只要我們振臂一呼,兒馬子便奮勇當(dāng)先,大馬群即刻如巖石滾落,那鐵蹄驚天動地,聰明又狡猾的狼群,總是知難而退。

記得那是1970年的一天,我正忙著查看有多少母馬即將分娩,同時確認(rèn)一下新出世的小馬駒公母各是多少。一只大狼潛伏到了下風(fēng)口,兒馬子和狗都沒能聞到它的氣味,那只體格碩大的孤狼趁機溜到了馬群里,看準(zhǔn)了一只剛會跑的小馬駒子就追趕,一會兒就把馬駒子攆得離開了母馬。這顯然是條饑餓的狼,來不及等到天黑就公然出來襲擊馬群了。

追!恰巧崇武和牧民波盈嘎也在,我們?nèi)齻€同時低喝了一聲,然后躍馬向大狼沖去,奔跑的同時,我告訴他倆,先把狼趕到平坦的草地上,抓活的。

我們?nèi)齻€人形成扇形,崇武在左,我居中,波盈嘎在右,很順利地把狼趕出了馬群。左面地形復(fù)雜,我們就偏向右側(cè)趕狼,遭到三面圍攻的狼,只能向我們驅(qū)趕的方向逃跑。

在平坦的草原上,狼無處掩身,只有拼命地向前跑,狼和馬比,跑得更快,掉頭轉(zhuǎn)身又敏捷,但是我們?nèi)鎳?,窮追不舍,狼猛跑了一陣,力氣耗去不少,便動了和我們決一死戰(zhàn)的心思。它突然一個轉(zhuǎn)身,跳得老高,然后就坐到草地上了,一面張開大嘴喘氣,一面齜牙咧嘴,兩個眼睛變得血紅,不一會兒又跳得老高,頭往前伸著向我們示威,看來是鉚足了勁,要發(fā)起進(jìn)攻。

我的套馬桿可不是吃素的。看見狼變了姿勢,我瞅準(zhǔn)了位置,一甩套馬桿正要把狼收入套中,突然間出現(xiàn)了一個意外——崇武他騎的是一匹白鼻梁紅馬,神速而勇敢,猛地沖到了狼跟前,說時遲,那時快,狼的反應(yīng)閃電一般,猛地躍起,張開大嘴直逼這馬的咽喉。白鼻梁紅馬果真身手非凡,它極快地甩頭向右后側(cè)閃身,躲開了狼嘴,而馬背上的崇武尚未來得及隨之右傾,在慣性的推動下,從馬背上彈了出去,整個身體不偏不倚,實實在在地砸在了那頭兇惡的大狼身上。

狼在嚎叫的同時迅速翻滾起身逃命,崇武因為被狼的身體緩沖了一下,沒有受傷,急忙翻身上馬。這邊我在崇武砸向狼的同時,已經(jīng)來到狼的面前,隨著狼的閃避,我縱馬向前左方向拐了一個弧形,一揮手,套馬桿準(zhǔn)確無誤地套在了狼的脖子上。狼還沒有來得及掙扎,就已經(jīng)被我拉倒,為了防止它爬起來反抗,我擰緊了皮套,直勒得狼眼睛都要冒出來……我一抖套馬桿,狼在掙扎中四腳朝上躺倒,而此時我的草上飛心領(lǐng)神會,在左側(cè)完成了一個漂亮的弧形轉(zhuǎn)身,順勢疾馳起來。

我坐在馬背上,套馬桿上倒拖著那只四條腿還在蹬來蹬去的狼。雪地上,狼留下一道深深的劃痕。我把套馬桿交給了波盈嘎,讓他拖著狼,我走到他的前方,下馬,等他過來。當(dāng)被拖著的狼來到我面前時,我瞬間抄起狼尾巴,把狼高高舉起,狠狠地砸向地面……

就這樣,我成了一個人人夸獎的馬拉沁,成了隊里的生產(chǎn)能手。隊長總是把最艱苦的任務(wù)交給我,遇到難以決策的事情第一個找我商量。

人們都說,草原上的信息傳得比風(fēng)還快。只有在草原上生活久了的人,才懂得這話真的不夸張。第一個原因是馬跑得真比風(fēng)快,第二個原因與悠久的游牧文化有關(guān)。草原茫茫,并不是每一寸土地都適合放牧,只有遼闊的地域才足以養(yǎng)育大群的牛羊,游牧之家不能聚居于一片草場,要不斷地遷徙,各自尋找新的草場。草原上的人們眼看著自己的親人趕著牛羊翻過了山崗,走向太陽落山的地方,并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再相見。很多姑娘嫁出門,就跟著婆家遠(yuǎn)走游牧,一生未必能重回她出生的那片草原,未必能見到親愛的額吉。遠(yuǎn)方的親人怎么樣,他們碗里的奶茶上面是不是還漂浮著一層油汪汪的奶皮子,他們的蒙古包上凍之前有沒有換上新氈子?惦念親人的人,自己的蒙古包也需要尋找新的落腳處——太陽出來的地方哪條河里的水最豐盈,春風(fēng)刮過的山溝里野韭菜花開得旺不旺,牧人天天都在遙望天邊的星星,時時都想知道遠(yuǎn)方發(fā)生了什么事,所以每一個遠(yuǎn)來的草原人,見到蒙古包,一定要下馬,把他的一切見聞講給主人聽,他知道每一個蒙古包里的人,已經(jīng)等待他好久了,他自己也曾經(jīng)這樣等待過。

我的媽媽來信了,她說你長大了,我放心了。

我的呼和勒阿哈呀,為什么好久沒有見到你的棗紅馬從遠(yuǎn)山上飛過來,不知道別人夸我賽(蒙古語,好)思格騰的時候,有沒有比風(fēng)跑得快的馬給你送消息。我是多么想念你,我是多么希望那個夸獎我的人,不是別人而是你。

只因為我的前面有你這樣一只頭雁在領(lǐng)航,你的身后有我在飛翔。

上邊下來了指標(biāo),要求推薦一個優(yōu)秀的思格騰應(yīng)征入伍,西格登的老鄉(xiāng)一致推薦了我,還給我辦了一場送別宴,那一夜,祝酒歌的聲音漫過了每一株帶著露珠的草,阿哈你聽到了嗎?

可是,第二天我并沒有騎上我心愛的草上飛,沿著草原上那條曲曲彎彎的小路,到旗里的武裝部報到,而是落寞地在草上飛的脊背上,來到落滿秋霜的海拉爾河岸邊,仰面朝天躺倒在草地上,一輩子都不想再起來。作為一個男子漢,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馬拉沁,我沒有流眼淚,但我知道我的保家衛(wèi)國夢已經(jīng)破碎了——公社沒有人敢給一個出身不好的好思格騰開綠燈。此時此刻,只有相依為命的草上飛,用嘴拱我,用腦袋頂我,想讓我勇敢地站起來。

在那憂郁的日子里,阿哈出現(xiàn)了。那一天我正在莫日格勒河夏營地飲馬,他問我忙不忙,我說沒有什么事。他說,你和我走一趟,看看我的朋友去。一路上我們默默無語,來到莫日格勒河北岸的哈吉鄂溫克公社阿達(dá)蓋生產(chǎn)隊。三個鄂溫克牧民遠(yuǎn)遠(yuǎn)地迎接阿哈,他們都是阿哈的好朋友。三個男人一色的青呢子鄂溫克袍子,頭上戴的是尖尖頂?shù)那嗄刈用弊?,腰間的腰帶和蒙古男人差不多,也是斜插一把蒙古刀,身材好像比一般蒙古人要高大些。鄂溫克牧民的袍子胸襟上鑲有紅黑藍(lán)三條彩色,象征著火、土地和水,這里是鄂溫克民族游牧部落的聚居地,他們的舉止衣飾,處處體現(xiàn)了敬畏自然的生存理念。

寒暄后,一個鄂溫克牧人指著我問,這個朋友是誰?呼和勒說,和我來的,當(dāng)然是我的兄弟呀。他們又進(jìn)一步問,關(guān)系怎么樣?呼和勒很認(rèn)真地告訴他們,他是我的親兄弟。這時我已經(jīng)完全聽得懂蒙古語,心里頓時感覺像是一團(tuán)火被點燃了,厚厚的冰化成了溫暖的水。說著話,鄂溫克牧人開始倒酒,問呼和勒阿哈,他喝酒怎么樣?阿哈告訴他們,喝過,但喝不多。那就來吧,鄂溫克牧人把五個大碗斟滿,我一看,真是不得了,一斤白酒倒在一個碗里面還差一點沒滿呢。

三個鄂溫克牧人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呼和勒阿哈看看我說,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別和我們比。我還在猶豫,鄂溫克牧人伸著手熱情地說——請。我也學(xué)著他們的樣子,一飲而盡。

沒想到,當(dāng)我還沒放下酒碗的時候,桌子上的四個大碗又已經(jīng)斟滿了酒。

三個鄂溫克牧人看見我放下酒碗,馬上也給我滿上,然后端起自己滿碗的酒,一仰脖,又是一飲而盡。呼和勒也同時端起酒碗,看著我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勉強,然后和他們一起喝了下去。

我猶豫了,這一大碗,又是一斤多酒,喝下去,不知道是什么結(jié)果,我明白草原上喝酒的規(guī)矩,只要端起酒,就必須干到底。牧人們喝酒,沒有太多的言辭,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一切都在酒里呢”,看你有沒有誠心,看你什么品性,看你值不值得成為朋友,就看你喝酒實不實在,是不是動了心眼,耍了花槍。這碗酒我若不肯喝,或者顯得扭扭捏捏,不光是我沒有面子,也不像是阿哈的親兄弟。剛剛阿哈那句我是他的親兄弟,使我豪氣陡升,我二話沒說,端起酒碗,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然后按著草原的規(guī)矩,將酒碗口朝下,示意一滴也沒有剩下。三個鄂溫克牧人面面相覷,有驚訝,也有贊嘆,阿哈也感覺很吃驚,我看出他的眼神里面隱含著一些擔(dān)心。

五個大酒碗又依次倒?jié)M了酒,現(xiàn)在每個人的肚子里面都已經(jīng)有兩斤多白酒了,這一次,我主動端起了酒碗,面向阿哈,舉過頭頂,一仰脖,咕嘟咕嘟地全喝了下去,然后向三個已經(jīng)成為好哥們的鄂溫克牧人伸出右手,說了一個字——請……

我感覺自己是那一千匹馬的馬群里,最能跑的那一匹。

離開阿達(dá)蓋生產(chǎn)隊,我和呼和勒阿哈騎馬并轡而行,他在馬背上搭著我的肩膀說“額勒”(男人)、賽賽思格騰賽(好知青),這次我止不住了,眼淚隨著顛簸的馬步,紛紛落在了草原上。

不久,國家來了政策,我們在陳巴爾虎旗插隊的知青,全部被調(diào)往大慶油田工作。我騎著我的草上飛,挨個蒙古包去告別,我的行囊里裝滿了鄉(xiāng)親們送的奶干、肉干,還有手工縫的羊羔皮坎肩、刀庫鑲嵌著紅珊瑚和綠瑪瑙的蒙古刀。啟程的日子就要到了,我遲遲沒有勇氣去向呼和勒阿哈辭行,我害怕分別的那一刻自己又脆弱地變成了天津小麻花。

阿哈來送我了。他騎著那匹和我們一起找羊的棗紅馬,我騎著草上飛,我們站在海拉爾河畔高高的山崗上,聽任長風(fēng)翻卷起我們的蒙古袍大襟,看著一灣碧水流向遠(yuǎn)方的森林。阿哈從胸襟里掏出了一個寶藍(lán)色緞子煙口袋,里面就裝著這塊沉甸甸的金牌。阿哈說,送給我的弟弟,愿它陪你走向金光大道。

我接過煙口袋打開一看,手顫抖了。

這是一塊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運動會的冠軍金牌。從前聽到別人喊阿哈為“布赫”(蒙古語,冠軍),總是想起草原上的那達(dá)慕大會,阿哈也從來沒有和我們講起自己這段無比光榮的歷史。沒有想到阿哈這個布赫,可是一個非同凡響的大布赫,他的名字早已走出了草原,留在了北京。

1959年阿哈正年輕,是草原上沒有對手的搏克手,他從內(nèi)蒙古數(shù)十位優(yōu)秀搏克手中脫穎而出,被推舉到北京,參加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體育運動會。說到這里,阿哈兩眼炯炯有神,將右手放在胸前說,這金牌是毛主席給我的。他告訴我,他在那場運動會入場的時候看到了毛主席、劉主席、周總理和朱德總司令,他們坐在主席臺上,笑瞇瞇地?fù)]著手,那么慈祥,那么親切,好像金山上的太陽放光芒。阿哈說,他們一定是看到了我,要不然,我的身上為什么會突然充滿了力量,我?guī)е@種力量摔倒了一個又一個來自四面八方的搏克手,登上了領(lǐng)獎臺,站到了國旗下?;氐讲菰院?,我每一天都會想起那一天那一刻。

我說,阿哈呀,比謝(蒙古語,不能)啊,比謝啊,這是你生命里最寶貴的紀(jì)念品,我怎么敢收下。阿哈說,雄鷹飛起,回頭的時候已經(jīng)走出很遠(yuǎn),你到了新的崗位上,看到了它,就會想到草原有阿哈在想著你。

當(dāng)綠皮火車即將開動的時候,我看見阿哈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夕陽里,他的身后有兩匹馬,一匹是他的棗紅馬,另一匹是我的草上飛。

離開了草原,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熱愛草原,多么想念草原,到了大慶油田,我就趕緊往草原寫信,告訴阿哈,我要在放假的時候回去。從大慶回西格登,要先坐火車到海拉爾,然后坐長途汽車到西烏珠爾,再騎馬走十五里地才能到。這班長途汽車每隔四天才有一趟,我信上也沒說清楚具體哪天到達(dá),阿哈收到信,就騎著馬走十五里地,到客運站來接我。第一次沒接到,就四天后再來接,一共接了四次十六天,終于接到了我。草上飛老遠(yuǎn)看到我,立馬先聲奪人,跑到我身邊,又是原地打轉(zhuǎn),又是尥起小蹶子撒歡。阿哈便在一旁笑著也不說什么,直等到我和馬兒親昵夠。那一晚,我坐在阿哈身邊喝酒唱歌,直至天明。

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呼和勒阿哈見面。在大慶油田,我被分配到?jīng)]有人煙的油井隊工作,無法和阿哈聯(lián)系。后來,阿哈的來信就漸漸斷了。

阿哈已經(jīng)遠(yuǎn)行了二十三年,他依然在搏克手的隊列中,他依然在草原人的心中。我重返呼倫貝爾,看到了他的塑像已經(jīng)矗立在旗政府前的廣場上,陽光中,我端詳著阿哈的塑像,默默地?fù)崦鴴煸谧约盒厍暗倪@塊金牌,千言萬語在心中翻騰。阿哈的塑像栩栩如生,又充滿詩意。我看到,他正蒼鷹一般跳躍著,他的一只手向天空高揚著,另一只手中牽著一個孩子,那孩子也穿著摔跤服,動作非常矯健,他一只小手在阿哈的大手里,另一只手做出了和阿哈一樣的姿勢,這畫面意味著搏克運動后繼有人,永續(xù)未來?;蛟S是這座雕像提醒了我,1972—2016,四十四年過去,我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生活開始變成減法,該是把阿哈的金牌還給草原,獻(xiàn)給未來的時候了。

草原那達(dá)慕和呼和勒杯八省區(qū)搏克大賽同時在陳巴爾虎草原舉行,我提前來到了西烏珠爾,與呼和勒阿哈唯一的重孫子乃日勒見面。就在我仿佛從入場的搏克隊里看到一個個阿哈的時候,乃日勒來到我的身邊。我在全場觀眾的見證下,把阿哈的金牌交給了他,他鄭重地接過金牌,高高舉過頭頂。太陽的光輝涂在阿哈的金牌上,引來了全場的歡呼聲。旗民族博物館的負(fù)責(zé)人走上前來,從乃日勒手里接過了阿哈的金牌。

如今阿哈的金牌已經(jīng)被珍藏在博物館的展柜里。我每一年的夏天,都會回來看看它。乃日勒從未見過自己的曾祖父,他認(rèn)為他的曾祖父就應(yīng)該是蔡爺爺?shù)臉幼?,他最愿意聽我講阿哈的故事。有的時候半夜里還發(fā)來視頻對話,問我一些故事的細(xì)節(jié)。他如今依然在西格登草原放牧,他家五畜興旺,草場茂盛,他家的馬群里有一匹剽悍的棗紅馬,還有一匹快馬叫草上飛。他也常常把我講的故事,講給草原上的孩子們聽。

【作者簡介:艾平,呼倫貝爾人。代表作有《呼倫貝爾之殤》《雪夜如期》《草原生靈筆記》《隱于遼闊的時光》《聆聽草原》等散文集。曾獲《人民文學(xué)》全國游記征文大獎賽一等獎、百花文學(xué)獎、北京文學(xué)獎、華語最佳散文獎、三毛散文獎、汪曾祺散文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等獎項,曾獲第七屆、第八屆魯迅文學(xué)獎提名?!?/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