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長”是一份禮物
有一年,我到江西宜春一個海拔較高的鄉(xiāng)村住了一陣,度夏消暑。那個地方的景色自然天成,氣候宜人,民風(fēng)也質(zhì)樸。那幾乎就是我理想中的鄉(xiāng)村模樣。
我的作息方式在此依然與在家無二。白天少出門,看書,寫字,閑散坐著,或者到窗口瞭望一會民宿老板和鄰居們都在干什么。老板的兒子年前從泰國打工回來,眼下幫父親打理民宿,他喜歡跟我聊在泰國的見聞。我沒去過泰國,就只能安心聽著,插不上什么話。老板還在屋后養(yǎng)了一群雞鴨。雞和鴨的性格平時看上去差不多,一旦天氣變化,差異就表現(xiàn)出來了。比如下雨時,雞總是急急忙忙地往窩里跑,鴨子卻不慌不忙地在雨里快活地?fù)u擺。
到了傍晚,我和丈夫才出門。因為景色實在好看,我們在外游走的時間,就比在城里要久至少一倍。
云不必說。這里簡直就是云的集散地和大本營。我后來專門寫過一篇在那里看云的文章,覺得怎么贊美也不夠。還有彩虹,在城里半年不知能否看到一次,在那里陣雨后經(jīng)常能遇到。有時還是雙層的彩虹,兩道大弧線彎在天空中,像雙層拱橋。下面是油綠的稻田和深黛的山,以及安臥其中的民居。那天上的“橋”,橋身水汽氤氳,迷迷蒙蒙,如夢如幻。所有人,無論老幼,都會仰脖觀看,像靜物一樣定格自己半分鐘。我早過了動輒覺得浪漫的年紀(jì),但遇見這樣的彩虹,也每每為之心醉神搖。我心想,所謂奇跡,無非就是雙層彩虹這樣一些事物。
鄉(xiāng)下的野花野草種類繁多,若是有心,光認(rèn)識它們都要花好長時間。我最愛看的是“晚飯花”。它因在吃晚飯時開得最好而得名。也有人叫它“洗澡花”“地雷花”,都是有趣的名字?!巴盹埢ā遍_放時,是一叢一叢妖嬈的紫紅,它們沿稻田埂綿延,沒有人管理它們,它們卻依然展示著秩序之美和色彩之美。另一樣我愛看的是各種農(nóng)作物:眉豆花最媚;秋葵與辣椒總是挨得很近地生長,很團結(jié)的樣子;絲瓜藤像晾衣繩一樣亂牽,有時我的頭頂會不小心碰到一條。有只冬瓜起碼有10公斤重,太胖了,又長在犄角旮旯,瓜體接不到地面,隨時會從枝上掉下來。主人就拿只高腳板凳托著它以防它墜落。我拍了照片,想如果給這照片取名,就可以叫“坐在凳子上的冬瓜先生”。
山,四面八方都有,村莊等于被山環(huán)抱。隨便走段水泥路,盡頭必是山坡。沿山坡上去,有時是大量的野風(fēng)景,有泉水、山果和土路;有時會意外地看見人家。有一天,我路過一座很短的小橋,它最多一米半長。我站在橋上待了會,水聲入耳,飽含濕潤清涼。暮鳥斜斜飛過,引我再朝前面的山坡爬。
坡有點陡峭,我正想反身回去時,看見一個女人端著飯碗高高站在前方。大面積的晚云輝煌地鋪陳在天空,又像很隨意地停留在她手邊。她身后有幢普通大屋,并沒有像村里其他人家那樣翻新。坡頭就她一家人,我似乎闖進(jìn)私人地盤了。但我看她那樣子又好像是邊吃邊在等我,不上去打個招呼簡直是失禮。于是我就帶笑走上去。她碗里盛滿一種細(xì)而韌性的粉,是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后來我回城也捎帶了一些。她就邊吃粉邊問我:“吃了沒有?”又說:“沒有吃的話,到屋里去吃粉呵。”我說,你家在這里真是自在,就是上下有點費腿勁。她說,習(xí)慣了,況且主要騎摩托車上下。
我們這樣聊著,天就全黑下來。山下房屋亮著星星點點的燈光,其中有我住的某一間。平時,我在里面吃飯、看書、睡覺,看見很多東西,唯獨看不見自己。現(xiàn)在,抽身出來,取一個俯視的角度看那一帶,我好像突然看見了自己,看見自己在那房子里瑣碎之極的種種舉動。不僅是看見,我還突然可以分清哪些是必要的、可以營養(yǎng)自己的生活,哪些又是可以刪掉的、更多是在消耗自己的部分。果然,站得高不僅能看得遠(yuǎn),而且還能看得深,看得更透徹。后來,我再也沒有往吃粉女人住的那個山坡走了,我大約是想保留這種類似“天眼”打開幾秒鐘的感受。
我在村莊里不斷遇見像吃粉女人這樣的人或事,很細(xì)小,都是片段,但于我而言非常舒服。因為事先無約定、無設(shè)計,別過也無刻意、無需過多禮節(jié)。一切都很自然。而自然即是美、即是舒服。當(dāng)然,自然中也有叫人難受的。比如,與生相對的死。在那里,我遇到一條老狗的死亡,這成為鄉(xiāng)居生活中一件難忘的悲傷小事。
村口有座清朝古殿,對面還有一座古戲臺。我丈夫好古,于是我們常常走到這里,到無人的殿中晃一晃再折返。殿前有一長排銀杏樹,一直延伸到公路上。有一天黃昏,我們看見一只衰老的狗,在中間某棵銀杏樹下癱臥。它的皮毛黯淡凌亂,眼睛了無生氣,一定是重病纏身。我們趕緊找了最近的一家小賣部給狗買點吃的。我們買了5根火腿腸,反身回去。狗還臥在原地。我用牙咬開火腿腸的腸衣,把一整根丟給狗,狗開始不相信地聞一下,然后,立刻吃起來。很快就全部吃掉了。丈夫說,好,這些火腿腸夠它抵抗饑餓一陣了。
第二天一早,丈夫拿了早餐的饅頭去樹下,狗卻不吃。到了晚上,我們到另一家超市買了火腿腸和雞蛋帶去,狗正站在銀杏樹對面的稻田旁邊,一副失神的樣子。我把裝了食物的塑料袋放在它的腳下,靠近它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特別臭的味道。它緩慢地低頭吃了東西,看上去并不焦慮和恐懼,只有對即將到來的命運——死亡的靜靜等待。
隔天早上,我們又去找狗,它已經(jīng)不在了。晚飯后,我們再去,銀杏樹下空空如也。我們知道,狗是真的沒有了。因為它病得太重,走不遠(yuǎn)的。如果不在那里,那就是找了個地方靜靜地死去了。暮色深重下來,我心里全是對生命消逝的難過。它曾經(jīng)是一條多么健壯美麗的狗。它臨死前的克制與隱忍也令我動容。
植物旺盛的生、老狗戛然而止的死,我在這個村莊用幾個月的時間都真正觀察到了。我并且重新體會到時光悠長的美妙。“悠長”這個詞,我從前常常掛在嘴上,但其實它真正的意思已經(jīng)離我很遠(yuǎn)。這次鄉(xiāng)居令我發(fā)現(xiàn),只有把日常節(jié)奏放慢、把心境放緩,讓一分鐘是一分鐘、一小時是一小時、一天是一天,時間才沒有被壓縮、被擠占,如此,你的心才可能始終貼著自然,也貼著自己。如此,“悠長”才可能像一份禮物,真正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