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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麗娃河畔的老先生們
來源:文匯報 | 鄭宗圭  2024年10月15日08:21

2024年金秋10月,華東師范大學建校73周年。作為58屆歷史系的畢業(yè)生,鮐背之年回首七十年前來到麗娃河畔的求學經(jīng)歷,回想昔日一位位先生的音容笑貌、言傳身教,重溫“求實創(chuàng)造,為人師表”的校訓,感慨良多。當年母校的師資力量有多好,文化積淀和底蘊有多深,恐怕是今天的學子難以想象的,也是我想提筆記錄下來的初衷:大學之大,在于大師;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1954年9月1日,我從杭州來到上海市中山北路上的華東師范大學,猶記得校園門口兩扇黑色的木板門,掛著舒同寫的校牌;幽美的麗娃河縱貫校園南北,綠草茵茵、古樹參天的母校寧靜而優(yōu)雅。那時華師大聚集著一大批教育專家,教學內(nèi)容十分廣泛,用我同班同學馬洪林的話來形容,是“一種打通文史哲經(jīng)界線熔一爐而冶之的大文科模式”。

華師大1951年建校時,全校有11個系。歷史系是首批設(shè)置的系科之一,主要由大夏大學文學院的歷史社會系組成,學制四年,師資有呂思勉、李平心、戴家祥、林舉岱、陳旭麓、王養(yǎng)沖、夏東元等一批知名史家。呂思勉先生當時沒有給本科生上課,他帶青年教師,有“活字典”之稱。還有不少外系的大教授或名作家來系任過教職,如哈佛畢業(yè)、教政治經(jīng)濟學的陳彪如老師,他是我國國際金融學科的著名學者和創(chuàng)始人。記得我曾自制一書簽,上面書寫了兩句陳彪如老師的話:“泛覽群書,不如精于一也”;“破萬卷與攻一書是辯證統(tǒng)一,二者不可偏廢”。

印象較深的先生可不少。有一位教育學老師叫朱有瓛,曾留學倫敦大學、巴黎大學,經(jīng)常提到做學問要占有資料,再三強調(diào)“占有資料”這個詞很重要,還教我們?nèi)绾巫隹ㄆ钥ㄆ问椒e累資料,為今后寫文章備用。戴家祥、束世澂二先生教我們古代史;蘇淵雷教我們歷史要籍選讀課(介紹《左傳》《史記》《戰(zhàn)國策》《三國志》等),當時還不算出名;王養(yǎng)沖教世界史;李平心教近代史;還有教中國文學的羅玉君,網(wǎng)上可查的是1951年,她隨丈夫回到上海,應聘成為華師大中文系教授,專門教授外國文學,曾翻譯多部世界名著,最著名的是《紅與黑》。她也教我們歷史系學生中國文學課,我就是她的課代表。印象里羅老師中等身材,短發(fā),圓臉,微胖,衣著樸素大方。羅老師上課有時遲到,我履行課代表職責,去辦公室請她,她說家住校外,要坐公交車來學校,路上紅綠燈多。她曾邀請我們同學去家里玩,見面又是握手擁抱,又是煮咖啡,非常熱情。她先生李珩是天文學家,時任中國科學院上海天文臺臺長。

上世界文學課的老師大名費明君,寧波人,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課也上得極好。據(jù)當年歷史系同屆隔壁班同學葉書宗回憶:費老師當時大約四十來歲,戴一副黑框眼鏡,衣著整潔、瀟灑,風度翩翩,更兼博學多才,長于辭令,講課極受學生歡迎。費老師擅長講俄羅斯、蘇聯(lián)文學,介紹普希金、果戈理、A.托爾斯泰等世界級文豪時,不看講稿,信手拈來,滔滔不絕;講得起勁時,眉飛色舞。(見《人·時代·社會:一名歷史研究者的人生故事》,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8)很多同學、包括我在內(nèi),都聽得如醉如癡。

費老師教了我們一年后,被打成“胡風集團”骨干分子。1973年2月11日費老師病逝于青海勞改農(nóng)場。令人唏噓的是,費先生是知名的翻譯家、大教授,他的七個子女卻都是“文盲”。

王養(yǎng)沖是我國的西方思想史泰斗,101歲時去世。早年曾擔任國民黨元老胡漢民先生的私人秘書,上世紀三四十年代,旅居法國十年之久,師從哲學家瓦爾、歷史學家費弗爾、社會學家拉洛等名家,奠定了深厚的學術(shù)功底。1947年回國后,任復旦大學社會學系西方社會學思想史教授。1952年轉(zhuǎn)入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任世界近現(xiàn)代史和西方思想史教授。我們接觸到的王老師四十多歲五十不到,正是學者精力最充沛的時期。

束世澂先生是我內(nèi)人的舅公柳詒徵先生的學生,畢業(yè)于南京高等師范學校文史地部,據(jù)說王伯沆、柳翼謀二先生的史才、史識與史德對他影響頗大,從而確立了研究中國古史的志向。他學貫中西,表達能力卻一般,上課黑板板書比較多,印象中有點口吃。當時他和戴家祥老師的課,考試分口試和筆試(當時學習蘇聯(lián),五分記分)??荚嚂r學生到一個小房間摸簽抽題目,準備幾分鐘后去見老師。先由學生根據(jù)題意闡述內(nèi)容,再由老師提問。束先生對我的回答比較滿意,我的口試成績獲滿分。

心理學老師叫左任俠。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左老師有一次布置回家作業(yè),發(fā)給大家一人一張白紙,讓大家回去畫一幅畫,要求畫“地球上沒有見過的東西”。同學們的作業(yè)五花八門,有畫冬瓜的一截身體,豬頭龍首,老鼠尾巴,反正大家東拼西湊了各式模糊的物件,亂七八糟的。他在第二節(jié)課上點評說,你們畫的這些物件都是地球上有的,平常見過的。大家說其他的畫不出來,他說這個就叫做“存在決定意識”,由是引出了一個教學名詞。左任俠老師生活簡樸,我后來讀到一篇回憶文章,提到左老師每年冬天,總是穿著一件褪盡顏色的老棉襖,又板又硬,于是在老先生八十大壽時,發(fā)展心理研究室的教師和研究生特別為他做了一件新棉襖,作為生日禮物。

我是溫州平陽人,所以對系里兩位溫州籍老師印象尤深。一位是教古代史的戴家祥老師。戴老師素樸典雅,一襲布衣長衫,腋下夾一布包,站上講臺,不慌不忙打開布包,拿出講義資料,開始上課。他是王國維入室弟子,專攻古文字學,課上得極好,典型民國教授風范。記得他時常批評郭沫若,說他“不識字”的,“不懂甲骨文”;也批評蘇聯(lián)專家,認為這些人沒有“真學問”。當時提倡“學蘇仿蘇”,學校里幾個蘇聯(lián)專家風頭足亦傲慢,戴師批評他們卻毫不留情面。他有一句名言:“我們之所服膺者,在于科學,不合科學的,就要否定;有待補充證實的,就要當仁不讓。”

蘇淵雷老師由政府機關(guān)出來,字好詩好教學好,他的課廣受學生歡迎。戴老師和蘇老師是同鄉(xiāng)同事,奇怪的是,我印象中兩人無甚交往,戴老師在我們面前沒有提過蘇老師,和蘇老師交流時也沒有提到過戴老師。我和蘇師的課外之緣,是一起參加柳詒徵先生的追悼會。蘇淵雷老師為我書寫挽聯(lián),他和柳先生亦師亦友,詩詞唱和,相交甚深。

值得一提的還有,我們進校那一年,華師大接教育部通知,將外文系改為俄文系,撤銷了英文組。我高中時英文較好,但從此中斷英文學習,從零開始改學俄語,我把這引為終身憾事。

我們58屆歷史系四個班,120名學生,我們班32人。班上應屆生為主,調(diào)干生十來人(我是其中之一),年齡差達十多歲,年齡最大的同學叫龔錫孫。龔大姐是抗美援朝志愿軍退伍干部,入學時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馬洪林同學算小的,年方19歲。作為調(diào)干生,我以28歲“高齡”進入華師大歷史系,不意日月如梭,轉(zhuǎn)眼已有70年!回想當年,華東師范大學那批老先生學術(shù)醇正,教風樸實,給我留下了終身難忘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