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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樁與月亮相關的舊事
來源:中國藝術報 | 李玉梅  2024年10月22日09:02

接到皇帝任命的那天,天上一彎如鉤新月。他心情愉悅,嘴角微微上翹,與新月的弧度重合。

他從幼時就愛極了這面獨屬于夜晚的玉盤。眼神慈愛的阿母、不茍言笑的阿翁,還有那視他若珍寶的大父與大母,他們都給他講過關于那面玉盤的傳說,不盡相同,卻又絲扣相連。

“寬兒,那上面住著嫦娥女仙,她的夫婿叫后羿?!卑⒛?、大母口中的故事冗長且無趣。

“寬兒,月相變化的周期為朔策……所謂月相盈虧……”阿翁與大父的話讓他一頭霧水,聽不懂,參不透,但卻覺得有趣,就像凝望黑黝黝的深潭,心中總是涌動著要跳進去一探究竟的沖動。

他的童年快樂、無憂,即便家境貧寒,但倪氏一族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這樣的氛圍,生發(fā)出一棵如月光般溫潤的芝蘭之樹便也在情理之中。

在他生活的漢代,地方官學與行政區(qū)劃相一致,分學、校、庠、序。學與校程度相當,有經師之設;庠與序程度相當,有《孝經》師之設,比學、校低一級。如果參照二十一世紀的教育學制,那學、校屬于高等教育,庠、序則為初級教育。他先后受業(yè)于西漢早期經學博士之一、西漢歐陽學說的開創(chuàng)者歐陽生和孔子后裔、西漢經學博士孔安國。名師出高徒,從古至今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求學期間,因寒門之家窘迫艱難,湊不齊束脩是常有之事。不得已,他便自請去學堂的后廚幫廚,用自己的勞動償還先生的教化之恩。他并非那四肢不勤、五谷不分之人,適逢農時,定會與家人同去地里勞作,引水灌溉農田,春耕、夏管、秋收無一錯過。近觀越冬的麥苗返青、拔節(jié)、抽穗,直至金色的麥浪起伏。秋日的原野,飽滿的黍稷迎風舞蹈,還有綠意盡失的豆莢,紫色花蕊凋零后成熟的芝麻……即便是下地,他也會隨身帶一卷心儀的經書。竹簡金貴,萬不能擱置在田間地頭,那放在哪里好呢?思來想去,沒有地方,無意中手中的鋤頭磕到了頭。有了,將竹簡外面的麻布袋收攏,繩頭系在鋤頭頂端,不經意間,他在浩如煙海的歷史掌故里鐫刻下“帶經而鋤”的印記。一壟地到頭,歇息之際,他就解開線繩讀一遍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他的見識在讀書中精進,他的廣博在汗滴禾下土時累積。

他的付出、他的辛勞,授業(yè)恩師歐陽生、孔安國豈能不知?二位大儒心如明鏡,他們對這位弟子的心性洞若觀火,一目了然。他們曉得必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之后才能增其所能,才能擔得起未來的天降大任。

多年之后,待他真正步入仕途,方知年少讀書時的自己只不過僅僅經歷了人生的勞其筋骨與餓其體膚,在同儕傾軋、圣心難測的朝堂上,日復一日面對云譎波詭,苦其心志的試煉才剛剛開始。

那一年,原本意氣風發(fā)的他一場射策考下來,方知自己學識之疏淺。射策乃漢代選士之必由之路,其題目均與經義相關。問題寫在策上置于案頭,應試者擇其一,謂之“射”。策按難易程度分科,西漢射策分甲、乙、丙三科,分科的目的是為了擇優(yōu)錄取。中甲科者可為郎中,中乙科者可為太子舍人,中丙科者只能補文學掌故。十年苦讀的他棋差一招,僅中了丙科,錄為掌故,后遞補為廷尉文學卒史。彼時,他的頂頭上司廷尉史是張湯。

雖說張湯名垂青史是因其酷吏人設,但總歸也是一位飽學之士,且深得漢武帝信任。被張湯賞識的下屬大都與其有幾分相似,都是那熟悉刑律、善于施用嚴法酷刑之人。而身為廷尉文學卒史的他性情溫良,只擅文而不擅武,在一眾同僚中毫不出挑,自然而然被張湯排除在青目關照的行列之外。但他不慍不火,不急不躁,兀自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繼續(xù)游弋于五經之海。許是見他日子過得太逍遙,抑或是有人在張湯耳邊進了讒言,他被一紙任命派往北地郡管理畜牧。

西漢時的北地郡,“統(tǒng)甘肅舊寧夏慶陽二府之地,治馬領,在今甘肅環(huán)縣東南?!北钡乜づc他的家鄉(xiāng)千乘郡有著截然不同的地理風貌與氣候、物候和時候。艱難熬過水土不服的困擾,他的眉頭日漸舒展。受排擠,不被重用,無數個苦惱的夜晚,陪伴他的只有頭頂那一輪清輝。

月圓月缺,一年又一年,牛羊在他的看護下蕃息繁盛,快意生長。他也適應了北地郡的生活,甚至生出幾絲不辭長居北地郡的心念。如果不是那次回廷尉府報送畜薄材料,也許他就會如愿以償留在北地郡。

那天,一件困擾廷尉府許久的疑案懸而未決,他的繼任者,現(xiàn)任廷尉文學卒史寫的奏報一遍遍被皇帝駁回。他看著臉色慘白、一頭冷汗的同僚,惻隱之心油然而生,抬步上前拿起來奏報。讀罷,拿起筆,筆走龍蛇,紙落云煙。正巧此時,漢武帝又差人來催促,同僚顧不得請示張湯便讓人呈送給了皇帝。漢武帝看完奏報,朱筆御批:準奏!

第二天上朝時,漢武帝問張湯:“昨日奏報何人所寫?此人文筆出眾,定要重用才好!”

張湯滿心疑惑,回到廷尉府一問才知事情的始末原委。這是他與自己的主管上司第一次面對面深談。這次面談之后,張湯一改之前對他的認知,正式委以重任,提拔他為奏讞,專門起草奏章的秘書官。他記得那晚的月亮是一彎上弦月,月兒彎彎,宛然遠方的阿母在笑瞇瞇地凝視著他。

他的人生從此變得順遂,官職一變再變,不變的是他的心性,依舊如月亮般皎潔、清靜。西漢時,秦人修建的鄭國渠依然水流潺潺,灌溉著關中平原的千頃良田,活水所到之處,土地肥沃,百姓樂業(yè)。然而,鄭國渠上游南岸地勢偏高之處無法進行人工灌溉,只能靠天吃飯。風調雨順時略有收成,但百畝之收不過百石。倘若遇到干旱無雨之年,只能是顆粒無收。

他是親手種過田之人,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辛,更知道農人對土地所有的希望與期盼。那時的他官拜左內史,主管民政。他走出官衙,走向原野,他要去為他治下的農人尋一條生路。他翻山越嶺,跋山涉川,在田野調查中寫就的奏章帶有生命力,把精明睿智的漢武帝看得心頭一喜,朱筆一揮,鄭國渠上游南岸增加六條小渠的工程即刻開鑿,史稱“六輔渠”,意為輔助鄭國渠灌溉以前不能覆蓋的高處的農田。自此,有了六輔渠助攻的鄭國渠如虎添翼,承它潤澤的關中平原更加沃野千里,民生福祉綿延。那一年仲秋之夜,月亮分外圓,花好月圓。

烏飛兔走,窗間過馬,他愈加深得圣心。漢武帝東巡泰山舉行封禪大典之前,封他御史大夫。東巡歸來,皇帝召見他,神情肅穆:“本朝歷法到現(xiàn)在還是沿用秦朝頒定的歷法,朔晦月見、弦望滿虧,多有差錯。愛卿有何見教?”

西漢初年,從秦朝就通行的《顓頊歷》一直在沿用,只是歷法中存在著顯而易見的誤差,與四季農時嚴重不符。朝中大臣多次上書進諫改定歷法。只因改歷是一項綜合性大工程,涉及官員眾多,司農、司空、星象官、太常、太史……不僅需要人手,更需要強大的國家財力支持,漢武帝幾經猶豫方才下定決心。

他知道這位宏圖在胸的皇帝心中已然有了章法,言語之間貌似征詢意見,實則在等他主動請纓。他走上前躬身施禮:“臣愿領旨,主持修改歷法諸事宜。”

走出朝堂,他忽然想起了幼時被阿母抱在懷里,阿母輕輕拍著他,柔聲吟唱的歌謠:“三辰五巳八午真,初十出未十三申。十五酉上十八戌,二十亥上記斜神。二十三日子時出,二十六日丑時行。二十八日寅時正,三十加來卯上輪。”原本以為忘記了,殊不知是被他藏在了最安全、熨帖的記憶深處。他步履匆匆,雖然看上去依舊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但他內心激蕩,翻騰著與天地日月同頻的氣息。他要做這件前勝古人、后待來者的事,一件大事,事關歷法,事關民生,事關國運。他隱隱生出一個虛妄的癡念,他希望自己能因主持了這項大事業(yè)而名垂青史。

“以正月為歲首,即便后世多次改歷,但正月歲首延續(xù)至今;十九年置七閏,首次將二十四節(jié)氣納入歷法,沒有中氣之月為閏月;推演出135個月有22次日月交食周期的規(guī)律?!边@就是《太初歷》。

《太初歷》的基本常數是一朔望月為29.4381日,故稱作八十一分法或八十一分律歷。月有陰晴圓缺,有朔,亦有望。月亮圓缺的一個周期為一個“朔望月”,完全見不到月亮的那天為“朔日”,即陰歷的每月初一;月亮最圓的那天便為“望日”,即陰歷的每月十五或十六。《太初歷》是中國第一部有完整文字記載的歷法,是中國歷法史上的第一次大改革。在被使用了188年之后,《太初歷》被它的升級版《四分歷》取代。

因一部《太初歷》名垂青史的人群星閃耀,漢武帝、公孫卿、壺遂、司馬遷、鄧平、唐都、落下閎……也有他。

他姓倪,名寬,字仲文,西漢千乘郡人士。西漢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病逝,歸葬原籍,也就是今天的山東省東營市廣饒縣。唐代書法家褚遂良作楷書《倪寬贊》,素箋烏絲欄墨跡卷,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