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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熱生活 書寫時代新篇”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優(yōu)秀作品聯(lián)展 麥子的光芒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 張艾  2024年10月16日15:02

應(yīng)該是才注意到,中國的二十四節(jié)氣名都很好聽,有著素簡的內(nèi)斂之美,又凝聚著中華文明歷史文化的精華。而唯“芒種”,美中有“趕”、有“急”。事實也是這樣的。這個時節(jié),在南方,“時雨及芒種,四野皆插秧”,有芒的稻子要快快種,過了芒種再種無用;在北方,有芒的麥子要搶著收,麥子成熟期短,趁著晴好天氣,割、運、碾、曬,龍口奪糧,顆粒歸倉。

二十四節(jié)氣也很奇妙,有小就有大,小暑對應(yīng)大暑,小寒對應(yīng)大寒,小雪對應(yīng)大雪,唯獨小滿沒有對應(yīng)的“大滿”,而是對應(yīng)“芒種”。智慧如古人,知“熟”不可過,過時土地會收回種子,人就要挨餓。因此要抓緊時機,顧上收成還要顧上播種。便有了“芒種”。

我少時,每年夏收,母親天不亮就起來做飯,全家人匆匆吃完,拉著架子車,放上收割工具,再提著一大鋁壺茶水和幾個饅頭,就下地割麥。太陽升起后,我被曬得臉紅背燙,汗水蟄的被麥芒劃傷的胳膊腿火辣辣疼。母親后背朝天,衣服早已濕漉漉,她割十來米長,就要直起腰,抬手捋一捋貼在額頭和臉頰上的頭發(fā)。晌午了,誰渴了喝口茶水,餓了吃個饅頭,趕著裝滿一車車麥捆拉回場上,直到收完一片地的麥子才拖著疲乏回家。所以在農(nóng)人的眼里,芒種之時,除了一天到晚飯不定時,睡不踏實地忙碌,哪里顧得上什么美呢!

后來,我離開農(nóng)村,不種地不收麥了,開始侍弄文字,發(fā)現(xiàn)臺灣作家林清玄的筆下:芒種,是多么美的名字,稻子的背負是芒種,麥穗的承擔(dān)是芒種,高梁的波浪是芒種……有時候感覺到那一絲絲落下的陽光,也是芒種。芒種,是為光芒植根。

說得真是有新意!林清玄出生于臺灣高雄一個世代務(wù)農(nóng)的家庭,他少年離家,是否有種田割稻收麥的經(jīng)歷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眼里有不被常人發(fā)現(xiàn)的美。麥穗金色的芒不就是四射的光芒嗎?土地養(yǎng)出了稻子、麥穗、高梁,而它們又養(yǎng)著人。尤其麥子,四千年前從西亞來到中國,是人類對其野生祖先進行馴化的產(chǎn)物;是天地間最養(yǎng)人的植物。麥子的芒,既給麥穗完成了光合作用,又保護麥粒不被鳥兒啄食。芒,生在麥穗上,但照亮的是人的生命,卻被尋常遮掩了它的本質(zhì)美!

四月,麥子抽穗,芒尖露鋒。揚花時,一根根芒簇擁合作,護著精巧靈動的麥花,那時候我就喜歡去看麥子。風(fēng)在綠色的麥芒間穿梭,白色的麥花黃色的蕊,墜在穗上蕩悠。我像獨立麥浪的一株高粱,環(huán)顧四望,那大片的望不到頭的綠,是生的希望,是這個世界最有活力的顏色。

漸漸地,我看到麥粒鼓起來,使麥穗豐盈,芒亦有了筋骨。五月,芒的綠開始褪去,綠中有黃,繼而亮黃似金,芒鋒展露。在熱風(fēng)的吹拂中,在陽光的照曬下,麥芒炸開四散,是麥粒的盔甲,炫耀著“刺刺”的威武。那時,農(nóng)人的眼中才有美——“今年麥子熟得好,美得很!”

麥子就像我土生土長的姐妹,我年年看她秋生冬藏春朝氣,在綠意旺盛的盛夏里將田野染出一片一片的金色。鄉(xiāng)親站在地頭,折下一顆麥穗,在手掌中揉搓,低頭吹口氣——“噗”,麥殼和揉碎的麥芒飛離,花碎般飄落到麥芒上、土地上。有著厚實老繭的手掌中,留下散著新麥香的飽滿的麥粒。捏一顆放進嘴里咀嚼,嚼著嚼著,眼睛就有了光亮和迫切。然后高著嗓子說一句:“麥子熟了,可以收啦!”

那充滿底氣的渾厚的聲音,是經(jīng)過辛苦勞作和漫長的等待后,終于迎來收獲的喜悅!

關(guān)中平原的麥浪,我從少時望不盡頭的發(fā)愁到現(xiàn)在的百里追尋。

以前,關(guān)中平原的村莊似麥浪中的島嶼,如今,島嶼所剩無幾,土地上栽種了蘋果樹、桃樹等,近幾年又流行建起了白色大棚,種瓜果蔬菜,大片的麥浪便如金光稀缺。

今年六月初,關(guān)中麥子開鐮,我從咸陽城里自駕出發(fā),沿著鄉(xiāng)間路南行至長安區(qū),一路高樓、工廠、樹林、荒草,直尋到秦嶺山下,才見麥田連片。麥的金色與山的靛藍遠近相映,如畫卷鋪展在大地上。我欣喜,撫摸著麥芒,芒倒刺我的肌膚,如同熟悉的親吻。芒的光使我看不夠,拔不動腳。我竟也淚眼模糊。從土地走出來的我,深深懂得每一顆麥子都是土地的孩子,土地滋養(yǎng)每一粒麥子成熟。而它只為飽人之腹而生。

順著神禾塬到中江兆村,街道水泥路寬闊平整,家家門口晾曬著麥子。轉(zhuǎn)彎處,見一位老嫗在門口推麥子,白墻灰瓦上垂著一束凌霄花。火紅的凌霄、金色的麥粒、頭發(fā)灰白的老人,美好又不和諧的畫面,促使我停車。同大媽聊了幾句,見她面色疲憊,問咋一個人干活?大媽說娃們都忙,收完麥子都走了。又問今年收成可好?立刻滿臉歡喜:“今年麥子快熟時雨水少,收得也及時,比去年收成好多了!”

不管在哪里,不管收成是什么,豐收的歡喜總會沖淡煩悶,忘卻勞累。

出了村子,路邊的金雞菊開得正好,如一張張笑臉,歡樂慶豐。收割機正在麥田里忙碌吞吐,機械化農(nóng)耕對收成有了及時保障,人也輕松多了,農(nóng)人只需要站在地頭等著脫粒干凈的麥子拉回家。收成好了,糧倉滿了,社會就有了保障。那一刻,怎么就想起閻綱老師的話:各個民族,各個國家,最大的幸福是手中有糧,心里不慌。

忽然心里一疼,我的農(nóng)民老父親,春種秋收、秋種夏收,而那拘捧在手心里的顆粒能帶給他多少保障呢……

“師傅,這片收完加個班,那邊還有幾畝呢!”

“好,沒問題,太陽下山前一定收完?!?/p>

“辛苦了,趕緊收完,趁墑好種玉米哩!”

幾句對話收回我的思緒。俗話說得好,“春爭日,夏爭時”,其實,芒種也是以耕耘的方式告訴人們:時節(jié),應(yīng)該也在于耕種人心里的感知,要把握好“種”與“收”,清晰當(dāng)下該做、可做,才有“熟”之光芒四射!

(首發(fā)于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秦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