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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與堅守的雙向顛覆——讀李浩然《逸人》《鳳頭鸚鵡》
來源:《西湖》 | 于昊燕  2024年10月17日08:55

當現(xiàn)實變得壓抑而沉重,逃離還是堅守,成為一個被反復追問的命題。李浩然的《逸人》與《鳳頭鸚鵡》兩個文本,隱含了對困境的共性敘事,“現(xiàn)實”與“幻象”的同構使文本具有高度相似的癥候性,卻又提供了截然不同路徑的回答,互為前生后世,構成閱讀的挑釁與驚喜。李浩然以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故事性、民間性、傳奇性構成的趣味來鋪展博爾赫斯式的幻想性與迷宮性,在雙向奔赴的路徑中深埋秘而不宣的隱喻,以輕盈承載沉重,以戲謔對撞絕望,打開了顛覆日常的可能性。

《逸人》是一首“奔逃—自由”的狂想曲,充溢著中國傳統(tǒng)小說對超自然力量的偏好,以主體欲望建構起無限接近真實的幻想空間。故事從豐海路上市井的足浴店開始,油膩的王胖子、曖昧的音樂、心懷鬼胎的社交,構成了“我”(李金樂)的社畜生存現(xiàn)狀。與之對應的是在遙遠的叫石家疃的村子里,流傳著太爺爺?shù)膫髌娼洑v,這個百歲老人,他多次在人生之路上逃脫,“一輩子行蹤不定,神鬼莫測,時常人間蒸發(fā),一走就是數(shù)年”。爺爺?shù)牡谝淮翁用搸в虚_門紅的意味,一九四二年,太爺爺被鬼子抓了壯丁,一九四五年大搖大擺地回到了家鄉(xiāng)。太爺爺自述在鬼子營里當伙夫,頓頓往鬼子的飯菜里吐痰撒尿,被鬼子抓住現(xiàn)行后要“五驢分尸”。在行刑時刻,來了個老人,授太爺爺以秘技而脫逃。太爺爺?shù)南Т蛏狭苏x感與民族氣節(jié)的烙印。自此,太爺爺開始了憑空“劃水”的人生,在修滹沱河大堤的繁重勞動中消失,在煩悶的家庭生活中消失,任何不樂之事,哪怕僅是家庭瑣事,都會成為逃脫的引線;最黑色幽默的是,掛著吊瓶戴著氧氣面罩、即將咽氣的太爺爺從鋼絲床上消失了,最終只能以照片代之、埋進墳墓。

相對于拉丁美洲的百年孤獨,李浩然寫了一個微型的底層的無名之人的百年脫逃。逃離,是太爺爺一輩子對抗平庸卑微生活的生存之道。面對暴力、貧窮、衰老、形式主義等現(xiàn)實窘境,他說去“解個手”或“撒個尿”,然后就離開了。太爺爺一次一次出逃,像孫猴子掙扎不休要逃離如來佛祖的手心,煥發(fā)出深藏于集體無意識深處追求自由的原始生機,把生命被束縛捆綁的悲歌轉變成民間鄉(xiāng)野的放歌。從個體精神層面來說,太爺爺顯然是生活重壓之下分裂出來的尋找自我的極端人格,他以不管不顧的離開來對抗生理駝背、經濟貧窮、精神乏味的命運,這個人格背離了一般所推崇的倫理責任、價值觀念,文學想象表達出對生存經驗的不妥協(xié),成為一個獨立設定的象征符號——“逸”。

從敘事策略看,《逸人》中不斷留白,即使有姑奶奶對太爺爺生涯的解釋與補充,但人們更傾向于想象太爺爺由逃離而飄乎如夢的片段,這種幻感并非來自詩意遠方的召喚,而是窘迫感與壓抑感導致了生存空間的逼仄。無名之人的無知和無力,與現(xiàn)實格格不入,現(xiàn)實越狹窄,想象也就越豐盈,構成投射欲望的能指。于是,人性的復雜轉向荒涼,秩序的合理轉向荒誕,價值的正義轉向虛無,離開是新的開始,勒奎恩說“逃避的方向即是通往自由的方向”。

如果說《逸人》對生活的逃離成就了自我的完形,《鳳頭鸚鵡》則是一個反向的故事,在對信念的堅守與追尋中,走向生活的支離破碎與他人眼中的困境。鳥類學家沈因為一張照片,假旅游之名攜妻子前來逸山,尋找瀕臨滅絕的珍稀鳥類鳳頭鸚鵡。照片的攝影師是逸山縹緲觀里的男人,非道非僧,身份成謎,一直在旁枝余蔓地講狗肉與藥酒的奇妙來歷,吊足了沈與讀者的胃口,然后才將鳳頭鸚鵡的故事娓娓道來——男人在海難中被沖上神秘小島,遇到成千上萬的會講笑話的鳳頭鸚鵡,男人靠蒸煮烤鳳頭鸚鵡維生,靠笑話解悶,最終獲救,并以十萬元的價格把小島位置賣給沈。有意思的是,鳳頭鸚鵡的故事與男人講的狗肉藥酒故事一脈相承,俱夸張離奇,但是,沈與妻子對待三個故事的態(tài)度卻截然不同。妻子對前兩個故事表現(xiàn)出充分的興趣,卻一口咬定第三個故事屬于瞎編,照片是假的,純屬騙錢。而沈對前兩個故事嗤之以鼻腹誹不已,卻心甘情愿相信第三個故事,因為有照片為證,并且在第二天清晨拿著小島的位置信息不告而別。

《鳳頭鸚鵡》的結尾極為浪漫而悲愴,貌不合神也離的夫妻,在山中分離。妻子回憶引發(fā)他們愛情的那場鳥類放生的絢麗畫卷:“陽光被這些鳥兒涂上色彩,如同旋轉的霓虹燈,操場成了狂歡的舞臺。屬于他一個人的舞臺。他筆直站在一堆鳥籠中間,仰頭望著天空,直到最后一只鳥飛離視線。他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掏出筆記本,翻開一頁,在上面寫著什么。她覺得這個人簡直太有意思了?!蹦菚r的他們,生活與信念,愛與情是合二為一且表里如一的。多年之后,他們彼此堅持的是一具棄之可惜食之無味的生活空殼,就像鳳頭鸚鵡在男人的照片上“昂首屹立,彩冠長達尾部,宛如傲睨萬物的王”,而在海島故事里“烏泱烏泱”“成千上萬”,成為男人認為口感酸澀的飽腹之物。

《鳳頭鸚鵡》的文本充滿了綴合性與超越性,不斷地出現(xiàn)“話中話”,依次推動命運的齒輪,交錯編織著尼姑、和尚、道人等奇幻故事,增強敘事的層次感和結構上的復合感,也解構了故事的真實性,制造出有悖現(xiàn)實常態(tài)的驚奇效果。沈長途跋涉來到距家千里的逸山,通過長滿酸棗樹的陡峭山路,才能抵達縹緲觀,行文至此依然是一個傳統(tǒng)的追尋理想的模式;在沈扭傷腳之后,現(xiàn)實情節(jié)停滯不前,代之以縹緲觀男人的故事狂歡,漂亮充滿了漏洞,莊嚴充滿了可笑,最荒誕不經的場景成為最執(zhí)著的信念所在。一面是鳥類專家沈的忠實追尋,一面是縹緲觀男子的嘻哈演繹,疊合為陌生化形式,達成對現(xiàn)實的超越。

李浩然擅長從傳奇的視角解釋社會體系本身的壓迫性與偶然性,他的講述機智而飄忽,虛構的故事貫穿著真實的情緒。太爺爺?shù)碾p腿跨越了大半個世紀的時代命題與個人困境,用逃離的方式擴大人生軌跡,詮釋生命的沉重與輕盈,苦痛與甜蜜。沈堅守著對鳥類的熱愛,他的生活與愛情都因為鳥的出現(xiàn)而激情沸騰,也因為鳥的消失而空白,他成為鳥類的附屬品。于是,太爺爺與沈,變成了具有象征意義的符號,以虛無走向堅守,以堅守走向虛無。在這兩個看起來適應世俗口味、實際反現(xiàn)實的文本中,“一切僵硬的東西融化了,一切固定的東西消散了,一切被當作永久存在的特殊東西變成了轉瞬即逝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