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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4年第10期|三三:雕像一般的眼睛
來源:《上海文學》2024年第10期 | 三三  2024年10月22日08:39

沒有一片落葉的軌跡會完全重復,降落的飛機也是。漫長的滑行中,它失去速度,最后穩(wěn)穩(wěn)地停在廊橋邊?!鞍拈T到了——”隨著一陣嗑瓜子似的解安全帶聲,后排的孩子喊出這句話。陽光、海風、永無止息的白日夢,澳門到了。

羅志偉站起來,試圖推開行李艙的門。他的手背青筋暴起,撐得老人斑外突,但艙門巋然不動。羅志偉吸一口氣,再度發(fā)力。面孔發(fā)紅,又漲成深棕色,可艙門哪會理睬這些。直到乘務員啟動某個隱蔽的按鈕,行李艙才如同放松警惕的蚌,緩緩地開了殼。

“爸爸——”兒子羅嘉皺著眉,叫他。聲音很輕,像要避開所有人,唯獨讓他聽見。他對這樣的告誡太熟悉了。每當他在錯誤的時刻打開電視機,每當他在地鐵里大聲說話,或是給孫子買家長禁止的零食,同樣語調(diào)的“爸爸”就會出現(xiàn)。一種警告,示意他適可而止。

四十多年了,羅志偉再次回到澳門。當年賣掉漁船,他在路環(huán)碼頭坐了一夜。遠處的制冰廠在黑暗中閃著光,白噪音不斷,像不通樂理的巨獸反復錯壓下同一個琴鍵。一疊薄薄的紙幣,塞在他的貼身口袋里,尚未開始的新生活已沾染上了腥氣。破曉前,他跳上去內(nèi)地的小船,只背了一個編織袋。如今,他們一家五口人,推著三個拉桿箱。人需要的東西什么時候變得那么多了?孫子晨晨提著一個小包,企鵝造型,不過只有頭。他的姐姐走在最后,女孩已經(jīng)十二歲了,足以有資格憂心忡忡,她才不在乎世界上還有別的什么大事發(fā)生呢。

“爺爺,爺爺,爺爺,我們?nèi)タ磩ㄈ耸!弊宪?,晨晨大喊起來。在這個年齡,每個男孩都可以是一把機關槍。

“出來前怎么說的?再叫,就把你送給收垃圾的?!眱合眿D忙著用手機導航,不耐煩地瞪了晨晨一眼。沒想到晨晨變本加厲,大笑起來,喉嚨里爆發(fā)出怪腔。

“我們先回酒店?!绷_志偉輕聲說。

“不——酒店大破爛,我要看劏人石!”晨晨說。

“也許劏人石根本不存在?!绷_志偉說?!盃敔斈贻p時跟別人一起去找過,那次遇上大水,什么都看不到?!?/p>

那些年,竹灣海邊總彌漫著逸聞。傳說海盜曾出沒于此,殺人如咬碎葡萄,血紅色的汁液濺在石頭上。從山上望去,海面懸浮著一塊鮮紅的奇石。另一處,還有一塊狀如烏龜?shù)氖^。當時人們說,有一天石龜爬到岸上,整個路環(huán)島就會淹沒。

“那么我們自己造一塊,就從爺爺劏起?!背砍垦矍耙涣?,火花短暫地迸逝,很快消沉起來。“可爺爺老了,血不再紅了。爺爺?shù)难呛谏?,就像醬油一樣?!?/p>

“乖孩子。”羅志偉含混地說。

過了西灣大橋,汽車駛?cè)氚拈T半島,索菲特大酒店就在亞美打利庇盧大馬路的盡頭。他們訂了一間套房,幾經(jīng)分配,羅志偉睡客廳的長沙發(fā)。衛(wèi)生間的裝潢尤其奢華,連門板選材都是黑胡桃木。一扇小窗向西北面打開,高層,風的動態(tài)恣肆。羅志偉坐在大理石的盥洗臺上,門外是孩子們制造的種種噪音,但總算和他無關了。他感覺到熟悉的亞熱帶季風氣候,比過去更潮熱,他渾身冒虛汗。那些從回憶中剝出的回南天,幾近淹爛,鐵皮屋蒸得他背心濕透。當時他還小,沒能上漁船,跟比他大一些的孩子學習爆竹加工。每隔半個月,工人從澳門來路環(huán)回收爆竹,然后才會發(fā)放微薄的工資。羅志偉的手腳從來不伶俐,因各種緣故,都被扣過錢。他手里緊緊攥了泛潮的紙幣,盯著簡陋的家具發(fā)呆。通常是那臺掉漆的冰箱,水珠細密,鋪在不銹鋼外殼上。時而湊成一簇,慢慢滑落,就像一種不帶情感的眼淚。年幼的羅志偉想,這個世界的秘密一定和水有關。難道我們是一群因罪孽而被海洋放逐的魚?

往昔時光澆灌了羅志偉,他的精力突然變得出奇旺盛。到了本該午休的鐘點,他困意全無,非要帶晨晨和倩倩出門散步。為了喚起孩子們的積極性,他故作神秘地擠眼,“爺爺帶你們?nèi)ヒ粋€好地方?!?/p>

三人鉆過貼滿藍色塑料花的大堂,搭扶梯到地面。憑模糊的印象,羅志偉選擇往左轉(zhuǎn),一路向前走。正值一天中最熱的時候,沒走多少路,三人都氣喘吁吁。晨晨脫下外套,又整件遮罩在頭頂。雖然絲毫看不出這么做對避暑有什么好處,羅志偉依然放任著他。換作他媽媽來,就沒那么柔和了,也許會譏諷他把腦子里進的水都焐沸了。孩子們最怕媽媽,羅志偉對兒媳婦也敬畏三分,彼此之間遠遠維持著一種表面的客氣。

“還有多少路?”倩倩摘下一側(cè)的耳機,瞥了另外兩人一眼。

“我們迷路了。下一步就是被抓走,賣到坦桑尼亞去,挖鐵礦一直到死?!背砍糠堑珱]害怕,反而興奮不已。

“誰也拐騙不了你們,乖孩子?!绷_志偉說著咳嗽起來,再接話時,嗓音顯得苦澀,“你們別忘了,爺爺以前是澳門的漁民,這一帶沒人比我熟。”

他們走過幾段下坡,記憶對焦似的清晰起來。附近有一棵落滿氣須根的榕樹,人們都說它活了很久,卻說不出具體年份。在那個西式造景的小廣場里,大榕樹兀然而立,仿佛是從畫報上剪裁拼貼而來的。很多年前,羅志偉跟姐姐及其男友來過。他們?nèi)ナダ侠阕艚烫枚Y拜,他便獨自坐在廣場上。他從來不曾袒露,不愿進教堂并非因為不喜歡里面的氣味,而是因為恐懼。大門敞開的日子,他隔著柵欄往里眺望,如此空闊的地方。一卷畫幅掛在拱廊上,那個頭戴光環(huán)、無人不曉的男人雙手張開,朝向教堂頂部的十字架。數(shù)不清的銀器在下方熠熠閃爍,他想起冬夜抬頭時看見的冰冷路燈,雪的晶體紛紛飄落。兩側(cè)的小祭壇由光潔的白色石頭雕成,繁復的花枝綴在天使翅膀上。教堂外的玻璃神龕里,瓷塑圣母懷抱嬰兒,底下擺滿鮮花,有些僅僅是零落的花瓣。他忽然認出來,一切符號都指向生命之上的事物。那些未知的黑色浪紋,對他來說——他無助地閉上眼睛想,那就是死。他忍不住哭起來,回到路環(huán)以后,他相信自己已經(jīng)成了另外一個人。

可畢竟是孩子,下一次再去時,他早忘了那種感受,并學會把教堂擋在某種屏障之外。升起的泡沫與歡樂更相關,比如他們?nèi)俗趶V場上,葡萄牙男人給他講解地上石頭的來歷。它們從葡萄牙西部的港口出發(fā),歷經(jīng)長途抵達澳門。當姐姐問他,這些石頭是否讓他懷念遠鄉(xiāng),他大笑起來。他用蹩腳的粵語回答,老一代葡人才總想著回家,他很喜歡澳門。他是路環(huán)島上的駐守士兵,和非籍士兵相比,葡人更懂得何謂尊重,從不隨意挑逗過路的女孩。為了追求姐姐,他曾省下每日的面包配給,用竹籮盛著,一日日送到他們家門口。但羅志偉記得,那一陣姐姐總莫名其妙地落入感傷。手里編織著漁網(wǎng),不自覺停下來,忽而出神嘆息,像是一種不吉利的征兆。第二年夏天,那個葡萄牙男人就坐上了返鄉(xiāng)的大船。后來的幾年里,姐姐給他寫過信,不多,從無回應。再后來,就發(fā)生了那場因臺風而起的事故。

所有這些回憶,都消失在一個早已消退的時空里,羅志偉沒法跟孩子們說。他們甫一出生,他就承擔起爺爺?shù)慕巧?。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與歷史認知截然不同,他要怎么讓他們理解,這些事情曾經(jīng)如此真實地發(fā)生在他身上呢?每當羅志偉嘗試講一些往事,一開口,很自然地就變成了另外一種話語:輕盈、松軟、虛浮,或是淪為一種徹底的傳奇。只有沉默時,羅志偉才能回到自我時間里。過去與此刻,交疊于同一瞬間,他感到自己岌岌可危,到了要被淹沒的邊緣?;煦缰g,一段熟悉的旋律浮上來。似乎是那個葡萄牙男人教他的,應該還有葡語版本。羅志偉有印象,這一段的歌詞,原是一位葡萄牙女詩人的詩句。

漁船在海灘上沉睡

一動不動,睜著

雕像一般的眼睛……

“爺爺,為什么是‘雕像一般的眼睛’?”晨晨問。

羅志偉這才意識到,自己不覺把它唱了出來。這首歌不止三句,但后面的完全想不起來了。他只好反復哼唱,盡力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一雙眼睛如何與一座雕像相似。

“歌里都是亂唱的?!绷_志偉很快放棄了,“從前漁民出海打漁,如果跟大船去遠洋作業(yè),一去要好幾周。海上什么都沒有,太寂寞了,我們就唱歌。有些歌是聽來的,也有隨口編的,沒人在乎它到底講什么。”

“海怪就是這樣召喚來的,太愚蠢了?!辟毁黄沧煺f。

“爺爺沒有遇到過。在打漁方面,爺爺運氣一直不錯。從來不空船,而且也沒碰上過……”羅志偉想說“災禍”,卻最終咽了回去。

“爺爺帶我們?nèi)ズ@?,我要打漁!”晨晨叫喚道。

“閉嘴吧。你什么都不會,去了也是死在海里?!辟毁徽f。

“我會算術,我能數(shù)到……”晨晨一愣,失語兩秒后,他轉(zhuǎn)向羅志偉,“都怪爺爺。你早就不會打漁了,你把所有重要的事情都忘記了!”

“爺爺沒忘。在漁村出生的人,一生都知道怎么打漁,就像知道怎么喝水、吃飯。我們以為自己是大海的朋友,偎在它身旁生活,收受它的饋贈來活命。人就是這樣輕賤的,孩子。時間久了,我們不再那樣敬重它,也忘了它隨時可以把一切收回??纱蠛J菚鷼獾模院⒆樱M銈冇猩甓疾灰?jīng)歷。再有經(jīng)驗的漁民,也不能了解大海的萬分之一。我告訴你們一件事……”

羅志偉原本還想說下去,但倩倩打起了哈欠,很快又傳染了晨晨。

“我餓了,我要回去了?!背砍空f。他看上去無精打采。羅志偉剛說的話,好像流彈一般擦過他的耳朵,射向旁邊某棵棕櫚樹。

“就在前面?!绷_志偉想拉晨晨的手,但被他躲開了。

“我討厭這個地方,到處都是一股死馬的味道。”晨晨說。

“撒謊精,你根本沒見過死馬,你的嘴里吐不出一句真話。我要是你媽媽,你出生的時候,我就把你倒過來丟進水池?!辟毁徽f。

“那也是你媽媽?!绷_志偉小心翼翼地插嘴。他搞不懂現(xiàn)在的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但仍努力地愛他們。

“所以呢?”倩倩翻了個白眼。

“我餓了,我肚子都在咕咕叫?!背砍繘]理睬倩倩,抬頭看著羅志偉,重復了一遍。

拐角有幾家澳門手信店,賣的特產(chǎn)相差無幾,標價也一模一樣?,F(xiàn)代流水線早把這個地方咬過一口了。羅志偉隨便走進一家,挑了一盒十月初五牌的杏仁餅。紫粉配色的盒子,下方印有花體字母,乍看就像一本西餐的烹飪書。除了他們之外,店里看不到一個人。羅志偉在收銀柜臺前喊了半天,一張睡眼惺忪的臉才抬起來。是個相貌非常年輕的女孩,但扎起的頭發(fā)里夾雜著許多白絲。她的上頜骨、顴骨微微凸起,典型的南方長相,這些特征最終都讓位于她冷淡的表情。她無神地坐著,仿佛并不存在于此處。只要移開眼睛,任何人都會忘記她的長相。

“三十五?!迸醒笱蟮卣f。

“這東西做起來容易,綠豆粉壓模就行。以前我們都買散裝的。加了個包裝盒子,價格貴成這樣?!绷_志偉想做一個老練的鬼臉,但很失敗,他只好繼續(xù)感嘆說,“時代不一樣了?!?/p>

“是啊?!迸Ⅻc頭,“三十五?!?/p>

羅志偉從夾克內(nèi)袋里摸出一個白色信封,抽出一張五十元的澳元紙幣。他用拇指輕輕摩挲著西灣大橋圖案的紋路,頗為不舍地遞給女孩。女孩接過,從收銀臺里數(shù)出找零。在他們背后,倩倩掐著晨晨的脖子,晨晨伸手要去抓倩倩的頭發(fā)。兩人打得不可開交,把展示柜上的食品撞落在地。羅志偉慌忙去拉架,剛想檢查晨晨是否有受傷,晨晨衣領散亂,卻爆發(fā)出一陣神經(jīng)質(zhì)的大笑?;仡^看倩倩,也一臉不以為然。

女孩從柜臺里走出來,旁若無人地撿拾落物。

“快和姐姐說‘對不起’?!绷_志偉拼命向兩個孩子示意。他想跟著撿,但蹲到一半,一股劇烈的疼痛從腰椎骨傳來,直疼得他窒息。一瞬間,他望著兩個沉默的孩子,如同陌生人。

“沒關系?!迸⒅逼鹕?。重新系完圍裙,她無來由地說,“春天就是這樣的?!?/p>

“媽閣廟往哪里去?”羅志偉問。

“出門就是?!迸㈦S手往一個方向指去,整個交談過程中,沒有正視過他們一眼。

他們從另一扇門出去。環(huán)路的建筑后撤了幾大步,像被某個旋渦均勻地推遠了,讓出當中的空地。風從四面八方吹來,以一種神秘莫測的態(tài)度拂過廣場,想必這里已靠近海邊。面前一片開闊,羅志偉茫然出神。瞇著眼睛看,遙遠的晴空細閃著波鱗。不知過了多久,驀一回頭,正是他尋找多時的媽閣廟。

“我們到了。”羅志偉望著門匾上閃著金光的“媽祖閣”三個大字,不禁激動起來?!盃敔斶^去經(jīng)常來這里。我們從海上開船過來,那時候,對面可沒建什么海事博物館,天后娘娘直接朝向海面。我們讓船頭正對媽閣廟,上香放鞭炮,祈求神恩年年庇佑……那些都是什么樣的好日子啊?!?/p>

“怎么還掛紅燈籠,明明年已經(jīng)過完了。”晨晨小聲嘀咕。

“孩子,我們進去拜一拜。有什么愿望,盡管告訴天后娘娘。你們是漁民的后代,她會保佑你們的?!绷_志偉說。

假如周圍的人們稍微注意一下,就能發(fā)現(xiàn),羅志偉是多么一廂情愿。孩子們滿臉厭倦,這點共識,讓他們之間暫時獲得了和平。雖然如此,他們還是順從地跨過那條象征門檻的黃線。層層疊疊的豎掛與匾額,帶來輕微的眩暈感。羅志偉擠進正殿側(cè)面的人群,買了一包香,三人各分了一些。

羅志偉引兩個孩子點完香,安頓他們依墊而跪。他自己挪到一側(cè),一狠心,忍著撕裂的痛楚,雙膝往地上靠。疼痛——他剛在手信店晤面過的敵人,那個見縫插針從而蛀蝕他一生的敵人,在時間棄絕他之后,早已占據(jù)了上風。他不能每一次都認輸,至少在天后娘娘的殿堂里不能。這樣想著,猛地用力,因長時間日照而發(fā)燙的地磚貼上了他的膝蓋。熬過刺痛的巔峰,肢體緩慢地松懈下來,呼吸也逐漸均勻。羅志偉感到空前的舒暢,似乎從那具生銹的軀體里解脫出來了。

天后娘娘,我回來了。半個世紀將要過去,這個昔日小漁村變得多么古怪。有的地方面目全非,有的地方卻如昨日。這樣一來,澳門變成了一座最熟悉不過的迷宮。走在路上,時常不知自己是何人,身在何處。天后娘娘福佑蒼生,多年來時時告念。當時心灰意冷,走得匆忙,沒來和娘娘辭別。那時候的事情,我已經(jīng)想明白了。錯在自身,我接受一切懲罰。每有膜拜,從來不敢祈求娘娘眷顧,只求年年風調(diào)雨順,航海的漁民都能魚蝦豐收,平安歸來。

路環(huán)也有一座供奉天后的古廟,清朝同治年間修建的,羅志偉年少時就在附近念書。學校是由街坊會興辦的,如今回想,可謂簡樸得過分。那個年代,電力供應不足,入夜后燈光黯淡,學生們常要趕在天黑前把功課做完。羅志偉總是寫不完,他在腦筋方面很笨拙,只想快些長大,上漁船為家里賺錢。他最喜歡天色將黑未暗的時刻,跪在天后古廟里,絮絮自語。那時,他的母親已去世,但不知什么原因,他相信她的一部分殘留在天后身邊。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甚至對姐姐也守口如瓶——只要一化作言語,這個念想就會失靈。

天后娘娘,保佑姐姐不再受苦……翠綠的波士頓蕨從泥地里鉆出來,紅棉花落了,成為土壤的食物。雨下了一天又一天,夏日被洗得鮮亮了一層。姐姐披著雨衣,去打攬路翻看蝦醬的篷布是否裹得緊實。到處都是泥,輝記咖啡店的廊下斑駁一片,消閑的男人露出各式各樣的鞋。其中沒有一雙腿是父親的,他不在這里。保佑父親的咳嗽早些好。他幾乎不怎么認識父親,只有當電閃雷鳴,他擔憂父親在海上的安危時,就和他更熟一些。那時候還沒有休漁期,偶爾姐姐也會跟船幫忙,他就一個人留在鐵皮屋里,模仿父親拼命地咳嗽,想把簡陋的房子震碎掉,可房子無動于衷。天后娘娘,如果你在這里,請給我一個證明。于是,把米粒撒在桌上,盯著看羅盤的指針是否會微微跳動。他的手舉在半空,感到血脈里涌流起一股戰(zhàn)栗,這就是他所要的東西嗎?直到游戲結(jié)束,他確信自己孤獨一人,不甘心地與回聲互相嘲弄起來。

羅志偉睜開眼睛,聽到殿門口傳來的電風扇聲音?;仡^一看,兩個孩子正靠在門口的木制楹聯(lián)上,饒有興致地望著他。羅志偉雙手撐地,好不容易爬起來,慢吞吞地過去。

“爺爺,你剛才睡著了?!背砍空f。

“是嗎?”羅志偉無法解釋,干脆順著他們問,“爺爺睡了多久?”

“半個小時。”倩倩說。

“胡說八道,至少三個小時,我有手表?!背砍垦杆侔央娮邮直硪换味^。方形表盤里,數(shù)字劃出一道光暈,羅志偉完全看不清。

“爺爺夢見一些很久以前的事。太奇怪了,就像坐上一條逆流上行的船,把我送到了那個地方……”

羅志偉還沒說完,晨晨冷不丁地吹出一個泡泡。越吹越大,最后“啪”地一聲在他臉上炸開。他用手把糊在嘴唇上的泡泡糖捏到一起,塞進嘴里,若無其事地繼續(xù)嚼起來。

“這是哪來的?”羅志偉驚訝地問。

“店里拿的。”晨晨說。

“什么店?”羅志偉問出口后,頓時明白過來,“可我們沒有付錢啊?!?/p>

晨晨從口袋里摸出一大把泡泡糖,從一只手倒騰到另一只手。誰能想到,一個小孩的口袋里竟然能裝下這么多的罪行呢?羅志偉只覺頭腦嗡嗡作響,大約是神經(jīng)不愿面對現(xiàn)實,集體罷工了。

“爺爺小時候,偷東西被抓,是要被吊在燈塔上挨打的?!绷_志偉故作氣憤,壓低聲音,嚇唬晨晨。

“我又不會被抓到。”晨晨沖羅志偉笑起來,帶著幼童的無邪與甜美,卻又洞悉了某種深邃的規(guī)律,“爺爺保密,我把最重要的秘密都告訴你啦?!?/p>

他們路過拐角的手信店時,羅志偉狠心轉(zhuǎn)過了頭。如果只是一兩塊糖,也許他會進去結(jié)賬的。為教育不當?shù)狼?,計算小錢,收尾于一些輕松的玩笑話。如果這樣就能占據(jù)回道德的高地,何樂而不為?但晨晨拿了那么多,不顧口味,抓到就往口袋里塞,這使羅志偉根本無從解釋——其中有某種非常瘋狂的東西,讓羅志偉羞愧,甚至驚恐。

三人沿著媽閣斜巷往上走,羅志偉因情緒不適而胃疼,但他盡量轉(zhuǎn)移了注意力。為了緩和氣氛,他向孩子們介紹這條細長的路。它曾被本地人稱作“萬里長城”,十七世紀時修建過用以保護澳門的城墻。兩個孩子興趣不大,悻悻并行一段。晨晨突然打斷羅志偉。

“爺爺,你后來為什么不捕魚了?”

勇氣稍縱即逝。來的路上,羅志偉差點把當年的事和盤托出,但那個時刻過去了。

“爺爺不能捕魚了,它不允許,爺爺做了很壞的事情。”羅志偉有些語無倫次。

孩子們歡快地笑了,他們的體內(nèi)仿佛有一個機械發(fā)條,可以在任意不恰當?shù)臅r機發(fā)出“咯咯”的笑聲,伴隨著胡言亂語。羅志偉過去可不是這樣的孩子。有時,他很好奇,他們那些怪誕、輕蔑的語氣究竟是從哪里學來的。羅志偉以為,外界對他而言的生澀僅在于科學技術層面。他當然不會操作新式機器,連手機都只用電話功能。但這時他意識到,那個新生的世界和他絲毫扯不上關系,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不同的。

回到酒店,羅嘉和妻子正在為什么事情吵架。兒媳婦見羅志偉回來,用一副帶刺的口吻說,“爸爸怎么不說一聲就出去了,我以為又要像上次那樣,報警才能找到呢?!?/p>

羅志偉的臉霎時燒紅,那已是三四年前的事了。當時,他曾為一個別人介紹的老太太動過再婚的念頭,兒子與兒媳堅決不同意。為此,他曾試圖與老太太合租房子,與家人斷聯(lián),不過最后卻是狼狽而歸。

“沒有,我?guī)麄內(nèi)タ纯磱岄w廟,媽祖保佑?!绷_志偉訕訕地說。

“如果媽祖管得了他們,我愿意把他們都送去當義工?!眱合崩湫?。

“我們還許了愿!”晨晨說。

“是嗎,許了什么愿?”兒媳問。

“我希望家里的小蝌蚪可以長成青蛙,還有永遠不上學,第三個是爺爺早點死掉,把爺爺?shù)姆孔淤u了,就有數(shù)不清的零花錢了?!背砍堪l(fā)現(xiàn),自己的話語如魔法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表演得更賣力起來?!斑€有一個愿望是世界末日快點到,這無聊的地球,我是一刻都不想待了。”

兒媳忍俊不禁,撫慰羅志偉說,“爸爸,童言無忌,你不要計較。”

根據(jù)兒媳的攻略,他們在白鴿巢公園附近吃了晚餐。一家本地大排檔,點菜或以煲作火鍋兩不誤。豬肚雞在火焰上輕輕翻滾,一家人難得都扮演好各自的角色,紛紛對菜式贊不絕口。羅志偉嘴上說好吃,實則只盯著菜脯煎蛋一道菜吃。很咸,有幾分過去的味道。或許與下午的奔波相關,羅志偉異常疲憊。飯后,其他人打算坐車去氹仔逛逛,羅志偉實在無力參與。他們擔心他迷路,但并不真的擔心,所以一番爭執(zhí)后,他最終擁有了自己走回去的自由。

四月中旬,太陽落山以后,晝夜溫差逐漸顯形。羅志偉的外套留在酒店,新長褐色斑點的皮膚從短袖里露出來,被風沁得發(fā)涼。他故意繞路而行,在散亂交錯的小巷里,等待往日彌留的幽光追趕過來。沿路的騎樓下,三三兩兩菲律賓人席地而坐,面前的餐布上擺著大排檔買來的小菜。以前路環(huán)有個菲律賓理發(fā)師,他的母親患上重病,為賺錢才來到澳門。但第二年,他就收到了母親去世的噩耗。也許與他的身世相關,在羅志偉印象里,他的理發(fā)店里總彌漫著一股濕漉漉的鄉(xiāng)愁。他再未回菲律賓,有些晴天的早晨,他會帶著自己做的菲律賓早餐包散步,隨手送給路上的孩子。由于澳門人口的復雜性,羅志偉很早就開始想象人們位于遙遠異國的故鄉(xiāng)。然而,時隔多年再回澳門,羅志偉驀地發(fā)覺,原來故鄉(xiāng)根本不存在于現(xiàn)實之中。路上一片嘈雜,陌生語言的聊天、風聲、水聲、植物擺動聲、刮擦聲、播音聲。隱約地,羅志偉還聽到一段很輕的哼唱聲。

漁船在海灘上沉睡

一動不動,睜著

雕像一般的眼睛……

羅志偉詫異地回頭,諦聽時,聲音卻消失了。

他已到酒店附近,融合古希臘風格的建筑群就立在前方。四個仿古立柱中央,一顆碩大的宇宙球燈從半空吊下來,曳一身粼粼碎光,緩慢地轉(zhuǎn)動。燈下有一塊招牌,寫著“娛樂場”的字樣。羅志偉踏上扶梯,往二樓的大堂去。這家酒店位于濠江內(nèi)港,因為靠近第十六號碼頭,又被當?shù)厝私凶魇执缶频辍髡f以前漁民收獲歸來,會先到十六浦大酒店的賭場試試運氣。由于此種積習,這里的賭場至今飄蕩著一股魚腥味。

賭場就在前臺的左邊,入口處由一道石制屏風遮擋,兩邊擺滿散尾葵。時間還早,澳門真正的夜晚甚至還沒降臨呢。想到這里,他的睡意褪去幾分,便走了進去。

一九七○年,何鴻燊的葡京大賭場開業(yè),他和朋友特意從路環(huán)坐巴士來半島。不同膚色和階層的人擠在隊伍里,密密麻麻,一股混合的汗味散開。火苗躥起來,白蝴蝶隨陣陣聲響往鞭炮高處飛去,許多人捂住耳朵。結(jié)束以后,賭場的玻璃門打開,人群爭先恐后地向前流動。他想,如果有人從高空看下來,他們就是一群朝巨大洞穴里爬涌的螻蟻。報道一時鋪天蓋地,帶著澳門獨有的傳奇質(zhì)地。“金條堆積如山”,或是“艷女一夜豪賭留尸酒店”。那時,許多秩序還沒建立,七八歲的孩童都可以上桌下注。還有各種白人女郎,扮相精致,讓人不敢側(cè)目。他們一桌桌圍觀,不覺光陰流逝,離場時感到嚴重缺氧。

和其他娛樂場相比,十六浦在奢豪方面沒什么優(yōu)勢,但客量驚人。羅志偉粗略環(huán)視一圈,來客年齡普遍偏大,不少來自內(nèi)地。博彩行業(yè)發(fā)展多年,最受歡迎的依然是百家樂。羅志偉找到一張人多的牌桌,側(cè)立看了一會兒。過去有人教過他至少穩(wěn)贏一百元的秘訣:第一把,用一百元壓莊家(同樣適用于閑家)。如果輸了,第二把用兩百元壓莊。如果再輸,第三把用三百元壓莊。這三局之中,只要有一把贏了,立刻停止。羅志偉認真琢磨過這套方法,其中固然有概率上的道理??墒怯幸惶?,他突然明白,這一定是賭場的人散布的——看似能贏錢,實則是一個引誘賭徒的陷阱。羅志偉幾乎不在賭場下注,朋友們笑他小氣。由于與海洋打交道常充滿隨機性,所以漁民多迷信運氣,羅志偉也不例外。但他相信,一個人的運氣是有限的,他不想把它花在賭桌上。并且從命運的反饋中,他已知曉,運氣與他為伍的時刻并不多。

漁船……海灘……沉睡……

四周熙熙攘攘,羅志偉眼睛瞪得渾圓,像要讓整個娛樂場倒映在自己的眼球里。他環(huán)視一圈,沒什么異常。難以置信,這聲音究竟從哪里來。它怎么能像野火,吹之又復燃。

忽然間,羅志偉瞥見斜對角有一張賭桌。這天人特別多,每張桌子都有人下注,坐滿的也不在少數(shù)。只有那一張,空蕩蕩,無人問津。

羅志偉分了心,偷偷打量起那一桌的荷官。以他的頭顱中心為分界線,一半是光頭,另一半是寸頭。肉眼可見的發(fā)絲全白了,他是一個老頭,也許并不比羅志偉年輕。黑色的口罩遮住他的臉,只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睛。

睜著……它睜著……

人來人往,始終無人在那張桌子落座。周圍的其他荷官不知疲倦地收發(fā)牌,唯獨他交叉雙手坐著,滯塞在這場浩大的白日夢里。他的眼神懸浮在某處,沒有焦點,看起來就像一個上世紀的鬼魂。

大約十分鐘后,經(jīng)理來通知他離場。那個荷官扣上外套,逃跑似的搭扶梯下樓。羅志偉追到扶梯邊,只見荷官正快步踩著臺階往下走。羅志偉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跟過來——不止好奇,那人身上有什么東西,夢魘似的迷住了他。羅志偉小心地跟到了下面。地下是一片同樣大小的區(qū)域,牌桌林立,人比上一層更多些。老荷官不見了,到處逡巡都沒有線索。不過人說十六浦有魚腥味,原來是真的,地下的味道更清晰。仿佛潮水要漲起來了,惶惶不安,同時燃起一陣亢奮。

他再未見到老荷官的蹤影。一瞬間羅志偉懷疑,是時間,把他從這里祓除了。

他心中一酸。

羅志偉渾渾噩噩地回到房間,他困了,也許是發(fā)燒了。他躺在沙發(fā)上,蓋著兒子從櫥柜里翻出來的毯子,仍然覺得冷。下午的胃疼,又一次冒上來。迷糊之際,他想到孩子們,現(xiàn)在在做什么?他們說過,要去永利皇宮門口坐纜車。他們和他太不一樣了,毫無敬畏,以后一定會吃虧的!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每逢三月廿三媽祖寶誕,是他難得開心的日子。那一天,路環(huán)的街坊居民會自發(fā)舉辦神誕戲。路環(huán)本地有四座廟,天后娘娘是與他最貼心的。大戲要做好幾天,此外還有整場巡游,全路環(huán)的人都出來慶祝,有時連半島的居民也會來湊熱鬧。不知不覺,回憶與夢的邊界模糊起來。那些滿溢幸福的畫面斷裂了,陰冷的風灌進來,他聽見孩子們尖利的笑聲。愛可以撫平這些褶皺嗎?盡管他從未明白愛究竟是什么。一些伴隨隱忍與恨的愛,他為自己無法區(qū)分而痛苦——它們切實地存在,卻始終與他無關。有時他懷疑,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出于恐懼而對其他人的模仿。而他自己,早就在昔日的那個瞬間粉碎了。

第二天,陽光很好,窗格的十字紋路投影在羅志偉的臉上。他醒過來,感覺好多了。房間里明晃晃一片,好像在為他的康復而歡慶,又好像這個世界不太真實,他剛從一個夢中夢里抽離,而此刻依然是夢。兩個孩子坐在茶幾前,電視機開著,但沒有聲音。其實他們也并沒有在看電視,只是任由彩色的影像悄無聲息地滾動。

“爺爺,你醒啦?!背砍繖C敏地轉(zhuǎn)過腦袋。

“是啊,爺爺睡得太久了。”羅志偉伸了個非常舒緩的懶腰,像沉睡千年后被咒語召喚回來的木乃伊真身,“昨晚玩得高興嗎?”

“昨天沒有玩呀,一直在這里看電視?!背砍空J真地說。

“撒謊精?!辟毁徽f。

兩個孩子互相使了眼色,一齊笑起來。顯然他們的心情都不錯,或許這歸功于一個明媚的早晨所具有的魔力。既然如此,羅志偉也沒理由不高興。他跟著笑了一會兒,但當他打算重提舊事時,心比口先沉了下去。

“爺爺考考你們,有一種魚身體扁長,鱗片小而密,通體金黃色。每年八九月,它們洄游到南海的中淺海域,海面像鋪滿了黃金。你們知道,那是什么魚嗎?提示一下,是你們爸爸愛吃的。”羅志偉竭力保持著與孩子們交流時歡愉的語氣。

“黃花魚?!辟毁粨尨?。

“對,大黃魚。那么你們知道,它是什么科的嗎?”

“石首魚科?!辟毁徽f。

“真是聰明的孩子?!绷_志偉深吸一口氣,逐漸逼近那個時刻,“那么,它們?yōu)槭裁磳儆谑卓颇???/p>

倩倩從這種循循善誘的追問中感受到戲弄,不愿意再回答。她微微聳了聳肩。

“因為,它們的腦顱里有一對潔白堅硬的大耳石,控制它們的聽覺。你們想想,一條魚的耳朵里有了這種石頭,魚變得敏感,很多事情就變?nèi)菀琢?。但是當然,也會更危險?!币姛o人回應,羅志偉自己回答起來。

“那又怎么樣?我的耳朵里有金箍棒!”晨晨打岔說。

“那時候,為了捕黃魚,我們跟著船隊一起到海上。我是第一次參加,心里緊張,但還是咬牙去了。那次一共有兩條母船,將近四十條小船。小船大約七八米長,三米寬,我就在其中一條上。我們開了很久,突然收到變隊的信號。一條長龍里,小船各自調(diào)轉(zhuǎn)方向,慢慢地圍成了一個很大的圈。有的漁民心急,拿槌子敲響橫架在船頭的竹梆。一開始,大家都亂敲,直到有人出來指揮,節(jié)奏才統(tǒng)一起來……”

“敲竹梆有什么意義?”倩倩問。

“你注意到了,孩子。我剛才說了,黃魚有兩塊耳石。只要我們在海面上不停敲打,引起耳石發(fā)生共振,黃魚就會因為腦震蕩而暈死。無論老幼,只要在水里,都逃不出死亡的命運?!绷_志偉說。

“天哪,太厲害了!殺它個片甲不留!”晨晨露出艷羨的眼神,一邊鼓著掌。

“是啊?!绷_志偉木然地重復,“片甲不留,爺爺做了這種事?!?/p>

金燦燦地,無數(shù)黃魚漸次浮上水面。那些被震死的黃魚,一雙眼睛布滿血絲,向外鼓出來,死狀尤其慘烈。太滿了,太多了,羅志偉根本不敢望向密集的海面。與此同時,卻又為手中的生殺大權(quán)而熱血沸騰。干脆閉上眼睛,一頓狂亂敲梆。

“魚太多了,我們都分不完。小魚直接丟在土里,等尸體腐爛作肥料?!绷_志偉喃喃說,聲音顫抖起來。

“我也要去捕魚,太好玩了。”晨晨贊不絕口。

“白癡,都什么年代了,這一套早就過時了?!辟毁徊恍?。

“什么!”晨晨一臉不服氣。

“只要用聲吶發(fā)出水下脈沖信號,弄死多少魚都行,而且捕魚范圍也大得多?!辟毁徽f。

“能把黃魚全殺光嗎?”晨晨問。

“當然啦,別說黃魚了,再大的魚也手到擒來。”倩倩說。

“能把鯨魚也殺光嗎?”晨晨問。

“只需要足夠的時間。”倩倩冷淡而確鑿地說。

“能把南海清空嗎?”晨晨追問。

“怎么沒完沒了。”一種厭惡的表情從倩倩臉上化開,她說,“要什么就有什么,按一個按鈕就行,你給我閉嘴。”

孩子們吵鬧的時候,羅志偉獨自走到了窗邊。

敲梆作業(yè)用的槌子,是從黃檀樹上砍下來的。為了握得緊一些,抓手處特意磨細過。那時他多么年輕,攥住槌子,力氣自然灌注了進去。哪怕到最后,手筋怦怦直跳,視線模糊,也不肯停下來。同船的漁民伸手拉他,他才踉踉蹌蹌地倒地。船一顛簸,一條黃魚濺進來。他永遠記得那種詭誕的觸感,說不清是極燙還是冰涼。魚已經(jīng)死了,尾巴垂在手中。他近距離察看了那雙眼睛,果凍膠似的,銀白底上一抹渙散的黑,還沾著血絲——日后他反反復復地記起,那雙眼睛是凸出來的,像剛經(jīng)歷了一場來自內(nèi)部的爆炸。

第二年夏天,就發(fā)生了那場意外的臺風,父親和姐姐坐上船,再也沒有回來。小時候,他把風鈴掛在檐廊上,母親告訴過他,漁民是這樣的,一生懸于風中。多年以后,死神踏著風來了。事情發(fā)生的前幾天,他頻繁夢見海面上都是死黃魚的場景。當噩耗傳來,他立刻明白了,這是命運的一種聯(lián)動。他震撼的不僅是死亡,而是從紛雜的碎片中辨認出了這一點。

羅志偉推開半扇窗戶。

今天天氣真好,光照讓氣層變得清透,可以看見飄在半空的小絨絮。到了這個年齡,他什么都不缺,可以在星期日的早晨,坦然地站在豪華酒店的窗口。春日城市的草木蔥蘢,盡收眼底,緩緩傳來的巷口人聲都呈現(xiàn)出一派祥和。還有什么需要計較的嗎?往事已是化石了。所以,就像有一段廣播里說的:讓我們深呼吸……現(xiàn)在,自然環(huán)繞著你,空氣里有各種花香,你感到寧靜從內(nèi)心升起。

羅志偉承載著過量的幸福,滿足地望向遙遠的、泛著藍彩光澤的天空。某一剎那,他感到耳朵里的石頭開始輕輕地顫動。在他未知的地方,誰在用槌子敲打什么。腦袋里的共振越來越強烈,連環(huán)的震感將他撳在窒息之中。他努力睜大眼睛,想保持面前的景象不會消失。可隨著一記爆破,眼中漆黑一片。

在一陣山崩地裂之間,他終于安下心,該來的還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