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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4年第10期 | 雷平陽:山行與出逃(十七首)
來源:《山花》2024年第10期 | 雷平陽  2024年10月29日08:26

雷平陽,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土城鄉(xiāng),現(xiàn)居昆明,供職于云南省文聯(lián)、一級作家。著有《我的云南血統(tǒng)》《雷平陽詩選》《云南記》《基諾山》《烏蒙山記》《天上的日子》《懸崖上的沉默》《擊壤歌》《袈裟與舊紙:雷平陽詩手稿》《送流水》等詩歌散文集。曾獲《詩刊》華文青年詩人獎、人民文學(xué)詩歌獎、十月詩歌獎、華語文學(xué)大獎詩歌獎、魯迅文學(xué)獎等獎項。

司晨者

把萬座山合為一座山

將一座山上的萬物

濃縮為一口鐘并在每個清晨

用枯木將它敲響

枯木敲鐘

鐘聲入心、安魂

但枯木不耐撞擊,木屑紛飛

手掌心里握著的全是灰燼

山中的枯木也很快用光

無法支持不朽的銅鐘

司晨者就用灌滿清泉的竹筒敲鐘

竹筒炸裂

清泉打濕袈娑

就像是每個晚上

他都要在菩薩座下淚流不止

而且忘了:新的一天

應(yīng)該換一件干凈的袈娑

白狼歌

在雪山之側(cè)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巖石堆高的山峰

沒有亙古不化的冰川和雪

——而是風(fēng)暴一樣的白色狼群

不斷擁到山上

從山頂與天空之間的裂縫

扒開界石,席卷而去

白 鷴

廟前空地上的一攤積水

只能倒映出古榕樹比廟宇還大的

濃蔭的局部——廟宇和空地

寄托在古榕樹的懷抱中

如果不仔細(xì)觀察,很難發(fā)現(xiàn)

在古榕樹的枝干上,還有幾尊

體量不大的金色佛像

管理廟宇的人,隔一段時間

就要爬到樹上清理佛像上的鳥糞

他說,以前來過一群持槍的人

在樹下練習(xí)射擊,一槍一尊

打碎了不知多少尊佛像

一尊佛像從樹上掉下,也必有

一只來歷不明的白鷴掉下

人們把佛像的碎片和粉末

收集入壇,當(dāng)成藥,可以醫(yī)治很多

絕癥。廟宇的后山,古木森森

蜂鳴如霧,人們在每片芭蕉葉下

壘起了白鷴的墳堆

管理廟宇的人說:只要其他地方

有陽光,那兒就會下雨

我沒有去看白鷴墓群,但看見一只

白鷴從空中飛過,潔凈的影子

投在空地骯臟的積水中

猛虎山日記

猛虎聽命于創(chuàng)物的神

用錦繡脊梁把時間背到人世

卻沒有把時間放下

一直背著

在叢林中漫游

時間一直在猛虎的

背上。猛虎出行之日

缺乏時間觀念的物種不知道回避

而知道回避的物種

總是避之不及

“不知道回避者生,

知道回避者死?!?/p>

猛虎山警示碑上的這句箴言

要扒開厚厚的青苔,才能看見

江 邊

一只黑貓在黃昏時的瀾滄江邊

跳躍,逮食空中蚊蟲

腰身有異常之美,一會兒舒展

如同幼虎掛上灰色的虛空

一會兒曲卷著,腦袋與四腳相抱

像一團漆黑的矛盾體

打結(jié),扭動,展開

突然靜止,又突然驚動

在凝固與飛行之間,探索

動態(tài)之中身體的奇觀和邊界

江水平滑如腹,兩條岸

守序地彎曲、延伸,明明已經(jīng)消失

卻又不曾移動過分毫。薄霧生于

水,是江面上的白山峰

沒有跟著波浪前移,而是膨化不止

數(shù)倍變大,逐個吞吐岸上高聳的

懸崖。黃袍佤族人傳說中

白茫茫的夢幻帝國,在深淵中

頃刻食人無數(shù),又在頃刻之間將

腹中人悉數(shù)安頓在新的國度

——其實并沒有變化

而是一場大霧把舊

換成了新。是所有人做了

一個相同的夢,從夢中出來,發(fā)現(xiàn)

用江水洗過的國度就像是理想國

我養(yǎng)在書房的那只貓,喜歡

蹲在窗臺上望月亮,這只黑貓

則跳到江邊的巖石上,像馬戲團

鉆火圈的老虎那樣,朝著月亮飛縱

墜落到江中,又濕漉漉地爬上

巖石,接著飛縱,身體里

不乏務(wù)虛的決絕的人性

面 具

“睡覺時,制作面具的人

身上蓋著五個面具

女鬼現(xiàn)身于子夜

看到床上躺著一個有六張臉的男人

以為遇上了統(tǒng)治黑暗的大神。”

——講故事的人后來也制作面具

一個面具在手,他沉靜地站在

人群之外,我靠近他

他就移至一蓬劍麻之后

以備我?guī)е鴨栴}再次走近他

故事中的人和物沒有必要追求

真實性,但他說:“我的母親

是一個女鬼,是她的面具

驚醒了我,我要在面具后面

找到失蹤多年的父親?!?/p>

不遠(yuǎn)處,云朵低至屋脊

鳳凰花樹上,火焰還在生長

枯死之松待伐。清水溢出井口

來喊他吃飯的幼童,額頭有紅疙瘩

手中的面具被撕掉了雙耳

魯史鎮(zhèn)

世界來到小鎮(zhèn),樹木的祖先

孤獨地站在兩條野江交匯處的

巖縫中。鷹是老品種。道路一再

翻修,但路基下的馬骨還在

語言晦澀,得返回幾個朝代后才能

聽清:母親在喊人起床

叫他敲鐘。和尚領(lǐng)導(dǎo)的起義軍

在小鎮(zhèn)后山被清軍剿滅,講述者說

爺爺昨晚還在月亮下劃船

給一群提刀的和尚擺渡。是的

不是從前,就是昨晚,現(xiàn)在爺爺

還躺在江邊樹洞,戰(zhàn)栗不休

擔(dān)心清軍前來捕殺。崔氏的老宅

在小巷中段,沒有倒掉

院子里新建的玻璃屋內(nèi),主人說

——前來投宿的徐霞客害了怪病

整夜都在咳嗽、咯血。賣茶老人

給我煎了一壺普洱熟茶,味醇

氣清,香高。告別時,他讓我給他

錄一段視頻,他舉著一個餅茶

對著鏡頭,剛準(zhǔn)備說:“我是

茶馬古道最后的守護者駱智忠!”

他養(yǎng)的八哥在老屋檐上,模仿他

把他要說的話提前說給我聽

一條狗猶如古人,靜默地領(lǐng)我

四下閑逛。北伐將軍趙又新

冤死于四川瀘州,一棵核桃像神的

宮殿,青苔壁立,天使的綠翅膀

時刻煽動,把消失的將軍府

嚴(yán)絲合縫地罩住。有巨云

突然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空,暴雨要落

閃電對準(zhǔn)江面,但空寂的世界

無人奔走,避讓,灰塵長成了石頭

不擔(dān)心來自高空的清洗

妙高山問茶

廟堂之山崔嵬,土似羊肝

石頭狀如黑金剛。三天的雨霧

事物的屬性,大的、遠(yuǎn)的、朝向

死亡和神靈的部分,被完整地

藏匿,如同不知去向的經(jīng)卷

唯有小的、近的、一直在身邊的

在現(xiàn)實中的這些,其屬性如此明晰

站在人的一邊,仿佛事物得到

允諾,從此有了固定的傾向

——絢爛的草木之間沒有虛空

茶樹時隱時現(xiàn),說不準(zhǔn)邊界在哪兒

哪些樹干高于廟堂,哪些枝葉

伸入了人的骨縫。它們無法確定

自己的起源和身份,甚至疑心

自己是麻栗,是紅毛櫸,是多依

是白蠟,是橡,是栲,是構(gòu)

是樟,是椿,是榕,是無

而后面這些,又分別疑心自己

是別的,是茶樹。誰都不是自己

是它或者它們。誰都是神的孩子

但又誰都蒙在鼓里。茶林盡頭

荒街破敗,連片的竹林自主枯朽

道路遭到遺棄,店鋪邊打紙牌的人

鴉雀無聲。山坳上的墓碑是空的

墓主還在生活中慢跑、彈琴、打歌

事物遠(yuǎn)遠(yuǎn)沒有走到終點,實相

提前曝光。這雨霧中以一片茶葉

以一只螞蟻,以一張人臉作為起點

而鋪開的潮濕高原,頭頂?shù)墓?/p>

沒有照耀,隔著一層迷霧

以正在失傳的神話邏輯

推理:此刻會有馱經(jīng)的大象

燃燒的鳳凰,點石成金的異士

四張臉的天神和各有使命的怪物

在一團霧氣中誕生,突然現(xiàn)身在

彎曲、泥濘的鄉(xiāng)村公路上

山行與出逃

路下埋著鼓。路面是

坑坑洼洼的河床,從鞋邊流過去的

水,一直被知識視為文字中間

找不到身影的源泉

禁地的外衣可以罩住任何

一個山巒,而神秘之物僅僅因為

它們保持了沉默或被沉默所困

——語言不動,山中處處都是

誤指和冤案。我始終逃避

雷霆,但在這兒,必須觸及到

它:雜木林中,高樹突兀

小鳥亂飛,碎蟲在落葉下產(chǎn)卵

那產(chǎn)生于空中的爆炸聲垂直向下

星球墜毀,殘片紛飛,拖著連環(huán)的

不斷產(chǎn)生的巨響,在幾米外

擊中目標(biāo)。然后是震顫

和震顫中驚現(xiàn)的啞寂。濃煙狀若

升空的古剎,樹冠上的火焰

像強制點燃的天燈。一只松鼠

驚魂未定,在一根倒下的楠竹上

朝著我的方向慢慢倒退

尾巴謹(jǐn)慎地觸碰竹枝,不敢回頭

擔(dān)心發(fā)生巨響的地方還有巨響

馬上會發(fā)生。它的雙目所及

深淵中,屋頂還在,終于有人

背著鹽巴出門,有人專門來到露臺

摸了摸晾曬在竹竿上的舊衣服

我還蹲在原地,發(fā)現(xiàn)路上的

流水中,多了不少

碎葉,斷翅和蟲尸。站起身

望著遠(yuǎn)山緬寺金色的塔尖出神

感覺這路上的水,形成了幽深的河

正從我空洞的體殼穿過

并把松鼠、碎葉、斷翅和蟲尸

以及巨響,留在了血肉中

水云身

馱著經(jīng)卷走向荒野

在不潔之地

化身為幽暗森林中

象征公義的神秘影子

或與孔雀結(jié)合,生下象首雀身的

夢幻守護神。大象的多重身份

源于它的龐大身軀

近似力量之神

水云身曰:我身在象腹之中

走遍了人世上的寺院和山山水水

但我心中無象

無力,無必去之所

水云之身,是肉身消失后

還在行走的一襲布衣

樹 下

大地上的文明永遠(yuǎn)藏著

沒有多少人看見

目光沿著斜坡往下,掠過巨石陣

舊時代裝滿閃電的瀾滄江

橫臥在深淵中

暴烈的戰(zhàn)象兵團到南方受降

賽道上的老虎

河床上集體性奔跑的光頭長老

翅膀與火焰之浪

絢麗的圖像史

神靈不再親手拍攝,畫畫的大師

退回了石洞。黑暗的機器沉重?zé)o朋

安裝在河神的寶座,壓住心跳

哦,矮山脈下沉,不見了蹤影

像新生的鯨魚躲在不見天日的

村莊旁邊,等候捕殺它們的人

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

暗流涌動的村口

無物不在劇變中

一切都交給了文字

而文字猶如光中沙礫

烈日懸空,萬物發(fā)軟,空氣變硬

江水像一泓來自迷宮的甘泉

在汪洋的遠(yuǎn)方

凝固為玻璃海

甲辰夏日斷想

寫下不少向外的尖銳詩歌

但我還是迷戀

自足的內(nèi)心生活

其實,我沒有那么多的想法

得用詩歌推薦給讀者,而且詩歌

更應(yīng)該與我的影子

與書本,與語言本身

與眾多偉大的幽靈或神仙對話

——把每個字放入火里去燒

放入血液去愛,放到孤獨中發(fā)現(xiàn)光

如果它們還不變味

再寫到紙上

我不相信人創(chuàng)造的事物

有永恒的結(jié)局,但我像所有

不安的人一個樣兒:一直在用骨肉

鋪設(shè)道路,用淚水清洗天空

相信神靈會附體,自己

有著超越自身的能力

而最終又止步于

遺忘、月亮、音樂

蒼老、懺悔、枯坐

死亡和哀傷

昨天,我從亞熱帶叢林

探秘歸來,攀上了三座鮮有人跡的

霧中山,看過了幾座土司王陵

聽到了不少沒有文字記載的神話

做了長篇累牘的調(diào)查筆記

突然覺得,從今天開始

除了再寫一些自己找到的文字

我應(yīng)該像一個暮年還俗的長老

把生活早一點托付給——

遺忘、月亮、音樂

蒼老、懺悔、枯坐

死亡和哀傷

斜光里的鳥群

身上佩戴白銀

像轉(zhuǎn)移中的一個星系

翅膀上托著鏡子

像超現(xiàn)實的洞窟群在飛升

鳥群自成宇宙,虛空中

因此產(chǎn)生完善的實物

而憂傷是永恒的。鳥群消失

地上全是太陽的羽毛

過白霧鎮(zhèn)

一匹白馬馱著白銀

要從溜索上過江

擔(dān)心白馬因為四蹄空懸而發(fā)瘋

他們殺死了鎮(zhèn)上所有的黑狗

挖開祖墳,用藥水清洗

先祖的遺骨——原因是又有兒孫

患上了重病。姑娘丟了魂

他們責(zé)怪領(lǐng)她外出的人沒在清晨

用暴雨沖洗眼睛,得吞服

雨水熬成的十碗稀粥

給古廟重鑄佛像

有人托命于黃銅但把黃銅

軟化成了自己

彼此有著相似的面容

赤蟒來到鎮(zhèn)上,圓滾滾的軀身盤起

一座高塔,不少人嚇得魂不附體

老先生念著古咒

領(lǐng)著他們焚燒大江

燃燒的糧食和舊衣服

堆在幾十條竹排上

像一支孔明的部隊等候東風(fēng)

而東風(fēng)未至

竹排載著灰

漂過烹象臺和剝虎灘

漂到了狼煙中的北緬甸

黃 葉

有幾片黃葉在飛旋,不知

是什么樹上的黃葉。手和臉

也不曾覺察到風(fēng),但黃葉一直

懸浮在空中。密林的一端

是片空地,離開落日的兩只白鶴

站在那兒:一只伸長了脖子

眺望著落日——圍著落日翻飛的

鳥群還沒有解散——不安之美

凝固為沉郁。另一只鶴暗黑的喙

插入鑲金的草葉,輕微動彈

沒有啄食,似在翻找折斷的羽毛

它們的身姿仿佛是另外空間的人

變的,今天的人沒有這般脫俗

身上的白色逐漸減少,讓人憐愛

又讓人心死。柚木的闊葉和

櫸樹高出眾樹的樹干,受光最多

折光投向空地,使之像陷進(jìn)黃昏的

舞臺,有戲劇即將上演。而靜止

阻止了一切:落日落盡,白鶴變黑

變小,逐漸隱去??盏厣?/p>

我手握燃燒的松節(jié)火把

在蟋蟀和夜蟬的叫聲中

靜候那幾張黃葉落入火焰

雨前的寂靜

山上的受造物,每一種都可以

選為困鷹山的靈魂

這場還沒有落下來的雨水

一座想象的建筑將以它傾斜的屋頂

接住,并轉(zhuǎn)移到屋頂下成排的

水缸內(nèi)。水缸里的火

早晨還在燒毀緬語抄寫的經(jīng)書

英語撰寫的金礦開采報告

1961年,幾個漢族書生記錄下了

從阿佤人口頭背誦的傣族敘事長詩

——《一百零一朵花》。規(guī)勸殺象人

不要磨刀了,原諒魔鬼變的仇人

勐永寺的長老,耄耋之年

瘦得像件空袈裟,但還是雨天動身

到長滿古茶樹的礦山走了一趟

給背誦長詩的嘴巴鑲了金牙

什么是靈魂?困鷹山寨寨主

衛(wèi)三木砍說:易燃易爆之物,或者

石頭里的黃金,硬生生從記憶中

摳出來的一堆詞語,不會滾動的

石頭和死不掉的人。他還指了指

白霧里一閃而逝的閃電

說它就是他女兒選定的第二個靈魂

第一個,是勐允寺壁畫里的女神

寂靜其實是穹頂之下

可以指認(rèn)的黏在受造物表面的一層

肉質(zhì)纖維。當(dāng)它收縮漶漫的邊界

把受造物箍死,雨水降了下來

困鷹山人說,多少人在奔跑

想鉆入靈魂去避雨。而我

暗想:需要幾場這樣的雨水

才能熄滅水缸里的火

雨水下了整整一個下午

從想象中回來的人,在構(gòu)樹紙上

書寫他的奇遇,覺得這是一場

可怕的烈怒——仿佛有人

“在夢中播種射虎的子彈頭!”

在受雇于他的文字中,絕跡多年的

孟加拉虎,正從勐永寺的后山松林

一頭接一頭地飛躍出來

幻 聽

在烈日下的牛棚里乘涼

聽見一山的狗叫

和一山的雞鳴、鳥鳴、蛙鳴、蟲鳴

暗自冥想:狗叫是因為所有的狗

在回應(yīng)受造的第一條神犬的叫聲

大聲鳴叫的各位施主,也是在

回應(yīng)自我類別中那受造的

第一位的鳴叫。鶴鳴也是

虎嘯也是。而人的沉默,也是

在回應(yīng)。這應(yīng)該是一個

奇跡般的發(fā)聲或沉默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