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向黎專欄·紅樓隔雨 《雨花》2024年第9期|潘向黎:后四十回是曹雪芹寫的嗎?
《紅樓夢》后四十回是不是曹雪芹寫的?多數(shù)人認為不是,也有人認為是,各憑感覺,誰也說服不了誰??赡茉蛟谟趦煞蕉加X得“顯而易見”,其實都主要在憑感覺說事,理性證據(jù)不足。
我好幾個研讀《紅樓夢》甚有心得的朋友,都不喜歡后四十回,能不看就不看,遇到因為工作或寫作原因必須看的時候,都需要做一番“心理建設”,甚至半開玩笑地自嘲“迫于生計”;而我,經(jīng)常會下意識地否認我看過后四十回,有一天在朋友圈真心實意地這么說,被往日《騰訊·大家》的編輯發(fā)現(xiàn)了,她說:“你寫過寶玉父子最后告別,談過林姑娘吃大頭菜,你起碼看了一百遍吧?”后四十回,不看不看,但事實上看過十幾遍大概還是有的,可是我怎么就脫口而出說我沒看過呢?一個人,讓認識的人拒絕承認認識,則其人可想而知。
后四十回當然不是曹雪芹寫的?;蛘哒f,后四十回,與前八十回,當然不是一個作者所作。
《紅樓夢》一開篇,作者就明確說出了寫作理想:擺脫陳舊熟(俗)套,新奇別致,“令世人換新眼目”,不可不留意作者自定的新標準。先來看看前八十回,曹雪芹的標準。
作為小說家,什么最能體現(xiàn)他的文字功力?很多人會說,畫面感?;蛘撸宋飳υ?。很多人又會說,人物刻畫。有人又說,分明是景物描寫。有人會說,分明是那些精準的動作描寫。一定還會有人說:那些一人一體的詩詞歌賦。
我卻認為,是他給人物“寫評語”的時候。小說本來就是深刻體現(xiàn)作者思想內(nèi)涵、情感體系和文學審美的,對人物的評價又是徹底體現(xiàn)作者世界觀、人生觀和審美標準的,所以,當他評價他的人物的時候,屬于天才的思想、情感、才華、審美幾重重疊,識見高明,鏤心雕腎,生面別開,文字功力達到巔峰,讓我們得到語言文字藝術的最高享受。不僅如此,留意曹雪芹給人物寫的評語,可以讓我們了解曹雪芹思想、趣味的歸憑和內(nèi)心的底牌。
第二回第一次寫到未出場的黛玉,用的是四個字:“聰明清秀”。
脂評說:“看他寫黛玉,只用此四字。可笑近來小說中,滿紙‘天下無二’‘古今無雙’等字。”是的,第一次提到黛玉,沒有寫外貌寫裝扮,只用了“聰明清秀”這四個字。如此平常的四個字,卻實在是妙。
寫甄士隱家的丫鬟這樣次之又次的角色,“儀容不俗,眉目清朗”,寫甄英蓮,也直書“生得不俗”,而女主角黛玉偏偏一個字都不寫容貌。到了第五回,又說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越說越抽象,只一股獨邁流俗、遺世獨立、“我與我周旋”的氣息隱隱透出,讓人想起魏晉風度、林下之風、神仙氣質……難怪曹雪芹讓她姓林。十二釵中也只有她配姓林。
曹雪芹筆下,一個“秀”字,是極高的評價,寶玉、黛玉、北靜王都擁有。正因為評價極高,表達的時候越收著越高級。
寶玉看北靜王,“真好秀麗人物”。說男子,說王爺,偏用“秀麗”二字,多么意外,多么含蓄,落落大方。
第四回第一次寫寶釵,用的是八個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從肌膚到容貌到氣質修養(yǎng)。中國人寫氣質,總是用“骨”來說事:“風骨”“其俗在骨”“煙霞閑骨格”,寫到了骨,皮囊之外的氣質、肉身之上的神韻就看得見了。“肌骨瑩潤,舉止嫻雅”,八個字寫出了“山中高士晶瑩雪”,多么傳神。寫通靈寶玉時也是“瑩潤如酥”,所以曹雪芹筆下“瑩潤”這兩個字是絕不隨便用的;加上女性美的高處——嫻雅,這還了得?在日常的此岸,這就是極致了。為了這幾個字,我終不能認為曹雪芹是不欣賞寶釵的。
到了和寶玉黛玉見面之后,又說寶釵“品格端方,容貌豐美”,這八個字和前面八個字有區(qū)別,標準明顯下降,開始“入世”,一方面是寶釵進入賈府,有意收斂起“山中高士晶瑩雪”的高冷和清凈,另一方面,這是從曹府的普通人眼中看出來的,他們最多只能感知到“品格端方,容貌豐美”,曹雪芹心目中的“肌骨瑩潤,舉止嫻雅”本來就不在他們的認知范圍之內(nèi)。
寶玉心目中此二女的容貌高下如何?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看到警幻之妹可卿時,覺得她“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彼栽趯氂裱壑?,寶釵是“鮮艷嫵媚”,黛玉是“風流裊娜”。這位仙女可卿,名叫兼美,分明點出是兼得薛林二人之美。由此可知寶玉心中,僅就容貌而言,這兩位姑娘是各有千秋的。同時,曹雪芹暗示我們:寶釵、黛玉這兩種極致之美,現(xiàn)實中任何人不可能兼有,要“兼美”,那只能在仙境里遇到了。
這里有個細微處值得玩味:寶玉眼中的寶釵,居然是“鮮艷嫵媚”,這個看法與其他人很不一樣,因為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個端莊矜持、不茍言笑的冷美人,與鮮艷、嫵媚毫不沾邊,但是寶玉就是覺得她鮮艷嫵媚??梢月?lián)想寶玉對襲人的看法——柔媚嬌俏,也是和其他人對襲人的“粗粗笨笨”的印象大相徑庭的;寶玉對蔣玉菡的看法——嫵媚溫柔。這三個帶有“媚”字的評價,是曹雪芹寫寶玉眼中所見,心中所感,明顯帶著性的吸引,是在寫這三個人對寶玉的性魅力。
至于對全書主角賈寶玉的評價,真是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寶玉。冷子興說是一種,黛玉之母對黛玉說是一種,王夫人說是一種,外人議論是一種,“后人”鐵口直判的《西江月》二首是一種——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
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
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
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那么對寶玉真正的評價呢?第五回寧榮二公拜托警幻仙姑開導寶玉時說他“聰明靈慧”,與黛玉的“聰明清秀”大致意旨相同。這可不是尋常事,就因為“聰明靈慧”,寶玉成了寧榮二公心目中唯一可以指望的子孫。
而且這不是祖先的偏愛。警幻仙姑也“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這是仙姑的評價,洞察透徹,準確無疑,高于凡間的眾說紛紜。
寶玉的容貌氣質呢?從待他最嚴苛的父親賈政眼中寫。第二十三回,“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采飄逸,秀色奪人”。是因為上了年紀看親生兒子都好嗎?并不是,就在同一時空,賈政“看看賈環(huán),人物委瑣,舉止荒疏”。所以,對寶玉一向以“無知的蠢物”打招呼、以“作業(yè)的畜生,還不出去”道再見的嚴父,這一天終于去掉心理焦慮濾鏡,看清楚了寶玉是什么樣子的:神采飄逸,秀色奪人。這八個字,何等分量。彼時寶玉若知,也不至于見了父親像避貓鼠了。
一開頭說黛玉“聰明清秀”,說寶玉“聰明靈慧”,初時寶玉少了的那個“秀”字,終于在這里補上了。寶黛都是既“聰明”且“秀”。除了這兩個詞,他們還共有一個字——“逸”。寶玉“神采飄逸”,黛玉尚未進大觀園,從揚州回來時,就已經(jīng)“越發(fā)出落的超逸了”。寶玉是飄逸,黛玉是超逸。后來還說寶玉(才華)“空靈涓逸”(第七十八回),再次冠以一個至高無上的“逸”字。
寫寶玉“飄逸”是從賈政眼中看出來的,寫黛玉“超逸”是從寶玉心中品度出來的。注意,在寶玉眼中,黛玉是至情至性、風流裊娜、談吐有致、聰慧過人的,一句話,是優(yōu)美的、可愛的,更是超逸的。也可以說,在命中注定的至愛寶玉面前,黛玉依然是超逸的,絕不像寶釵、襲人,會陣發(fā)性釋放“鮮艷嫵媚”或“柔媚嬌俏”的魅力。精神性的、帶著仙氣、獨一無二的愛,與不能擺脫青春身體欲望的、地面上、日常的吸引之不同,在這里作了一個鮮明對比。只不過曹雪芹照例是不說破的,你若留心了,他便微笑;你若泛泛而過,那也無妨,有一天終究會領悟的。
這還不夠,因為一開篇冷子興就代表普羅大眾說寶玉淘氣異常,說出來的孩子話也奇怪,所以還需要補一筆寶玉的待人接物和談吐。
第十五回,寶玉路謁北靜王,北靜王對他的印象是:“言語清楚,談吐有致”,這八個字是寶玉的禮數(shù)進退和對答談吐。脂批忍不住贊道:“辭對神色,方露出本來面目,迥非在閨閣中之形景。”又說:“八字道盡玉兄,如此方是玉兄正文寫照。”這才是寶玉的本來面目。寶玉口角伶俐,禮數(shù)周全,落落大方,對答得體,所以他后來被命令陪賈雨村,被賈政罵“全無一點慷慨揮灑談吐,仍是葳葳蕤蕤”“臉上一團思欲愁悶之氣”,完全是他本來不耐煩見賈雨村,加上為金釧兒夭亡而傷感,沒有心情而已。賈政像一個嚴苛的老師,要求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不停地考試,每次都要考高分,不許有一點波動,不近情理。
因為在詩社里,寶玉作詩每每壓尾,所以很多人覺得論文才,黛玉第一,寶釵、湘云并列亞軍,寶琴、妙玉也頗有詩才,連李紈也經(jīng)常批評寶玉的詩,似乎寶玉都比不上她們,在大觀園中才華平平。其實不然。
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中,寶玉的審美見解、寫作主張都頗高明,而且顯示出了超越年齡的博覽眾書、胸有丘壑。況且他還有捷才,父親命他作一副七言對聯(lián)來,“寶玉聽說,立于亭上,四顧一望,便機上心來”,他作的對聯(lián)是:“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新雅而工整,于環(huán)境非常貼切,又清麗別致。連賈政聽了都點頭微笑,一眾清客都稱贊不已。
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這樣的命題寫作,而且完成得如此漂亮,可見寶玉的才華。即使面對嚴父,只要是他感興趣的題目,他都能施展不凡身手。后來寫《姽婳詞》,再次證明了這一點。
寶玉題瀟湘館的對聯(lián)更高明:“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敝B連贊嘆:“‘尚’字妙極!不必說竹,然恰恰是竹中精舍?!薄啊q’字妙!‘尚綠’‘猶涼’四字,便如置身于森森萬竿之中?!鳖}蘅蕪苑的對聯(lián)是:“吟成豆蔻才猶艷,睡足荼蘼夢也香。”更是極好。可見寶玉也很有才華,略一沉吟,便脫口而出,所謂“天分高明”者是也。
當然寶玉與眾不同之處,在于他對女孩兒們的理解,以及對女孩兒們的用心。為什么說寶玉絕不是好色之徒,倒反而是女兒的欣賞者、守護者和贊美者,是性情優(yōu)美、內(nèi)心柔軟、知情識趣、識人高下、善于賞鑒、品高性雅的人?
他對心愛的黛玉就不用說了,時刻牽掛,體貼入微,黛玉一生氣他就賠不是,動不動“好妹妹叫了幾萬聲”。若讀者沒有經(jīng)歷過魂牽夢縈、骨刻心銘的戀情,真的會覺得他愛得過于細膩、過于纏綿,簡直瑣碎,近乎喪失理智,往往不可理喻,但是,他和她,愛得純粹、真摯、深刻,愛得心心相印,生死相許,是高純度的愛情。如果我們淡忘了愛情本來的模樣,隨時看看寶玉和黛玉如何相處,也許就會記起來。
這里不說他對心上人,單說寶玉對其他女兒的態(tài)度,尤其是地位比較低下的女孩子們。對素不相識的齡官,他看見她一邊流淚一邊用簪子在地上寫“薔”字,馬上意識到這個女孩子正在忍受內(nèi)心煎熬,非常同情,恨不得替她分擔一些煎熬。下起雨來,寶玉忘記了自己也站在雨中,第一反應就是“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連忙提醒她,被齡官反提醒,才醒悟自己渾身冰涼,連忙一路往怡紅院跑,心里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他對平兒的好,可謂替《紅樓夢》讀者完了一個心愿。平兒受了賈璉、鳳姐的冤枉氣,哭了一場,一時需要一個避難所平復心情,寶玉便讓平兒到怡紅院中,先代替賈璉夫婦向她賠了不是,然后讓丫鬟們給她舀洗臉水、換衣服、熨衣服,自己則勸她重新收拾儀容,并取出自己特制的紫茉莉粉和胭脂膏,親自在旁邊當她的美容助理,指導她重新化了妝,還用竹剪刀剪了一枝并蒂秋蕙,給平兒簪在鬢上——蘭蕙雅潔脫俗,又開了并蒂,這枝花,包含了寶玉對平兒深深的欣賞和無言的祝福。在他心目中,平兒是個“極聰明、極清俊的上等女孩兒”,一直為沒有機會對她盡心而遺憾,這一次,因為一連串的意外,平兒居然來到怡紅院梳妝,令寶玉心里怡然自得。按照一個女兒本來應得的待遇去對待這個女兒,對寶玉是日常中最大的樂事。
他對香菱也極好,為她有機會學寫詩而高興,后來遇到她不小心弄臟了寶琴送的裙子,——寶玉跌腳嘆道:“若你們家,一日遭踏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頭一件既系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臟了,豈不辜負他的心。二則姨媽老人家嘴碎,饒這么樣,我還聽見常說你們不知過日子,只會遭踏東西,不知惜福呢。這叫姨媽看見了,又說一個不清。”寶玉帶襲人送來一模一樣的裙子,讓香菱換了下來,讓香菱免去了一場麻煩。有機會善待女兒,寶玉又是喜歡非常,他對香菱無限同情:“可惜這么一個人,沒父母,連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來,偏又賣與了這個霸王?!?/p>
他平時與兄弟們也都相處和睦,但是一遇到女兒,就覺得他們俗蠢,配不上這些好女兒。因為平兒,他才說賈璉俗;因為香菱,他才說薛蟠是呆霸王。
就連對彩云,這個和他完全看不上的庶出弟弟賈環(huán)有私情的丫鬟,他對她也很好。彩云偷了王夫人那里的玫瑰露給賈環(huán),事發(fā)之后,平兒照顧探春的面子,不愿意挑明,寶玉愿意應了此事,保全眾人,彩云羞愧之下,承認了,并且表示愿意到鳳姐那里承擔此事。這時候寶玉的反應是什么?“寶玉忙笑道:‘彩云姐姐果然是個正經(jīng)人。如今也不用你應,我只說是我悄悄的偷,唬你們頑。如今鬧出事來,我原該承認。只求姐姐們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睂σ粋€偷東西的丫鬟如此溫和,甚至在她承認了之后居然夸她是“正經(jīng)人”,可見寶玉標準的與眾不同。在他看來,彩云敢作敢當,不愿意連累無辜之人,這就是“正經(jīng)人”。
在寶玉身上,曹雪芹還強調了一個重要的標準:與生俱來的,天生的,屬于天性的。第五回,寫寶釵來了以后,黛玉心里有些不舒服,“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兄弟皆出一體,并無親疏遠近之別。”第九回又寫寶玉“天生成慣能作小服低,賠身下氣,情性體貼,話語綿纏”。第二十九回又寫“原來那寶玉自幼生成有一種下流癡病,況從幼時和黛玉耳鬢廝磨,心情相對;及如今稍明時事,又看了那些邪書僻傳,凡遠親近友之家所見的那些閨英闈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所以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說出來,故每每或喜或怒,變盡法子暗中試探”。
脂批在第八回(寶釵看通靈寶玉、寶玉識金鎖)說:“一是先天含來之玉,一是后天造就之金?!贝_實,正如寶玉的通靈寶玉是生下來就有的,他的天分與性情也是與生俱來的,不像寶釵,是后天努力修煉、刻意經(jīng)營的結果。
曹雪芹有幾個特別重要的標準。
第一個關鍵詞是:明白人。
從寶玉到寶釵到紫鵑到湘云,口中都說過這個詞。根據(jù)書里的描寫可知,“明白人”的反義詞主要是“糊涂人”“糊涂蟲”,有時是“不會體人情”,有時候是“尷尬人”(“尷尬人難免尷尬事”真是全書最犀利的一個回目),有時是“粗笨可憐的人”。由此可知,“明白人”就是指這個人頭腦清楚,見事公允,通情達理,知好歹,有同理心,甚至是大局觀好,想得開,有遠見。
另一個關鍵詞是:風流。
第一回故事開始于姑蘇,“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黛玉就是蘇州人),僧人就說“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有“一干風流冤家”要投胎入世。道人也明白“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這一回里,又連連說出“風流人物“風流孽鬼”。
第三回,黛玉進賈府,眾人眼中的她,“年紀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風流態(tài)度……”第五回,又說她“風流裊娜”。第二十五回,又寫薛蟠“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第三十七回,詩社寫海棠詩,李紈評論黛玉的詩“風流別致”……這就是所謂“林下風流”。黛玉的判詞中用“詠絮才”來和謝道韞聯(lián)系起來,而謝道韞就是被譽為具“林下之風”的人物,曹雪芹還特地安排黛玉姓林,黛玉是《紅樓夢》中最有自然風流態(tài)度的女子、最具“林下之風”的女子,所以再三寫出黛玉身上的“風流”。
第四十回,說北靜王“才貌雙全,風流瀟灑”。
第四十九回,湘云說:“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是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p>
第七十八回,說寶玉“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油嘴滑舌之人,捕風捉影,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
另外,《紅樓夢》是以“清”“濁”論高下的,所以,對人的評價是分“清”“濁”兩大系的,在“清”系之中的有:水做的女兒 風流 稟性恬淡 神仙一流人品 有宿慧的 意淫 聰明人 聰明靈秀 清明靈秀 溫厚和平 聰明文雅 溫柔安靜 知義多情 極多情的 端雅穩(wěn)重 聰明俊杰 風雅王孫……
在“濁”系之中的有:須眉濁物 粗蠢 粗陋 俗蠢拙物 糊涂人 尷尬人 不省事 世間俗惡 酒色之徒 膏粱輕薄之流 皮膚濫淫之蠢物 圖便宜沒行止的人 浮萍心性 祿蠹 渾人 愛勢貪財 臟老婆子 嫌隙人……
對人物評價又可以分作者對人物的評價(及標準)以及人物對人物的評價。
一、作者對人物的評價及標準:
秦可卿:形容裊娜,性格風流
鳳姐: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 平生爭強斗智
北靜王:形容秀美 情性謙和
寶琴:年輕心熱,本性聰慧,讀書識字
柳湘蓮:素性爽俠 不拘細事
邢岫煙:是個知書達禮的,雖有女兒身分,還不是那種佯羞詐愧一味輕薄造作之輩
劉姥姥:村野人 有些見識 世情上經(jīng)歷過的
邢夫人:稟性愚犟 嗇克異常 兒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
探春:平和恬淡,精細處不讓鳳姐,只不過言語沉靜,性情和順而已
傻丫頭:簡捷爽利 心性愚頑 一無知識
晴雯:使力不使心的 聰敏過人的人
周瑞家的:有些體面 心性乖滑
孫紹祖:生得相貌魁偉,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脂批:“畫出一個俗物來”)
賈雨村: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不但寫他的俗,也是為他后面的陰險毒辣做反差鋪墊的)
夏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內(nèi)秉風雷之性(和上面兩個男性一樣,似褒實貶,寫其俗惡)
……
此外還有一些不單指一人的標準,比如:青年嬌憨女子 千金萬金的小姐 輕薄人
二、人物對人物的評價:
賈母看寶釵:穩(wěn)重和平
賈母看秦鐘:形容標致,舉止溫柔
賈母看鳳姐:嘴乖 鬼靈精兒 太伶俐
賈母看王夫人:可憐見的 不大說話 和木頭似的 在公婆面前不大顯好
秦可卿看鳳姐:脂粉隊里的英雄
秦可卿說賈家:詩書舊族
鳳姐說寶玉:尊貴人 女孩兒一樣的人品
賈璉看香菱:生得好齊整模樣 越發(fā)出挑的標致了
寶釵看小紅:眼空心大 刁鉆古怪
寶釵說王夫人:慈善人
寶釵說金釧兒:糊涂人
寶釵說黛玉和平兒等:明白人
寶釵說薛蟠:無法無天 人所共知
薛蟠認為自己:心直口快
薛蟠認為寶釵:不是多心說歪話的人
邢夫人說鴛鴦:行事做人 溫柔可靠
寫王夫人看寶釵:妥當人
寶釵看探春:是個聰敏人
夢中甄家的人說寶玉:生的倒也還干凈 嘴兒也倒乖覺
薛姨媽看香菱:溫柔安靜
薛姨媽看邢岫煙:端雅穩(wěn)重
薛姨媽看薛蟠:素習舉止浮奢
薛姨媽說過的其他標準:古怪 多心的 舊家子人家的女孩兒 攪家精
寶玉說黛玉:多心 有些小性兒 越發(fā)超逸 最標致美貌的一位小姐
寶玉提到的標準:濁玉 濁世 女兒 清潔人 世間俗惡
寶玉說妙玉:為人孤僻 不合時宜 超然如閑云野鶴 世人意外之人
岫煙說的兩組標準:畸人(畸零之人)——世人(世中擾擾之人) 檻外人——檻內(nèi)人
寶琴看大觀園女子:都不是輕薄脂粉,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
平兒罵賈瑞:沒人倫的混賬東西
鳳姐罵賈環(huán):歪心邪意 狐媚子霸道 不尊重 往下流走 安著壞心
李紈(評詩詞):有身份 風流別致 含蓄渾厚
茗煙說想象中寶玉祭奠的姑娘:人間有—— 天上無雙 極聰明極俊雅的姐姐妹妹
劉姥姥講故事里說的:極標致的一個小姑娘
寶釵看邢岫煙:為人雅重
晴雯說芳官和她的干娘:不省事 太不省事
鳳姐罵賈蓉:天雷劈腦子 五鬼分尸的沒良心的種子
鳳姐罵尤氏:又沒才干 又沒口齒 只會一味瞎小心圖賢良的名兒
司棋說情人:沒情意的
司棋祝鴛鴦:福壽雙全
賴大家的看晴雯:千伶百俐 嘴尖性大 為人卻倒還不忘舊
王夫人看晴雯:狐貍精 有本事的人 有些調歪 不大沉重
寶玉看晴雯:生的比人強些 情性爽利 口角鋒芒些
賈政(看了燈謎)覺得元、迎、探、惜和寶釵:皆非永遠福壽之輩(這是用否定式代替“福薄壽短”這樣直接不吉的字眼。)
惜春自認:清清白白的一個人
尤氏諷刺惜春: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
李嬤嬤罵襲人:忘了本的小娼婦
老婆子們罵晴雯:禍害妖精
王善保家的自己罵自己:老不死的娼婦
興兒看尤二姐:斯文良善人
……
當然,書中人物常有自謙之語。比如——
寶玉自謙:須眉濁物 我們一流俗人 些微有知識的
寶釵自謙:命小福薄
賈母自謙:老廢物
……
全書中也有帶黑色幽默的評價。比如:王夫人突然對晴雯出手時說“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掩詞飾意之人”,分明是心思糊涂,主觀專斷,蠻橫粗陋,草菅了“天真浪漫”的人命,偏偏用這四個字來說王夫人,說明這個名門大小姐出身的、榮國府當家奶奶,就是時時處處這樣自居的,無理可喻,也無人敢于指出她的錯誤,令人哭笑不得。
還比如,寫晴雯的表哥多渾蟲“器量寬宏”,指的是他不在乎妻子到處紅杏出墻,也令人忍俊不禁。
看完前八十回的這些評價和標準,再看后四十回,不但人物氣質荒腔走板,而且動作、語言、衣食都不對了,要么完全走樣,要么丟了元神無了風采。就算有人說這是因為后來情節(jié)、色調變化,那么一個作家內(nèi)在的標準總是不會變的??墒乔∏∵@后四十回的作者,他看世界、品人物的標準,與上述前八十回的曹雪芹的標準明顯不同。
后四十回,出現(xiàn)了很多新的“標準”,比如:年輕的人,性兒急的人,沒趣兒的東西,有心計兒的,妥妥當當?shù)暮⒆?,假惺惺的人,又尖利又柔情的話,心腸兒好的,知禮的,為人怪癖,假惺惺,沒主意戀火坑的人,有些頑頑皮皮的,穩(wěn)重,廉靜寡欲極愛素淡的……讀了直覺笨拙別扭。
除了“明白人”“混賬東西”“沒規(guī)矩”這幾個沿用得基本不差,還有一些是原來出現(xiàn)過的,后四十后將其進行了重新組合,結果變得生硬,或者筆力大失,比如:最清最雅的,伶俐姑娘,輕佻刻薄的人,不是伶牙俐齒的人,柔順的孩子……
諸如此類,罄竹難書。后四十回的用詞,明顯呈現(xiàn)了三大特色:第一,平庸化、陳舊化。第二,不恰當?shù)目谡Z化。第三,文字功底急劇降低。初看就是功力有限,心到筆不到,再看就是才華局促,一個非天才的寫作者在搜腸刮肚、絞盡腦汁、竭力模仿一位頂級的天才作家。
后四十回的人還都性情改變、智商下降,黛玉、寶玉都動不動發(fā)呆,靈性全無。更可怕的是,所有人動不動就臉紅,黛玉是這樣,寶玉也是這樣,賈璉也這樣,香菱也這樣,似乎所有人都變得假道學和心虛起來。黛玉過個生日,無緣無故就“含羞帶笑”“紅著臉微笑”,全無大家小姐的風度,扭捏作態(tài),過生日弄得像舉行婚禮似的。
黛玉竟然會對寶玉說八股文章“內(nèi)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遠的。那時候雖不太懂,也覺得好,不可一概抹倒?!边B寶玉聽了都覺得不甚入耳,奇怪黛玉怎么也這樣勢欲熏心起來了。(八十二回)連寶玉都奇怪的黛玉,是多么奇怪的存在啊。
而寶玉會對薛姨媽這樣評價薛蟠的小伙伴們:“薛大哥相好的都是些正經(jīng)買賣大客人,都是有體面的,那里就鬧出事來。”(八十四回)寶玉居然會說出“正經(jīng)買賣大客人”和“有體面的”這樣的話,墮落到了冷子興之類的水平。
更可怕的是,賈璉居然對王熙鳳說出“大蘿卜還用屎澆”這樣粗俗不堪的俗話(一百零一回)用以表達“早已明白,不必多說”這樣的意思,賈璉這樣讀過書的大家公子,文化水平真的會隨家道衰落至此嗎?況且賈璉又不事稼穡、又不管家族莊子的事務,這樣的話他恐怕聽都沒聽到過,怎么可能隨口說出?賈璉為人雖俗,但還不至于如此粗鄙、惡俗。
從這些變化上看,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是一個人所寫的可能性,近乎零。
第二個證據(jù),植物。有時候很細微的證據(jù)可以說明很重要的問題。植物專家潘富俊提出了自己的證據(jù):《紅樓夢》書中總計寫到237種植物,其中前四十回寫到165種,平均每回11.2種;中間四十回寫到161種,平均每回10.7種;最后四十回則只用到66種,平均每回3.8種。
這樣一比較,便可以發(fā)現(xiàn),后四十回的作者的植物素養(yǎng)明顯不如前八十回,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作者不是同一個人,可以以此作為明證。這個證據(jù),非常間接,但是一劍封喉。
我一向認為現(xiàn)在看到的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所作,但也知道嫌棄和嘲笑后四十回容易,找到證據(jù)難,但當我讀《閬苑仙葩 美玉無瑕——紅樓夢植物圖鑒》(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時,我著實松了一口氣,潘富俊所入手的巧妙角度以及他所統(tǒng)計出來的每一回出現(xiàn)植物的頻率,我認為,可以作為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不是一個人所作的有力證據(jù)了。
受了這個啟發(fā),我看了一下回目,前八十回中,葫蘆僧的“葫蘆”、絳蕓軒的“蕓”、梨香院的“梨”、茜香羅中的“茜”、金蘭契的“蘭”、花解語的“花”這樣“隱性”植物的不算在內(nèi),確鑿地在回目中出現(xiàn)的“顯性”植物:蓮葉、梅花、海棠、菊花、紅梅、杏子、柳葉、茉莉、薔薇、玫瑰、茯苓、芍藥、石榴、桃花、柳絮……至少有二十處。
而后四十回,僅有一處,就是第九十四回的《宴海棠賈母賞花妖 失寶玉通靈知奇禍》中的“海棠”。
平均下來,前八十回,植物每四回就在回目中出現(xiàn)一次,而后四十回,每四十回才出現(xiàn)一次,出現(xiàn)概率是前八十回的十分之一。這應該也是一個補充證據(jù)。
可能有人會說:同一個作者,會不會因為情節(jié)和氣氛的轉折,家族敗落、大觀園花柳凋零、荒涼悲苦,顧不上欣賞奇花異木,所以不再那么頻繁地想起植物了呢?就是說,在寫作過程中,作者是同一個曹雪芹,他有沒有可能寫著寫著,自然而然地越來越少寫到植物呢?
不會。而且如果你和我一樣,體會到植物對于以《紅樓夢》為代表的中國文學-情感-審美-生命譜系的意義,就不會有這個問題。
《紅樓夢》里的植物從來不僅僅是植物。
植物在故事的源頭就占據(jù)重要地位。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神瑛侍者以甘露澆灌一棵絳珠草。絳珠草修成的絳珠仙子為報灌溉之情,陪他下界為人,用一生的眼淚還他。這就是寶玉和黛玉的仙緣、夙緣。黛玉姓林,又自稱草木之人,都是不自知之中的契合。
植物不但是環(huán)境,也是氛圍、情節(jié)的一部分。植物是紅樓中人“家園”的一部分,也是紅樓中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植物們有極大的情感價值和或明或隱的人格寓意,她們甚至是未卜先知的預言家。
第五十一回,寶玉發(fā)現(xiàn)為晴雯請的第一個大夫用的是藥性過于猛烈的虎狼藥,趕緊叫人再去請王太醫(yī)——
一時茗煙果請了王大夫來,診了脈后說的病癥與前相仿。只是方子上果沒有枳實、麻黃等藥,倒有當歸、陳皮、白芍等,藥之分量較先也減了些。寶玉喜道:“這才是女孩兒們的藥,雖然疏散,也不可太過。舊年我病了,卻是傷寒,內(nèi)里飲食停滯,他瞧了,還說我禁不起麻黃、石膏、枳實的狼虎藥。我和你們一比,我就如那野墳圈子里長的幾十年的一棵老楊樹,你們就如秋天蕓兒進我的那才開的白海棠。連我禁不起的藥,你們那里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墳只有楊樹不成?難道就沒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楊樹,那么大笨樹,葉子只一點子。沒一絲風,他也是亂響。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寶玉笑道:“松柏不敢比。連孔夫子都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芍@兩件東西高雅,不怕害躁的才拿他混比呢。”
寶玉對女孩子的珍愛,對圣賢書的熟稔和帶自謙自嘲的自我認知,都是通過植物來表達。麝月顯然對大觀園外的植物也有了解,所以就和寶玉探討起墳地常見的幾種植物。不過麝月的見識到底有限,而且只是貼地而思,沒有趣味。而寶玉所思所慮的植物,就一頭通審美,一頭通圣賢:用新開的白海棠來比喻晴雯等女孩子,既說出了女孩子的嬌弱,也帶著強烈的審美意味,說女孩子像白海棠,意味著柔美,脆弱,潔白,不沾人間煙火,經(jīng)不起一點粗暴對待……說自己是野墳圈子里的大楊樹,而且借麝月之口貶低了楊樹(暗諷寶玉的“無事忙”),但這個自我貶抑的比喻是寶玉面對美好女兒們和面對孔夫子的雙重謙卑,顯得寶玉格外高貴。
可惜寶玉和王太醫(yī)聯(lián)手,對晴雯也終究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后來晴雯終于被羞辱、斥罵后趕出了大觀園,寶玉傷心地說——
“……他自幼上來嬌生慣養(yǎng),何嘗受過一日委屈。連我知道他的性格,還時常沖撞他。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圈里去一般。況又是一身的重病,里頭一肚子的悶氣。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那里還等得幾日?知道還能見一面兩面不能了!”說著,又越發(fā)心酸起來。
襲人笑道:“可是呢,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那百姓點燈’。我們偶然說一句略妨礙些的話,就說不利之談,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該的了?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于這樣起來。”寶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襲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必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span>
襲人聽了,又笑起來,因說道:“我待不說,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怎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出來的。草木怎又關系起人來了?若不婆婆媽媽的,真也成了個呆子了?!睂氂駠@道:“你們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說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事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千百年來,枯而后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是楊太真沈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邊?!保ǖ谄呤呋兀?/span>
用“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來形容美麗、高潔而脆弱的晴雯,用“豬圈”比喻她被送去的地方環(huán)境之污濁和不堪,實在是非常精準、異常準確的理解。寶玉說了這句話,就是晴雯的知音,也不枉晴雯病中為他補孔雀裘了。
這番對話,除了再次用美而雅潔而嬌弱的花卉比喻晴雯,還完整地表達了寶玉的“植物觀”,在寶玉心目中,植物和人一樣,有靈、有情,一定場域之內(nèi)的枯榮,往往是某種征兆—植物不尋常的變化,是有緣故(帶預警)、有靈驗(最終得到事實驗證)的。
怡紅公子寶玉總是對植物有著敏銳的感應、豐富的感情和近乎本能的聯(lián)想:
有一回,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后,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皩氂褚秾⑾聛?,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nèi)。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保ǘ兀?/p>
又一回,寶玉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地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他(黛玉)心里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待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闭f著,只見寶釵約著他們往外頭去。寶玉道:“我就來。”說畢,等他二人去遠了,便把那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二十七回)
還有,寶玉被紫鵑騙說黛玉要回蘇州,急出一場病來,病好了之后,要去看黛玉,路上看見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就想:“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綠葉成蔭子滿枝’了!”仰望著杏子,寶玉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正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寶玉又發(fā)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fā)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了?”(五十八回)
等到寶釵搬出大觀園后,寶玉來到蘅蕪苑,“因看著那院中的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像是改作凄涼了一般,更又添了傷感。”(七十八回)
有這樣“植物觀”的寶玉,怎么會到了后四十回就突然對植物漠然起來了呢?
再看大觀園中最著名的一幕——黛玉葬花,通過纖弱而詩性的美人兒埋葬落花這個“無中生有”卻鄭重以待、牽動內(nèi)心的舉動,寫出對青春、美、人生的濃郁愛戀,寫出生命意識覺醒后的傷痛虛無和凜冽,寫出對清潔、純粹、自由的捍衛(wèi)和追尋,純粹而深刻,悲涼而浪漫,詩意滿溢,充滿生命哲學的光芒,真是絕美。而寶黛相逢在落英繽紛的樹下,既是知音之間的對青春美好的共同見證,也開啟了對生命本質意義的哲學思考。
曹雪芹讓花樹和滿天落花暈染出寶黛戀情最美好的一幕,同時開啟了兩個青春生命共同探索生命價值和人生終極意義的精神之旅。
植物開啟和參與兩位主角對生命意義的思考,植物占據(jù)如此重要性,是其他長篇章回小說都不曾有過的。
同樣寫人與植物的關系,書中還有很多著名的情節(jié):感情烈度相仿但生命覺知程度遠遠不如黛玉、寶玉的,有齡官畫薔——
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lián)竿?,一面悄悄的流淚。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中略)
再留神細看,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癡看。只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shù)一數(shù),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guī)矩寫了,猜是個什么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么?!币幻嫦?,一面又看,只見那女孩子還在那里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jīng)畫了有幾千個“薔”。
齡官是賈府買進來唱戲的姑娘,她深情而無望地愛上了公子賈薔,因為心里有戀情,她對寶玉非常冷淡,近乎厭棄,給寶玉上了一課:沒有人能得到全天下的愛,感情是各有歸屬的。這樣的姑娘,寶玉看見她的時候,滿架薔薇就是這位纖秀美人兒的背景。植物與人的關系,真是水乳交融,片刻不離。
不具備什么感情烈度,但同樣優(yōu)美而別致的,還有湘云眠芍。第六十二回,湘云喝醉了,席間不見了蹤影。后來小丫頭來報告,發(fā)現(xiàn)了湘云,眾人笑著過去看——
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凳子上,業(yè)經(jīng)香夢沉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鬧嚷嚷的圍著他,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挽扶。湘云口內(nèi)猶作睡語說酒令,唧唧嘟嘟說:
泉香而酒冽,玉盞盛來琥珀光,直飲到梅梢月上,醉扶歸,卻為宜會親友。
湘云的嬌憨、天真和多才,在芍藥花的花光、香氣之中暈染開來。湘云是有名士風度的姑娘,率性灑脫如男兒,這幅畫面只能屬于她。
黛玉的《葬花詞》是因桃李花而起,大觀園中幾次大規(guī)模寫詩,也和植物有關系:海棠社,菊花詩,紅梅詩,桃花社、柳絮詞……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是神瑛侍者和石頭人間體驗的巔峰,也是大觀園美好生活的頂峰,這一回的所有細節(jié)都值得格外注意。
首先注意一下寶玉的鮮花枕頭——“寶玉只穿著大紅棉紗小襖子,下面綠綾彈墨袷褲,散著褲腳,倚著一個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和芳官兩個先劃拳?!?/p>
然后他們行酒令,寶玉又提議玩“占花名”。這個游戲需要人多才有趣,所以丫鬟們?nèi)ダ藢氣O、黛玉、探春、李紈來。于是,一款款鮮花出現(xiàn)在深夜的室內(nèi),出現(xiàn)在所有人的想象中:寶釵是牡丹,探春是杏花,李紈是梅花,湘云是海棠,麝月是荼蘼,香菱是并蒂花,黛玉是芙蓉花,襲人是桃花……寶玉的壽宴籠罩在一片花香花氣之中。
這一回植物之美還有余波:平兒還席,說紅香圃太熱,在榆蔭堂擺宴席,但這是芍藥盛開的季節(jié),曹雪芹不會冷落了芍藥花,于是,平兒采了一枝芍藥,二十幾個人傳花為令,熱鬧了一回。
整部《紅樓夢》,簡直是一封長長的寫給花草的情書。植物在《紅樓夢》中的重要性,是不容輕忽也無法忽視的。
對相同的植物,都會在她們身上隨時隨地讀出不同的感情色彩的曹雪芹,到了后四十回,正應該用植物的枯榮寄托興衰與心情、用植物的衰茂摹寫滄桑巨變,偏偏他突然就放棄一項駕輕就熟的絕活兒,這對于一個成熟的作家用盡心血的作品,完全不可理解。所以,后四十回,不但主要人物的智商、情商急劇下滑,性格脈絡呆若提線木偶,言談舉止荒腔走板,審美趣味也大幅下降,日常細節(jié)失去了汁液變得干癟……連前八十回長滿所有縫隙的迷人植物也成了可有可無、面目可疑的點綴,不,這樣說都是客氣的,后四十回的作者幾乎把植物給忘了,這和前八十回是同一個人寫的,怎么可能?
想起我自己親歷的一個笑話。有一年,我獲了一個文學獎,不巧生病了,所以就沒能去領獎。頒獎典禮上,主辦方請了一位年輕女士代我上臺領獎,有位作家朋友聽見有人在臺下議論:“這是潘向黎嗎?怎么看著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這位朋友聽了心里大樂:可不就是換了一個人?
為什么看著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因為本來就是兩個人。
【潘向黎,文學博士,上海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專業(yè)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穿心蓮》、小說集《白水青菜》《上海愛情浮世繪》等、專題隨筆集《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等,共三十余種。獲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朱自清散文獎、文學報·新批評優(yōu)秀評論獎、中國報人散文獎、花地文學榜散文金獎、人民文學獎、鐘山文學獎、十月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百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川觀文學獎小說獎等?!?/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