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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學(xué)》2024年第9期 | 王棵:月亮島上(長篇小說 節(jié)選)
來源:《四川文學(xué)》2024年第9期 | 王棵  2024年10月22日09:03

月亮島是個“胖月亮”,胖瘦程度相當于滿月前后的月相。

我們的家,在“月缺”正對著的江北岸。

不過,從今天起,在我父親的主張下,我們的家將搬到月亮島上來。

許多人都在勸說或嘲笑我父親。他們說,至少最近這六七年來,有不下十伙人想去月亮島上圍墾造田、建屋定居,最終無一例外落荒而逃。成功就像長在天堂里的玫瑰花,夢里眨眨眼就摘取,醒來會深刻地發(fā)覺自己與花之間還隔著一片浩瀚的荊棘樹海。是的,人們堅定地認為,我父親的雄心,終將被種種困難打敗。之后,他會和他的前輩們一樣,心灰意冷地回到那個名叫姜家圩的小村莊。

我父親對這些話嗤之以鼻,他是個極有主見的人。別人無法在月亮島定居他就一定也不能?凡事總有個例外不是嗎?也許這個例外就是他。果真如此,他便是月亮島的元老。

成為月亮島的元老,是他值得為之一搏的事,理由是:夜以繼日從上游沖下來的泥沙,在月亮島邊沉積,正使它不斷變大;它現(xiàn)在雖小,無足輕重,幾十上百年后,必將成長為一方重土,變得炙手可熱。

父親穿著一件綴滿補丁的黑色馬褂,褲腿挽到大腿上,上午十點來鐘的這一刻,他叉著筋肉分明的雙腿,腳掌略呈弓形,腳趾下?lián)福钭约悍€(wěn)健地立于船頭踏板上。

船上坐著我、我母親、我妹妹朝蘭。

父親時而用竹篙,時而用木槳,將船駕得飛快。

輕裹薄霧的江面上,一個寧靜的江中綠洲裊裊向著我們漂移而來。

小船筆直地沖進了“月缺”東端的一個凹陷里,這形似耳郭的凹陷,可以被視為一個微型港灣——我們靠“港”了。

父親用竹篙點住船頭前方的淺灘,小腿肌肉猛地收縮,騰身而起。他精瘦、靈活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線,五個腳趾先落地,輕盈地站到了岸灘上。

這一片岸灘,一點濕軟的爛泥都沒有,只有板結(jié)的黃泥,父親的腳掌踩上去,幾乎沒有留下腳印。

父親把竹篙墊到船頭底部,另一只手鉗住船棱,被陽光曬得油亮的肩胛肌和臂肌一起發(fā)力,向上拉船。不是每戶農(nóng)家都能擁有像樣的木船,我家的船,更準確地說是舢板。父親沒拉幾下,船頭便已擱淺在岸灘之上。

他推搡了兩下船頭,確信船底和岸灘已穩(wěn)固結(jié)合,這才松開船頭,對陸續(xù)下船的母親、朝蘭,還有著迷地看著他一系列動作的我,打了個響指,高聲說:“搬東西!”

他打的響指特別響,令我羨慕。我常偷偷學(xué)他打響指,但每次手指頭都變成了啞巴。

三個船艙里都裝滿了東西,父親和母親輕拿輕放地一樣樣將它們搬上岸灘。

它們是——幾樣炊具:一口中型鐵鍋、幾個缺邊或補過的碗、幾雙木筷子、一把舊得發(fā)黑的炒菜用的鐵鏟;幾樣農(nóng)具:一把釘耙、一把鋤頭、一把翻耙、一把鐮刀、一大一小兩把鐵鍬、兩把刀面形狀不同的鏟刀;幾樣家什:一只四個底角都用新的篾片補過的籃子、一只淘米用的圓底篾簍、一新一舊兩把蒲扇、一個里面裝有不同蔬菜種子的陶瓷小罐子、一盞煤油燈;一些糧食和小型雜物:幾個紅薯、一小兜大米、一小兜玉米糝、不小一兜鹽巴、一大兜麥糝、幾盒火柴。

搬到岸灘的東西,都會被母親順手歸置得整整齊齊。母親做事仔細、耐心,講究精度,但節(jié)奏偏慢。而父親雖手腳麻利,性子卻急,干活也粗放。他們兩人,如同一根扁擔(dān)的兩頭,相距遙遙,卻平衡著整個世界。

最后,還剩一只簡易火灶在船上。

“這個沉,我來搬。”仿佛生怕母親要搬,父親提醒母親。

姜家圩的人稱這種火灶為鍋箱。它由黃泥燒制而成,下面留出進柴、出灰的方形小柴門,上面是放置鐵鍋的灶口。往常,父親和母親劃船出去捕魚,時間若超過一天,就攜它上船。如今我們搬遷至島上,灶臺一時來不及砌,就帶上它,用作島上新家的灶臺。

這鍋箱超過了二十斤,父親抱起它又放到岸灘上,卻全程面不改色。在姜家圩,男人中,若論力氣,誰也比不了他。

等船艙里的東西全都卸到岸灘上,父親來到船尾,猛地將船往江面方向一拽,船便噌地向江中飛去。船尾飛過身旁時,父親兩手撐住踏板,躍身上船。船速還沒來得及變慢,他已握牢了竹篙。他甩開膀子,迅猛地將竹篙插向江底。船如一只水中猛獸,向著江北猛撲過去。

父親這是要回姜家圩,再搬些家什過來——我家很窮,家當少,但再少,小船也無法一次性裝完所有家當。更何況,剛才那趟行程,還多了我、母親、朝蘭三個人在船上。

“你們先回去。”幾十米的遠處,父親回望岸灘上的我們,響亮地吩咐。

回去?瞧他的口氣,仿佛我們已經(jīng)在月亮島安了家、落了戶。

現(xiàn)在我們開始把岸灘上的家什往島上運。

母親的“三寸金蓮”支在岸灘上,屈了雙腿,蹲下來抱鍋箱。抱到懷里,她感到吃力,速速放下。她身體不好,在姜家圩,女人中,數(shù)她力氣小。

她放棄了先把鍋箱搬走的打算,任它留在岸灘上。

想了想,她又把碗、筷子、鏟刀、紅薯、罐子、煤油燈、火柴盒,還有炒菜用的鐵鏟、鹽巴袋子,諸如此類的小東西,盡可能多地往鐵鍋內(nèi)收納。接著,她抱起里面堆成一座小山似的鐵鍋,往島上走去。平時,她雖是小腳,步子卻不細碎,但今天她腳步零亂。這口裝滿物什的鐵鍋讓她感到吃力。

我兩手空空,跟在氣喘吁吁的母親身后,仿佛一只游手好閑的鴨子。

朝蘭挽起那只簍子,三步并作兩步,賣力地跟在我后面。她的個子只到母親胯骨,為了避免簍子觸碰到地面,她歪斜著身子走路,看著十分滑稽。

我回頭看著她,撲哧笑了。

母親停下來,不滿地回望我?!澳氵€笑得出來?朝蘭幾歲?盤江,你幾歲呀?”

她的意思是:我十一歲了,而朝蘭只有七歲,朝蘭卻比我懂事,我好意思嗎?

我忙跑到岸灘,提起那只籃子,又跑回母親身后?!皨屇憧矗业幕@子比朝蘭的簍子大。”

母親嗤之以鼻:“只知道拿最輕的東西,滑頭!”

我手中的籃子雖比朝蘭提的那只簍子大,但輕多了——制作這籃子的篾片,是薄薄的竹子皮,而那只簍子卻是用實心的竹芯做的。

“‘滑頭’是什么意思?”小朝蘭對不是常用語的“滑頭”感到生疏。

“問你哥,他曉得?!蹦赣H快步往前走去。

我知道“滑頭”不是好說法,但今天從母親嘴里冒出來,卻不見得是壞說法。道理很簡單:哪個母親會把自家孩子往壞里說?

“‘滑頭’就是聰明的意思?!蔽一仡^對身后的朝蘭說。我確信,我在母親心中是個聰明的孩子,剛才她只是批評我把聰明用錯了地方而已。

“那我也要做‘滑頭’。”朝蘭說。她穿著男童衣服,頭發(fā)被剪得很短,不留神看,她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男孩。

母親頭也不回地說:“家里有一個小‘滑頭’就叫我頭疼了,不需要兩個?!?/p>

穿過一片蘆葦蕩、驚飛數(shù)群水鳥,我們來到了“月亮”的腹心地帶。

艷陽天里,站在江北岸最高的樹上,往這兒眺望,能約略看出“月亮”的形狀。今天我第一次真正置身其間,觀感卻大為不同。

眼下,它更像一塊千瘡百孔的皺抹布。

這“皺抹布”的“孔”,是由大大小小的水洼、水坑組成的,其中有個別水坑,已經(jīng)不僅僅是水坑了,它讓我想到了村中擁有百畝良田的富戶姜梓仙家的魚塘。這“皺抹布”作為“布”的部分,區(qū)分為兩種:平整或略平整的沙地、隆起在沙地間的高地、坎子或堤壩。那些坎子、堤壩,不全因江潮自然形成,有一些,是過去的拓荒者——那些最終失敗而去的拓荒者——親手打造的。

這“皺抹布”還鑲了“配飾”:零星點綴其間的、年齡不大的樹,孑然獨立的蘆葦,不同種類的綠色植物,以及幾個蘆葦搭建的棚子。

其他棚子,都已破敗得不成樣子,一看就是被廢棄的。只有一個棚子,簇新、完整,擁有一副好皮囊。

看著眼前的新棚子,我意識到,父親所說的“回去”不無道理——這個他幾天前過來事先搭建的棚子,不就是我們的家嗎?

母親在棚子前放下鐵鍋,回身去取岸灘上別的物件。朝蘭也跟著去了。我不想和她們一起去,便由著自己在棚子前站著。

雖是上午,盛夏的陽光卻曬得我的臉火燒火燎地疼。我將陽光甩到身后,鉆進了棚子。

棚子里一半的地面被一張涼席占據(jù),涼席下面,墊著厚厚的幾層茅草。

我拍掉腳上的泥沙,仰面在涼席上躺下。

地鋪涼涼的,不軟不硬,躺上去渾身傳過一股電流般的快感。

我享受地閉上眼睛。外面的聲音變得清晰了。江風(fēng)從蘆葦制作的“墻”縫里輕柔地吹進來,發(fā)出嗦嗦的響聲。在江風(fēng)與“墻”的和鳴中,濤聲時斷時續(xù)地涌現(xiàn)。

我驀地睜開眼,坐了起來,看向棚子的門外。

島的外沿充斥著蘆葦蕩——這不足一平方公里的小島,蘆葦蕩占了一半面積。現(xiàn)在,我眼前那片蘆葦蕩里的蘆葦搖曳生姿,如仙女的拂塵,撩撥著我視野最前方的江面。越過江面,隱約可以看到對岸,那是江南的地界。

我知道了,這棚子的門,是背向姜家圩開的。

必須背對姜家圩,以表達在此扎根的決心,這就是我父親的倔強。

我身下墊著的茅草里,傳來了一陣細小的聲音。

我正狐疑著,一條尺把長的小青蛇,猛地從涼席里迸射出來。它停下來,仰起脖子,瞪著雙眼,扭頭看了我片刻,又飛快地鉆出蘆葦捆制而成的棚“墻”。

我嚇得渾身一緊。

外面,遠去的蛇如同刮蹭大地的旋風(fēng),而驚慌如同一個久久無法合攏的漩渦,在我心里橫亙。

母親終究還是艱難地抱回了鍋箱。

再重,也是不能等父親回來抱它的。父親最早中午才能從姜家圩回來,而眼下快漲潮了,到時鍋箱會淹到水里去。再說了,她是要用鍋箱做飯的,這樣,父親一回來,就有中飯吃。

做飯的柴火是現(xiàn)撿的。

這小島,常被當作漁家的驛站,偶爾,漁家會在此生火、做飯,用不完的柴禾,就留下來。此外,那些廢舊棚子,也可以拆了當柴禾。要撿夠一頓飯的柴禾,并不難。

炊煙從鍋箱門口跑出來,升不到一米高,就會被江風(fēng)吹散,變得無跡可循。這本是無風(fēng)天氣,但在島上無風(fēng)天也有風(fēng)。這風(fēng),與陸地上的風(fēng)不盡相同:陸地上的風(fēng),往往從一個方向來;島上的風(fēng),時而從這個方向來,時而又從那個方向來。母親做這一頓飯頗為不易,火熄了好幾次。

終于將鍋里的飯煮熟,她已成了淚人。

這淚,一半是煙熏出來的,另一半則是來自內(nèi)心的酸楚。很小時我就發(fā)覺,母親心里有萬般愁苦。姜家圩鄰村有一個郎中,曾給母親診斷,說她有氣郁癥。

“我們真的把家搬過來了嗎?”我問母親。

我腦中浮現(xiàn)著那條小青蛇。夜里,我們在棚子里睡著的時候,它會跑回來嗎?別的蛇,也會來嗎?這小島的邊上,到處都是蘆葦蕩,蛇應(yīng)該比姜家圩多。姜家圩的田地上、河畔草叢里,蛇已經(jīng)夠多了。

母親低著頭,臉色哀郁,默不作聲。

看她這副樣子,我心里更惶惶了。

到底,母親還是嘆了口氣,開了腔:“每次交租子給姜梓仙,他都要找碴多收。我家年年租他家的地,到頭來,哪一年不是一半收成交給他家?這老家伙還喜歡亂嚼舌根,不曉得實情的人,經(jīng)他那么一說,還以為我們一家人受了他的恩,卻還不念他的好。”

“姜梓仙是個壞財主?!蔽液藓薜卣f。

母親又說道,“可是呢,姜家圩只有姜梓仙一家地多、地塊大,他家的地,無論種、收,都好擺弄。另有兩家拿出來租的一點點地,很多是河沿邊的斜地、大田旁邊的邊角地,那些地,收成差,可他們想收的租子,也并沒有少多少。不想租姜梓仙家的地,還想租好地,只好去外村了。外村的地呢,遠哇,去一趟田里,再回來,就是半天工夫,不方便的呀……”

我和朝蘭挨母親近一點,希望她心情好一點。

母親嘆了口氣,又說,“光是姜梓仙,倒還能忍。他姜梓仙不是才這樣,我家也不是才租他家的地,年年租,租了多少年了,都忍過來了。鬼子來了,除了要忍姜梓仙,還要忍鬼子。你爺啊——”

在我們這個地方,對于父親的叫法有好幾種,最常見的是叫“爺”。

母親說:“他早就想來島上開荒,只是始終拿不下主意,心里這把火,就先摁住。鬼子來了,火再也摁不住了,就燒起來了?!?/p>

母親忽地抬了眼,向江面望去。我注視著她的眼。那里面閃出了淚光。陽光中,她的淚是微金色的,如同一叢剛被淋上水的火。

母親說的鬼子,是日本侵略軍。

今年農(nóng)歷二月十六,鬼子打到我們這地方來,此后,人們再也無法安生:鬼子動不動就到村里來,挨家挨戶搜查他們想找的人;他們還搶雞、搶鴨、搶羊;看誰家不順眼,他們就點一把火,把房子燒掉;離姜家圩不遠一個村子里,就有好幾戶人家的茅草房被燒掉了;要是哪個人與他們照面,讓他們起了某種疑心,或者只是惹他們生了氣,馬上會被抓走,甚至當場殺掉。

三天前,鬼子派偽政府的人來姜家圩,逼著各家把長得高一點的莊稼比如還結(jié)著半熟玉米的玉米稈都割掉,說這樣游擊隊的人沒法往里躲。

莊稼割掉了,沒了收成,拿什么交租?拿什么填飽肚子?

鬼子太壞了,一個鬼子的壞,抵十個姜梓仙的壞。相比鬼子,姜梓仙只能算小奸小滑,都不能算壞了。

但我知道,母親雖那樣說,心里面,是不情愿搬來島上的。姜梓仙和鬼子都不是我們必須把家搬到島上的理由,如果是,多少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家,不都要搬到島上來了?可別人家并沒有來啊。

說到底,是父親不凡的心性讓這件事變得必須。在母親心里,這種必須,是沒有的,她跟姜家圩及周邊村的窮人一樣,覺得開荒太過艱難,還不如租地種。她只是最終理解了父親的決意,隨了他而已。

父親和船在江面上出現(xiàn)時,母親正拿著鏟刀,向棚子的西北邊走去。

這島上鳥極多,大的、小的、長腳的、短腳的、短嘴的、灰色的、彩色的,朝蘭上島不一會兒,就找到了她的娛樂之道:追鳥、嚇鳥、抓鳥、逗鳥。剛才,她跑來跑去,在母親這會兒去往的方向上,發(fā)現(xiàn)了一大片席地而生的馬蘭頭。

母親眼下正是去那兒割馬蘭頭。

飯是煮在鍋里了,菜卻還沒有。這馬蘭頭是天賜佳肴——將它剁碎,把苦汁擠掉些許,再用鹽巴鹵一下,便是道不錯的菜。

窮人家,未必每頓飯都有菜,但今天算是我家的喬遷之日,不是一般日子,有一道菜配飯,就多了體面。

母親凡事都追求體面。年幼時,她家開米房,不愁吃穿,誰知家道中落,嫁到很窮的人家,只好對生活降低要求,不過,她內(nèi)心里的不將就,一直都在。

朝蘭這次沒去當母親的跟班。相較于跟著母親干活,她更想迎接父親。

父親是頂頂疼愛她的,她很清楚這點。

她一邊嚇唬著所經(jīng)之處的水鳥,一邊奔向先前船??康摹案劭凇?。

我從棚子里跑出來,跟上朝蘭,并超越了她。

我們站在岸灘上,大聲喊著父親,莫名地開心。

“爺……”

江面像一大匹抖動的杏仁色絨布,平臥在我們前方。船真小啊,船上的父親更小。父親和船如同一只不受這匹“布”待見的螞蟻,艱難地粘連在“布”上。我想起來時坐在船上,因目力所及之處無處不在的浪濤內(nèi)心生出的無限恐懼,擔(dān)心起父親來。

“爺……”再喊他時,我的聲音顫顫的。

我離開岸灘,向水里面多走一點。

朝蘭也跟著走過來。

一陣江波向我們涌來,原本水只是在我和朝蘭的腳面上摩挲,這一來,我們的下身都被打濕。朝蘭不以為意,大聲笑。作為生在江河邊的男孩,我早已學(xué)會游泳,朝蘭卻全然不識水性。在姜家圩,父母常叮嚀我,他們不在家時,我務(wù)必看好朝蘭,絕不能讓她下河。我一把抓住朝蘭的胳膊,將她拽回到岸灘上。

等我站在岸灘回過頭,發(fā)現(xiàn)江面上只剩下了船。

原本坐在船艙里奮力劃槳的父親,不見了。

“爺呢?”朝蘭也發(fā)覺了船上的異常,哭了,“爺不見了……”

她才哭了一聲,我便發(fā)現(xiàn)了父親。船尾下方的水里,他的身影,若隱若現(xiàn)。

他就一直待在船尾下的水里,直到將船推到島岸邊。這個過程并不容易,他既要充當船槳把控行船方向,又要拼命游動,以便對船形成推進力量。好在,他終于把船推過來了。

“今天不想再跑了,就只跑這一趟。多裝了點東西,船行到中間,才知道裝多了。怕船翻,我就下去了?!卑雮€鐘頭后,父親坐在棚子前,狼吞虎咽地吃著紅薯飯和馬蘭頭,為他先前的古怪行為作解釋。

父親評價起馬蘭頭來:“這馬蘭頭,肉頭厚得很,好吃吶?!?/p>

母親說:“可不是嘛?這島上的地,全是沙土,肥得很。什么東西從這地里長出來,都長得好。”

“就是啊,這島上的地,肥啊?!备赣H說,“老輩的人講過一個事。有人來島上,走的時候把扁擔(dān)忘在這兒了,過些時日再回來,扁擔(dān)長成了樹。”

“‘扁擔(dān)樹’在哪兒呢?真要有這事,這樹已經(jīng)長得老高、老粗了吧?可你看,這島上的樹,都小小的、矮矮的?!蹦赣H往父親頭頂?shù)姆较虮犬嬃艘幌?,“比你高的樹,都沒有?!彼戳搜鄹赣H,撇了撇嘴,“你呀,瞎編。”

“瞎編?不見得?!备赣H溫言道,“扁擔(dān)變成樹,跟樹一年年長大,兩回事嘛。不要說臺風(fēng),大一點的風(fēng),就可以把樹刮斷。要知道,我們這地方,每年都來臺風(fēng)的?!?/p>

“臺風(fēng)刮斷了樹,根還在啊。根在,就能長出新樹?!蹦赣H輕聲說,“我已經(jīng)看過一圈了,島上這些小樹,沒有一棵是從老樹根上長出來的,都是自己長出來的新樹?!?/p>

“樹是怎么自己長了來的呢?”父親說,“它是神仙?憑空從地里長出來?”

“種子啊,”母親說,“桑果掉到土里,不就長出桑樹了?槐樹果子掉到土里,不就長出槐樹了?”

島上那些小樹,主要是桑樹和槐樹。

“桑果是從哪兒來的呢?槐樹果是從哪兒來的呢?”父親問。

“肯定是有人專門帶上來的啊。”母親說,“還真以為天上能掉東西?天上能不掉災(zāi)禍就不錯了。”

父親一邊的嘴角往上,似笑非笑:“跟你說笑呢,看你,就喜歡拌嘴?!彼K究還是把另一邊的嘴角也提了上來,痛快地笑出了聲。

“就知道跟我說笑。”母親嗔了句,黯然道,“拖家?guī)Э诘綅u上,能不能住下去,還是個問題呢。那么懂說笑,怎么不去唱戲?唱戲輕松,比種地來錢,你快去,讓我們跟著你過幾天有錢人的日子。”

“我唱戲,你肯定跟著我去呀?!备赣H說,“戲班子要到處跑,這么一來,你就要跟著我到處流浪了?!?/p>

“可不是嘛?”母親說,“姜家圩容不了你,讓我?guī)еP江、朝蘭跟著你出來流浪?!?/p>

我的腦袋一會兒歪向父親,一會兒歪向母親。他們兩個人似喜似嗔地拌嘴,是頂好看的。姜家圩的人都說,我父母的感情好,這是頂讓我開心、驕傲的一件事。并不是誰家的父母感情都好呀。愿他們兩個永遠這樣拌嘴,天天拌嘴,不,姜家圩的人說,這明著看是拌嘴,實則是打情罵俏。

我們的搬遷被母親不小心說成流浪,父親就不想說下去了。他正了正神色,站起來,說:“哪里割的馬蘭頭?帶我去看看。”

母親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不妥當?shù)脑?,臉上有了歉疚的神色,低低地?yīng)了一聲“哎”,三步并作兩步,邁動小腳,往西邊走去。父親跟上母親。我和妹妹跟上父親。

馬蘭頭還剩了一小半沒割,被割掉馬蘭頭的裸土、未被割的馬蘭頭,二者之間,界限分明,母親的手工,真是精巧。父親蹲下身來,用手指捅了捅裸土,又把指頭伸到鼻尖前,嗅了嗅。

“爺,什么味道?”朝蘭問。

父親說:“發(fā)財?shù)奈兜?。朝蘭、盤江,要發(fā)財了?!?/p>

朝蘭咯咯笑:“發(fā)財啦?我也要發(fā)財?!?/p>

父親說:“朝蘭,我們家發(fā)財,就都發(fā)財了啊,包括你?!?/p>

朝蘭說:“我要發(fā)財啦?開心??!”

母親說:“朝蘭,別聽你爺瞎講。發(fā)什么財?能活下來就不錯?!?/p>

“活下來,不要太容易?!备赣H大手一揮,仿佛這么一下子,這片島全在他掌握之中了,“這幾天,把高一點的地挑出來,打整一下,能打整出五畝田地來?!?/p>

五畝?從前,我們一家人租用姜梓仙家的田地,最多只租三畝,詭計多端的姜梓仙,令這些田地上的收成的六成變成租子,從今往后,五畝田地,收多收少,全是我們自己的。在這島上居住,操弄漁事,是更加方便了。接下來,我們一家人,在島上半耕半漁,哎呀,這是多有奔頭的日子啊。

父親說干就馬上去干。當日下午,他便領(lǐng)著母親在島上開疆拓土。

半個鐘頭的工夫,父親就在島上論定了八塊高地,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們將對它們逐一打整——坑坑洼洼的地方填一填、冒尖的地方平一平,使之成為標準的農(nóng)田。父親用腳步丈量了好幾次,再次確定,八塊高地加起來,絕對有五畝。

父親有太多過人的本事,比方他憑感覺就知道一個東西的大小和重量,準得不得了。每到豐收之際,他總和朝蘭玩一個游戲:朝蘭往袋子里裝一些糧食,讓父親猜多重,父親拿起來掂一掂,然后說出重量,母親拿秤一稱,誤差不會超過一兩??傊?,在我和朝蘭眼里,父親是世上最有本事的男人。

整個下午,我和朝蘭跟著父親、母親,將父親劃定的這八塊地逐一稍作清理。

我們輕易就收獲了十幾個土豆。這些土豆的存在,是以前這里曾有拓荒者居住的證明。這肥沃的沙地里,任何一個、小半個被遺落下來的土豆,都能長成一大串土豆。這十幾個土豆,是我們從幾十顆散落在島上的土豆藤下面扒到的,當然,這些土豆藤下面,絕大多數(shù)的土豆還很小,我們只挑了最大個頭的,扒了出來。

除了土豆,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紅薯。不過,這時節(jié),紅薯藤才長出來沒多長,下面的紅薯,才剛孕育,我們就一棵沒動它們。

在小島的東南側(cè),有一塊很平整的沙地,中間長著一棵藤長、葉闊的南瓜,一個比我腦袋還大的果實結(jié)在藤的根部,果實已微露金黃色,眼見得要成熟了,父親和母親猶豫再三,沒把果實摘下。這塊地,前方就是岸灘、無蘆葦蕩遮擋,從早到晚都可以被太陽曬到,絕對是八塊地中的“花魁”,父親和母親遂對它寄予最大厚望。

其他七塊地,上面還零星長著蘆葦,暫時不如這塊地優(yōu)質(zhì)。是的,蘆葦根系發(fā)達,只要有它們存在的地方,就不易改造成良田,所以,接下來翻整這七塊地,首當其沖是要將散落其間的蘆葦鏟掉,且耐心、仔細地翻查出蘆根,小拇指長的蘆根都得揀掉,否則后患無窮。

退潮時分,母親把下午收獲的土豆全都煮進鍋里。

父親找了一個地方,挖茅房去了。人有三急,住在這兒,沒有茅房是不行的。茅房也簡單,挖個坑,上面再搭個能藏一個人身子的小蘆葦棚就是。

土豆煮好,他挖完茅房回來了。我們便在一聲低過一聲的潮汐聲中吃晚飯。土豆綿密、細軟,帶點甜味,口感不是一般的好。我使勁回憶,想不到曾經(jīng)哪天有今晚吃得這般飽。

母親說她今天胃口很不好,吃不下東西。也不知她說的是真的,還是她想讓我和朝蘭多吃一點,反正呢,她把她那份土豆勻出多半給了我和朝蘭。

我和朝蘭肚子都吃得鼓鼓的。晚霞把江面抹得一道紅一道白,我倆坐在棚子前嚷嚷著,比誰的肚子更鼓。

我雖瘦,但朝蘭比我矮小,自然她的肚子看起來要更鼓一些。

我不甘落敗,故意深吸氣,將氣用力往下壓,直到它令我的腹部鼓到比先前大一倍。朝蘭驚得說不出話,不知道我是怎么做到的。

我哈哈大笑,泄了氣,腹部恢復(fù)原樣。朝蘭明白了,氣呼呼地不想跟我說話。

她不跟我說話,我倒想跟她說話了,不停地逗她玩,很快她被我逗得咯咯笑。

我們兄妹倆滿島跑起來,你攆我,我攆你。整個島都成了我們的天下,我們想怎么跑就怎么跑,這種感覺好極了,我和朝蘭跑得不知道累。

我忘掉了那條蛇,并為自己曾經(jīng)擔(dān)心夜晚蛇會鉆進棚子感到可笑。

江面上的晚霞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墨汁般淡黑或濃黑的云,它們與背后清虛的灰色天空融合,最終,由看不清邊際的黑暗籠罩了一切,江面和天空全都融進這黑暗里,無法區(qū)分,也無法相互擺脫了。

失去了能見度,視覺受限,聽覺倒變得靈敏,我聽到了許多白天不曾注意到的細小聲音:江水流動的聲音、鳥在蘆葦葉上啄食飛蟲的聲音、風(fēng)在蘆葦“墻”里來回穿越的聲音、魚跳出江面又墜落的聲音……這些聲音,陌生又奇特,令我心中激情四溢。

我在欣喜中打起了瞌睡。朝蘭被我傳染,也打起瞌睡來。

“進屋睡吧?!蹦赣H對我和朝蘭說。

睡到半夜,我醒了過來。

從東南方向刮來的風(fēng),吞噬了我睡前聽到過的那些細小聲音,組成棚子的每一小捆蘆葦都發(fā)出了細碎的聲音,它們中有些還帶著葉子,風(fēng)使勁攪動、拉扯著這些干葉子,令它們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像是有許多人在風(fēng)中踉踉蹌蹌地寬衣而行。遠近都有蛐蛐在叫,細聲細氣,聽著詭異無比。不知哪一片蘆葦蕩里,傳出青蛙的叫聲。不是正常的叫聲,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我想到了姜家圩河里的青蛙們,夜晚,埋伏在水草里的水蛇,會突襲青蛙,將其一口吞下。青蛙被蛇吞進口中,還沒滑入腹內(nèi),會發(fā)出這樣聲音。

我心慌起來,想起了白天的小青蛇,不敢再睡。

父親愛打呼嚕,今天白日里干活太累,令他今夜的呼嚕聲比平日里大,這呼嚕聲在東南風(fēng)吹奏出來的各種聲響里起起落落,讓我忍不住猜想父親是不是醒著,他要用這聲音與外面的聲響對抗,那當然是我的臆想,父親睡得可沉了。母親摟著朝蘭,貼著棚子的里側(cè)睡,我聽不到她們兩個一丁點兒聲音。從來母親睡覺都是特別輕的,小朝蘭更是如此。

我告誡自己忘掉小青蛇,果真忘掉它了,心里面的緊張旋即消失了。

我悄沒聲兒地坐起來,再悄沒聲兒地跨過最外側(cè)父親的身體,鉆出了蚊帳,又出棚子的門。我的眼前猛地閃過一道白光,緊接著我心臟劇烈地跳動著,站在棚子外面一動都不敢動了。

我是被外面的光景嚇到了。這種驚嚇,比白天小青蛇帶給我的那次驚嚇嚴重許多。我感覺,我的魂被嚇掉了。

這個有著五六級陣風(fēng)、幾乎不見星星的夜晚,江面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撕裂了,撕得一條一條、一塊一塊的,分身之后的江面卻又變得輕盈,在半空中飄來拂去。我從未在夜晚見過如此怪誕的情景,又無心理準備,自然是被嚇成了這般模樣。我驚恐地站在原地,忘了躲進棚子里去。我想起了人們常說的水鬼。大人們總不喜歡孩子們下水玩耍,每當孩子們想下水,他們會說,河里有水鬼。在他們的恐嚇聲中,我不得不相信,每一條河里,都住著一個水鬼。那么這寬闊的大江里,得有多少個水鬼?那些飄浮在我前方的怪影子,就是江鬼嗎?此刻我前面有多少江鬼?

我心里生出更深的恐懼,立足難穩(wěn),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就這樣,我看不見江面了,我的眼前,是一簇簇飄浮的蘆葦。我立即醒覺,剛才我看到的那些“鬼影”,是蘆葦?shù)哪X袋。我心里面平靜了些,沒那么恐懼了。然而,這些夜風(fēng)中動來動去的蘆葦,看著依然是可怖的,那些剛剛跑開的恐懼,又殺將回來,令我渾身發(fā)緊,冒出冷汗。

“盤江,你去外面干什么?”身后的棚子里,傳來母親的聲音。她小聲呼喚著我,走出了棚子的門,來到我身后。

“我怕……”我怔怔望著前方的“鬼影”,顫聲說。

我不敢轉(zhuǎn)頭,這小島的邊緣,不長蘆葦?shù)牡胤讲⒉欢?,無論我把頭轉(zhuǎn)向哪兒,我視野的前方,都是“鬼影”。

母親說:“這有什么好怕的?!彼p輕拉住我的手,“以后,每天晚上你看到的都是這些,你不能怕。”

“可是,我就是怕,怎么辦呀?”

其實,當母親的聲音在我身后出現(xiàn)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不恐懼了??謶侄喟敫陋氂嘘P(guān)。先前,我獨自醒著、站在棚子外,恐懼便容易侵入我,現(xiàn)在母親也是醒著的,且就在我身旁,任那恐懼再強悍,也侵入不了我的身心了。

但我還是希望母親覺得我恐懼,這樣,她就會給我講何仙姑的故事。在夜晚聽何仙姑的故事,是別有一番趣味。

生活在這江畔水鄉(xiāng)的母親們,在孩子們恐懼、不安時,喜歡講何仙姑的故事給他們聽。聽著聽著,何仙姑便成為八仙里最討孩子喜歡的神。她美麗端莊、身穿白衣、手拿拂塵、笑容滿面、步態(tài)如蓮,她無所不能,尤其擅長捉水鬼。她喜歡孩子,愿意為孩子付出一切,只要孩子需要,她就會來,幫孩子趕跑水鬼,趕跑任何讓孩子害怕的鬼怪。她是孩子們夜晚的守護神。

我不覺得何仙姑來自母親們的杜撰。

四年前的夏日,一個悶熱天氣,我離開家門,獨自去了門前的小河。那時我還不識一點水性,不敢往不熟悉的河段走。有一段河,淺淺的,河床硬硬的,大孩子們在這兒玩水時,我也來過。我便在那兒下了水。令我沒想到的是,我如此熟悉、先前幾乎踩遍每個角落的這段河,里面竟然有一個深坑。我一腳踩空,連頭頂都沒入了水中。剎那間,我徹底蒙了。因為來不及閉眼,就淹進水里,那一刻,我的眼前白茫茫一片。我不知所措,卻不能呼吸。我的腦袋變得沉重,眼前的茫茫白色破碎了,隱沒在它背后的許多東西,都能被我看見了。那是些人影、樹影、動物的影子,各種影子,我心慌無比,劃動雙臂,試圖擺脫來自四面八方的水。忽然,那些影子合而為一,成為一個輕柔的、如一團翻飛的白綢緞般的影子,就在這一瞬間,我的口鼻突破了水面。我咳嗽著,猛烈地呼吸,游了兩下,腳踩到了河的淺處。我心有余悸,回想剛剛過去的驚險一幕,深信:剛才的白影子,就是何仙姑。她救了我,并讓我開始會游泳。五歲起,我就努力學(xué)習(xí)游泳,在其后長達兩年的時間里,一直學(xué)不會呢,那天我突然就會游泳了,這一定是何仙姑教的,只能這么解釋。

這個夜晚,母親講著何仙姑的故事,我聽著聽著,犯起了困。

我們回到棚子里。我沉睡了起來。

......

注:本文為節(jié)選,詳情請參閱讀《四川主文學(xué)》2024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