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每天上班路上，從密云城區(qū)到大城子的公路上車輛很少，即便放慢速度，也常常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仿佛整段路上只有自己這一輛小車在行駛。

公路北側(cè)是幾乎與之并行的京承鐵路，曾經(jīng)是溝通關(guān)內(nèi)關(guān)外的重要交通動脈，然而隨著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代表“速度”的綠皮火車竟也成了“慢生活”的體驗方式，“朝發(fā)夕至”好像成了年代久遠的特有名詞，近些年已鮮少被人提起。何況這段鐵路已經(jīng)徹底調(diào)整為運送物資，再也沒有熙來攘往的乘客和尖銳的入站鳴笛，一切都變得安安靜靜，如同被城市巨大的離心力狠狠甩出外圍。

鐵路底下有個“下穿”涵洞，洞口上褪色的紅漆書寫著“龍泉寺”三個字，目測寬、高均不足3米，限制了客運大車往來。一輛中型公交車，進出幾乎貼墻而行，每天兩個班次，很是考驗車技。就在經(jīng)過“穿洞”這幾秒鐘的黑暗中，不由得在心中涌起“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復(fù)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的詩句。

穿越出涵洞，便見天高云闊、綠樹成林，那一瞬間的“豁然開朗”最是迷人。

彎彎折折的小路不算寬，一側(cè)是垂直陡峭的山體，一側(cè)是山泉沖擊的河道，遇到匯車需要努力避讓。這道山溝里有三個村子，分別名為大龍門、張泉、碰河寺，幾乎都是清代成村，在老幼相傳的掌故之中，演繹著許多“不平凡”的歷史。大龍門村位于龍門山的龍門溝中，故而得名。張泉村則是因山上有“張狂寺”，寺旁的泉水便被稱為“張泉”；碰河寺是兩條山泉交匯之處建有寺廟，名為“碰河寺”，雖然寺廟早已不復(fù)存在，村名卻沿用至今。

從這些村名便可洞悉，這道山溝里自然條件是山泉密布，水量充足，難怪雨季常常遭到洪水沖擊，道路損毀，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短暫的“不復(fù)出焉，遂與外人間隔”。

有天下午要去張泉村的一個自然村——椴洼寺，同事開車，穿過“龍泉寺”涵洞后，車行15分鐘左右到達張泉主村。去往椴洼寺的道路變得更加狹窄，整條路上僅有幾處可供車輛交匯的寬闊路段，其余路段僅供單行。

椴洼寺村原本有9戶人家，冬季有6戶在此居住，共11口人。抵達村里的時候大約下午3點多，有5-6個人正在村子里有光照的空地上聊天。見有車輛駛?cè)?，都停下動作行“注目禮”。

其中一個大爺仔細盯、仔細看，對同事說到：“我說看您眼熟呢，以前我在村委會工作，想起您是鎮(zhèn)里的了。”幾個人很快放松了“警惕”，圍攏過來。

這一路過來，從主村到此處開車又要10多分鐘，且路上起伏坡度較大，又拐陡彎，兩側(cè)灌木茂密，實難與外界相通。熱情的大爺說以前在村委會工作，每天都是走路往返，走一趟就要40多分鐘，現(xiàn)在70多歲，走不了那么遠了。

“咱村里就這幾戶人，平時都怎么去買米面油呀？”我問。

“我們走著去，走到張泉再坐16路去鎮(zhèn)上買。不過很少出去，一般都是孩子回來時給帶上來。”

“這段路沒法騎電動車，也不能開車吧？”

“歲數(shù)大了，電動車不安全，不敢開。要是趕上下雪，好幾天都化不了呢。”

盡管只有幾戶人家，村里寬闊一些的小廣場邊上竟然也有一個不小的梨窖，每年秋季采收的紅肖梨，放在窖里儲藏一冬，春節(jié)拿出來吃最是可口。

老人半轉(zhuǎn)身體指了指：“看那邊山上，不光有梨樹，還有栗子、核桃、白楊。以前啊，我們村里有一棵大松樹，不知道幾百上千年了，松枝上全是紅油，我們用它點燈。”

循著方向望去，卻看不到這樣威武的大松樹。

“可惜早就砍了呀！”說到大松樹，似乎勾起來他們許多回憶，七嘴八舌議論開來。

“咱們小時候，七八個人都抱不過來。”

“我爸年輕時候那個大樹就沒了，現(xiàn)在我爸都沒了幾十年?！?/p>

“啊喲，真是，這大樹砍了100多年了?！?/p>

“可不是嘛，那時候才剛建國?！?/p>

“不對，我記得還沒解放時候就給砍了。”

……

他們陷入了回憶，我陷入了一條混亂的時間線，試圖去推斷這棵大松樹到底何時轟然而沒。

但看著眼前的他們，忽然理解了什么叫做“不知魏晉”。對于他們來說，“時間”是混沌而黏稠的，并不是一條“線”，根本梳理不清。生命里每天發(fā)生的事情都差不多，找不到一個坐標(biāo)去把歷史準(zhǔn)確定位。

不到四點，村里已經(jīng)完全沒有陽光，大山把夕陽完完全全遮擋住。沒風(fēng)，樹也不動，無聲，山也入定。

史書上寫這條溝里的三個村莊是清代成村，那約莫三百多年以前就有祖先在此居住。這些年來，出生與死亡都發(fā)生在方圓數(shù)里之間。每家每戶賴以生存的，就是這山上春開白花、秋收紅梨的果樹。戰(zhàn)爭、離亂、干旱、洪水、瘟疫……百年當(dāng)中全都不可避免的發(fā)生過。這期間，有人蓋起來了泥瓦房，有人遷出再也沒回來，有人繁育了幾代子孫，有人孤獨老去。他們都是平凡的農(nóng)民，沒有家譜，沒有村志，沒有人去記載究竟發(fā)生過什么。

然而山水不言，生命的長河卻已訴說了一切。大自然用洪水猛獸考驗人，人們又齊心協(xié)力通過考驗，歷經(jīng)千百年而生存至今，無外乎“勤勞樸實，順天應(yīng)人”。

從椴洼寺折回，再到主村，穿越涵洞回到主路上，手機恢復(fù)了信號，仿佛王志游歷神山又回到煙火人間。接孩子放學(xué)的電動車、小汽車等候在學(xué)校旁、小飯店里冒著熱氣的蒸屜、超市里冷白的燈光……構(gòu)成了一個無比平凡的小鎮(zhèn)。

遠處霞光正要落幕，緋色與墨藍交疊出一條舒緩平直的分界線。他們緊緊相連，卻又仿佛有著一道隔閡。晚霞盤臥在山頂，你不知道山的那邊是什么。

山的那邊，大概只是另一座山吧。

（首發(fā)于中國作家網(wǎng)駐站內(nèi)刊《漁陽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