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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火熱生活 書寫時代新篇”中國作家網駐站內刊優(yōu)秀作品聯(lián)展 初心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張恒  2024年10月17日12:22

陳大能剛回來,胡長友就把電話打上了門。

“陳書記啊,你可回來了。一走就是三年,手機又不開,微信又不回,一點音訊都沒有,可想死我們了。你不在家,我們這日子總像少了點什么,沒滋沒味的?!焙L友說話還是那么大聲大叫的,聽起來就像人站在對面。

陳大能一聽是胡長友,就沒客套,說:“你怎么曉得我回來了?我這手機號碼可是剛剛恢復使用。”

胡長友說:“你回來這么大事能不曉得?想念你的可不止我一個人?!?/p>

陳大能心里忽然熱乎乎的。俗話說人走茶涼,看來也未必,退休這么長時間了,又三年沒在家待,居然還有人惦記。這人啦,在崗時無所謂,多一個人跟你請示,少一個人跟你匯報,不覺得什么,有時找的人多了還嫌煩,一旦退下來,就有些在意這方面了。以前聽說過也看到過,有些領導退下來因為不像原來有那么多人跟著,圍著,感到很失落。網上許多段子都是笑話這種現(xiàn)象的。不過,陳大能退下來就走了,并不是怕有失落感,而是另有原因。

陳大能是大前年退休的。一退下來便和老伴去了新加坡,探親。兒子大學畢業(yè)去新加坡留學,以后就沒有回來,在那邊找了一份工作,十多年了,干得還不錯,有房有車。早些年兒子就讓他去新加坡看看,陳大能一直沒去,說是工作忙沒時間,簽證也麻煩,等退二線再說,可一等就直接等到了退休。由于工作需要,陳大能在書記崗位上一直干到六十歲,縣里沒給他二線機會。能者多勞,賢者延遲,縣里對干部退二線不搞年齡一刀切。終于等到了退休,這回有時間了,陳大能主動要去,而且一住就是三年。

之所以待了這么長時間,主要是后來的疫情給耽誤的,行走麻煩。還有就是躲避一些事情。陳大能做了那么長時間的書記,在地方很有威信。同時也親善,樂意幫助別人,找他辦事的人多。即使退下來了,肯定還有一些人找他。不在位辦事不像原來那么方便,不答應吧,別人會說你刮蛋無情;答應吧,有可能辦不成,失了面子又得罪人。躲開,是個不錯的選擇,時間長了,別人就會淡忘你。這也是原來手機號碼停用的原因。手機打不通,找不到人,別人總不會怪你吧。這么做雖然有點那個,但少了些麻煩。

再有,就是磨磨自己的性子。陳大能是個工作狂,歇不住,乍退休肯定急。他還是個黨性很強的人,做什么事都講原則,看不慣什么現(xiàn)象容易表露出來。退休了,還是這樣的性子別人不一定給你面子,即使你說的是對的。陳大能想利用新加坡人生地不熟的環(huán)境,把自己的性子磨掉,回來安安靜靜過自己的退休生活,兩耳不聞窗外事。

疫情緩解了,陳大能也想回來了。兒子勸他不走,說這邊空氣好,適合養(yǎng)老。說漢語的人多,也不寂寞。陳大能說,新加坡空氣再好,也沒有故鄉(xiāng)的水土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老窩。他帶著老伴執(zhí)意要回來。

原本以為這么長時間人們忘記他了,沒想到胡長友這么說。幾句話,讓陳大能感覺自己又回到了過去舒心話圍著耳邊轉的日子,心里有某種情緒想通過語言表達出來。不過,他還是遏制住興奮,淡淡回著胡長友:“假話吧,我還不了解你,臭的都能說成香的,死鴨子能被你說成大雁在天上飛。我是一個退休之人,走在路上不添堵,坐在路邊不礙事,有我沒我,不影響大家過日子?!?/p>

胡長友說:“真不是假話,老書記。不但是我惦記著你,許多人都惦記著你。這不,一聽說你回來了,李總立即就叫我打電話,說要去拜訪你。他可是等你好長時間了?!?/p>

“李總?哪個李總?”陳大能一時沒反應過來。

胡長友說:“就是李大發(fā)呀,不記得了?”

“李大發(fā)?哦,知道,就是那個川通公司老總,企業(yè)生產鋼結構的吧?”

“是的是的,當初還是你跑到浙江招商引資把他引到這邊來的。他一直說要感謝你?!?/p>

“客氣了?!标惔竽苷f,“聽講李大發(fā)的企業(yè)做得不錯,這說明他當初選擇我們這個地方投資是對的,也說明我們當初承諾是有誠信的?!?/p>

“李總也這么說?!焙L友接過話,“他這人厚道,曉得感恩,他還惦記著你當初為他的企業(yè)沒少煩神,沒少出力的好處,說要不是你他也不會來這邊投資,所以他說一定要去拜訪你,叫我先跟你說一聲……”

陳大能聽著聽著就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個鋼構廠是自己招商引過來的不假,后來為企業(yè)發(fā)展自己也確實沒少煩神,沒少出力,但那都是自己工作范圍內的事,是職責所在,換了誰做書記都是一樣。如果僅僅局限于這一點,也不至于讓李大發(fā)這么惦記,這其中似乎還有別的什么吧?于是陳大能試探地問道:“我一個退休之人讓他這么惦記,沒必要的。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找我?”

胡長友呵呵笑了一聲,說:“老書記你就是料事如神,反應還像以前那么機敏。這事李總拜訪你時會當面跟你說,我只是先傳個話……”

一聽胡長友說話的口氣,陳大能心里犯疑惑。他打斷胡長友的話,問道:“你和李大發(fā)什么關系,他怎么讓你傳話?”在陳大能看來,胡長友年紀也不小了,還當過副鎮(zhèn)長,不應該對李大發(fā)這么尊敬的,說話一口一個“李總”。

胡長友說:“哦,我現(xiàn)在就在李總這里上班,退休三年期滿就來了,負責市場營銷這一塊,效益還不錯,李總非常滿意?!?/p>

陳大能總算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難怪他要替李大發(fā)傳話。陳大能看不慣就要講的急性子又上頭了,很想擠對胡長友幾句,批評批評他,怎么跑去給李大發(fā)打工了?還要不要個人形象?雖說已經退休,不是副鎮(zhèn)長了,可總還是共產黨員吧?共產黨員怎么能到私營企業(yè)當馬前卒呢?可現(xiàn)在情況不同了,自己不是黨委書記,他也不是副鎮(zhèn)長,兩人之間不存在了上下級關系,說了,怕也是沒什么效果的,搞不好,還會給自己添堵,話到嘴邊想想還是忍住了,沒說。但忍不住追問起來:“跟我說老實話,李大發(fā)找我到底什么事情?”他有種預感,想得到證實。

聽到陳大能追問,胡長友不敢隱瞞,只好說出來:“李總想請你到我們公司任職。”

果然,與自己猜測的一樣,陳大能忽然有種正在受騙的感覺。他沒想到李大發(fā)竟然在打自己的主意,而且是通過胡長友傳話,真是做夢娶媳婦凈想好事。他立即繃著臉回了一句:“這是不可能的事?!?/p>

胡長友自然是看不到陳大能的情緒變化,在電話那頭還在提著嗓門說:“李總表態(tài),你過來也不需要做具體的事情,掛個副總的頭銜就行了,公司有什么事跟你請示請示,匯報匯報。這樣一來我們又在一起共事了,你又是我的領導……”

“哦,別說了,我還有點事,改日再聊。”陳大能沒等胡長友把話說完,便把電話掛了。

電話是掛了,可一口氣卻堵在喉嚨里沒吐出來。他也不知道突然間哪來這么一口氣,莫名其妙的讓他感到難受。陳大能使勁吐了口痰,像是要把堵在喉嚨里的火氣清除掉??墒牵酵略接X得有氣,越吐越覺得有火,像是感冒咳嗽正盛,止不住。這個李大發(fā),還要請我,拿我當什么人了?說是感恩給我掛個副總的頭銜,其實明擺著就是想利用我。他知道我當了這么多年的鎮(zhèn)黨委書記,前前后后有點人緣,上上下下有點關系,好辦事。胡長友都能給他的企業(yè)帶來滿意的效益,要是我去肯定會帶給他更多的好處??晌也荒苜u這張老臉去利用這些人緣為你辦事啊,我也不能低三下四的去利用這些關系為一個私營企業(yè)謀利益啊,我如果這么做還要不要黨性原則了?

黨性原則,這是陳大能為之堅守了一輩子的崇高信念。他之所以在新加坡磨磨自己的性子,就是怕自己退休后心態(tài)上有變化,耐不住寂寞,做違背黨性原則的事情。當初退下來的時候他就給自己約法三章:不干涉鎮(zhèn)政府工作,不為私事找組織上麻煩,不外出兼職、掛職為自己樹名聲、謀利益。他告誡自己,過一個清廉的晚年生活。

陳大能忽然有種世道在變的感覺。自己僅僅是離開三年時間,有些人,有些事,就變得讓人不能理解。還是余榮光老主任說得好啊,無論什么時候都有崇高的理想信念,有堅定的黨性覺悟和做事原則,在利益面前不為所動,才是真正的共產黨員。陳大能忽然想,還應該加上一句,那就是,尤其是在領導崗位退下來以后更要經受得住誘惑。可惜,誘惑太多,受不住誘惑的人太多。陳大能緊皺眉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仿佛在為丟失一塊陣地而惋惜。也似乎在下決心,一定要守好自己的這塊陣地。

不料,第二天李大發(fā)還真的拎著一袋水果親自找上門來。

李大發(fā)還是那個樣子,不高的個頭透著一股機靈勁兒,稍瘦的身材給人一種干練的印象,似乎永遠是掛著笑容的臉上藏著商人的睿智。當年為把他的企業(yè)引到這里落戶,陳大能是沒少和這張臉打交道,直到自己在原則的范圍內一放再放把優(yōu)惠條件給到了極致,他才爽快地答應過來。作為一個鎮(zhèn)級工業(yè)園區(qū),能引來這么大規(guī)模的企業(yè),實屬不易,當時還得到縣里、市里的肯定和表彰。到底是在江浙那邊歷練過的,這李大發(fā)確實會辦企業(yè),善于把握機遇,來這邊短短幾年就把一個鋼構企業(yè)做得有聲有色,產品投產后很快在市場上占有了一定的份額,不僅為本鎮(zhèn)、本縣的財政稅收做出了貢獻,還幫助解決了一批人的就業(yè)問題,許多原本在外地打工的人都回來進了他的公司。當然,李大發(fā)自己也把腰包賺得鼓囊囊的。

李大發(fā)笑嘻嘻地把水果往桌上一放,依舊用那帶有很濃浙江方言的普通話對陳大能說:“陳書記,您讓我等得好苦??!”

三年沒見面,又是親自登門,陳大能對李大發(fā)自然也是客氣一番:“李總客氣了,我是個下野之人,退休佬,受你惦記實不敢當。你是個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到我這里來?”

李大發(fā)說:“還不是來看看老領導嗎,過去您可是對我很照顧的,幫了不少的忙?!?/p>

陳大能擺擺手,說:“哪里話,照顧不敢當,幫忙就更談不上,都是工作上的事,理所當然的?!?/p>

“您的大恩大德我可是一輩子都忘不了?!崩畲蟀l(fā)說,“原本是想在您退下來休息一陣子再找您,沒想到您前日退隔日就走,連個音訊都沒有,急得我差一點就去新加坡找您?!?/p>

陳大能知道李大發(fā)此次來的目的,就婉轉地回道:“言重了,謝謝李總的惦記。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下野干部,無用之人,我現(xiàn)在只享受退休生活,兩耳不聞窗外事?!?/p>

“老書記謙虛了,只是因為干部到齡退休一刀切這個政策才退下來的。像您這身子骨,這能力,就是再干上個十年、二十年也是沒問題的……”明顯,李大發(fā)是在為下一步要說的話做鋪墊。

“你可別給我戴高帽了,到年齡退休是必然的,自然規(guī)律嘛。我現(xiàn)在無官一身輕,自由自在好得很,不煩神最好。”

“那可不行老書記,您不能就這么歇了,歇了往小里說是我們鎮(zhèn)的損失,往大里說是整個縣的損失。您要繼續(xù)為鎮(zhèn)里縣里的經濟發(fā)展、鄉(xiāng)村振興發(fā)揮作用,書記不做了,就到我們公司任職,我特地為您準備了一個大辦公室,很寬敞……”

陳大能看李大發(fā)終于把話挑明了,也就不再繞彎子直說道:“哦,謝謝李總的好意,恕我不能從命,退休就是退休,再去兼職就是違反原則了?!?/p>

李大發(fā)說:“您退休了就不受原則約束了,我這次來就是專程請您的。”

陳大能嚴肅地說:“我退休但沒有退黨,黨性原則永遠是要的?!?/p>

李大發(fā)可能沒注意到陳大能的嚴肅表情,依舊說:“可您來我們公司不違反什么原則啊,您退休三年了,文件允許的。胡長友不也是……”

陳大能用力往外一擺手:“他是他,我是我,你不必多解釋了,我是不會再坐什么辦公室的,就老老實實坐在家里享清閑?!闭f著,他站起身來,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李大發(fā)還想說什么,看到陳大能的態(tài)度很堅決就止住了話頭。稍停,還是說道:“老書記,您再考慮考慮……”

“沒得考慮。”這句話陳大能沒說出來,但用堅定的神態(tài)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李大發(fā)走了,陳大能不禁想起過去兩人談判時的情景。歷史是何等地相似,今天李大發(fā)滿腔誠意請他,就像當初他滿腔誠意請李大發(fā)一樣。不同的是,當初自己是為發(fā)展鎮(zhèn)里經濟而請,李大發(fā)來了;而今天李大發(fā)是為私營企業(yè)而請,他沒去。不管李大發(fā)是感恩也好,還是利用也好,沒去,陳大能覺得是對的。立時,就有了像過去堅持原則,果斷處理一件棘手事情的欣慰感。

第二天,陳大能決定去一趟鎮(zhèn)政府。去新加坡三年,黨費沒及時繳,這讓他很有些自責,他覺得這也是事關黨性原則的問題。

路不遠,陳大能決定步行。雖說只離開老家時間不算太長,但由于身在異國他鄉(xiāng),總覺得離開好多年似的,回來看到什么都覺得有變化。尤其是家里通往鎮(zhèn)上的這條鄉(xiāng)間公路,全都鋪上了柏油,比以前平整了,寬敞了。兩邊都是農田,間或坐落著池塘、水溝,風景很好,在新加坡看不到的。以前不怎么走,退休后從鎮(zhèn)政府宿舍回到老屋沒幾天就去了新加坡,這條路就更顯得養(yǎng)眼,顯得親切。

六月末的天氣已經有些熱了,但路旁的白楊樹濃蔭密布,陳大能依舊感到涼爽宜人。透過白楊的樹干往路兩邊看,田里的水稻綠油油很是喜人,預示著豐收的景象,也預示著農民一季的好心情,陳大能看著心里高興。過去當書記時也時常深入田間地頭視察,遇到這種景象多半是官腔官調的說幾句話,和莊稼、和老百姓無形中有一段距離,不像現(xiàn)在這樣完全是個人真實的情感體驗?;蛟S,這就是心態(tài)的一種回歸。

路上遇到了老袁,正扛著一塊標語牌準備朝一條岔道上走。見到陳大能,老袁主動打招呼:“是陳書記您啦?好久不見?!?/p>

老袁原是小學校長,陳大能也認得,于是回過話后就問:“你扛這牌子干什么去?”

老袁把牌子往前一橫,讓陳大能看上面的字,然后說:“這是防溺水警示牌,準備插到前面那個塘埂上。天氣熱了,小孩子們喜歡下塘洗冷水澡,容易出危險。上個禮拜,那塘里就淹死一個三年級學生。好可惜,是獨生子女,一家人痛不欲生?!?/p>

“是嗎?”陳大能心一揪,腦海里就想象著那種慘不忍睹場面,耳邊似乎傳來孩子家長悲天慟地的哭聲。

老袁說:“為了警示孩子,我們小學片關工委分頭在各個水塘邊設立警示牌,同時派人值班,防止再出現(xiàn)小孩溺水情況?!?/p>

陳大能說:“這個做法好,關心下一代工作就是要落到實處,這才是真正的五老精神。”

陳大能忽然想到,自己也是五老之一啊。不過也就是這么一想,沒往深處去。

退下來以后第一次去鎮(zhèn)政府,陳大能忽然覺得有點激動。是什么樣的心情,他自己也說不清,或許各種滋味都有吧。在進入鎮(zhèn)政府大門的那一刻,他竟然不知用什么樣的步子走路。昂首挺胸怕別人說你還端書記架子,低頭哈腰又怕別人說你退下來就沒了精氣神,還真難。原先做書記可沒這些煩惱,怎么走都很隨意,怎么走都沒人議論你。當然,那時也不怕別人議論,在這大院里是自己說了算?,F(xiàn)在不同了,時過境遷。

可無論怎么走陳大能還是被各種招呼聲給亂了腳步。陳書記長陳書記短的,老書記前老書記后的……認識的人見到他都很客氣地上來打招呼,說些問候的話,這讓他很是感動,心里忽然有了一絲久違的被敬重的幸福感。有了好感覺,步子自然而然就邁得端正,邁得自然了。

陳大能直接去了組委辦公室。

組委姓李,是陳大能當年的老部下,見著老領導自然也是十分的客氣,十分的尊敬,忙著請坐,忙著倒水。陳大能也不客氣,一屁股就坐在辦公桌旁邊的沙發(fā)上,還顛了顛。他向屋里掃了一眼,覺得還是以前的樣子,沒什么變化,心里似乎放心些許什么。他轉臉對李組委說:“我是來繳黨費的,拖了三年,按黨章規(guī)定是不允許的。人退了黨籍可沒退,黨費還得按時交?!?/p>

李組委說:“陳書記,您就放心好了,有我們這些人在,還用您操那份心嗎?我早就替您繳了。再說,您以前也打過招呼的,如果您不在,讓我們代墊一下,您忘了?”

確實打過招呼,陳大能記得。不過,他還是歉意地說道:“按時交納黨費是黨章規(guī)定,也是黨員自覺履行的義務,這是黨性原則問題?,F(xiàn)在想想當時不應該打這個招呼,代交不妥的。我這就把錢給你……”陳大能拉開李組委一再推讓的手,硬是把三年的黨費錢遞過去。

聽說老書記來了,現(xiàn)任鎮(zhèn)黨委書記劉仁祥也趕了過來,沒進門就喊:“哎呀陳書記,你來鎮(zhèn)政府也不事先說一聲,我好派車接你啊……”

陳大能笑著站起來,握了握劉仁祥的手,說:“你工作忙,不敢驚動啊……”說著話,兩個人便去了劉仁祥的辦公室。

這劉仁祥就是接的陳大能書記位子,當時是鎮(zhèn)長。兩個人在一起共事兩年多,配合得還算不錯,關系也還融洽。劉仁祥說:“你去新加坡一住就是兩三年,鎮(zhèn)里有許多事情想征求征求你的意見都聯(lián)系不上?!?/p>

陳大能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這脾氣你還不知道?退下來我就給自己約法三章……”

劉仁祥打斷他的話:“你做人的原則大家都知道,可你畢竟是從這里退下來的,有許多事情還是你手里丟下的,你還得指點指點。”

陳大能心里明白,其實這都是客套話,俗話說,換個主人換個門樓,換個老婆換張床,誰在位還不是按自己的思路去干?不過這話從劉仁祥嘴里說出來他也感動。他笑著說:“退休了就不能指手劃腳,胡言亂語不符合身份。我什么神都不想煩,就在家享受清閑?!?/p>

“就你那性子能歇得?。烤昧?,怕是要憋壞身子的。”劉仁祥擠對他。

“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我是給自己定好調的?!标惔竽苷f。

“話雖這么說,可有些事你還得過問。”說著,劉仁祥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份文件,遞給陳大能,“你來了正好,有件事情我正準備找你商量呢。鎮(zhèn)里的關工委主任正缺人選,縣里文件說,必須由任過正職退下來的同志擔任,看來非你莫屬了,這你可得考慮考慮?!?/p>

陳大能接過文件粗略瀏覽了一下,邊瀏覽腦子里邊回響剛才在路上老袁說的話,心里不禁一動,像是有種情緒在蔓延。但很快便被他抑制住了,他把文件還給劉仁祥,說:“我雖不是什么大人物,用不得裸退這個詞,但也不想留尾巴,退就徹底退下來,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做個普通老百姓最好?!?/p>

劉仁祥說:“這可是做關心下一代工作。孩子們關系到民族的希望,祖國的未來,教育培養(yǎng)他們也是鄉(xiāng)村振興內容之一。這項工作光榮而神圣,你過去一直這樣說的?!?/p>

陳大能說:“這我知道,關工委工作的確需要人去做,但我有言在先,退下來就不再問事。你還是再找其他人干吧,未必要當過正職的,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嘛。”

陳大能既然這么一說,劉仁祥也不好再強求,于是只好收回文件,笑著說:“你最好再考慮考慮……”

陳大能也想用堅定的神態(tài)表示“沒得考慮”這個意思,但劉仁祥畢竟不是李大發(fā),他不好用這樣的神態(tài)。只笑笑,沒吱聲。

忽然劉仁祥又想起什么,說:“哦,還有件事跟你匯報一下,過兩天是七一,我們組織機關黨員和各村書記去縣經濟開發(fā)區(qū)參觀,你去不去?”

陳大能說:“是嗎?這當然要去。我畢竟還是黨員,參加黨的組織活動是義務。”

劉仁祥說:“那好,有老書記參與帶隊,這次活動就更有意義?!?/p>

陳大能說:“你可別給我戴高帽子,我現(xiàn)在只是一名普通的共產黨員?!?/p>

七月一號這天,天高氣爽,陽光很好,陳大能穿著一件白色短襯衫早早就來到了鎮(zhèn)政府。由于是集體活動,大家乘坐一輛大巴車出行。陳大能自然被安排在最好的位置,這讓他神情很是激奮,一路上和前后左右的人有說有笑,仿佛又回到當年帶人上城下村或是外出參觀時的情景。間歇中就想,這人到底還是忙碌點好,不然真是精力和資源浪費。他一下子又想到劉仁祥和胡長友的話……似乎覺得什么地方有些道理。

路邊不時地有大幅標語從車窗前滑過,多是鄉(xiāng)村振興方面的內容。陳大能記得他退休時這項工作剛剛啟動,沒想到短短幾年鄉(xiāng)村就有了很大變化,肉眼看得見。不僅體現(xiàn)在道路、房屋、綠化這些物質層面,更體現(xiàn)在精神層面。譬如,每個村莊的路口都矗立著一塊大石頭,象形象意,上面鐫刻著村莊的名字。這既是一種標識,也是一種文化的展示,讓人想到“品位”“內涵”這些詞語,很撩人心的。陳大能就感覺某種情緒被撩了起來,在新加坡壓制幾年的性子仿佛復活了。他想起退休前風風火火、忙忙碌碌的日子,覺得這樣的美好景象不應該與自己無關的。

到了縣經濟開發(fā)區(qū),陳大能驚詫不已,像是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其實,這里以前來過的,時隔三年再來,陳大能覺得耳目一新,感覺明顯不一樣。面積大了,道路多了,兩邊的樹木長高了,又增加了許多廠房,入駐了多家企業(yè)。陳大能揉揉眼睛,以為在新加坡還沒回來。但,是真實的,眼睛揉得生疼。陳大能忽然想起洞中一日世上一年的故事。

開發(fā)區(qū)給陳大能他們發(fā)了一本小冊子,是園區(qū)情況介紹??h經濟開發(fā)區(qū)成立于2006年,為省級開發(fā)區(qū),這個陳大能知道。當時成立的時候,政府出臺的一系列加快開發(fā)區(qū)建設發(fā)展步伐的政策措施,陳大能作為縣人大代表還參與過討論。陳大能還知道,經過十幾年艱苦奮斗,園區(qū)不僅從廣東、福建、江蘇、浙江等省份引進近百家企業(yè)入駐,還引來了美國、日本、韓國、臺灣、香港等國家和地區(qū)的十多家知名企業(yè),產品涉及建材、芯片、紡織、汽車零部件等多個領域。不過,近幾年開發(fā)區(qū)的情況陳大能不大了解。小冊子上說,隨著開發(fā)區(qū)環(huán)境的不斷向好,縣里對外商投資給出更多的優(yōu)惠條件,入駐的企業(yè)不斷增加。尤其是這幾年抓住省城企業(yè)向外轉移的契機,引入了不少科技含量比較高的企業(yè)來這里安家落戶。整個經濟開發(fā)區(qū)一片蒸蒸日上繁榮景象。

來到新能源鋰電公司,企業(yè)高管們早就在門口迎候。陳大能在辦公樓的臺階下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他一愣,老主任余榮光怎么也站在那里?起初他以為老主任也是來參觀的,可到會議室聽了公司總經理的介紹,才知道余榮光現(xiàn)在是鋰電公司的副總,這讓他始料未及。他知道余榮光老主任也是三年前從縣人大退休的,怎么突然間就做了這里的副總?總有些不大相信。

總經理的簡單開場白過后,便是副總余榮光向參觀者介紹企業(yè)的基本情況。他說話還是那樣蒼勁有力簡明扼要,只是政策性的官腔語言少了,滔滔不絕的則是滿嘴的企業(yè)術語和管理方略,儼然一個資深企業(yè)家。陳大能坐在椅子上看著主席臺上的余榮光,懵懂間還以為是在參加過去的全縣干部大會,這樣的情景真是太熟悉了??墒?,現(xiàn)實卻是新能源鋰電公司,在一個企業(yè)的會議室,一個曾經的縣人大主任現(xiàn)在做了企業(yè)的高管,而且正在給他們做報告,這是不是太滑稽了?陳大能想。

會議室里的介紹過后便是現(xiàn)場參觀,余榮光領著這些當年的部下,像陪同外地來的貴賓一樣,邊走邊說,十足的企業(yè)主人神態(tài),這讓陳大能有些不舒服,他想,是什么東西讓余榮光突然轉變角色,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而且那勁頭一點也不亞于當年,可以說依舊精氣神十足。他又想起余榮光以前說過的關于怎樣才是真正共產黨員的那段話……

參觀結束的空暇,余榮光來到陳大能的身邊,兩個久違的老朋友說起了知心話。余榮光雖一直是陳大能的上級,但兩個人的關系很好,屬于談得來的那種鐵哥們。陳大能工作上有一套,就是原則性太強,甚至有些倔強,可他聽余榮光的。他認為余榮光是個很有黨性原則的干部,而且有水平,不論是政策水平還是能力水平,都讓他信服。所以,只要是余榮光說的話,或是做的事,他都引以為正確,這么多年來,還不曾有過懷疑的地方。但這次他卻有些不能理解,他搞不懂余榮光到底是怎么想的。

沒等陳大能把話說出來,余榮光就先開口了:“看你滿臉都是疑問,我就知道你想說什么。老陳你是不是想說,我怎么會到企業(yè)來?為什么要屈尊大架賣面子,幫一個私營企業(yè)跑前跑后為他們服務?”

陳大能沒說話,只是看著余榮光,但那眼里分明是承認了自己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老陳我跟你說,起初我也沒這個想法,我和你的脾氣一樣,是個講黨性、講原則、執(zhí)守底線的人??烧嬲讼聛砦覅s在反思,自己的體力和精力都還行,不能在原有的崗位上繼續(xù)工作,可也不能讓它浪費在閑屋里啊。人退,黨員的義務不能退,退而不休才是一個共產黨員的本色。這些企業(yè)是我們當初招商引資請來的,是全縣經濟發(fā)展的龍頭,是工業(yè)立縣的根本,需要我們一如既往地扶持。在位時有權、有條件為其優(yōu)化環(huán)境,退下來也要為他們出謀劃策,讓我們的工作延續(xù)下去。我在這里工作,一不違反上面有關規(guī)定,二不參與股權,等于無償為企業(yè)服務。當然,拿點生活補助費和交通費;三不為企業(yè)搞不正當競爭,按政策辦事,按制度辦事。我這么做,只是想為企業(yè)發(fā)展發(fā)揮自己的一點作用,做一個老干部、老黨員力所能及的事情,就算是人生的一次轉崗,換個崗位為黨工作,為人民服務……”

轉崗?余榮光的話讓陳大能頓有所悟,而且越想越覺得有些道理。是啊,自己這一輩子所追求的不就是一個為人民服務的崗位嗎?現(xiàn)在退下來了,不在書記的崗位,但依然是一個黨員,依然可以換個崗位為人民做些有益的事情。做過縣領導的人退下來都能轉崗去企業(yè)服務,自己怎么就不能呢?老主任考慮得對,我們不差錢,不是去企業(yè)為自己謀利益,而是去為企業(yè)出一點力,說得更深一點就是為地方經濟發(fā)展服務,為鄉(xiāng)村振興服務,這樣的境界不正是自己所追求的嗎?陳大能忽然對余榮光肅然起敬,覺得余榮光把一件他認為不能理解的事情做得很有意義。陳大能再次佩服,這做過縣里主要領導干部的人水平就是不一樣。

余榮光拍了一下陳大能的肩膀,說:“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一個真正堅持黨性原則的人,無論什么時候,都要不忘初心,牢記使命。想的、做的,都應該為人民利益服務,而且活到老,服務到老?!?/p>

初心,使命,很莊嚴神圣的兩個詞。余榮光的話讓陳大能回想起入黨宣誓時的情景。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什么東西燎的,回話也有些結巴:“是的,是的……”

“聽說你到新加坡打磨性子去了。”余榮光問,“怎么樣,改得了嗎?”

陳大能尷尬地笑笑,說:“江山易移本性難改啊……”

“你啊,還是別磨的好,保持個人性子和堅持黨性原則沒什么矛盾。就沖那股子閑不住的韌勁,我們一起再為家鄉(xiāng)的經濟社會服務幾年吧!現(xiàn)在不是大講中國夢、民族夢嗎?作為我們退下來之人也應該有個老年夢。這個夢就是老當益壯,老有所為,就是獻身我們的老齡事業(yè),為社會發(fā)揮余熱。”

“呵呵,老主任說的是,說得對,應該是老有所夢??墒?,可是哪兒適合我呢……”

“只要你有信念,愿意奉獻,哪兒都有適合你的崗位?!庇鄻s光說。

陳大能被徹底觸動了,他在余榮光的話尾中尋找著這個適合自己的崗位。他首先想到了胡長友和李大發(fā),但依舊感到別扭。也就在瞬間之后,又想到了老袁肩上的警示牌,想到了那個溺水的小學生,想到了劉仁祥抽屜里的那份文件,他有主意了。

(首發(fā)于中國作家網駐站內刊《淠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