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如果你把寶黛讀進了心里”
來源:中華讀書報 | 鐘倩  2024年10月20日20:17

近年來,關于《紅樓夢》的解讀之書不外乎三種類型:學術研究型、散文隨筆型、文本細讀型(包括公開課講稿)。在我看來,作家潘向黎的新書《人間紅樓》應屬于第四種——“靈魂啟示型”。作者窮盡心力向內求索,“入乎其內”又“出乎其外”,集家學底蘊、江南文化、小說思維、女性視角于一體,將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文學巨著放在柴米油鹽、風雨泥濘的人世間進行審視。潘向黎自稱曹雪芹教會自己“蕓蕓眾生才構成大千世界”,她以小說家的名義與曹雪芹展開精神對話,探究人物命運、愛恨情仇、衣飾美食、家族盛衰等;她以“非常情”正邪兩賦的獨特視野,置身煙火漫卷中回望“紅樓”世界、勘探精神細節(jié)、探尋人性真相。

全書以“華年·情深情淺”“心眼·世事洞明”“天機·夢里夢外”為章節(jié),其中始終貫穿一條隱藏較深的“文學金線”,即品鑒紅樓、悲憫眾生。作為“中國式”頂級人情教科書,《紅樓夢》包容各種沖突和情感矛盾,同時又被“雅”的藝術所包容著。她的點滴發(fā)現與洞見,她的處處共情,本身也是以“紅樓一夢”叩問人生的終極意義,教我們重塑愛與被愛的能力。

潘向黎的父親是復旦名師潘旭瀾先生,出身于書香門第,使她自幼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熏陶,此前出版的《梅邊消息:潘向黎讀古詩》《古典的春水:潘向黎古詩詞十二講》等就是與古人對談的至情之作。《人間紅樓》很好地延續(xù)了這種風格,她以家學為骨、閱歷為肉、文學經驗為引子,進入到紅樓內部。

倘若把大觀園比作一座構造奇絕的房子,從前門、后門、側門進入,對應著不同的人文風景。作者獨辟蹊徑,選擇“夜晚時間”進入,陪著“女一號”林黛玉失眠,為因病臥床的晴雯支招,給“太懂事”的寶釵“把脈”。與此同時,她避開世俗喧囂,以“小角度知己”詮釋曹雪芹的苦心孤詣。所謂“小角度知己”,是一種特殊的、純度頗高的感情關系,因為“非常高難度而小概率”,所以關系稀有且彼此珍惜。通俗地說,就是超越功利目的,肯以“非常情”方式付出代價,建立在兩顆獨立靈魂之上的“斯抬斯敬”和彼此信任。譬如,妙玉對寶玉、黛玉對妙玉、平兒對寶玉等。妙玉請寶玉吃體己茶,把自己的綠玉斗給他喝茶;黛玉在櫳翠庵里安靜喝茶,妙玉說她“大俗人”也不在意;第五十回,寶玉冒雪去櫳翠庵向妙玉討梅花,第六十三回,寶玉過生日收到妙玉的帖子,上面寫有“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以及第四十四回平兒受了委屈,寶玉安排她換衣上妝,后來他在窗下偷聽,感嘆“平兒竟能如此體貼自己”……最是細微處見真章,他人眼中“無感”的舉止,卻是曹雪芹心目中的赤誠。

往小處說,這種關系是感同身受的慈悲,屬于懂得的至高境界;往大處看,他們彼此尊重、理解、接納,他們的生命完成度頗高,勢必在現實利益博弈中付出一定的代價,要承受被誤讀和被嘲諷的心理壓力。小角度知己有多“精微”,生命的層次就有多豐盈。以“男一號”賈寶玉為例,作者從“局外人”角度梳理他的超常規(guī)舉動,識人高下、尊重女性,但是他也有出身貴族的弱點,那就是遇險先保全自己,犯錯惹麻煩并無疚歉等?!皩氂竦娜蚀群蜏厝嶂辉谝粋€狹長地帶,一個屬于個人、內心、審美、求新求實、高雅趣味的狹長地帶”。此狹長地帶也是精神的“斷裂帶”,出了這個地帶他是一個缺乏現實感和沒有擔當的人,作者將他的藝術型人格的光彩與暗面分析得淋漓盡致。

美國漢學家浦安迪在《〈紅樓夢〉的原型與寓意》中提出“互補二元性”思維模式,為小說敘事提供更為全面的立體視角。小說家潘向黎自然深諳這個道理,她往前更進一步,開啟360度無死角、無濾鏡模式,具體表現在對人物、人物關系、小說布局的深度開掘上。她看透寶釵的周全,通過與黛玉對比,揭示她超越年齡的分寸感,一句“只有雪的冰冷,沒有雪的潔凈”,暴露出哪怕吃冷香丸也根除不了熱毒;她厭惡“襲人式世故”,引用清人涂瀛的評價“柔奸”,襲人以“一切為你好”靠近寶玉,最終是類似賭博的攀炎附勢;她痛惜晴雯的夭亡,從帶病補裘、撕扇子闡述性格特征,她的癥結在于風流靈巧招人怨,賈母的收留和寶玉的厚待反而害了她,“她的自由如洶涌的水流完全溢出丫鬟、下人的溝渠”;她贊賞賈母身上的貴族氣,“一種帶著英氣的隨性自在、灑脫不羈”,看戲時的賞錢提前剪開紅繩,往臺上倒時聽一個滿臺錢響。

書中有個高頻詞:千足金,對應“非常情”,即超越功利的審美價值,高于現實的精神財富,這也是對“無用”之“大用”的最好注腳。關鍵時候,晴雯愿為寶玉拼命,“這種赤誠無私、肝膽相照,近乎俠”,氤氳的情與義萬足金。釵黛交往,映照迥異價值觀,“作為人生過程論者,黛玉對寶釵的信任和親近是千足金的。作為人生目的論者,寶釵對黛玉的好雜質較多,不是千足金”。還有《從賈探春到林徽因》,由“明白體下”的賈探春聯(lián)想到女建筑師林徽因,稱贊她是“穿裙子的士”,“優(yōu)秀的靈魂都是雌雄同體的”。此外,作者還深入探究《紅樓衣裳與江寧織造》的歷史淵源、小說發(fā)生地與虛構空間的原型考證,強調小說是虛構的藝術,“如果你把寶玉黛玉讀進了心里,那么大觀園也時時刻刻在你心里”。人人心中都有“紅樓一夢”,這正是我們不斷重讀此書的深層緣故。

文學家木心說過:曹雪芹的偉大在于兩極,一是細節(jié)偉大,其次是整體控制的偉大。潘向黎很好地將這兩者駕馭其中,用心體會、用情共鳴、用學識和修養(yǎng)對談,捧出一部耐讀有趣又思想豐瞻的靈魂之書,于她是對自己文學創(chuàng)作的“畫外音”,于讀者則是熱愛生活的“心靈史”,有利于我們在世俗焦慮中找尋到自己的位置,從而獲得心靈的自由和精神的富足,過一種有尊嚴、有情的美好生活。

{COUNTER_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