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10期|張翎:走進基貝拉——東非散記之一
張翎,海外華文作家,現(xiàn)居多倫多。著有《勞燕》《余震》《金山》等。曾獲華語傳媒年度小說家獎,新浪年度十大好書,華僑華人文學獎評委會大獎,《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紅樓夢世界華文長篇小說專家推薦獎等文學獎項。
導 讀
編者按:近年來,跨文化交往備受矚目,在世界中寫作已成常態(tài),從本期起,本刊將開設“到世界去”專欄,約請著名作家撰寫在異國他鄉(xiāng)的文化經(jīng)驗,以饗讀者。本期推出張翎走進非洲散記之一,帶我們零距離感受“此在”的非洲。
走進基貝拉——東非散記之一
張 翎
城市的組織結構從來不是均質的,每一塊城區(qū)都有自己的肌理。最繁華的大都會里,也有窮人聚堆的街市;而最貧瘠的城市中,也會有一兩個異軍突起的富人區(qū)。璀璨的燈火無法探及之處,總會潛伏著一些幽暗的亞生命,遵從著一套自成一體、游離于主流世界之外的亞規(guī)則,在城市的幽暗處蟻螻一樣地生存繁衍。但幾乎所有的城市都會自覺不自覺地把富庶和華麗做成旗標向游人招搖,而把貧窮像化了膿的瘡瘺一樣包裹遮掩起來,讓丑陋看起來不那么割眼。假如世界上真有那么少數(shù)幾個國家能把瘡疤堂而皇之地擺在明處,當作一番特色、一種力量來昭彰,肯尼亞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今年六月底我來到了肯尼亞首都內(nèi)羅畢,一個被稱為東非小巴黎的現(xiàn)代都市。行前按照有關防疫規(guī)定,去了多倫多一家旅行診所打黃熱病和傷寒疫苗。診所的女醫(yī)生曾經(jīng)在援非機構工作過,聽說我的第一站是內(nèi)羅畢,就笑:“那是我們累了需要休息時的療養(yǎng)地?!庇谑?,我對內(nèi)羅畢就有了某些預期。在后來的日子里,這些預期將會被部分證實,部分破碎——證實和破碎的程度,都同樣徹底。
在內(nèi)羅畢逗留期間,遭逢了肯尼亞一場政局大動亂,于是就被裹挾進了一些大驚小險的事件——那會是另一篇文章里的另一個話題。出于安全考慮,在不跟團的日子里,我們基本不步行出門。每去一處,哪怕只有三五分鐘的路程,都以網(wǎng)約車代步。在這里我必須說一說內(nèi)羅畢的網(wǎng)約車系統(tǒng):司機準時,謹守職責,不繞路,禮貌和氣。雖不善于主動聊天,但也能做到有問必答。一旦話匣子被撬開一個小口,偶爾也會噴出幾句驚人之語。每趟行程,司機都會把客人送到大門之內(nèi)才離開——內(nèi)羅畢的住宅區(qū),大多有鐵門和安了電網(wǎng)或鐵蒺藜的圍墻。除了兩次罷工,兩三回由于交通阻塞而被額外收費,我們基本沒遇上漫天要價的情況。內(nèi)羅畢網(wǎng)約車的價格非常低廉,在油價和西方幾乎齊步的狀況下,我不知道他們怎么靠載客維生。
在肯尼亞逗留的一個多月里,我們基本每天都打車,于是就有了很多機會結識各路司機。后來漸漸發(fā)現(xiàn)了一個現(xiàn)象:每次網(wǎng)約車經(jīng)過一個具有大面積鐵皮屋頂?shù)牡囟螘r,司機都會不約而同地主動向我們介紹:“這里是Kibera Slum(基貝拉貧民窟),非洲最大、世界第二的貧民窟?!蹦强跉饫锊粌H完全沒有想象中的羞羞答答、遮遮掩掩,反而帶著一絲隱隱約約的自豪,就如同是一位埃及人在說金字塔,或者印度人在說泰姬陵。聽的次數(shù)多了,我的好奇心漸長,就生出一絲賊膽,想去那里走一走。
于是我在網(wǎng)上通過一個“行家?guī)阈小?(Guru Walk)的平臺,約了一位在基貝拉出生長大的“行家”雷蒙,讓他帶我們?nèi)セ惱咭蛔摺E笥崖犃?,紛紛勸阻。時值肯尼亞冬季,正是觀看東非動物大遷徙的旅游旺季,但內(nèi)羅畢的動蕩時局,導致許多已經(jīng)組團的游客紛紛取消行程,旅游業(yè)遭受重創(chuàng)。在這個節(jié)點上到肯尼亞自由行,而且要進入基貝拉這樣的地段,友人難免擔憂。我雖有點小固執(zhí),沒聽勸,但也不至于愚蠢,在去基貝拉之前,還是認認真真作了準備。我把手提包、證件和一應非必需物品留在公寓中,將現(xiàn)金藏在屋里的一個穩(wěn)妥之處,并換上一套毫不起眼、與非洲灰色背景十分吻合的休閑衣裝。在準備非洲之旅的行囊時,我特意買了一條有很多大大小小口袋的防雨褲,這些口袋在旅途中切切實實地派上了用場。小口袋拿來裝付網(wǎng)約車費和小費的小額先令(當?shù)刎泿牛?,大口袋藏一些諸如消毒紙巾、墨鏡和小瓶驅蚊水、隔離霜之類的隨身用品。
臨出門,讓我猶豫許久的,是我的蘋果手機。之前做攻略時,我就已經(jīng)從多個渠道聽說了形形色色的智能手機、手表遭劫事件。在肯尼亞,手機是我面臨的一個幾乎無解的難題:它是必不可少的通訊工具,因為我必須頻繁地使用手機呼召網(wǎng)約車,但我又得小心翼翼地避免在公共場合展示它的存在。于是我就將它陷入了一種地下情人的尷尬狀態(tài):在我不得不使用它時,我會選擇在大門內(nèi)或者某個避人的墻角把它掏出來;在餐館吃飯時,我時刻警醒不能把它公開放置在桌面上;進入網(wǎng)約車后,只要窗子留有一條縫,我就會把它壓在大腿之下,免得暴露在窗外行人的視野之中。
一個月后當我從非洲回到多倫多時,我啼笑皆非地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習慣了手機的半地下存在,一時無法坦然面對它的公開身份。每次一到公眾場合,神經(jīng)就會自動一緊,眼睛開始滴溜溜亂轉,下意識地掃描周圍環(huán)境和手機的所在位置;和朋友外出吃飯,吃到一半,發(fā)現(xiàn)了桌面上的手機,會猝然一驚。其實,手機遭劫的故事只是一樁傳聞,但它所激起的效應,卻是一萬個太平故事也無法稀釋的。在肯尼亞長期生活的人,往往會嘲笑外來人的杯弓蛇影。他們很難理解,失去了熟悉環(huán)境坐標的外來人,是寧愿相信那一樁傳聞中的意外,也不肯輕信那一萬個現(xiàn)實中的太平故事的。
那天在見導游雷蒙之前,我考慮再三,最后還是決定帶上手機——之前我們已經(jīng)把手機里的資料全部備份。出門前,我把手機藏在外套最貼身的那個口袋之中,牢牢鎖上了拉鏈。
我們和雷蒙相約在一家離基貝拉很近的商場門前見面。我打算晚到幾分鐘,盡量減少在沒有當?shù)厝伺惆榈那闆r下獨自在街頭等待的時間。優(yōu)步把我們帶到商場門口,我們下車,只見路邊三三兩兩地站著幾個當?shù)厝?,卻不知其中哪位是雷蒙。他的電話一直占線,我開始緊張,為我手中不得不掏出來使用的蘋果手機。我們盡量站在靠近商場安檢口的地方(在肯尼亞所有的商場入口都設有安檢門),不與路邊的行人產(chǎn)生眼神對視。那一刻我突然醒悟:雖然我的穿著打扮接近于一??梢曰祀s在非洲背景里的塵土,可是我卻無法掩藏我異乎尋常的膚色。這幾年中國來東非的游客漸漸多了起來,但他們絕大多數(shù)集中在去往馬賽馬拉草原的狩獵旅途之中。在基貝拉貧民窟附近的街區(qū),人們很少能見到外國來客。我的膚色將把我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基貝拉這塊巨大的雷達屏幕里我沒有遁逃之處。記得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之初,我在復旦大學讀書,假期回到溫州老家,偶遇街頭寥寥幾個外國游客,他們身后跟了一群看熱鬧的孩子,背上印滿了好奇的目光。沒想到四十年之后的今天,在世界的另一個國度,我的膚色也會將我置于目光聚焦之處。
雷蒙的電話終于來了,原來他就站在離我們不遠之處,一直在給我打電話——我們相互占線。和大多數(shù)生活在赤道、身材相對矮小的肯尼亞人相比,他高大得仿佛是一只長頸鹿。和他說話時,我必須仰著頭看他??夏醽喨颂焐t腆,說話聲音輕柔,加上他濃稠的英文口音,我一時很難聽懂他在說什么,也不好意思一次次要求他重復。他走路的步子很大,一步相當于我的兩三步,在他身邊我感覺自己是一只顛著短腿疲于奔命的吉娃娃。經(jīng)過幾次從婉轉到直接的提醒,他才漸漸慢了下來。直到走過了大半條土路,我們的耳朵和腿才漸漸磨合出了一絲契合。
進入基貝拉之前,我們經(jīng)過了一個名叫托以的二手市場(Toi Market),雷蒙告訴我們這是非洲最大、最出名的露天二手貨市場。街面雖算不上寬敞,倒也沒有那種捉襟見肘的狹促。路是土路,高低不平,兩邊的小攤位上販賣的物品有衣服,鞋帽,玩具,各式家居用品,小電器,五花八門,應有盡有。適逢周日,天時尚早,有些店鋪尚未開張,但我們已經(jīng)從先前的視頻里看到過市場最熱鬧時的場景。一眼望不到頭的攤位,比大多數(shù)百貨公司還要齊全的貨物,讓我產(chǎn)生了一個錯覺,仿佛頭頂有一只看不見的巨大風斗,全世界的二手貨,都從這個風斗里洶涌傾下,流入這里的每一條街,每一扇門。
攤位中有不少是賣鞋的,好些是地攤。一張塑料布上面,像攤曬地瓜絲蘿卜條似的堆滿了五顏六色的鞋子。都是舊貨,卻不臟,明顯經(jīng)過了清潔處理。我的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在后邊的路途中,我發(fā)現(xiàn)一些鐵皮屋頂上攤曬著經(jīng)過了洗滌卻還沒干透的舊鞋子。在一個地攤跟前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步子,眼睛在鞋堆里犁了幾個來回,一個怪異的念頭突然涌了上來:假如我有足夠的耐心,我會不會在這一座座小丘般的鞋堆里,找到一雙曾經(jīng)屬于我、又出于某個原因被我丟棄了的鞋子?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讓我與這個風馬牛不相及的舊貨市場有了某種我尚無法解釋的親近。
市場里還有一些攤位是販賣二手手機的,居多是中國產(chǎn)品,華為、小米、OPPO、VIVO……在肯尼亞,蘋果手機屬于奢侈品,大多數(shù)人用的是物美價廉的中國手機,居多是二手貨。托以市場里販賣的二手機機身上,有的還帶著原先的機殼,殼上貼著五花八門的小貼紙。每一張貼紙的背后,都是一份心思,一種審美偏好,興許,還有一絲男女之間的曖昧情愫。有的機面已經(jīng)損壞,帶著蜘蛛網(wǎng)一樣的裂紋。這些和鞋子一樣堆成山的舊手機,曾經(jīng)經(jīng)歷了怎樣的漂洋過海航程,才最終落到了托以的鋪面?它們行走了兩個大洲,停留了數(shù)個港口,身上都沾了誰的指紋?耳朵里都聽見過什么樣的聲音?假如它們能開口,每一部手機,大約都能講出幾個曲折跌宕的人生故事。
雷蒙認識市場里的每個人和每條狗,我們的進程不斷地被各種各樣的招呼和碰拳所打斷。一切的交談皆在斯瓦希里語中進行,一門語言瞬間分出了自己人和外人。當我用臨時抱佛腳學來的幾句斯瓦西里語問候雷蒙的熟人時,我發(fā)現(xiàn)我在那些黝黑的臉上砸出了一朵朵驚詫的笑容。世界上最有效的破冰方式,大約就是模仿,哪怕是不完美甚至拙劣的模仿。
雷蒙在一個賣汗衫短褲的鋪位跟前停下了步子,一邊把我介紹給攤主——一個大約四十多歲的黑人婦女,一邊隨意翻看著攤位上一沓沓的二手西式短褲。看樣子雷蒙是這家鋪子的???,他與鋪主的關系,似乎比街面上遇見的那些人更為熟稔。我站著,女人坐在獸皮做成的三腳小凳上,幾句寒暄之后,不知怎的,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入了這陣子沸沸揚揚的時政。女人的英語嫻熟,口音很容易聽懂,言談舉止像是個接受過教育的人。我微微有些吃驚:一個在貧民窟邊上守著巴掌大一點鋪子的女人,竟然對國家局勢有著如此激烈而清晰的看法。我也從她的臉上看到了驚訝:一個剛落地沒幾天的外國人,居然也了解他們的政局。
我跟她談起了去往馬賽馬拉看狩獵途中偶遇示威游行者的驚恐經(jīng)歷,她盡責地替她的同胞做著解釋:“那些是混進游行隊伍的人,敗壞了組織者的名聲。這次的行動是Gen Z組織主導的,他們不是烏合之眾?!?Gen Z是我在肯尼亞學到的一個新詞,指的是在1990年代中后期到2010年代初期出生的那一代人,他們以高教育程度、熟練的數(shù)字化技能以及開放包容性著稱。她話語里那隱隱一根毛刺,突然將我戳醒。我沉默,不知該怎么應接。出門在外,再融洽的聊天,也有潛在的邊界,該止步的時候,必須止步。有時,平地和深淵之間,相差的只有半根腳趾的距離。女人斜了雷蒙一眼,輕聲說:“你要是她的朋友,就應該告訴她:周二會有更大的行動。你該讓她待在公寓里,別出門?!蔽倚睦镡粺崃艘粺幔核吘箾]有把我當作徹徹底底的外人。
走出托以市場,雷蒙把我們帶到了基貝拉孤兒院。這是一個幾乎完全未經(jīng)包裝的院落,第一眼的印象立刻顛覆了公益宣傳片里我們通常會看見的那種場景,卻暗合了我心目中對非洲孤兒院的設想。走過的地方多了,見的事多了,眼睛也漸漸尖了,包裝和表演就很難蒙混過關。
這家孤兒院收留了將近五十名十八歲以下的孩子,有的父母死于艾滋病,有的來自雙親自然死亡的家庭,因沒有親友收留而被送到這里;有的則純粹是棄兒。院里有三個小房間,分別作為小男孩、大男孩和所有女孩的臥室。格子鋪緊緊地擁擠在一起,過道幾乎插不進腳。鋪位不夠,有的孩子會睡在地上。屋里的空氣像果凍,天光從小窗子里擠進來,被割成幾條蔫軟的無精打采的黃帶子,室內(nèi)一片昏暗。肯尼亞的電力供應極不穩(wěn)定,即使在看狩獵途中留宿的星級賓館以及后來居住的設施相對完善的民宿公寓里,斷電的事件也時有發(fā)生,有時甚至一斷就是一整天。大部分民居和商鋪里的燈光都很昏暗,看書和寫字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我的眼睛一路都在喋喋不休地抱怨。此時正值早晨,孤兒院的孩子們正在外邊的活動室里玩耍,臥室里悄無一人。女孩房間的一張頂鋪上躺著一只看不清花色的小貓,身子蜷成一個圓圈,沉沉地睡著,發(fā)出細細碎碎的鼾聲,外邊的世界大概不在它的夢里——假如貓也有夢。
孩子們在外邊的活動室里跟著錄音機里播放的音樂跳舞,音樂的節(jié)奏聽起來很非洲。這是一句傲慢的蠢話。非洲是一片被劃分成了許多方塊(或長方塊)的土地,碩大而廣囊,在世界地圖冊上,它是邊界線最清晰的大陸。淺淺地扒一下歷史,就會知道那每一條直線都是曾經(jīng)流著血的刀痕——是眾多殖民者的利益尖刀留下的傷口。遠在殖民者到來之前,這塊大陸就已經(jīng)存在著許多生活方式迥異的部落。即使在今天的肯尼亞,依舊還保留著四十多個具有鮮明語言文化特色的族裔。非洲耳朵聽非洲音樂,能即刻挑出音符中那些具有獨特色彩韻味的組織纖維,而對我們這些篩孔巨大且居高臨下的外來耳朵來說,我們只能以大陸為單位來粗暴劃分音樂風格。
新學的幾句斯瓦西里語在這里派上了大用場。孩子們聽見我的怪異發(fā)音,臉上唰地綻開了大縫,露出潔白的牙齒?!癈hina!” 有個男孩喊了一聲,眾人哄然大笑,仿佛那個單詞是脫口秀里的一個大梗。無論我走到世界哪個角落,無論我在異國他鄉(xiāng)已經(jīng)居住了多少個年頭,也無論我用哪種語言與人溝通,人們永遠用我的膚色和五官特征來辨識我的身份。我的居家地址,我的常用電話號碼里的區(qū)號,我旅行文件上的信息,似乎都成了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即使我把它們寫成一張紙貼在前胸后背,也不會改變他們對我的判斷。決定我身份的是我祖宗,還有祖宗的祖宗留在我血管中的血——那是任何大數(shù)據(jù)小數(shù)據(jù)都無法更改的直觀現(xiàn)實。
孩子們笑得稀里嘩啦,雜亂無章,隨心所欲。他們制造的聲浪假如用聲波儀記錄下來,會是一片黑壓壓地布滿隨意曲線的涂鴉。也許他們已經(jīng)不記得導致他們發(fā)笑的那個起因,也許壓根就沒有起因,他們只是想在早晨往中午過渡的那個時間段上,制造一個不需要由來的笑點。沒有人教導他們應該在何時笑、怎么笑,也沒有人指點他們對待“外賓”要有禮貌,他們想笑就笑了,想怎么笑就怎么笑。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他們笑了。他們停下了步子,雜七雜八地沖我招手。我不記得是怎樣稀里糊涂地進入了他們的隊列的,也許那個隊列原本處處都是缺口,壓根不需要推門而入。那一刻扯動我肢體的,并不是腦子,而是屋里涌動著的一股氣流。一切都是那樣不可抵擋,音樂,笑聲,滿屋布滿小卷子的黑頭發(fā),還有在昏暗的燈光中白花花閃亮的牙齒。我情不自禁跟著他們扭動起來。“扭動”在這里是一個粗魯卻很貼切的詞,因為那絕對不是舞蹈,我的手腳從頭到尾沒有找到步子。
我忍不住向老師打聽領養(yǎng)這些孩子的必要程序——我知道在多倫多有許多需要孩子的家庭。老師怔怔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我說的是希臘語,或者拉丁文?!拔覀兊暮⒆硬还╊I養(yǎng),他們會在基貝拉長大,在基貝拉的學校里讀書,一直到十八歲成年,才會到外邊的世界自謀生路。”
我回想起我們在路上看見的幾所公立學校校舍和三五成群的穿著校服的學生。我有些驚訝,卻也很快釋懷?;惱且粋€自成一體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一個人從出生到長大,都在一個封閉的循環(huán)里完成人生的成長過程。孤兒院里的孩子,也是這個循環(huán)中的一個組成部分。和散落在非洲其他角落的孩子們相比,他們沒有活得更好,卻也沒有活得更糟。孤兒院為他們選擇了已知的貧窮,而不是未知的飽足。未知是危險的,已知是安全的,在未知面前,已知似乎天生占著上風。
走出孤兒院,外邊陰郁了很久的天終于破了,散散地泄下幾絲陽光,路和房屋就亮了些起來。即使身處赤道,這里的冬季早晚兩頭也有著濃重的涼意。此時我已經(jīng)在肯尼亞待了兩個多星期,發(fā)現(xiàn)這個時節(jié)陰郁的日子偏多,時有落雨。雨倒是利索的,該停的時候就停了,不像江南的梅雨,淅淅瀝瀝下個不休。每到中午時分,只要出太陽,氣溫就會很快回升,但也不會抵達酷熱的地步。
我們跟隨著雷蒙,朝基貝拉的住宅區(qū)深入。拐過一個山坡,一眼就看見了路邊堆成山一樣的垃圾。行前做攻略時,在視頻里看見過當?shù)貭顩r,但真正身臨其境時,耳目所至依舊驚心??夏醽喪鞘澜缟仙贁?shù)幾個禁塑的國家之一,我們在整理行裝時,曾反復檢查過攜帶的物品,剔除了所有一次性塑料包裝。帶一次性塑料包裝入境,可能會面臨重金罰款甚至監(jiān)禁——我們聽說過游客清關時的種種恐怖遭遇。為找到鞋子和液體瓶子的合宜收納袋,我實在煞費苦心??墒腔惱殉缮降睦铮佣嗟倪€是塑料用品:一次性購物袋,各種飲料瓶子……我突然想起了兩句流行話,一句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另一句是“法不責眾”。或許還有一句,那就是“低若泥塵”。在基貝拉這樣貧賤的地方,總會有一扇隱形大門,不需要欄柵,也不需要電網(wǎng),法律和規(guī)章到了這里,大多自然止步。不知道地球上要有多少個海洋,大地里要有多少個深坑,才能銷蝕盡基貝拉每日的丟棄物。
在這樣堆滿垃圾的泥濘地面上,半隱半現(xiàn)地埋著許多根細蛇一樣的管子?!斑@就是我們的日用水管。你可以想象,居民區(qū)會有什么樣的水質問題。”雷蒙解釋道。“那你們,把水燒開了喝嗎?”我猶猶豫豫地問。我肯定不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也絕對不會是最后一個。雷蒙嘿嘿地笑了,笑我的無知和一驚一乍?!拔覀兊奈?,早就習慣了?!?/p>
走到高處,就看見了一條老式窄軌運貨鐵路,那是英國殖民時代留下的舊跡。它是烏干達大鐵路的一個組成部分,建于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旨在開啟蒙巴薩港和維多利亞湖之間的貨運通道。這條古董級的鐵路至今還在使用,每天早晚各有一班列車通過。在垃圾和鐵軌之間的狹窄泥地上,坐著三三兩兩的閑人。一群山羊悠閑地走動著,在垃圾堆上,在鐵軌中間,在人和人的腿間。黑的、白的、花的。太陽依舊在云層中顫抖掙扎,時間仿佛是靜止的,萬物無聲。走動的羊,閑坐和往來的人,仿佛都是黑白默片時代里的場景?!盀槭裁磿羞@么多羊?是誰的?有人偷嗎?”我繼續(xù)問著愚蠢的、只有外國人才會問的問題?!斑@些羊都歸一家人所有,他們以羊為生。白天散養(yǎng),夜晚歸家睡覺。這里所有的人都相互認識,沒有人偷羊,基貝拉是最安全的地方?!?雷蒙說,容忍著我的無知和冒犯。
安全?依誰的標準?我聽說過基貝拉的危險,也聽說過基貝拉的安全,兩邊都有著毋庸置疑的真誠和言之鑿鑿。兩邊都能舉出許多例子,來證明自己的有據(jù)可依和對方的無知虛妄。這是一個解不開的死扣。也許,唯一能松開這個死結的,只有一句老話——老話里有一份經(jīng)歷過時間考驗的敦實。最危險的,也是最安全的。
從坡上望過去,山谷那邊是一串縱橫交錯的紅磚公寓樓,已經(jīng)顯出舊態(tài)。有幾家陽臺上晾曬著五花八門的濕衣服,在風里翻飛如旗幟?!澳鞘钦椖?,原為搬遷安置基貝拉居民的,最終陷入了爛尾工程?!崩酌筛嬖V我們?!笆且驗橘Y金鏈斷了嗎?” 我問。雷蒙頓了一頓,才說:“腐敗。”腐敗是蓋在所有非洲社會問題之上的一頂均碼帽子,這一路,我的耳膜已經(jīng)被這兩個字磨出了繭子。
這時,一位老人迎面走過,與雷蒙熟稔地打著招呼,說著我聽不懂的斯瓦西里語。老人身形筆直硬朗,臉上皺紋深刻?!八巧窖虻闹魅?,總共七十來只,每一只都有名字?!?雷蒙說。
“那么多只?他算是基貝拉的富人嗎?” 我驚詫地問。
“他是一個非常humble的人。”雷蒙說。雷蒙其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蛘哒f,他答是答了,卻答非所問?!癶umble”這個英文單詞,使用在這個語境里,我遍翻記憶,竟然找不到一個合宜的漢語對應。低調(diào)?謙遜?不張揚?不炫富?接地氣?我腦子卡殼,通往詞匯庫的路徑遭遇交通擁堵。在基貝拉擁有七十只羊的人,即使把身姿降入泥塵,也很難用上humble這個形容詞。我突然明白,我不過是個匆匆而過的路人。我的腳和眼睛,只是剛剛擦過了基貝拉的一層皮。厘清基貝拉皮膚之下的肌理和脈絡,需要長長的一生。七十只羊的主人,在基貝拉的生物鏈上,占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位置?這個位置,和humble這個形容詞之間,又有著什么樣的關聯(lián)?我尚需要時間來慢慢梳理。
我們終于走進了住宅區(qū),那才是基貝拉的真正內(nèi)核。我不知道用“區(qū)”“街”“巷”“道”之類的常規(guī)地理名詞能否準確地定義這個區(qū)域,因為這里沒有任何一件與尋常住宅區(qū)相關的路牌、門牌和指示牌之類的東西。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人口密度極大的居民區(qū),卻完全沒有具體住宅地址。所有的鄰里劃分,只能仰仗記憶——眼睛的記憶,還有肌肉的記憶。在還沒有手機的年代里,從這里寄出去的信,寄信人地址的那一欄里,或許只能填寫“基貝拉”。這讓我想起來小時候讀的俄羅斯小說《萬卡》里,萬卡把滿腹的心事寫在紙上,寄給“鄉(xiāng)下爺爺收”的故事。而寄入基貝拉的信,則需要收信人專門去鄰近甚至市中心的郵電局去取。有多少沒有事先預期的信,會永遠堆積在郵電局的庫房里,積攢著一層又一層的歲月積塵?又有多少或許可以改變一生的際遇,會因為一封寄不到的信,而永遠錯失?
住宅區(qū)的路和其他區(qū)域一樣,也是未經(jīng)鋪裝的土路,濕濕黏黏的,隔幾步就會看見一堆令人產(chǎn)生可疑聯(lián)想的物體。路面本來就很窄,中間還挖有一條污水溝。兩邊的房子基本是泥糊的墻,房頂?shù)偷偷匮由煜聛恚P的鐵皮屋檐邊角尖利,一不小心就可能割傷行人的頭。在躲閃鐵皮屋檐的過程中,我?guī)状尾铧c滑入污水溝。穿行于由這樣的矮屋組成的窄巷之中,我這樣的小個子,假如放肆地伸展雙臂,那么我的手掌就有可能撐住兩邊的泥墻。假如我的雙腳再橫跨污水溝,那么我的身子就成了一個天然的“大”字。
遠在一個世紀之前,英國殖民政府為了獎賞一戰(zhàn)中為宗主國而戰(zhàn)的國王非洲步槍隊成員,特令準予努比亞士兵們在基貝拉定居。在努比亞語中,基貝拉就是叢林的意思——那時的基貝拉的確是一片林子。基貝拉的土地是私人擁有的,一小塊一小塊,在不同的時期里建造起了產(chǎn)權歸屬于不同人的房屋。這些房屋沒有經(jīng)過整體規(guī)劃,東一坨,西一堆,橫不成排,豎不成列,像是隨意丟置的棋子,棋盤亂了,就成了迷宮。但迷宮也有自己的密碼,這個密碼,只有在這里居住的人通曉,外人永遠不得要領。外人注定會在這樣縱橫交錯、節(jié)外生枝、亂線團一樣的街區(qū)里迷路。一個世紀以來,基貝拉已經(jīng)鑄就了自己的城門鑰匙和防御系統(tǒng),外人即使靠運氣穿透了這樣的迷宮,他們也沒有可能從蜘蛛網(wǎng)似的街道中安然走出。而對基貝拉居民來說,他們認識每一條水溝、每一條街的每一個拐彎之處,能分辨出每一塊貌似相同的鐵皮屋頂之間的細微差別。即使在最黑的夜晚,他們也找得到回家的路。
雷蒙熟門熟路地領著我們穿過一條彎路,走到了一只自來水龍頭跟前,擰開龍頭洗手。有兩只鴨子繞著他的腳踝行走,脖子一伸一縮。
“這就是我們?nèi)∮米詠硭牡胤??!彼嬖V我。
“免費嗎?”
他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泥墻之間來回滾動,發(fā)出嚶嚶嗡嗡的回聲?!霸谶@個世界上,有免費的東西嗎?” 他揚了揚下頜,我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坐著一個女人——那是看守水源的人。
七拐八拐的,雷蒙領著我走到了一條小巷,在路口停住,掏出手機用斯瓦西里語打電話。“看看我媽在不在家?!彼f。在內(nèi)羅畢再窮的人家也有手機,貧富的差別只在于品牌的不同。我這才明白過來,雷蒙是要帶我們進他的家。更精確地說,是他母親的家,因為他幾年之前就已經(jīng)搬離了基貝拉。我們弓腰,低頭,提防著腳下的水溝和臉側一塊塊像刀刃一樣鋒利的銹屋檐,來到了一座兩層樓的舊屋。樓梯在屋外,是用間隔很寬的木板搭建出來的,風吹雨淋了幾十年,木板已經(jīng)破了相,露出皮下的條條經(jīng)絡。腳踩上去,顫顫巍巍,我有點暈。
樓梯上坐著幾個孩子,見到我們,露出羞澀的笑。Jambo!我用笨拙的斯瓦西里語和他們打招呼。這里的孩子大約很少見到生人,尤其是膚色怪異的外國人,一個大些的男孩小聲嘀咕了一句“China”,一眾皮孩子嘩的一聲哄笑起來,飛也似的逃走了。先前在孤兒院,我也遇見過類似的場景,到現(xiàn)在也沒想明白,他們的笑點究竟在哪里。
我們上樓,進入走道。即使是大白天,走道也很昏暗,眼睛需要時間來慢慢調(diào)節(jié),才能看清里邊的布局?;惱S多人家的電源是從外邊的某個商業(yè)區(qū)非法拉進來的,屋檐下都懸著一只小小的燈泡和電源接線板。在我的記憶中,雷蒙的家是整個基貝拉我們所見到的唯一一座兩層樓房。這樣的說法很容易引發(fā)歧義和誤解,似乎雷蒙家擁有了整幢樓。其實,他們只占有了樓里的一小方地盤,是這座破樓的“七十二家房客”之一。
聽見腳步聲,從過道深處走出一個女人。此時我的眼睛已經(jīng)慢慢適應了昏暗,看到女人的臉,就猝然吃了一驚。在電視節(jié)目和自媒體短視頻上,我見過一些非裔女模特,曾被她們獨特的骨感美所驚艷。但那是鎂光燈之下的美,是一群發(fā)型師、服飾設計師、燈光師、攝影師聯(lián)手營造的美。在某種意義上,那是科技時代特產(chǎn)的塑料材質的美。而這個女人臉上完全沒施脂粉,頭發(fā)平平地向后梳起,身上穿著非洲常見的花色布衫,指尖滴滴答答地淌著水——我們進來的時候,她大約正在洗衣服。那一刻,在半明不暗的光線里,我被這個女人身上的家常美所震懾。女人的美是孤孤單單的美,沒有他人在里邊搭過手做過幫襯。
看見兒子帶著兩個“白人”進來——當?shù)厝税阉蟹呛谀w色的人都視為“白人”,女人臉上并無驚訝之情,只是自自然然地引領我們進了屋??磥砦覀儾皇抢酌蓭нM家來的第一個“外賓”。雷蒙在外省一所大學的旅游專業(yè)畢業(yè)后,一直在做導游。今年遭遇時局動蕩,游客數(shù)量銳減,他只能依賴“行家?guī)阈小钡钠脚_攬零活。這個平臺的導游是義務服務,收入只能靠游客視滿意程度給出的小費。過去的幾年里,我在世界各地都使用過“行家?guī)阈小逼脚_的服務,跟著當?shù)貧v史人文行家,走過很多個城市的地標性景點,但雷蒙是唯一一個把游客帶進了自己私密家庭空間的人。
房間很小,目測不到十平米。一塊花布簾子,從中間直直地扯過去,把房間隔成兩半。簾子后邊,應該是一張床。床是我的猜測,大膽卻不盲目,因為在布簾外邊可以示人的空間里,我沒有找見床。屋里的一面墻邊上擺了一張表面蒙了布的硬靠椅,側首靠墻之處,擺放著一只舊柜子,柜子面上堆著些衣物,柜頂上有一臺小電視機。墻角還堆著些東西,用舊布遮掩起來,也看不出是什么。路上我已經(jīng)知道,雷蒙有五個兄弟姐妹,三個兄弟大學畢業(yè)之后,都已經(jīng)搬到基貝拉之外居住。可是家里還有兩個妹妹,她們該在哪里睡覺?雷蒙的母親指了指地上那塊連腳都很難踩下去的狹窄空間,說:“晚上靠椅拉出來,她們就在這里鋪張席子?!?/p>
這樣的環(huán)境對我來說并不陌生。在我的童年和少年記憶里,我見過比這更窘迫的居住條件:一張小飯桌,白天用來吃飯糊火柴盒子做作業(yè),晚上鋪張塑料布睡人;更有甚者,有的人家只能靠輪換不同的班次上班,才能解決家里大大小小每個人的睡覺空間難題。只是,在我的江南故土,住處再小,各家都有自家的一只小馬桶,盡量隱蔽地藏匿于屋子里的某個角落,有時不得不與水缸米缸為鄰。雖然有諸多異味、難堪、不便,但身體的排泄需要畢竟可以就地解決??墒抢酌蓛蓚€花樣年華的妹子,卻要在無論晴雨寒暑的某個急切時刻,跑到基貝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簡陋收費廁所,解決內(nèi)急。想到女子生理期中的種種難堪卻急切的需求,我難免有些揪心?;惱募彝ヒ矝]有浴室,簡陋的收費廁所旁邊,是同樣簡陋的淋浴設施??夏醽啓M跨赤道,在熱帶的夏季里,我不知道每一個家庭是否都愿意付費洗身。
雷蒙家的這間房子是三十年前從一個房東手里租下的,他父母從結婚起就住在這里了?,F(xiàn)在的租金是5000先令(大約40美金),每月水電雜費大約500先令(大約4美金)。雷蒙今年二十九歲,在這個家里出生長大,度過童年少年和一部分的青年時光,基貝拉幾乎是他一生的全部記憶。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移居內(nèi)羅畢城區(qū),可是他對這個家的一切,依舊有一種魚回到熟悉的水域的自如。他自然而然地打開一個塑料桶蓋,從里頭舀出一瓢生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我想起了那些交纏錯亂地裸露在覆蓋著垃圾和羊糞的泥地上的水管子,腸胃忍不住輕輕抽了一抽。他立刻看懂了我的心思,嘿嘿地笑了:“別擔心,我從小就這么喝,腸胃像馬,沒事?!?/p>
父親和妹妹都不在,這會兒家里只剩下母親一人。雷蒙的母親把手在衣襟上擦干了,伸過來給我握?!拔医杏衲萁z?!?她說。我知道玉妮絲是叫給外國人聽的英文名字,是糊弄人的噱頭。每一個肯尼亞婦女,都有一個自己族裔的名字——那才是真正的名字。在我的詢問之下,她告訴了我她的本名,可是因為音節(jié)生疏,我記不住,我只好依舊以她的英文名字稱呼她。后來我知道她今年五十三歲,看上去卻遠比這個年齡年輕??夏醽喌呐?,即使是常年在田里勞作的,也個個皮膚緊致光滑,鮮有皺紋。她們勞作的時候,汗水流淌下來,閃閃發(fā)亮,像是漂浮在黑色橡膠表層的珍珠。記得小時候,由于中國女排曾經(jīng)一度的曠世輝煌,我們也順帶著知道了世界上幾支排球名隊的名球員名字。當時有一位與郎平齊名的非裔美國排球名將叫海曼,她有個外號叫黑珍珠,到今天我才終于明白了這個外號的真正含義。
雷蒙的母親沒有接受過多少教育,但卻能說簡單的英文??夏醽喨顺錾L大,都會說至少三種語言。首先是自己族裔的語言——那是真正意義上的母語,是族裔成員之間相互辨認的“聯(lián)絡密碼”。然后是斯瓦西里語——那是上學必學的語言。借助斯瓦西里語,他們可以和不同族裔的同胞相互溝通。斯瓦西里語在東非廣泛流行,是肯尼亞、坦桑尼亞、烏干達、剛果民主共和國的官方語言之一,盡管各地有些稍稍不同的發(fā)音和用詞習慣。除此之外,英語也是肯尼亞的官方語言。受教育程度越高的人,往往英語的流利程度也會更高一些。雷蒙的母親雖然不能用英語表達復雜的想法,但基本對話卻是無礙的,而且她的發(fā)音準確,甚至比上過大學的雷蒙更容易聽懂。
我問玉妮絲可以看一眼她的廚房嗎?她略略一怔,我突然醒悟,我又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在基貝拉的辭典里,不會有廚房這個詞。她回過神來,微微一笑,站起來,掀開花布簾子,我看見了屋里唯一的那張床。床很小,雷蒙那樣的高個子,肯定得蜷曲著身子才能躺下。床尾擺著一張破舊的小桌,桌子上擁擠地疊放著一堆鍋碗瓢盆和幾個塑料臉盆,靠近外緣處有一只微型液態(tài)煤氣爐子——這就是他們的廚房。上海人形容一個五臟俱全的小空間時,有一句很刻薄卻也很傳神的話,叫“螺螄殼里做道場”。用這句話來描述雷蒙的家,倒是再合適不過。
玉妮絲扯上布簾,拉我坐回到椅子上。我的眼睛像居委會衛(wèi)生巡視員的白手套那樣,在螺螄殼里摸拭了一遍,卻沒有找見灰塵的蹤跡?;惱幕彝?,被玉妮絲擋在了門外。門里的每一樣東西,都謹守著女主人限定的地界,不敢侵入到不屬于自己的空間。每一寸地板,每一件家具上,都留有抹布的痕跡。
三十年來,她跨過一道又一道排水溝,穿越一條又一條亂線圈似的窄街,躲過一爿又一爿刀刃一樣鋒利的鐵屋檐,風雨無阻地步行到市場,用最低廉的價格購入蔬菜瓜果,小件日用物品。有時用邊角磨起了毛邊的現(xiàn)錢當場支付,有時在賒賬的本子上工工整整地寫下自己的名字。接著,她會把這些物品裝進一個大籃子,或者竹筐,頂在頭頂,慢慢地走回家。然后在基貝拉的小門臉里,她會把它們拆散重新組合,轉賣給居民區(qū)的住戶。同樣的房子,同樣的路徑,同樣的事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歲月一路流淌,昨天復制著前天的樣子,前天復制著大前天的樣子,似乎什么也沒改變。那一個一個從指縫里攢下來的先令,卑微地、毫不起眼地、近乎無望地堆積起來,堆出了三個大學生。
“你,太不容易了,真的,了不起?!?同樣的話,我啰啰唆唆地說了幾次。每一次都感覺自己淺薄、煽情、愚蠢,但每一次卻都還是情不自禁地重復著,因為我實在找不到另外一句可以說的話。
她笑了,做出一個像是洗衣像是擦汗又像是提貨的手勢,然后依樣畫葫蘆地重復了幾回:“干啊干啊,就是這樣吧?!?/p>
“他們,是你的驕傲?!蔽抑噶酥咐酌桑瑢τ衲萁z說。
她看了一眼兒子,神色寡淡寧靜?!八麄兪俏业膬鹤印!彼f,語氣平平的,沒有格外的興奮,也沒有刻意的討好,仿佛兒子上大學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和出門取一趟水,或者去了一趟公共廁所,也沒有什么本質的差別。兒子總是要長大的,出門總是要回家的,用不著一驚一乍。這大概是玉妮絲沒有說出口的話。
“玉妮絲,我可以給你,照一張相嗎?”我猶豫了半天,終于囁嚅地說??夏醽喨似毡椴辉敢獗粩z入照相機鏡頭,我們上街,總是要小心翼翼避免把鏡頭對準行人。即使有人勉強同意被拍攝,過后也大多會要求看一眼成像,仿佛這樣他們就能對照片的用途有了某種審核和掌控的權利。可是奇怪的是:他們并不要求你把照片推送給他們。
玉妮絲沒有推卻,而是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坦然地面對鏡頭,將自己永久地留存在了我的手機相冊之中。可是照片卻讓我有點失望:照片里的她,看上去就是一個長相略微周正一些、大街上隨處可見的黑人女子。照相機的鏡頭和人眼,實在是兩套截然不同的信息處理系統(tǒng)。鏡頭捕捉的,是骨骼、皮膚和五官的各種比例,而人眼所見的,卻是心境在五官里的溢出物。這種溢出物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人們試圖作出各種詮釋,比如“神情”,比如“氣質”,比如“韻味”,再比如 “相由心生”。哪種解釋都接近真相,卻又都不完全精確。語言是貧瘠的,能表達出來的,往往只是事物的皮毛??傊?,我的手機鏡頭篩孔太大,只留下了女人的皮相,卻漏走了女人的氣韻——這大概就是二維世界和三維世界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給我看看?!庇衲萁z說。我把手機放到她眼前,她看了一眼屏幕上的那個女子,沒有說話,大概是個過關的意思了。
我們和雷蒙事先約定的是三個小時,至此已經(jīng)超時。況且他還得帶領我們抄近路走出住宅區(qū),到一個網(wǎng)約車可以抵達的公共區(qū)域,從那里我們可以叫車返回住處。我不忍耽誤他太多時間,只好起身,向玉妮絲告辭。
出門時,我從口袋里掏出幾張先令紙幣。我的手其實一直揣在口袋里,那幾張票子已經(jīng)在我的手心攥出了潮氣。我的腦子里有兩個聲音在打架,一個催促我盡快把錢掏出來,另一個勸我趕緊把錢收回去。玉妮絲在不經(jīng)意間讓我對自己的生活現(xiàn)狀產(chǎn)生了愧疚之情,仿佛我對她的貧窮負有了某種不可推卸的責任。我的負疚感急需撫慰,而最便捷的撫慰方式就是金錢。當然,我想到了在撫慰自己的同時,我也有可能冒犯到他人的自尊。在這兩者之間,我最終選擇了前者。當我把錢卷成一個小卷塞到她手心時,我已經(jīng)彩排好了對應她的推辭時該說的話??墒沁@句話沒派上用場,因為她沒有推辭。她寧靜地平常地收下了我的禮物,輕輕道了一聲謝,把錢放在了靠椅上。
離開玉妮絲的家,已是午后。太陽正高,天突然就熱了起來,外套裹在身上,就有了重量。
我們跟著雷蒙一路走走停停,似乎走了很遠的路,實際上只看了基貝拉的兩個村落。在基貝拉以及它的外圍圈里,我們的鞋底不過才蹭擦了小小的一塊地皮。基貝拉的確切居民人口,一直是國際非營利組織的調(diào)研目標,但沒有任何兩組數(shù)據(jù)是相近的,更遑論吻合。近年來,基貝拉的人口數(shù)字出現(xiàn)在多個調(diào)研報告中,在二十萬到兩百萬之間大幅度跳動。這些紛紛揚揚的數(shù)字落到一個習慣用形象思維想事的人的腦子里,匯聚成了一個形容詞,那就是“密集”??墒悄翘飚斘覀冊诨惱拿詫m中穿街走巷時,我卻沒有看見太多的人。也許是因為周末,一些家庭此刻正在教堂里做禮拜;也許這就是基貝拉的神秘之處?;惱褚患薮蟮呐圩樱阉木用癫匾丛谀切┻吘壞:鸟薨欀?。外人只看見褶皺,卻看不見褶皺的溝壑里掩藏的秘密?;惱米约旱陌嫡Z鎖住了真正的入口。我們看見的,只是天光從門縫里透出的幾絲暗影。
到達基貝拉出口的時候,對面街上突然走來一個非常年輕的白人女子,二十出頭的樣子,個子很是高挑,風把她的頭發(fā)紛紛揚起,陽光在上面涂抹了一層金子。那天我們是基貝拉唯一的外國人,所以另外一張外國面孔,立刻就揪住了我的眼睛。她走路的樣子很篤定,眼神里絲毫沒有外鄉(xiāng)人找路時的那種猶疑和困惑,腿腳帶著彈簧一樣健壯的力氣,明顯知道目的地。由于當下動蕩的時局,來基貝拉的游人幾乎已經(jīng)絕跡。我看見她的時候,她也同時看見了我,擦肩而過的那個瞬間里,我們會心地一笑,仿佛在彼此致意——那是一種孤獨者的默契。雷蒙告訴我,這個女孩子是畫家,住在基貝拉的一個村落里,每天在這里寫生,基貝拉的人都認識她。她住在基貝拉,但卻不是基貝拉人。沒有外人可以真正融入基貝拉,基貝拉有獨屬自己的、鋼筋鐵骨刀槍不入的基因結構。但是這個女孩已經(jīng)找到了她的安全角。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會在風暴的中心找到安寧。我輕輕嘆了一口氣。我是個膽小的探險者,我知道我的極限,但我至少懂得欣賞勇氣。
我們一行都沉默無話,大約各自都有一些心思被攪動起來了。我在想玉妮絲,那種恬靜,那種安然,那種處事不驚。在她身上我沒有看見悲苦,耒怨,對改變命運的急切期待,對兒女從山雞變鳳凰的殷切指望,對進入城市生活的兒子們的自豪和驕傲感……生活給她的一切,她都淡淡地、無悲無喜地接受。命運的潮水從哪個方向涌來,她就順著水流緩緩地沉默地行走,仿佛行走就是活著的目的。
這大概就是基貝拉的內(nèi)核?;惱且粋€城中城,國中國,在這里一切都是自給自足、循環(huán)往復的。在基貝拉,牲畜的骨頭不會被丟棄,而是雕刻成精巧傳神的工藝品,出售給游客;在這里排泄物會被轉換成沼氣,成為家用能源;在這里世界上所有的二手貨都會變?yōu)楹⒆幽_上的鞋,男人女人身上頭上的衣物;在這里被外邊的世界所淘汰擯棄的科技產(chǎn)品,卻會成為一家人、一個生活圈子相互連接的工具。在這里一切都可以再生。在這里沒有一只閑置的手,每一只手都在推動著生命的輪子不疾不徐地朝前滾動。在這里一個世紀的靜止不變,卻是另一種生命的孕育和存活進程。玉妮絲和她的鄰居們,也許從來沒想過搬離基貝拉,因為他們已經(jīng)與基貝拉長成了一體,像兩個只具有一副大腦的連體嬰,再無可能分離。
我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這么多位優(yōu)步司機會帶著近乎自豪的神情,指著那一片由鐵銹屋頂組成的街區(qū),高聲對我們說:“這里是基貝拉,世界第二、非洲最大的貧民窟?!?/p>
那日和雷蒙分手回到公寓,開門的時候,突然膝蓋雪糕似的軟了,再也走不得一步路。外套也來不及脫,我就癱軟在床上,躺了一兩個小時,才漸漸養(yǎng)回些力氣起身。我這才意識到:在基貝拉我的神經(jīng)繃得有多緊。一個人只有回到絕對安全的環(huán)境,身體才敢松懈下來。我終究不是一個具有鋼鐵神經(jīng)的人,雖然雷蒙一再告訴我:有他在,我們一定安全,但是我的耳朵信了,腦子卻不肯,所以我才會如此一路惶恐。
(文中人名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