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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2024年第8期|曹多勇:兩棵樹
來源:《紅豆》2024年第8期 | 曹多勇  2024年10月24日08:26

父親生病,我回老家看他。一進大門,覺得有些異樣。天地一片亮堂堂的,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樹不見了。對面的拐角里,樹干樹枝樹葉凌亂地堆成一堆。

二弟在老家服侍父親。我問:“砍掉柿子樹干什么呀?”二弟說:“前兩天刮大風(fēng),把柿子樹刮倒了。這棵柿子樹頭重腳輕,常年用一根棍支撐著?!蔽艺f:“你扶起來呀?!彼f:“我一個人扶不動?!蔽艺f:“你砍掉枝丫,扶起樹干也是一樣的。”二弟吞吞吐吐地說:“是父親叫我砍掉的?!蔽艺f:“他叫你砍掉你就砍掉啦?”二弟說:“他說院子里栽柿子樹不好。”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砍掉這棵柿子樹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父親生病睡在屋里床上。我往屋里走,想去看一看。二弟說:“他現(xiàn)在睡著了?!蔽彝W∧_步,想一想說:“你打電話叫大姐回來一趟?!倍軉枺骸澳愫按蠼慊貋砀墒裁囱??”我說:“安排父親的后事?!?/p>

院子里長柿子樹的地方,原先栽了一棵毛桃樹。老家大門朝西,出門向西有一條通往小東莊的村路。那里人家稀少,四周老墳卻不少。當(dāng)年我家房子蓋在這里的時候,父親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毛桃樹,說它能辟邪鎮(zhèn)宅。如果有不干凈的東西想進我家大門,就會被毛桃樹攔住。毛桃樹一年一年往上長,有了房檐那么高,開花結(jié)果,自有一番風(fēng)景。但結(jié)出來的毛桃只有杏子那么大,毛茸茸的苦澀澀的,我們都不吃,任其自生自滅地掛在樹枝上,招引小鳥飛過來啄著吃,發(fā)出嘰嘰喳喳的叫聲,院子倒是不顯得寂寞。

有一天,母親跟父親說:“把這棵毛桃樹砍掉吧?!备赣H問:“這棵毛桃樹鮮綠,砍掉它干什么呀?”母親說:“我聽人家說院子里長毛桃樹不好。”父親問:“怎么不好啦?”母親說:“妨人!”父親說:“我家大人孩子都好生生的,你說妨誰啦?”母親說:“妨我!”父親說:“你這個女人家瞎說話?!备赣H沒聽母親的話,這棵毛桃樹沒有砍,就留下了禍根。

那些年,母親每一年都犯頭暈病。桃花開的時節(jié),母親開始覺得不舒服,先是頭疼,后是頭暈,一天比一天厲害。頭暈?zāi)垦?,天旋地轉(zhuǎn),母親吃飯往外吐,喝水也往外吐,兩只腳站都站不穩(wěn),只好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如此兩三天過后,才慢慢好轉(zhuǎn)。母親再下床,雙手扶墻,面黃肌瘦,如生一場大病。這一天,父親停下拖拉機,不做生意了,帶母親去市二醫(yī)院看病。車斗里鋪上麥秸草和棉被,母親睡在上面,一顛一簸地去市二醫(yī)院。醫(yī)生問了問母親的癥狀,再檢查后判斷說:“你頭腦里的血管跟別人的不一樣,到了開春換季天,別人的頭腦血管供得上血,你的頭腦血管供不上血?!蹦赣H問醫(yī)生:“是不是我家院子里的那棵毛桃樹妨人?”醫(yī)生沒聽懂母親說的話,父親跟醫(yī)生做了一番解釋。醫(yī)生咧嘴笑一笑沒說話。父親說母親:“你要聽醫(yī)生怎么說,不要聽鄰居家女人亂嚼舌根?!痹鹤永锏拿覙浞寥耍赣H是聽鄰居家女人說的。母親問醫(yī)生:“我要不要住院?”醫(yī)生說:“不用?!蹦赣H問醫(yī)生:“我要不要開刀?”醫(yī)生說:“不用?!备赣H對母親說:“你這個女人家不要瞎問話,住院開刀還能活?”母親說:“我不住院不開刀就能活啦?”父親說:“叫醫(yī)生開兩服好藥,拿回家吃?!贬t(yī)生只開了一種擴張腦血管的藥。母親問醫(yī)生:“我只吃一種藥?”醫(yī)生說:“你只需要吃這一種藥?!?/p>

父親帶母親回到家,母親對父親說:“在你的眼里,一棵毛桃樹比我的命都要緊?!蹦赣H一生很少跟父親這樣說話。父親氣哼哼地拿一把菜刀要砍毛桃樹,遲疑一番放下手。父親不砍毛桃樹不是覺得毛桃樹比母親的命金貴,而是母親疑神疑鬼的,沒憑據(jù),隨隨便便地砍掉一棵毛桃樹,他舍不得。

轉(zhuǎn)眼到下一年桃花開的時節(jié),母親覺得一天比一天不舒服。那天早上,父親問母親:“你還能不能跟車去?”母親說:“今天我跟車去一趟,明天我在家睡覺?!蹦菚r候,父親和母親每天早上開拖拉機往蒙城縣運送煤塊,父親開車,母親跟車,母親要是不去,父親一個人不方便。就是那天半道上,父親先是聽見母親“媽呀”一聲叫,后是覺得拖拉機上下猛然一顛簸。父親知道壞事了,趕緊停下車,回頭見母親躺在地上。父親上手一摸,母親已經(jīng)氣絕身亡。很顯然,母親頭暈,屁股沒坐穩(wěn),一頭栽下去了。

我們姐弟三人,大姐、我和二弟,一下沒了娘,大姐跟父親哭鬧不止。在大姐心里,母親就是被父親親手殺死的。大姐不斷地質(zhì)問父親:“我娘犯頭暈病,你還叫她跟車干什么?”父親痛苦地勾頭坐在那里,像一個受審的犯人。我和二弟不說話。

安葬好母親,父親想起母親說過毛桃樹妨人這種話,他像瘋子一般,找來一把斧頭“咔嚓咔嚓”砍斷毛桃樹,緊接著在院子里生一堆火,“噼噼啪啪”地把毛桃樹的樹干、樹枝、樹葉燒成一堆灰。父親不說話,家人攔不住。火光中,父親一個勁地流眼淚。

我家院子不大,但格局緊湊,要說在院子里栽樹,只能栽在西北角的三角地帶里。父親砍倒的毛桃樹就是栽在這里的。

母親過世三年后,父親好了傷疤忘了疼,又想在院子里栽一棵樹。父親說:“院子里光禿禿的不像一個家的樣子。再說了,夏天在院子里吃飯也沒一處乘涼的地方?!?/p>

這一回,父親征求我的意見?!霸鹤永镌砸豢檬裁礃洌俊备赣H問我,“我想栽一棵柿子樹,你看能不能栽?”父親為了這件事專門到我辦公室一趟,一副跟我談工作的樣子,不像說家事。有了毛桃樹的教訓(xùn),我跟父親一樣慎重。我遲疑一番說:“我問一問別人怎么說。”

其實,我是搪塞父親。這種事怎么去跟別人說?我回家翻書查資料,看一看院子里能栽什么樹或不能栽什么樹。書上說依照老輩人傳下來的規(guī)矩,院里宜栽五種樹——石榴樹、葡萄樹、梧桐樹、桂花樹和棗樹,院里不宜栽五種樹——桃樹、桑樹、槐樹、柏樹和柳樹。沒說院里不能栽柿子樹。現(xiàn)如今有不少人家喜歡在院子里栽柿子樹,有“事事如意”的含義在里邊。隔了兩天,我回老家跟父親說:“你想栽一棵柿子樹,就栽一棵柿子樹吧!”

依照我的理解,父親一生中不斷地樹立生活的目標(biāo)和信心。過去在院子里栽一棵毛桃樹,是想庇佑家人無病無災(zāi),希望六畜興旺。眼下在院子里栽一棵柿子樹,主要想家人百事順心、萬事如意。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像我父親一樣,在生活中不斷地爬坡,不斷地跌落,直到生命枯竭的那一刻。

柿子樹長得慢,二十多年長有兩拃粗,枝繁葉茂,碩果累累,每一年都結(jié)數(shù)不清的柿子,先小后大,先綠后紅,很快就到柿子成熟的時節(jié)了。父親一個人在家吃柿子,前后能吃兩個月。天冷了,下雪了,沒被父親摘下來的柿子一個個像小燈籠一般,掛在樹枝上,掛在寒風(fēng)中。與柿子樹的繁榮興旺相反,父親一天一天越來越衰老,老家一天一天越來越破落。

父親與母親同一年生,母親死的那一年六十一歲。二弟吃不了跟車的那份苦不愿跟車,父親只好一個人開拖拉機做生意,直到他七十歲。緊接著,父親鏟平院子里的那一塊菜地,砌牛槽,搭牛棚,割牛草,拉牛糞,在家里喂起牛來。每年初春買兩頭牛犢子,喂一年,臘月天就賣掉。如此一年一年往下循環(huán)。照理說,父親這么大年歲,該閑在家里,吃一吃,喝一喝,頤養(yǎng)天年??伤焐褪莿诼得e下來不干活兒,就手腳癢癢,渾身難受。我跟父親說:“你這樣做,就好像你的兩個兒子不養(yǎng)活你一樣。”父親說:“我成天不干活兒,坐吃坐喝等死呀?”

虛歲九十這一年,父親停下喂牛。不是父親不想喂牛,是喂不動牛了。父親耳聾眼花,看不清牛草;父親彎腰駝背,割不動牛草;父親四肢無力,拿不起牛草。更要命的是,父親騎一輛電動三輪車,四下里割牛草,要是哪一天摔倒在野地里,死在野地里,子孫豈不是落下一個罵名嗎?這一年,沒進臘月,父親就早早地賣掉兩頭牛,去一趟老虎家,拿老虎的手機給我打電話。老虎是我四叔家的二兒子,住在我家北面不遠處。父親耳朵聾,打電話像吵架。父親說:“家里的兩頭牛賣掉了?!蔽艺f:“賣掉好,你在家里歇一歇?!备赣H說:“下一年我不喂牛了?!蔽艺f:“你不喂牛,就在家里閑一閑?!备赣H說:“我老了,沒力氣喂牛了?!备赣H說話的聲音突然小下去,像是要哭的樣子。不等我回話,他就把電話掛斷了。

正是柿子熟透的時節(jié),父親閑在家里天天吃柿子。柿子樹分兩種:一種結(jié)澀柿子,需要漤一漤,不漤的話澀嘴,沒法吃;一種結(jié)甜柿子,不需要漤,摘下來直接吃。我家這棵是甜柿子樹,父親伸手摘下來,捋褂襟擦一擦上面的浮霜,就能上嘴吃。甜柿子的特點是,在樹上越掛越紅,越掛越甜,越掛越軟。紅得像一團凝固的火焰,甜得像一包砂糖,軟得稍微不注意,就皮破流汁水出來。父親喜歡吃甜食,這種天,柿子正對他的胃口,吃一個不過癮就吃兩個,吃兩個不過癮就吃三個。父親一口氣能吃四五個。四五個柿子吃到肚子里,一頓晚飯能省下來。

父親一天吃三頓飯,早飯去畢家崗街上吃一碗面條子,或吃一籠包子喝一碗胡辣湯;中午飯在家燒,大多是電飯鍋煮米飯,一碗醬豆或一碗紅燒肉放在米飯上蒸一蒸;晚飯吃稀飯、饃饃就醬豆,稀飯在家燒,饃饃去買。有人來村里賣饃饃,父親一下買兩個,一頓吃一個,夠吃兩頓。自從賣掉牛,父親吃柿子當(dāng)晚飯,就不用燒稀飯買饃饃了。柿子性寒,不能多吃,父親知道,但管不住嘴,一連幾天這樣吃,一下吃出毛病來。先是積食脹肚子,后是腹瀉拉肚子。積食脹肚子兩天,父親一口飯也吃不下去,在院子里不停地轉(zhuǎn)悠消食。緊接著拉肚子三天,父親癱軟在床上起不來。幸虧老虎跑過來看他,喊村衛(wèi)生所的醫(yī)生來掛水。事后父親想一想就害怕,要不是老虎,他怕連命都沒有了。

經(jīng)過這么一番折騰,父親一個柿子都不敢吃了。父親不吃的柿子小鳥吃。小鳥啄破柿子皮,汁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淌。地面上,這里一攤,那里一攤,黏糊糊的,似豬血。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父親就心生砍掉這棵柿子樹的想法,只不過嘴上沒有說出來,手上沒有行動罷了。其時,這棵柿子樹在父親的心里已變成一棵枯死的柿子樹,一棵不再結(jié)柿子的柿子樹,一棵早已不存在的柿子樹。

是年春節(jié)后,父親開始生病。

父親生病前有兩個征兆:一是腳脖子水腫,一摁一個肉窩窩;二是心口憋悶,喘不過氣來。半夜里,父親憋悶醒過來,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東西坐在他的心口上。二弟從金華趕回來,帶父親去礦二院看病。醫(yī)生跟二弟說:“你父親年歲大了,身體器官老化,這就叫老年病?!倍軒Ц赣H化驗血、做CT、做彩超,檢查一遍沒見其他病。父親耳朵聾,跟醫(yī)生說話都是二弟說。二弟問:“腳脖子水腫是怎么一回事?”醫(yī)生說:“排尿排不掉?!倍軉枺骸按贿^來氣是怎么一回事?”醫(yī)生說:“胸腔里有積液。”二弟問:“胸腔里有積液是怎么一回事?”醫(yī)生說:“心臟器官老化?!贬t(yī)生開出兩種藥:一種利尿的,一種給心臟供營養(yǎng)的。二弟領(lǐng)父親回家。

晚上二弟睡在父親的床前。一來父親要是夜里不舒服,能及時爬起來照顧;二來能給父親帶來心理安慰,父親不再懷疑半夜里有東西坐在他的心口上。父親吃一吃藥,排一排尿,病情有緩解。這天二弟跑去問醫(yī)生:“我父親往下怎樣治療?”醫(yī)生說:“利尿的藥和給心臟供營養(yǎng)的藥接著吃。”二弟從醫(yī)院提一包藥回家跟父親說:“這包藥你慢慢吃,你的病就能慢慢地好了?!备赣H說:“我看難好!”

父親住在西頭屋里。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二弟打開窗戶,透一透氣,見一見陽光。父親躺在床上,通過窗戶就能瞧見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樹。一天,父親要去院子里看一看柿子樹。二弟問:“柿子樹有什么好看的?”父親說:“你說奇怪不奇怪,我睡在床上看見柿子樹上有一根桃樹的枝條?!倍軉枺骸霸谀睦??”父親說:“你扶我去院子里,我指你給看。”

二弟攙扶父親來到柿子樹下面。父親仰頭上下左右認真地去找桃樹的枝條。二弟問:“你不會看走眼了吧?”父親說:“我睡在床上看得清清亮亮的,我還看見上面結(jié)了不少毛桃呢!”父親和二弟站在柿子樹下找不見桃樹的枝條,就回屋里。父親重新躺在床上,滿臉歡喜地說:“看見了!那不是?就是被我砍掉的那棵毛桃樹!”二弟激靈一下,知道父親有些異常了。

二弟趕緊給我打電話,說了父親的癥狀。二弟帶著哭腔說:“大哥你快點兒回來,父親怕是老年癡呆了!”

我住在合肥,回老家前先咨詢了一個醫(yī)生朋友。我問:“我父親這樣是不是老年癡呆癥?”醫(yī)生說:“這種間斷性的頭腦恍惚,應(yīng)該還是年歲大的緣故?!睅Ц赣H到合肥看病不現(xiàn)實。醫(yī)生建議我安排他去老家的醫(yī)院住院。我問:“是不是住神經(jīng)科?”醫(yī)生說:“心內(nèi)科?!蔽覇枺骸翱词裁床??”醫(yī)生說:“全面檢查一下再說?!贬t(yī)生進一步解釋說,“老爺子已經(jīng)九十歲,頭腦恍惚不算大毛病,器官老化不算大毛病,五臟六腑要是沒有惡性病,也只能這樣子?!?/p>

我明白醫(yī)生的話,父親住院的目的,不是治療他身上現(xiàn)有的毛病,而是排查他身上有沒有隱藏惡性病。我回老家?guī)Ц赣H去礦三院前后住了八天院,查來查去沒有查出惡性病。父親出院回家,身體狀況卻一天比一天差。我跟二弟說:“你就在家伺候父親,陪他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吧。”

想不到父親心里依舊放不下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樹。這一天,二弟趁父親睡覺,騎電動三輪車上一趟畢家崗街。也就是二弟說的刮大風(fēng)下大雨的那一天。二弟前腳剛離開家,父親后腳就慢慢地爬起床,先搬一張板凳放在柿子樹跟前,后去鍋屋拿一把菜刀。父親坐在板凳上,一下一下地砍柿子樹。柿子樹的皮肉緊實,父親手上的菜刀砍上去,像細線勒出的一條縫隙。“咔咔咔”,父親越砍縫隙越多,縫隙連成一片,脫落一塊皮。柿子樹的皮裂開,父親接著往里砍,就砍在樹干上?!斑沁沁恰保赣H沒有大力氣,也不需要大力氣,刀起刀落,用的是一股子韌勁,一下輕,一下重,不停地砍、砍、砍?!斑沁沁恰?,樹干上就現(xiàn)出一道裂口,有汁水從里邊滲出來。天上刮起大風(fēng),父親不管不顧;天上下起大雨,父親不管不顧。此時此刻,父親心里只有砍樹,沒有大風(fēng),沒有大雨。

二弟回到家,父親渾身濕透,依舊坐在板凳上砍、砍、砍。二弟上前攙扶父親,他不愿意起。父親說:“還有幾刀,就能砍倒柿子樹了?!痹诙艿难劾铮赣H是一副不砍倒柿子樹不罷手的樣子。二弟說:“我來砍!”二弟接過菜刀,三下兩下砍倒柿子樹。二弟攙扶父親走進屋里,他的手上依舊拎著二弟扔下的菜刀。二弟不敢怠慢,趕緊燒一鍋熱水,替父親擦身。二弟又燒一碗姜茶,逼父親喝下去。父親安心地上床睡覺。二弟站在門口,望著倒在雨里的柿子樹,一臉茫然。

聽二弟這么詳細地敘述一番,我知道了柿子樹被砍倒的真實情況。二弟說:“父親只在柿子樹這一件事上頭腦糊涂,其他方面沒見他糊涂。”我問:“父親有沒有點火去燒砍倒的柿子樹?”二弟說:“怎么沒有?要不是我攔著,他早一把火燒掉了。”我說:“父親下一回?zé)磷訕?,你不要攔他?!倍懿焕斫獾貑枺骸盁课菰趺崔k?”我說:“你看著父親燒。”二弟問:“父親燒柿子樹干什么呀?”我說:“他燒掉柿子樹,心里就干凈明朗了?!?/p>

父親執(zhí)意要砍倒柿子樹,這里邊還有一個原因。有一天,父親叫二弟關(guān)上窗戶。二弟問:“晴天開窗戶透氣不好嗎?”父親說:“我看見你娘掛在樹枝上?!倍苷f:“你瞎說什么呀?”父親說:“你娘不是我開車軋死的,是她自個兒上吊死的?!?/p>

父親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上一次我回老家他就向我和二弟交代后事。歸納起來,一共有三條:第一條,他死后我去喊四叔家的老虎。老虎知道父親與村里的哪些人家有往來,我和二弟平時不在家不知道。父親說:“我跟老虎有過交代,他知道通知哪些人家來吊孝。”第二條,他死后我們不花錢雇嗩吶班子。父親想死后土葬,他想安安靜靜地走,不想鬧鬧哄哄地走。父親說:“你倆找一班抬重(抬棺材)的人過來,把我塞進棺材里,挖坑埋下就是孝。”第三條,他死后穿他準(zhǔn)備的妝老衣。父親七十三歲那一年,買布找人縫制了一套妝老衣:一件藍布大袍子,一條藍布褲子,一雙藍布襪子。此外,他還買了一雙藍布的布底鞋、一頂藍布帽子。父親不喜歡店鋪里賣的妝老衣。父親說:“綾羅綢緞的衣裳滑溜,穿在身上不自在?!?/p>

父親一口氣瑣瑣碎碎地說完這三條,才停下來。我和二弟等候他說更重要的后事,父親閉上眼,閉上嘴,不說了。二弟問:“你還有沒有要說的?當(dāng)我和大哥的面一下子說出來?!备赣H斜靠在床頭上,身子動一動,不睜眼,不說話。我知道,父親這一刻心里肯定想著那個近在眼前的死。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世界上,沒人想死不想活。

父親活到九十歲,吃過別人沒有吃過的一些苦,受過別人沒有受過的一些罪,經(jīng)過別人沒有經(jīng)過的一些事?,F(xiàn)如今兒孫滿堂,應(yīng)該說已是人生圓滿,沒有留下什么遺憾??烧嬉屑毜叵胍幌?,誰的一生能說圓滿,又沒留下遺憾呢?

當(dāng)時,父親躲過八十四歲命坎,知道還有幾年活頭。隔一年,他一意孤行地要把家里的樓房蓋起來。大姐回家阻止沒有阻止住,我回家阻止也沒有阻止住。大姐回家阻止的理由是,父親這么大年歲,想操心可操不動心了。父親跟大姐說:“樓房不蓋起來,我死都閉不上眼?!备赣H這樣說話,大姐還怎么勸說?我回家阻止的理由是,我前兩年調(diào)到省里工作,貸款在合肥買樓房,手上抽不出錢在老家蓋樓房。父親說:“你家不蓋,叫你二弟一家蓋?!崩霞乙还菜膲K宅基地,二弟一家怎么蓋樓房呢?父親有辦法,從東頭鄰居家買兩塊宅基地,扒倒東頭一間瓦房,蓋底三間上兩間的兩層樓房。老家的樓房是以二弟名頭蓋的,我不好過問。蓋樓房花了多少錢我不知道,父親和二弟各掏多少錢我更不知道。蓋樓房前期,二弟在家待幾天,買一買材料,談一談工錢。蓋樓房后期,父親一個人在家,操心兩頭牛,操心蓋樓房。要說父親的身體急速地垮下來,就是蓋樓房那一年開始的。

就這樣,老家樓房蓋起來,父親心里安下來,我心里難受沒處說。父親跟我說:“等你手上寬裕,你扒倒三間瓦房,想怎么蓋樓房就怎么蓋?!蔽抑溃赣H這樣說是安慰我,更是安慰他自己。父親知道,老家與我漸行漸遠,我不可能回老家蓋樓房。

我家有一個閨女。二弟家有一個閨女一個男孩,男孩名叫小亮。小亮是父親唯一的孫子。父親這樣安排蓋樓房,就是想把家產(chǎn)全部留給小亮。有一天,父親跟我說:“你要是不想回家蓋樓房,趕明兒你二弟多少給你一點兒錢,你把宅基地賣給他?!蔽铱闯龈赣H的用心用意。我說:“我不賣,趕明兒我退休回來在瓦房里養(yǎng)老。”父親尷尬地笑一笑。

父親八十八歲這年,跟我說起小亮工作的事。當(dāng)年二弟和二弟媳婦去金華打工,帶走男孩,丟下閨女。父親照顧她上高中,她考上一所二本學(xué)校,畢業(yè)后去金華的私立中學(xué)當(dāng)老師。男孩初中畢業(yè)直接上技校,之后在各地漂泊打工,一轉(zhuǎn)眼十年過去,沒車沒房,不要說結(jié)婚成家,連一個對象都沒有。父親明白小亮這樣下去不算事,叫我找關(guān)系,替他安排一份像樣的工作。什么叫像樣的工作?依照父親的意思,就是有編制、吃財政的那一類。我說:“我沒辦法替他安排這樣的一份工作?!备赣H問:“你的親侄子你都不能幫一幫?”我說:“眼下哪個單位進人都得先考試,小亮技校畢業(yè),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备赣H說:“那你走吧,我要鎖大門割牛草?!蹦且惶?,我被父親硬生生地趕出老家門。

按理說,我應(yīng)該找二弟兩口子協(xié)商一下小亮的事,就算找不到一份有編制、吃財政的像樣工作,最起碼能安排一份相對穩(wěn)定的工作。這樣一來,小亮工作穩(wěn)定,找對象相對就容易一些。但我沒有這樣做,一點兒都不想過問這件事。那一天,我從老家返城的路上,我能感覺到父與子、兄與弟之間親情的撕裂與冷漠。父親想方設(shè)法把所有家產(chǎn)留給小亮,是本能偏袒,我能理解。二弟理所當(dāng)然地接受,是自私自利,我不能理解。父親這樣做,或許是他的最好選擇。二弟這樣做,就欠思量了。二弟或許能回老家養(yǎng)老,小亮將來不管怎么樣,恐怕都很難回來了。

再回頭說父親。要是上天再給父親十年陽壽,叫他活到一百歲,年近一百歲的父親還能操心什么事?我不知道,但肯定有。只是上天已派死神下凡,慢慢地接近父親。父親自己都能看得見摸得著。

大姐回來。我們姐弟三人商量父親的后事。其實,父親的后事沒有什么需要商量的。棺材是現(xiàn)成的,老墳地是現(xiàn)成的,妝老衣是現(xiàn)成的。父親死后,找喪葬一條龍服務(wù)的人,由人家操心去辦,家人只要花錢就可以了。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習(xí)慣,父親的喪事花錢,由我和二弟兩家出;雇嗩吶班子和扎紙馬紙人的錢,由大姐家出。

大姐說:“父親死后不雇一班嗩吶響手,親戚鄰居會不會說我舍不得花錢?”我說:“父親的喪事怎么辦,我們姐弟三人說了算;說定一件事,只要我們姐弟三人沒意見,其他人想怎么說就怎么說?!贝蠼阏f:“那我就準(zhǔn)備五七多扎兩樣紙馬紙人、金山銀山?!?/p>

父親的喪事花錢,由我和二弟兩家出,不關(guān)大姐家的事??捎行┰?,我想當(dāng)著大姐的面說清楚。這是說給二弟聽,大姐做見證人。一是父親手上有多少錢,我一分不要;二是父親的喪事收多少禮錢,我一分不要;三是父親的喪事花錢,由我和二弟兩家平均分攤。村里人家辦喪事鬧矛盾,往往就是因為在分錢、出錢上面不公平。我這樣做是避免家庭鬧矛盾。大姐沒話說,二弟一樣沒話說。大姐說:“你當(dāng)老大的,謙讓二弟是應(yīng)該的?!倍苷f:“我聽大哥的,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p>

我跟二弟說:“趁還父親活著時,有的事你要問清楚?!倍軉枺骸笆裁词??”我說:“比如說蓋樓房的材料費、人工費,是不是都結(jié)清楚了。老話說,父債子還。到時父親不在了,人家上門討債,就說不清楚了?!倍苷f:“這個我來問一問。”我繼續(xù)說:“再比如說,父親手上的存折密碼,要問清楚,銀行那邊也要問清楚?!倍軉枺骸拔胰ャy行問什么?”我說:“如果父親不在了,沒密碼人家不給你取錢。”

父親有多少錢,我不知道。銀行給不給取錢,二弟不知道。這些都跟大姐不相干。大姐在一旁“嚶嚶嚶”地哭起來。我問:“大姐你哭什么呀?”大姐說:“就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沒有了?”我問大姐:“那你說怎么辦?”大姐遲疑一下說:“要不要去醫(yī)院,聽醫(yī)生怎么說?”二弟說:“怎么去醫(yī)院,去醫(yī)院還不是瞎折騰?”我跟二弟的想法一樣,醫(yī)院不能去。不是不給父親看病,而是父親的老年病沒法看。大姐的哭聲大起來。

我們姐弟三人在堂屋里說話。就算父親睡覺醒過來,他耳朵背也聽不清我們說什么話。半晌午,我們商量得差不多了,大姐要回家去。二弟說:“大姐,晌午在家里吃飯吧。”大姐不想留下來吃飯,她要回去帶孫子。我說:“今天我們一塊兒陪父親吃一頓晌午飯?!庇袔啄晡叶紱]在家吃飯了。父親在家都吃不到嘴,以后我回去吃誰家的飯?一般情況下,我吃罷晌午飯,看一看,坐一坐,就返回。大姐跟二弟說:“那你給你姐夫打電話說一聲?!?/p>

父親醒過來,大姐去西屋里。父親問:“華子你怎么來啦?”華子是大姐的小名。大姐沒事不回家,父親覺得稀奇。大姐說:“沒事我就不能回來看你啦?”父親問:“你來看我在理上,你給我買了什么好吃的。”大姐說:“我給二弟錢,你想吃什么叫二弟上街買?!?/p>

我回家,父親知道。父親去年買的老墳地,離淮河很近,上個月河防公司規(guī)劃打堤壩,我下午要找地主重新置換一塊地。二弟說,這些天村里好多人家忙遷墳。要是父親早死早埋下地,遷墳再買老墳地就麻煩了。

父親問:“曹家強和王書洪都在家嗎?”我說:“昨天打電話說好了?!蓖鯐槭堑刂?,曹家強是曹姓長輩人。下午置換地,曹家強跟王書洪協(xié)商,比我直接說更合適。父親問:“姓吳的過來嗎?”我說:“他下午直接去地里?!毙諈堑木褪翘峁﹩试嵋粭l龍服務(wù)的人。喊他過來看一看風(fēng)水,就能把老墳地定下來。真到父親走的那一天,就把喪事的一攤子事交給他。父親說:“老墳地換好,我就能安心地去找你娘了。”

晌午飯,我們姐弟三人一塊兒陪父親吃。我們一般不喝酒,父親這一天卻要喝酒。父親跟二弟說:“去把那半瓶酒拿來。”父親出院,四叔家的三兒子來看他,在這里吃一頓飯,喝了半瓶酒。二弟去拿酒,順手拿兩只酒杯。我和父親喝酒,大姐和二弟不喝酒。我說:“二弟,你再拿兩只酒杯,我們姐弟三人都要陪父親喝一杯酒?!贝蠼阏f:“我哪能喝酒呀?”我說:“你倒上酒,我替你喝?!贝蠼阏f:“這還差不多?!倍軉栁遥骸拔业木?,你也替我喝?”父親說:“今天這杯酒,你不喝也得喝?!逼浣Y(jié)果是,父親喝一杯酒,二弟喝一杯酒,我喝兩杯酒,大姐沒喝酒。

吃罷飯,父親說:“我心里想到這么一件事?!蔽覇枺骸耙患裁词拢俊备赣H伸手指一指窗戶外面說:“你們兄弟倆要想在院子里栽樹,就栽一棵石榴樹!”

兩個月后,父親安詳?shù)仉x世。

曹多勇,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四部,中短篇小說集六部。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中國作家》《作家》《山花》《紅豆》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三百余萬字。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人合作)獲中宣部第十屆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中篇小說《好日子》獲安徽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