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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煙火人間】 湘西山水行
來源:光明日報 | 阿來  2024年10月22日08:21

今年八月,又訪湘西。

未出張家界機場,就憑窗見到天門山那標志性的巨大穿洞和洞后的參差奇峰。那些山我是去過的,二十多年前就游過蔚為奇觀的金鞭溪、天子山和范圍更大的武陵源。

那時張家界是指一片喀斯特奇峰景區(qū),現在已成一個地級市的名字。機場有人來接,去湘西,說兩小時車程。張家界也是湘西,地理學上的,行政區(qū)劃上卻不是。東南行,另有一個湘西州,首府在吉首市。

出機場不久,車行至一條穿城而過的青綠河邊。河的名字很古老——澧。此次,我們要去另一條名字同樣古老的河的流域。那條河叫酉。在湖南地界,四條大河注入洞庭,分別叫湘、資、沅、澧。沅水又有五條支流,分別叫巫、渠、酉、?、辰。這五條河既稱“水”也稱“溪”,故有“五溪”之名。唐時,王昌齡左遷龍標縣尉,李白有詩:“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這五溪俱出于武陵山。

山行,去看苗寨。主人有心,不導我們去熱鬧的旅游景點,而去尋寂靜村落。迂曲山道,蜿蜒水流,萬木競秀。有松,有櫸,有楓,有楠,有杉。今年南方干旱,石灰?guī)r壁上,一些樹木和竹叢過早顯出枯黃。梯級的稻田,有水灌溉者,正灌漿成熟。渠水斷流者,片片萎黃。在泥墻瓦頂、石板鋪地的村子,走稻田間路,飲井中涼水。眼見天旱減收,遇見的村民卻不顯慌張,由此可知,如今的農民并非是地頭一季收成決定生計了。遇到一家人,請我們在院壩里坐了歇腳,交談間曉得是租了村民的房子直播賣山貨的。再去別處,一樣高溫,一樣天久不雨,但人都從容鎮(zhèn)定。所到之處,收入的重頭都不是地里莊稼。年輕人當導游,看橋看水,看老房子,看菜園里的豆籬瓜架,看鴨群漫游在顯出大片河灘的水上。中年人在屋里替客人準備餐食。老年人在屋檐下?lián)u著扇子。見此情形,我們也就從容游覽?!皺z校露桃風葉,問訊渚莎江草?!痹媱澾€要去酉水支流上的茶峒,也是二十年前去過的,沈從文小說《邊城》的背景地。聽說最近正在進行景觀提升改造,也就改了行程,去了另外的鄉(xiāng)間。

在鄉(xiāng)間吃午飯,魚、羊、雞、豬,腌過或沒有腌過;韭、茄、藕、蘿卜、白菜,樣樣都剛離土。屋外陽光蒸騰,田土與植物的氣息四合而來。正所謂“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鄉(xiāng)里人喝米酒的杯子,一杯一兩還多。孟浩然詩:“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不等重陽,黃色菊花就開在了窗外田壟邊上。那菊花不是中國品種,是學名叫菊芋的洋品種。植株壯健,花大,塊根串聯(lián)如姜,又比姜碩大,川湘間廣種,早是本地化的蔬菜,當地人喚作洋姜,鹽水漬了,酸咸脆爽,正好送飯解酒。

前兩日優(yōu)游,都在武陵山中,或在酉水支流,或在五溪中另外的溪上,如流經鳳凰古城的沱江,就別為一派,不入酉水。

最后一天,目標明確,終于要去酉水了。

越溪過嶺,上山下谷。來到龍山縣,危崖入云的八面山下。山下寬谷開敞,酉水河在谷中漂亮彎曲,每一彎都環(huán)抱一片平整的臺地,顯示出酉水河千萬年的沖淤之功。田疇間村落彌望,最顯眼的就是隔河的里耶古鎮(zhèn)。鎮(zhèn)子臨河有整齊的城墻,背后是田野,再遠是巖隙間綠樹聳立的陡峭山壁。望見這景色時,八面山和里耶鎮(zhèn)都在右岸,我們在左岸。過了橋,便在古鎮(zhèn)邊上了。我們的去處在鎮(zhèn)子上方,有土夯的舊墻殘跡,頹墻瘦土,藜蒿漫長。秦朝的時候,此地已經設縣,叫作遷陵,今天叫作龍山。一片曠地就是兩千多年前遷陵縣署所在。庭廡無跡,剛才下了一陣小雨,水汽中有野草和濕土的味道?,F存的是縣署中的兩口古井,它們被不同年代淤積的土層層掩埋,又于二十多年前在考古發(fā)掘中重見天日。

古井口在地面下一米多深的地方,斷面上不同年代淤積的土層紋理清晰。井口四周潮濕,土、石和嵌井壁的古木散發(fā)出有些腐敗的氣息。就是這看上去平淡無奇的廢井,其中一口竟掘出當年棄置的木簡三萬余枚,由此里耶就不再是一個普通古鎮(zhèn)了。項羽克秦都后縱兵焚掠咸陽,焚了華麗宮殿,也焚盡宮中所藏典籍和國家檔案。以致后世說起秦,總是粗疏邈遠。后來有云夢睡虎地秦簡的發(fā)現,大補秦統(tǒng)一六國的戰(zhàn)爭史與秦代法律之面貌。里耶秦簡則是遷陵一縣的行政文書,涉及秦王政(始皇)二十五年至秦二世二年十幾年間遷陵一縣行政運作與社會管理的各個方面。細考這些文書,可以復原當時國家政權在一地具體運作的種種細節(jié),同時間接反映當時社會生活的基本狀況。

轉去為井中簡牘所建的博物館。館中,泥灰的厚墻,氣氛安謐,柔和的燈光下陳列著一枚枚墨跡輕淡的木簡,讓人感覺時間凝固,不由得輕緩移步,屏住呼吸。

讓我意外的是,與文字史所謂“秦篆漢隸”不同,這些秦簡都是隸書。篆書難認,隸書就容易多了。于是,自己辨認那些文字。

一簡上有這些字:“假遷陵公船一,袤三丈三尺……”是說船吧?是說誰要用公家船,船長三丈三尺吧?由此知道,彼時酉水上就有船往來。

遷陵產兵器——弩。簡上有統(tǒng)計數字:“遷陵已計:卅四年余見弩臂百六十九。”如此造物還要以船分輸別處:“出弩臂四,輸益陽。出弩臂三,輸臨沅?!倍际撬呏?,應該是以船載之吧。

郵驛也乘船以行,這簡似乎是當時的路條:“七月丙寅水下五刻郵人敞以來?!?/p>

“遷陵以郵行洞庭?!边@更是一張?zhí)貏e通行證了。

還有以船載貨的記錄:“五石一鈞七斤,度用船六丈以上者四艘?!?/p>

“卅二年,遷陵積戶五萬五千五卅四?!笨梢娔菚r遷陵早已人煙稠密。下面有一鄉(xiāng)名貳春,也有戶口統(tǒng)計:“卅五年,遷陵貳春鄉(xiāng)積戶二萬一千三百?!?/p>

我只是游人,不是來做歷史研究的專家,讀這一枚枚簡牘時也興味盎然。此時忽起一念,看找不找得到酉水之“酉”。結果還真被我找到了。這應該是一條關于戶口遷入的記錄:卅五年八月,貳春鄉(xiāng)“受酉陽盈夷鄉(xiāng)戶隸計大女子一人”。酉陽,今為一縣,在酉水上游的重慶市境內,和今天的龍山隔了秀山、永順幾縣,那時就通過酉水與遷陵多相往還了。

是離館的時候了,意猶未盡,此次湘西行,在這里到了高潮。

這樣兜兜轉轉,不覺間來到了王村,二十多年前在這里的街邊小店吃過米豆腐,如今改名叫芙蓉鎮(zhèn)了。過芙蓉鎮(zhèn)口,筑壩成湖的酉水在低處閃著幽光,腳下的崖壁上,瀑布水聲響亮。

(作者:阿來,系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四川省作協(xié)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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