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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小說的競爭——《松江異聞錄》創(chuàng)作談
來源:《中國作家》 | 黃平  2024年10月22日09:01

華東師范大學有兩個校區(qū),一個是老校區(qū),另一個是新校區(qū)。從新校區(qū)坐地鐵到老校區(qū),要坐十五號線到大渡河路轉(zhuǎn)十三號線到金沙江路,一共二十站,五十四分鐘。

假設(shè)有位同學,是不是中文系的無所謂,在地鐵第一站坐下后,無聊地刷手機,刷到了這篇小說,之后一路看到大渡河站。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他幾乎忘記要轉(zhuǎn)車到金沙江路了。這一刻,作為作者我會感到很滿足。

作為一個在大學里教文學的,我深知自己和大師們的差距,比中國足球和阿根廷足球的差距還要大。我想寫的小說,是想試試和抖音競爭。你可能會說這個差距更大啊,忘記介紹了,學校門口的地鐵站信號不佳,短視頻刷不出來。

小說得有人看,才能談其他。我非常尊重有志于“名山事業(yè)”的同仁,空谷幽蘭,雅志高云,這是理想的境界。但從現(xiàn)實出發(fā),我的看法是,小說首先要把讀者召喚回來。不提那些玄而又玄的文學理論了,就以個人經(jīng)驗而論,我當年讀小說,踏入文學之門,就是因為小說好看。那時候,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在桓仁讀中學。業(yè)余時間面臨四個選擇:游戲廳、臺球廳、錄像廳、圖書館?;叵肫饋恚f幸我在圖書館里借的第一本小說是《基督山伯爵》,萬一當時借的是《芬尼根守靈夜》……你可能覺得大仲馬多俗啊,我讀大仲馬入門,也不影響后來讀喬伊斯。而且想和游戲廳啥的競爭,能承擔此任的作家不多。

我們對于今天的讀者,一廂情愿的誤會在于:我們往往以為讀者是在自己的小說和大師們的小說之間,比如卡夫卡吧,選擇讀哪一本,所以腰封上請評論家寫上一句,此君乃中國的卡夫卡。因此,我在腰封上讀到十個以上卡夫卡了,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等等作家更多。然而,讀者真實面對的選擇是:抖音快手加B站、微博知乎朋友圈、酷狗音樂愛奇藝、喜馬拉雅小紅書……最后,還有我們的小說?所以,我在華東師大教創(chuàng)意寫作,開學第一課,我都帶一本《基督山伯爵》。我說同學們,試試能不能寫出類似的故事。寫出來了,咱們再嘮其他的。

讀到這里,你可能會覺得我是在提倡網(wǎng)絡(luò)文學,“地鐵讀物”,文學觀何其鄙俗。我有很多網(wǎng)絡(luò)文學作家朋友,從草根作家到大神級的都認識,但坦率講網(wǎng)絡(luò)文學有時走向了另外的極端。在一部分網(wǎng)絡(luò)文學作家那里,有個不好的傾向,就是無條件地迎合讀者,怎么“爽”怎么來。霸道總裁愛上我,或者自己就是霸道總裁,喜歡的小女生感冒了,你一個電話推遲了高考時間……這些東西是心理按摩,不是文學。哪怕一個讀者也沒有,文學也不能降格為爽文,這是基本的底線。

一定要站在某個文學立場上,可能是一種偏執(zhí)。當今,理想的文學,是純文學與類型文學的結(jié)合。怎么結(jié)合,很考驗作者的功夫。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里講這個,似乎在暗示自己做得很好。我自己的創(chuàng)作,結(jié)合得還很笨拙,但這確實是我希望達致的方向:借鑒類型文學的技法,但是比類型文學多一點東西。

回到具體的創(chuàng)作上,我在二〇二二年這一年的習作,核心結(jié)構(gòu)都是“解開一個謎”。敬呈在諸君面前的《松江異聞錄》,算是解密色彩最淡的一篇,或者說這篇小說所面對的“謎”,難以有一個明確的謎底。故而小說借鑒的類型,是克蘇魯小說,或許也有《繡春刀》的殘片。這也是在小說中明白告訴讀者的,我借人物之口向洛夫克拉夫特(H.P.Lovecraft)先生致敬,小說中那位“黃平老師”將這個名字翻譯為“黃平愛手藝”。在《松江異聞錄》之后寫的東西,可能在類型化的道路上走得更遠,怎么把一個謎語講得周密,這件事本身就充滿魅力。至于這些小說里比類型文學多一點的東西,作為文學評論者的我,不能煞有介事地分析起自己,我將滿懷敬意地聆聽同仁與讀者的高論。就以《松江異聞錄》這一篇而論,一些有相通的經(jīng)歷相似的感受的師友,在回饋中對于寓意的發(fā)微,可謂目光如電,令我這個作者折服。

我心里最想學習的作家是艾柯,艾柯先生是學院作者的榜樣,《玫瑰之名》是學院小說的典范。學院小說的負面印象,往往充斥著掉書袋的酸腐、教條化的匠氣、自矜而不自知的貧乏、偽飾的虛榮、卑瑣的空虛,這些印象基本上也是對一位平庸的大學老師的印象。上述的毛病如我的小說里都有,如艾柯的小說里都沒有,像《玫瑰之名》這樣的杰作一再證明知識越多越輕盈,而不是我們常見的知識越多越呆滯。艾柯小說最迷人之處,在于展現(xiàn)出這一點:寫作使人自由。

最后,匯報一下我一個分析小說的,怎么突然寫起小說來。人到中年,又面臨四個選擇:釣魚、打牌、盤珠子、寫小說。這一次,和少年時一樣,我還是選擇最后一項。不是覺得比前幾項高級,而是前面的我都不會。而且,在寫作《松江異聞錄》那漫長的兩個多月,我去哪里釣魚打牌呢?還是寫小說吧,足不出戶,一張紙一支筆足矣。

抬杠式的反問是:有紙有筆,也可以繼續(xù)寫論文啊。不知道為什么,在那個寂靜的春天,我完成了一篇論文收尾后,發(fā)現(xiàn)對于寫論文這個事,心底一片茫然。如果寫作是一種交流的話,以論文的方式交流,在今天陷入困局。發(fā)表本身,正在取代文章本身,學術(shù)的根基正在遭遇嚴重的侵蝕。如果科研是為了發(fā)表多少篇,而不是發(fā)表的是什么,這個意義在哪里呢?作為人文研究者,我感到自己一點也不人文,而是像龐大的數(shù)字化流水線上的一個節(jié)點,保障隱形的系統(tǒng)之循環(huán)。對了,我那篇論文寫了幾年,是從人文角度反思科學主義,試圖研究以控制論為基座的數(shù)字化時代,人和動物的區(qū)別何在。在越來越科學化的時代,以越來越學科化的方式探討,我很難說清楚區(qū)別何在。

人與動物的區(qū)別或許在于,人有隱秘的激情。激情不是發(fā)情,激情有一種清澈的少年氣,萬物光亮,如夏日午后。抱著《基督山伯爵》興奮地走出縣城圖書館的我,和寫著《松江異聞錄》沉默地坐在上海書房的我,隔著二十多年彼此對望。人到中年,在夢幻泡影之間,通過重新回到文學,感受到自己還活著,而不是一個數(shù)字,這讓人幸福,甚至幸福得有點奢侈。

所以我寫的東西,或許因其庸俗而有一點娛樂色彩,但我不求娛人,而是自娛。以下這一幕或是未來生活的常態(tài):夜深人靜的上海,老婆抱著女兒熟睡,我光著腳悄聲走到書房,打開臺燈,打開電腦,從抽屜里翻出白天藏好的飲料和餅干,之后打開被命名為“滿紙荒唐言”的文件夾——從那一刻開始,我的主人公將去秦嶺深處解開魯迅遺稿《楊貴妃》之謎;將在遼寧民眾自衛(wèi)軍成立前夕瓦解日本陰陽師的陰謀;將從柏林大學帶著一本神秘的物理學筆記和馬勒《大地之歌》的唱片,來到諜影重重的上海;將從佘山的別墅來到馬橋的腦科學中心,在意識深處穿越到千禧年,解開大學歲月的謎團。在這些緊張的時刻,我不是作者,我是第一個讀者,內(nèi)心激動,屏住呼吸,不知道即將發(fā)生什么。就像我分不清楚,門外那隱秘的腳步聲,是來自日本海軍特別陸戰(zhàn)隊的軍靴,還是來自我太太的拖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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