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學》2024年第10期 | 趙越:對影成三人(節(jié)選)
趙越,1990年生,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院第八屆簽約作家,小說散見于《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山西文學》《黃河》等雜志。
1
王霄提議,我們或許能以聚會為由,把文志斌約出來。我不贊同,事情絕對沒這么簡單,還需從長計議。她不聽,非要給文志斌打電話,我拗不過,只能由她。三言兩語過后,王霄瀟灑地掛斷電話,眉毛一挑說:“妥了,初六中午,陶然亭聚餐?!蔽倚南耄切∽哟饝盟?,到時就會出幺蛾子的。
果然如我所料,正月初六,我起了個大早,洗了頭,正刮胡子,突然接到文志斌打來的視頻。他的大臉緊挨著鏡頭,乍一看像個屁股,調整好距離后,他哭喪著臉告訴我,他因故不能赴約,深表遺憾,讓我和王霄說一聲。我讓他別扯那些沒用的,死也要給我死到飯店去。他說他人雖然不在,但精神與我們同在。我說我們要你的精神有個屁用?我們要把玩你的肉體。他支吾了半天,朝身后瞥了一眼,壓低聲音說:“不是我不想去,實在是不方便啊,我岳父來我家過的年,這你已經知道了,可還有你不知道的,岳父是帶著他的幽門螺桿菌撲面而來的!直到昨天,我才發(fā)現(xiàn)他在偷偷吃藥,心想完了,這是個傳染病啊,整個春節(jié)期間,一家人天天在一起吃飯,岳父甚至每餐都給大家夾菜,以示關愛。我買了試紙一測,果不其然,全家老小一起中招,無一幸免。我那岳父你是知道的,邏輯強悍,近似于蘇大強,硬說這病沒什么大不了的,十個人有九個都得,大家話趕話說得急了,他就說他是罪人,卷鋪蓋就要離家出走。兄弟啊,我家里亂成一鍋粥,再說這病最忌諱的就是聚餐,你倆去吃吧,我得閉關養(yǎng)病了,不說了,岳父他們出去鍛煉,應該快回來了?!?/p>
掛掉文志斌的視頻,我邊吃早飯邊思考,該用什么方法才能把他弄出來呢?他不出門,病永遠不會好。是的,他確實有病,但又不是他以為的那個病,來龍去脈一時很難說清。正想著,聽到樓下傳來一連串的汽車喇叭聲,到窗口一瞧,是王霄那輛二手大眾。雪還沒有化完,一只長尾山雀盤旋往復,尋找著落腳的枝丫。我并不想這么早出去,奈何王霄一直喊我,只好穿上羽絨服,跑下樓去。王霄指一指副駕,讓我上車。我坐好后問她去哪兒,她說去她家。我感到納悶,我們都是紡織廠子弟,當年廠子倒閉后,連同職工宿舍一起拆除,每家都在北關的安置小區(qū)分到一套兩居室,我家在一號樓,王霄家在八號樓,步行也就三分鐘,她為什么要開車來接我呢?而我一副出遠門的樣子,還像個傻子一樣系上了安全帶。我疑惑地看著她,她的頭發(fā)胡亂在腦后挽成個發(fā)髻,沒怎么化妝,看上去心情煩躁,用手指了一下后座說:“我剛去遺山運了一車水,順便拉你去我家?guī)兔π敦?,哼,我爸也是腦子里有水,才會攤上這么個事兒?!蔽遗ゎ^一看,才發(fā)現(xiàn)后面堆了十來箱氣泡水,據(jù)說后備箱里還有。
王霄她爸下崗后一直在遺山市的一個廣告公司寫文案,她爸年輕時編過廠報,有文章散見于縣文聯(lián)內刊,是個文人。這幾年,公司越來越不景氣,工資一直拖欠,去年本來抓住個大客戶,是一家新興的氣泡水廠,沒想到年底時氣泡水廠也倒閉了,付不起廣告費,就拉了兩卡車臨期的氣泡水抵債,剛過完年,公司老板就下令,每位員工發(fā)放40箱氣泡水,新的一年,要元氣滿滿。她爸自己騎三輪車運回來20箱,差點累斷腰,于是命令王霄把剩余的20箱拉回來。
我和王霄把水搬到她家地下室的過程中,她父母始終在激烈地爭吵。
她媽說:“你還嫌我受的氣不夠多嗎?想拿這些破爛氣泡水來氣死我!”
她爸說:“這水是用來喝的,反正人總是要喝水的嘛?!?/p>
“哈,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日期,你能在過期前喝完?”
“那……人家白給的東西,不要白不要嘛?!?/p>
“把你能的,你倒是把工資要回來么!”
“你一輩子就知道個錢,你這個庸俗的女人!”
“哼,你倒是大方得很吶,自從廠子塌了以后,養(yǎng)老金的公家部分沒人給交,你十幾年連個人帶公家,一共墊進去多少了?看看老文,每年規(guī)規(guī)矩矩交錢,還沒等到60歲退休,兩腿一蹬嗝屁了,圖啥?”
“啊呀,你咋不看老張,當年好硬氣啊,養(yǎng)老金說不交就不交,現(xiàn)在活過了60歲卻沒地方領錢,腸子都悔青了?!?/p>
“哈,他腸子悔青了,你喝你的氣泡水嘛,把腸子喝爛掉才好呀!”
我搬著最后一箱水來到地下室,靠墻放好,感覺雙腿發(fā)軟,直不起腰來,逐漸地,后背也濕了一大塊,體力怎么這么差?不應該啊。王霄隨后進來,用腳一勾,地下室的門應聲關上,她父母的爭吵聲被隔在外面。她也累得夠嗆,緩口氣說:“熱鬧吧?我還沒跟他們宣布我辭職的事兒呢,瞧好吧,等一下的場面更精彩。”我說:“你就別往槍口上撞了,緩幾天再說吧,對了,文志斌不出來,我就說你那招不行吧?!蓖跸稣f:“情況我已經知道了,你以為我沒有別的計劃嗎?只要聽我安排,保準能讓他出門,順利的話,我還能躲過那場相親,天哪,我可真是個天才?!彼缇驼f過,她媽要趁正月逼她去相親。
我問王霄詳細計劃是什么,她邊說邊打開一個箱子,取出兩瓶氣泡水,看了下生產日期,把一瓶扔給我,笑一下說:“還有一周才到期,喝吧!”我“嗤”地一聲擰開瓶蓋。王霄拿她那瓶和我的碰了一下,說:“來吧趙正陽,祝我們成功!”
2
人們都在議論,文志斌那么懂事的一個孩子,怎么就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
認識文志斌之前,我只知道一個姓文的人,就是奔雷手文泰來,因此,我第一次見到這個戴著遠視眼鏡,穿著白色襯衫的瘦弱男孩時,就學著電視里文泰來的樣子向他展示了一套剛猛的掌法,打完收工,正等著他夸贊,沒想到這小子卻說:“什么是《書劍恩仇錄》?誰是文泰來?我從來不看電視劇?!闭f罷,他像只驕傲的小鴨子一樣,扭動著屁股走回家中,片刻之后,屋里傳來他朗朗的讀書聲。我和王霄以及其他小伙伴們對視著,人人眼里都放射出激動的光芒。??!這個新來的書呆子太有趣了,我們一定要好好捉弄他一番。那時我們上小學,正是上天入地的好年華,丟沙包、捉迷藏、跳房子、打水仗……該玩的游戲都玩膩了,正愁無處消遣,文志斌隨父母搬來了職工宿舍平房區(qū),且就住在我和王霄家的前一排,簡直是天助我也。家長們都說文志斌年年都是三好學生,讓我們多跟他接觸,向他學習。誠然,我們跟他的接觸很頻繁,只不過不是家長們期待的那樣。每排平房的盡頭是公共廁所,我們就在文志斌如廁的必經之路上挖一個坑,覆上塑料薄膜,再在表面鋪一層土,這個騙人游戲很容易被識破,但文志斌是不會讓我們失望的,他踱著步走來了,他大叫一聲絆倒在坑里,爬起來后四下看看,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繼續(xù)把手背在背后,像個老教授一樣朝廁所走去。我們藏在屋頂哈哈大笑,驚飛樹上的一群麻雀。第二次,他學乖了,竟然識破了騙人坑,走到坑邊時,并攏雙腳,做了一個標準的立定跳遠動作,結果剛好跳入了我們?yōu)樗诘牡诙€坑中。殊不知,第一個坑是故意被他識破的。我們在房頂呱呱大笑,驚跑了天上的一朵白云。第三次,他躡手躡腳地走向廁所,一路平安,返回家中時,一進門就發(fā)現(xiàn)了我們?yōu)樗崆皽蕚涞南鹉z蛇,他以為是真蛇,慘叫著奪路而逃,驚得太陽都躲到了云后。我們太喜歡他了,紛紛現(xiàn)身,沖上去七手八腳地揉他的頭發(fā),捏他的臉蛋,摘下他的眼鏡搶著戴,他倒也不怎么生氣,只是淡淡地說:“幼稚?!卑。谷幌游覀冇字?,那就干脆更幼稚一點吧!大家把他架起來,抬到職工幼兒園,脅迫他爬上滑梯,再推他滑下去。他也不惱,看上去還挺享受,推一推眼鏡,說:“你們知道嗎?摩擦力的大小取決于滑梯表面和人身上摩擦系數(shù)的大小,還會受到人與滑梯之間接觸的壓力、表面積等因素的影響……”大家面面相覷,誰都聽不懂他在說什么,但感覺這家伙確實有點厲害,考試時坐他旁邊,興許能多對幾道題,于是,大家更喜歡他了,搶著問他:“我們不欺負你,考試能讓抄嗎?”“我借你看《龍珠》,能幫我寫作業(yè)嗎?”“文泰來是你祖先嗎?”“你家有武功秘籍嗎?”
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文志斌成為大家的好朋友,我和王霄離他家最近,每天上學都等他,我們仨的關系就更密切一些。他一見我倆,就像只快樂的小鴨子,屁顛屁顛地跑來了,他渾身透露著暢快,但臉卻繃著,王霄就捏他的臉蛋:“想笑就笑唄,憋著干啥?”
文志斌從來都不曾大笑,就連王霄過12歲生日那天,我們在她家連看兩部周星馳電影,他也只是抿著嘴發(fā)抖,似乎生怕別人看出他高興。我忍不住問他:“《唐伯虎點秋香》和《鹿鼎記》不搞笑嗎?我看一遍笑一遍,你這人咋這樣?”他嘴角上揚:“是挺好笑的,”臉色隨即暗沉下去,“你們都看過很多遍了吧?我卻是第一次看。”我不再說話,我知道,他媽從不讓他看VCD,他媽逢人就說,斌斌和別的孩子不一樣,將來是要考重點大學的。生日蛋糕吃到一半,文志斌小聲說他要回去了,我和王霄沒聽到,還在往對方臉上抹奶油。他又說一遍,我們才發(fā)現(xiàn)他臉色煞白。他著急地說:“我忘了看時間,已經下午4點了,我在外面待了太久,媽媽要生氣了?!彼呕艔垙埰鹕?,雖是酷暑時節(jié),卻打起了冷顫,正要出門,又返回餐桌旁,死命往嘴里塞了一坨蛋糕,含混不清地說了聲王霄生日快樂,才走出門去。我們透過窗戶看著他走遠,他媽皺著眉頭在巷口的柳樹下等他,他低頭走過去,迎接他的是他媽飛起的一腳。他坐倒在地,轉頭四下看看,若無其事地起身,跟著他媽回家去了。
文志斌太可憐了,我們越發(fā)喜歡他了。我們雖然喜歡他,卻不太敢去他家,因為他的媽媽,那個長相酷似容嬤嬤的中年女人實在太過嚇人。我記得初二放暑假那天,我們仨結伴回家。我的成績仍然維持在中游水平,沒能考進全班前十,想買的籃球估計是沒戲了,好在王霄考得也不怎么樣,她的MP3也鐵定泡了湯,如此一想,心里也能平衡,就仍然和她沒心沒肺地耍笑著。文志斌考了全班第一,手持獎狀,卻仍不高興。我們一路要逗他笑,他卻怎么都不笑?;氐郊曳畔聲跸鼋形胰ネ饷娉员?,我一出門就聽到文志斌家里傳出的責罵聲。聽他媽的意思,他雖然考了班級第一,但上次是年級第一,這次在全年級的排名掉到了第三,簡直不可原諒。那個暑假,文志斌每天在家發(fā)奮苦讀,再不能出門。某天傍晚,我和王霄貓著腰竄到他家窗臺下,一點一點地直起身子,把眼睛露出去,朝窗戶里張望。文志斌正伏在書桌上做卷子,他媽則虎著臉坐在沙發(fā)上,檢查他早已做好的一張卷子。像是心有靈犀似的,文志斌突然抬起頭來活動著脖子,并且瞥了一眼窗外,他一定看到了我們,也看到了金色的霞光和搖擺的柳枝。雖然他迅速垂下了頭,但我仍然在他眼睛里捕捉到了渴望。
大家都覺得,文志斌這么用功,將來一定能考個好大學。事實卻不是這樣,他第一年落榜了,復讀一年后只考上西安的一所大專,還沒等到畢業(yè),他就因為生病提前休學了。起初,人們不知他生的是什么病,后來就瞞不住了,他先是在家里摔碗筷,然后就歇斯底里地大笑,進而對他媽拳打腳踢。人們還注意到,本來瘦弱的他正在變得肥胖起來,慢慢地,大家就都知道了,那不是正常發(fā)胖,而是大量服用治療精神疾病的藥物帶來的副作用。去年,他的體重超過了90公斤,就再也不愿出門了。人們想方設法讓他走出家門,但所有的努力都以失敗而告終。
文志斌雖然病了,但他的頭腦仍然有著強大的思維能力,充滿匪夷所思的幻想。前段時間,他打來電話,說自己找到一種穿越時空的方法,回到了小時候,挖了個騙人坑,害我跌了一跤,磕破了額頭。他還讓我照鏡子,看額頭上是不是有道疤。我讓他打住,這疤明明是小時候王霄扔飛鏢扎的。最近,他又開始幻想自己已然結婚,愛人的名字和職業(yè),甚至岳父岳母那邊的親戚構成都被他編得滴水不漏。說是編的,也不盡然,我總覺得他愛人的形象就是以王霄為原型幻化而來的。當然,王霄不同意這個觀點,她說:“那他老丈桿子呢?難道是我爸?怎么可能?我爸是個窮酸文人,他所說的岳父是個五大三粗的莽夫,況且,我爸有幽門螺桿菌嗎?他是那種得了傳染病卻藏著掖著,把全家都染上的二貨嗎?”我辯不過她,嘆口氣說:“文志斌的腦子是很復雜的,先不管他岳父,你好好想想,大年三十那天我倆去他家,他是怎么介紹他愛人的,他愛人叫啥?”
文志斌家也在安置小區(qū),當然,在他的想象中,這里不是金鼎縣,而是省城,他事業(yè)有成,在省城安家落戶。除夕那天我和王霄去他家?guī)兔N春聯(lián)、掛燈籠。他媽又是倒茶水,又是遞水果和瓜子,末了,凄凄地瞥了一眼臥室,小聲對我們說:“志斌再沒別的朋友了,你倆一年到頭難得回來,多跟他說說話,最好能帶他出去走一走?!闭f完就背過身去抹眼淚。
我敲一敲臥室門,和王霄一起走進去。一股墨汁混合著腳汗的氣味撲鼻而來,文志斌正扎著馬步在一堆宣紙上潑墨揮毫,其疾如風,其徐如林。我倆誰都不敢說話,等他把毛筆一丟,寫完收工后我才故作輕松地說:“他媽的,你小子在干什么呢?”
文志斌轉過身來,起初一臉困惑,眼神逐漸變得清亮起來,迎上來抓著我倆的手說:“正陽,王霄,你們來了,我來為你們介紹,”他指著空無一人的書桌,“這是我岳父,今年剛退休,平時喜歡練草書?!蔽覀z只好對著空氣打個招呼。然后,他扭頭對著床上枕頭邊一個臟兮兮的布娃娃——仔細端詳,才能看出是《龍珠》中的布爾瑪——說:“這是我愛人肖雨,你倆還沒見過吧,”他無限柔情地看著那個布爾瑪玩偶,“肖雨,這就是我老跟你提起的,我最好的兩個朋友?!?/p>
3
王霄本來在省城的一個傳媒公司做設計,家里人頗以她為榮,尤其她媽,逢人就說,閨女開年就升部門經理啦。然而,王霄早在去年冬天就赫然辭職,買了一輛二手大眾,去飽覽祖國大好河山了。臨行前,她問我去不去,我那會兒正揪著學生復習,準備迎接期末考試,她在電話里大喊:“你那個破職校,考個屁試?。 蔽亿s忙讓她小聲點,校長正在我旁邊呢。等她從南走到北,從東走到西,吃遍大半個中國后,已經臘月二十幾了。一天,我正安頓放假的學生回家,突然接到王霄的電話,說她路過遺山市,如果我也放了假,她可以順便把我拉上,一起回金鼎過年。我發(fā)個位置,讓她來接我,春運期間人太多,正愁擠不上公交車呢。
上車后,我才知道王霄開車有多猛,胃里被她顛得翻江倒海,我打開車窗透口氣:“你下一份工作可以去演《速度與激情》么,里面那幾個光頭加起來都沒你野?!彼恍Γ骸拔业娜松宦房耧j,不過文志斌可不能坐我的車,記得那年逃課吧?他出糗那回,咱們差點動手那回……唉,小斌斌也可憐,聽說現(xiàn)在連門都不出了,想讓他坐我的車,也難嘍?!?/p>
我當然記得,那年我們高三,我和王霄作為小富即安的中等生,都已經開始用功讀書了。我父母雖然對我要求不多,但我知道,自己起碼得考個差不多點的大學。父母下崗后,常年在外打工,掙的都是辛苦錢,近來又聽說廠區(qū)這邊要修路,不久后廠子和宿舍都要拆了。我爸一回家就喝酒,喝完就唱崔健的《一無所有》,相當苦澀,倘若我高考失敗,他就該唱《世界的末日》了。王霄表面上天天和她媽頂嘴,揚言考不上大學就去流浪,去要飯,但她也每天早起半小時,開始“嘰里呱啦”地背單詞了。
這個時候,文志斌卻頂著兩個黑眼圈找到我倆,說他要逃課,問我們一般去哪里打發(fā)時光。逃課嘛,不外乎就是去網吧,去KTV,問題是他可是天才少年文志斌啊,他居然在距離高考不到兩個月的時候選擇去放縱。我驚訝地看著他,讓他務必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原來,他在最近的一次月考中發(fā)揮失常,排名比上次低很多,他媽又懲罰了他。他揉著眼睛說:“下次排名會更低,我的腦子越轉越慢,像一臺機器,長期飛速運轉,一根最關鍵的履帶繃斷了,我媽根本不管這些,我已經不吃不睡地學了,她還是不滿意,反正無論怎么努力她都不滿意,還不如活得輕松一點,我真后悔,早想通這一點,也不至于這么累。”我們還想再勸,但文志斌說他去意已決,只是他不懂任何網絡游戲,也不擅長任何文體項目,最后,他決定勇闖省城。
我和王霄擔心他一個人出門不安全,只好硬著頭皮逃了課,陪他一起去。要知道,他每天出門前的鞋帶都是他媽給系的,他只會讀書,幾乎沒有自理能力,更何談社會經驗。坐火車抵達省城后,我倆帶文志斌去公園游湖,他自告奮勇,要和王霄一起開船,但他手腳不協(xié)調,始終搞不懂如何讓鴨子船前進和后退,只能讓船在湖心打轉。忙活了一陣,他謙卑一笑,和我換了位置。我和王霄坐在同一排,手握操縱桿,腳蹬踏板,船順利前進。陽光揉碎在四月的湖面,柳絮飛舞在人們的眼前,間或有鳥兒低飛,有魚兒高躍。身處這樣的景色里,文志斌卻始終低頭不語。
中午吃飯,文志斌突然提議要喝酒,誰都攔不住,他一口氣灌下大半瓶啤酒,紅著眼看看我,再看看王霄,仰頭把剩的酒喝光。我問:“痛快了?”他說:“還沒有,這幾年我錯過的太多了。”
下午看了部電影,《三國之見龍卸甲》,劇情很雷人,趙子龍戴一頂飛碟帽,大戰(zhàn)曹操的孫女。我和王霄只顧吃爆米花、喝可樂,文志斌卻看得很投入,看到動情處,還偷偷抹眼淚。太陽西沉,我們打車去東客站,準備坐大巴回縣城。經過一大段上坡路時,文志斌臉色變得煞白,我心想壞了,這小子暈車,還沒等到讓司機停車,他“哇”地一聲吐了出來,我納悶他肚里有多少存貨,怎么能吐那么久?他似乎不只是將午飯吐出,還要將多年來所受的委屈全部排出體外。司機罵罵咧咧,掉頭把我們拉到了洗車店。我們付了洗車錢,司機還不依不饒,向我們討要誤工費,這他媽的就是欺負人了,但我們人生地不熟,強龍不壓地頭蛇,只好又扔下10塊錢,轉身要走。司機嫌少,仍在后面多嘴:“暈車么,不會提前吃藥?實在不行,說句話停了車去吐呀,不知道自己長了個嘴?”王霄說聲我操,返身就去和那司機干仗,司機在推搡的過程中,趁機在她腰上捏了一把。這時,一直沉默的文志斌抬起頭來,沖司機發(fā)出了如同趙子龍在長坂坡時那樣的長嘯。我們第一次從文志斌眼里看到殺氣,怕他把事情鬧大,就去攔他,他卻不知從哪里生出一股蠻力,幾乎要突破兩個人的圍擋。司機見這小子要玩命,知趣地開車走了。
回顧這段往事,我們有點好奇,當時如果不攔著文志斌,他會怎么樣?王霄說:“應該讓他發(fā)泄一下的,孩子可憐的,壓抑太久啦?!蔽艺f:“可不敢,沖動一時爽,親人淚兩行啊。”說話間,王霄降低了車速,已經到金鼎縣城了,沿著新路一路向北,進入原紡織廠的地界時,我們不約而同地望向車窗左側,廠子拆掉后,只留下一根青灰色的大煙囪還樹立在原處。每次回家,只有看到它還在,心里才踏實。
王霄給街坊們帶了各地特產,有北京的烤鴨、西安的涼皮、云南的鮮花餅等等。她成了宇宙中心,大家都夸她不光有出息,還會來事兒。文志斌的媽媽也擠在人群中,她的面相和藹了不少,只是眼里透著愁苦。整個春節(jié)期間,大家不間斷地去文志斌家送魚,送肉,送餃子。文叔去世后,他們娘倆不容易。文志斌他媽逢人就說:“怎么會變成這樣?我以前對孩子是嚴厲一些,但都是為他好啊,廠子不景氣,老文又沒本事,咱們這樣的人家除了考大學,還能有啥出路?都說是我把孩子害了,我怎么會害他?我恨不能把自己的肉割下來給他吃啊,只要他的病能好,我為他死都甘心啊?!?/p>
文志斌剛生病時住過一段時間醫(yī)院,但他自理能力極差,總被人欺負,只能帶藥回家,長期服藥后,他不再狂躁,本以為康復有望。記得去年初春見他時,他正在家看一部宮斗劇,他告訴我,劇里全是瞎演,圣旨并不一定都是金黃色的,明清時期,對五品及以上的官員用誥命授予圣旨,五品以下叫敕命,官銜不同,顏色也不同。誥命一般是三彩、五彩或七彩綾分段織成,敕命就只是白綾。他還說知道自己病了,但現(xiàn)在好了,以前學的知識也全想起來了,打算出去找份工作。我正為他高興,但他某天起突然不愿出門了,久而久之,又出現(xiàn)了妄想的癥狀。他和外界脫節(jié)太久,再這么下去,人真就廢了。我和王霄決定,這個春節(jié)好歹要把他帶出去吹吹風。
文志斌的媽媽得知兒子初六要跟我們去聚餐,早早就開始準備了,把一身干凈衣服熨了又熨,還給他備足了錢,有零有整的,結果他卻臨時變卦。他媽慌慌張張找到王霄家,彼時,王霄的父母還在因為氣泡水慪氣。我和王霄搬完水,剛走出地下室,迎面遇上了文志斌他媽,她哽咽著說:“斌斌還是膽小,不敢出門,這可怎么辦?”
王霄拉著她的手說:“不,他很勇敢,那年在省城,有人欺負我,趙正陽這小子慫了,是斌斌撲上去要保護我的,他可是個男子漢呀。對了阿姨,我們還有個計劃,不光能讓他出門,沒準還能讓他徹底振作起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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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節(jié)選部分,全文載于《山西文學》2024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