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廣州文藝》2024年第10期 | 雍措:聽見夜晚的垮塌
來源:《廣州文藝》2024年第10期 | 雍措  2024年10月28日06:50

仁增夏讓在自家的門口坐了一下午。

忙了一輩子的仁增夏讓,為什么選擇在一個很平常的下午,什么也不做地把自己空放在門口一下午,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只是那天下午的仁增夏讓,突然什么也不想做了,他的前腳跨出門檻,后腳拖在身體后面不想往外走。他下意識地往后腳上使了一把勁兒,那一把勁兒不大也不小,讓仁增夏讓想起自己在拔地里的一個元根蘿卜,或一株玉米苗使出的那一把勁兒,不過勁兒是相同的勁兒,用的對象卻完全不一樣,一把勁兒是使向莊稼的,一把勁兒是使向自己的。拖在仁增夏讓身后的那只腳在他的使勁中,一動不動,跟本身就生長在那里一樣。仁增夏讓無奈,他想自己活到這把歲數(shù)了,沒有什么大的成就,最大的能耐就是管理好自己一畝三分地里的莊稼,卻不能像管理莊稼一樣,管理好一條親近自己的腳。仁增夏讓還想像拔元根蘿卜或拔玉米苗那樣,再拔一次那只不想走出門的腳,手伸過去了,勁兒鉚足了,他卻放棄了。不想出門就不想出門,又影響不了什么,自己一天不下地干活和自己天天下地干活,幾十年前和幾十年后不也沒多大區(qū)別嗎?這樣一想,他把跨出門檻的那只腳收了回來。那只腳倒是很聽話,還沒等仁增夏讓太多反應,腳就很快地把自己收了回來。那只腳收回來,仁增夏讓的整個身體就全部在屋中了。

仁增夏讓就是在自己身體完全回到屋中之后,突然就什么都不想做了。他把前年才從索南鐵匠那里打的鋤頭一個順手扔到院壩里,把背在背上的花籃子背簍,取下來一個順手扔在院壩里,丟掉這些東西,他覺得身子輕松了很多。他站在原地,看被自己扔出去的花籃子背簍,在院壩中間一圈兩圈地滾,花籃子背簍不滾了,他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把自己陷在了門檻中。之所以說陷,是門檻中間有一個被仁增夏讓這些年走出來的凹槽,他一把自己坐下去,這些年被他走出來的凹槽就在屁股下面等他,仿佛這些年凹槽慢慢在門檻中間長大自己,就是在等有一天像這樣的一個仁增夏讓軟在自己的懷抱中。仁增夏讓身體里仿佛有某樣東西垮塌著,他能聽見那正在垮塌的聲音,隱隱響在自己的胸膛里、舌尖上、骨心中。仁增夏讓沒有辦法阻止它,除了等待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再沒有別的什么辦法了。

仁增夏讓陷在門檻中間,手心癢癢的,空下來的脊背一陣一陣地涼。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身體在和自己說話,手心不習慣忙了一輩子的仁增夏讓,突然一個下午不用自己,背不習慣背了一輩子背簍的仁增夏讓,一個下午就那么把自己閑在那里,它們都早早養(yǎng)成了隨時隨地幫仁增夏讓的忙,它們早早成了仁增夏讓日常生活中忙的一部分。

仁增夏讓揉揉發(fā)癢的手心,用軟手敲了敲一陣一陣發(fā)涼的脊背,嘴里嘀咕著:“歇息一下,我們該歇息一下了。”他說完這句話,手心接著癢了一會兒,然后不癢了;后背接著發(fā)涼了一陣,也隨著他隨后的敲打不發(fā)涼了。這么多年,它們都聽仁增夏讓的話,它們只是不習慣忙了一輩子的仁增夏讓,突然有一天就把自己空空地放在那里什么也不做,它們跟著仁增夏讓忙了一輩子,有一天不忙了,總覺得怪怪的。這種感覺像一匹奔跑了很多地方的馬,一直在奔跑,雖然很勞累,但奔跑已經成為一種慣性。還好的是,仁增夏讓告訴它們該歇息一下了的話,是他對它們停不下來慣性的一種安撫,它們聽仁增夏讓的話,慢慢把自己調整到停下來的狀態(tài)。

仁增夏讓用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胸膛里發(fā)出空空的回響,仿佛他敲的不是自己的胸膛,而是一面很久沒有用過的牛皮鼓。仁增夏讓知道有些東西來掏空自己了。他定了定自己,安慰自己,不必太傷心,該來的總歸會來。他想到去年離開凹村的諾布,諾布走的時候來找他喝酒,喝著喝著就讓仁增夏讓敲他的胸口,敲他的頭,仁增夏讓不愿敲,諾布把仁增夏讓的手一把拉過去,紅著臉說:“你敲,叫你敲你就敲,別像個女人一樣拖拖拉拉的?!比试鱿淖尶s回自己的手,對諾布說:“有什么可以敲的,你諾布有的我都有?!敝Z布鼻子里呼嚕呼嚕喘著粗氣,像頭即將發(fā)怒的野牦牛:“仁增夏讓有些話別說早了,你敲敲就知道了。來,你敲敲?!敝Z布又把仁增夏讓的手拉過去,喝酒醉的諾布,手跟鐵一樣堅硬。仁增夏讓想,敲就敲,沒什么大不了的。仁增夏讓先用手敲諾布的胸膛,就那么一下,他就驚到了自己,諾布的胸膛發(fā)出空空的回響,他又敲了一下,那回響聲更大了,好像來自一個遙遠、深邃的地方。仁增夏讓驚恐地看著眼前的諾布,滿臉皺紋的諾布,此時臉上堆著傲氣的笑,那被笑容充溢起來的條條皺紋,顯得飽滿而又鮮活。“敲這里。”說著諾布把頭伸向仁增夏讓,滿臉的笑面向腳下的地。仁增夏讓聽見諾布在笑,吱吱的,老鼠一般。仁增夏讓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伸過去,敲了一下諾布的頭。這一敲,仁增夏讓發(fā)現(xiàn)諾布的頭敲出的聲音,和剛才他胸膛發(fā)出的聲音一樣,空空的。他想自己一定是喝醉了,他不相信一個活得好好的諾布,怎么敲到哪里,哪里都是空空的;他更不相信現(xiàn)在正在和自己又說又笑喝酒的諾布,已經是一個空空的諾布了。

“這是我的秘密。”諾布抬起頭,看著仁增夏讓不可思議的眼神,得意地笑著。

“起初我也不信,但后來越來越信了,牛犟的,原來人是可以把自己活得沒有自己的。年初,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空,好像有樣東西每天在體內掏空自己。我感覺自己的身體麻酥酥的,那感覺說來就來,像幾只螞蟻在自己的體內爬。特別是月亮大的夜,那種麻酥酥的感覺更加濃,似乎亮白的月光也在索取我身體里的一些東西,很多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在遠離我,不想要我。不過說來奇怪,我一點都不悲傷,反而很享受這個過程,我覺得自己越來越快樂了?!敝Z布說完這話,沒等仁增夏讓回應他,舉起銀碗就把一碗青稞酒咕嚕咕嚕倒進了嘴里。燈光下,仁增夏讓看見酒從諾布的喉嚨里急急地流下去,讓仁增夏讓覺得眼前的整個諾布像一塊荒地,那碗青稞酒就是澆進諾布身體的一汪清泉。清泉一淌進一塊叫諾布的荒地,一下就被諾布干枯的身體吸收了。那晚仁增夏讓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酒,他只想把自己醉倒在酒里,和酒一起入睡。

諾布走時,沒有告訴仁增夏讓第二天他準備做什么,人在喝醉酒的時候,誰都不會把第二天當一回事。那個晚上之后,諾布就把自己弄丟了。很多人說,一直一個人生活的諾布可能被狼吃了,有幾天夜里,村子里到處是一群狼奔跑的腳步聲,那饑渴的狼叫聲,像要吃掉一凹村的人。也有人說,那幾天剛好是凹村月亮最大的時候,諾布可能趁亮白白的月光,走出了村子,到外面的大世界去了。仁增夏讓沒有告訴任何人,那晚自己敲諾布胸膛和頭的事情,也沒有把自己認為諾布是被某樣東西掏空了,沒有自己了才消失的想法告訴任何人。他記起,那晚月光亮白白地灑在凹村,他為諾布打開一扇月光中的門,站在門口送諾布。諾布一跨出門,輕飄飄的,好像變成了一張狼毒紙,隨時可以把自己飄起來。他想拉諾布一把,卻不知道什么原因,沒有抓住諾布,那晚諾布像一條魚,輕易就從他手中逃脫了。在小路的分岔處,仁增夏讓朦朧地看見諾布站在那里一動不動,那呆立在月光下的樣子,讓他重新恢復成了一塊荒地,荒蕪著自己,荒蕪著散在他身上的夜色。仁增夏讓想,自己只能目送諾布到那里了,人這一輩子,總會遇見和自己有關的無數(shù)次荒蕪,誰也幫不了誰。他吱呀一聲把鋪滿月光的木門關上了,那晚,仁增夏讓覺得月光很重,帶著俄色花初開的香氣。

“月亮大的夜晚,那種麻酥酥的感覺,在自己身體里更加濃?!币估?,仁增夏讓迷迷糊糊從一場睡夢中把自己驚醒,那句諾布喝酒時對他說過的話,清晰地在他腦袋里回響。

“麻酥酥,月光也在索取身體的某樣東西?”在夜里,他自言自語念叨著。

仁增夏讓眼睛空空地一下午望著遠方。他能望見遠方的遠,其實并不遠,前面有座大山擋住了他的視線。他還是那么呆呆地望著,仿佛有種遠,并不是我們眼睛能看見的遠,有種遠,就在他心中生長著,無邊無際,空曠得沒有盡頭。

風從仁增夏讓頭上刮過,他沒有任何反應。風又從另外一個方向,再去刮坐在門檻上的仁增夏讓一遍,他還是沒有反應。風想,這個自己認識了幾十年的仁增夏讓今天怎么了,以前風從仁增夏讓身上刮過一遍的時候,他總是在自己的忙中,抽空和風說幾句不咸不淡的話,那幾句不咸不淡的話對仁增夏讓不重要,對風卻很重要。很少有人對風說話,這是風的命,風常常感到孤寂和悲傷。人在風中活老自己,人卻很少感謝風。人把一場從自己身上刮過的風,看作一場本該刮過自己的風,無足輕重,如空氣般存在。當人把一種所得當成是應該時,人的內心早早失去了感恩。風感恩仁增夏讓,只有他才能真實地感應到自己的存在。

風又圍著仁增夏讓轉了幾圈,停下來,它站在仁增夏讓面前,不動聲色地望著他。風清楚,仁增夏讓也是知道自己正站在他面前看他。風和仁增夏讓幾十年相處,陪著仁增夏讓長成如今這把歲數(shù),風養(yǎng)老了仁增夏讓,仁增夏讓也看見一陣風,在自己的身邊慢慢變老。過了好一會兒,仁增夏讓在風的面前嘆了一口氣,這口氣是嘆給風聽的,風從仁增夏讓的嘆氣聲中,感到他今天身體里的涼。這么多年,風只聽見仁增夏讓在自己面前嘆過一次氣,那是他兒子死的那一次。

仁增夏讓的兒子那年十歲,仁增夏讓為了想讓兒子早點熟悉自己家的牧場,他讓兒子一人把五十多頭牦牛往秋牧場轉場。他告訴兒子,一個連幾十頭牦牛都看管不好的高原男子漢,不配是他的兒子。仁增夏讓是在兒子出發(fā)五天后,騎著黑馬俊嘎往兒子離開的方向追去的。他一路沿著自己家牦牛的腳印往南走,他像熟悉自己的腳印一樣,熟悉自己家每頭牦牛的腳印。他一路追趕,第三天終于追上了牛群。他在牛群中尋找兒子,怎么也找不到他。他以為兒子還在生他的氣,他記起十歲的兒子離開自己準備出發(fā)那天的眼神,膽怯而又孤獨,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阿爸,收回讓自己一人趕五十多頭牦牛去秋牧場的決定。那時的仁增夏讓沒有理睬兒子,他對猶豫在門口的兒子說:“只有會覓食的雄鷹,才能看見更廣闊的天地?!眱鹤邮菐е倪@句話毅然走出村子的。

仁增夏讓發(fā)瘋似的騎著馬在附近的草原尋找兒子,他心里安慰自己,可能是十歲的兒子貪玩,藏在某塊大石頭后面和自己玩兒躲貓貓的游戲??赡苁莾鹤涌匆娺h處的那棵大樹,把自己躲進了茂密的樹枝里故意讓自己找。可能是兒子正藏在那條從雪山流下來的河水里,撿自己喜歡的小彩石,沒聽見自己的喊……仁增夏讓把附近一切可能藏著兒子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沒有找到兒子。天漸漸暗下來,去向秋牧場的牦牛一聲聲在遠處呼喚著自己的主人。沒有主人引路,五十多頭牦牛在暮色中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

經過一天的尋找,仁增夏讓一無所獲。這一天對仁增夏讓來說,既漫長又短暫,正在他沮喪至極的時候,兒子騎出去的棕馬松真,從遠處朝他奔來。等棕馬松真停下奔跑的腳步,仁增夏讓急切地圍著馬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也沒有看見歸來的兒子。黃昏中,棕馬松真的眼睛里嵌著一團西邊的晚霞,火紅火紅的,像燃燒在它身體里的一把旺火,就快溢出眼眶。沒過多久,一滴透亮的淚珠在旺火中生長起來,像一粒珍珠接受著火焰的考驗。仁增夏讓這時才漸漸從自己所有的期望中醒過來,他知道兒子出事了。

“帶我去見他吧,松真?!彼麑ψ伛R松真說。馬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滴淚剛從馬眼里流出來,又一滴淚裝滿了馬的眼眶?!皫胰??!比试鱿淖寣χR,呵斥著。仁增夏讓知道馬能聽懂他的話,他很多次看見過這匹馬聽懂兒子話時的樣子。棕馬松真轉身朝草原深處奔去,仁增夏讓騎著黑馬俊嘎跟在后面,朝草原深處奔去。天暗得很快,西邊火紅的晚霞在暗越來越稠時,漸漸消融在暗里,沒有誰能說清楚那火紅的晚霞,是怎樣和暗消融在一起的,就像沒有人能說清楚,白天是怎樣慢慢變成夜晚的,夜晚又是在哪一時刻慢慢變成白天的。一輪灰黃的月亮從天空中升起,那微弱的月光點不燃草原暗來時的天空。兒子的棕馬松真在一個小山坡上停下來,仁增夏讓在小山坡上停下來,他看見兒子出門時身上穿著的藏藍色的藏袍,被撕成碎片遍布在草地上,他還看見兒子五歲時他送給他的嘎烏,靜靜地躺在草叢中,灰黃的月光照在上面,發(fā)出幽暗的光。他什么都看見了,唯獨沒有看見自己的兒子。仁增夏讓癱軟在草地上,喉嚨干澀澀的,他哭不出來,他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在某匹狼或是某頭金錢豹的身體里,永遠地離開了自己。他在草地上坐了很久,那一刻的仁增夏讓爬不起來,心中有種重壓著自己,那種重快把他壓垮了。他需要喘息,需要把那種重從身體里吐出來,那聲重重的嘆息聲,就是在仁增夏讓快窒息自己的時候,從他嘴里發(fā)出來的。風記住了仁增夏讓那天的嘆氣聲,風一直覺得仁增夏讓那天的嘆氣聲有八百斤重,仿佛把他身體里所有的傷痛,都通過一聲嘆氣聲傳了出來。風還一直記得,那天月光昏黃,一個把自己放在廣闊孤寂草原上的康巴漢子,像極了一塊涼透自己的冰凌。

今天的風不想往仁增夏讓身上刮了。風感覺到了仁增夏讓身體里的涼,像很多年前的那塊冰凌,還結在他的身體里。風朝村子另一邊刮去,風在村子里永遠有很多東西等著它去刮。

“該走了?!比试鱿淖尶匆婏L從自家院壩刮出去,默默地說。風走后,他的身旁靜靜的。自從兒子離開自己,好多年他都沒有刻意聽過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靜。他永遠記得那天自己癱軟在草地上,看著夜慢慢把草原覆蓋,把自己覆蓋,那一天他聽夠了一種靜,一種令自己這輩子都害怕的靜。從那以后,仁增夏讓就把自己忙起來了,他一刻也不想讓自己停下來。停下來,他就怕靜透過某個縫隙來到自己的身邊,要知道這么多年他都在想盡辦法地躲著靜,靜是穿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仁增夏讓白天躲靜的方法很多。隨便干一次農活,靜就被他忘記了;隨便趕一只雞在路上走,靜就被他忽視了;隨便和幾個路人閑聊幾句,靜就被他浪費掉了。仁增夏讓最怕的是夜里的靜,夜里的靜像自己養(yǎng)家了的一條狗,你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你今天打它,它明天還不記仇地跟在你屁股后面,打著轉轉地討好你。夜是仁增夏讓早些年最怕打發(fā)的時間,那些年仁增夏讓心里總是想為什么這個世界要有夜,為什么夜在自己這里,感覺像被無限地拉長了一樣,永遠被自己過不完。

有一段時間,仁增夏讓為了躲夜的靜,在夜里下地干活。在夜里干活,仁增夏讓覺得夜里的活會跑,他在夜里舉一把鋤頭準備往板地挖的時候,板地似乎左右前后地躲著它,讓他不知道自己舉在頭上的鋤頭該往哪個方向挖。他在夜里割青稞,沒有風,青稞卻突然在夜里搖晃起來,仁增夏讓怎么也抓不住它們。后來他發(fā)現(xiàn),即使自己在夜里干一夜的活,費再多的大力氣,也沒有自己在白天干一個上午的活干得多。雖然仁增夏讓再想躲自己害怕的靜,也不想把太多的無用功,花在夜里干活這件事情上,他怕自己夜里的活沒干多少,越來越不爭氣的身體,卻被自己拖垮了。

后來,仁增夏讓很少在夜里下地干農活,他想了另外一種辦法打發(fā)夜的靜。他在自己實在睡不著的晚上,走出家門,來到村子的小路上來回地走,為了集中精力把注意力全放在一條小路上,他邊走邊在夜里數(shù)自己的步子。那幾年,仁增夏讓把夜里村子里的小路來回走了幾千遍幾萬遍,每條夜里的小路被他走得滾瓜爛熟。那時村子的每條小路都長在仁增夏讓的心里,他有時閉著眼睛走,走著走著就把自己走進夢里了,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路上走。有幾次他被早起的一兩個人叫醒,人問他你這么早就在路上走,是不是想趁著早,干些見不得人的大活,說完人哈哈地笑給仁增夏讓看。仁增夏讓一臉沒有睡醒的樣子,回答人:“是呀,夢里的那場大活,已經把自己累得不行了。”說著他朝家里走,雖然他在夜的小路上睡過一覺,但他知道雖然他睡著了,雙腳卻在小路上忙活了一整夜。夜里的仁增夏讓,似乎被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是想睡著自己的仁增夏讓,一部分是不想睡著自己的仁增夏讓。仁增夏讓很無奈,無論哪一部分都是自己,無論哪一部分他都得罪不起。

再后來,仁增夏讓想了一個辦法,他用扔樹葉的方法來決定這件事。他事先告訴那兩部分的自己,哪一個是樹葉的背面,哪一個是樹葉的正面;他往天上扔樹葉,哪一面掉在地上面朝上,就聽哪一部分的,那個夜里到底是睡著走路,還是醒著走路,都由一片樹葉來決定。仁增夏讓告訴兩部分的自己,愿賭服輸?shù)牡览?,仁增夏讓的這種方法很管用,幫夜里的他解決了一個很大的問題。

還有一些白天才被一只羊、一只貓、一條野狗開辟出來的路,也被仁增夏讓在夜里拿來反復地走。那些新路上下左右地相互交錯著,像一張鋪在地上的網。仁增夏讓覺得夜給自己的路總是很多,也給了他自由和選擇。在夜里走路那段時間,他總是忙著走自己走不完的小路。夜里,他把凹村每條小路走得順滑滑的,把一條野狗、一只羊、一只貓給出的小路慢慢走寬,走長。白天他經常聽見有人說,怎么自己睡了一覺起來,自己家后墻那里就突然多出一條路?仁增夏讓從來不把自己幫一只羊、一條野狗、一只貓走路的事情告訴別人,他想那條自己幫走的路,和凹村的人沒有任何關系,自己幫走的路只和一條野狗、一只貓、一只羊有關系。只是他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人對村子里突然多出來的路越來越焦慮,他們眉頭皺得緊緊的,心散散的。一只鳥從他們頭上飛過,他們會盯半天;一片葉子從自家的一棵老樹上掉下來,他們會盯半天。他們想的是會不會是一只鳥、一片掉落的葉子讓凹村的路變多了,他們說村子路太多,會漏一個村子的氣,氣漏多了,村子就徹底完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仁增夏讓常常看見有人地里的活不去做,拿著釘耙專心致志地去蓋他夜里幫一只羊、一條野狗、一只貓走出的路。他們先用新土蓋他走出的路,蓋好后不放心,又用老土再在上面鋪一層。有些疑心病特別重的,蓋了老土還不放心,再找些爛葉子在上面撒一層,這樣一來,仁增夏讓夜里走出的新路被埋掉了。那些他夜里走出的新路,徹底變成了很多條老得不能再老的老路,嵌在夜的黑里,沒有了生機。

仁增夏讓恢復到了表面上看似正常的仁增夏讓,心卻變得越來越苦悶。他每年把糧倉裝得滿滿的,地里多種了幾十棵俄色樹,羊比以前多養(yǎng)了上百只,牦牛多出了六十頭。仁增夏讓手里終于多了一些閑錢。他用這些閑錢加固了藏房,重新裝修了經堂,給家里增添了一些新家具。做完這些,他突然覺得自己的錢不知道往哪兒花了。

最先,他把閑錢裝在一個牛皮縫制的背包里,藏在柜子里面。后來覺得把錢藏在柜子那么深的地方沒有必要,錢又不會長腳跑,于是又把背包從柜子里拿出來,放在自己睡的床底下。每天夜里,錢在床下仁增夏讓在床上。他有時和錢說話。仁增夏讓說:錢呀錢,人人都在為你活,人人都希望得到你,可你只是一張張的紙,你比人輕千倍萬倍,但是你在很多人的心中卻重過達嘎山,重過松塔草原。錢呀,我曾經也很看重你,可是當我用你做完我想做的事情之后,你在我這里似乎就沒有多大用處了。我不知道拿你來做什么,你在我這里變得越來越輕,恢復到了一張紙的樣子。當人走過自己的大半輩子,或許才剛剛開始學會活自己,而不是一味地看重自己帶不走的東西。仁增夏讓這些年把自己忙得不可開交,忙得不可開交的仁增夏讓不想歇下自己,他身體里有股用不完的倔強氣,撐著自己。

今天,仁增夏讓覺得那股倔強氣,突然從自己身體的某個地方開始往外竄,他控制不了它,所以他今天把自己空出來了??粘鰜淼娜试鱿淖專X得今天在自己身旁的靜,像一面鏡子,照著全部的自己。他在鏡中看自己,看一個如今活得面目全非的自己。在鏡中,他看見了剛出生時的自己,十多歲時候的自己,結婚時的自己,兒子去世時的自己,現(xiàn)在的自己。仁增夏讓還想接著往下看,后面什么都沒有了。仁增夏讓不知道后面的自己去了哪里,仁增夏讓找不到他。后面的自己,或許今天就要被自己弄丟了,他想。他有一種丟掉自己的感覺,像一棵草在風中搖擺過去,就再沒有搖擺回來;像一只叫了大半個夏季的蟬,突然有一天就不叫了;像一朵含苞待放的多拉花,原本好好地開在初春的早上,突然就不想往下開了。

什么都在丟失,我們能看見的,看不見的;摸得著的,摸不著的;聽得見的,聽不見的……

仁增夏讓又一次聽見自己身體里某個地方垮塌的聲音,那聲音只有他自己聽見了,既遼遠,又那么親近自己。他坦然地坐在門口,等待著有些東西的到來,他知道快了,就快了。

雍措,藏族,四川康定人,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在全國公開刊物發(fā)表散文、小說作品一百多萬字,作品散見于《十月》《花城》《中國作家》《民族文學》等期刊,出版散文集《凹村》《風過凹村》,獲第十一屆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四川文學獎“特別獎”、三毛散文獎、孫犁散文獎、《花城》文學獎散文獎、《收獲》無界漫游計劃入畫散文獎等獎項。作品翻譯成朝鮮文、蒙古文、藏文等。有文字收入各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