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2024年第10期|李浩然:鳳頭鸚鵡
李浩然,“80后”,河北滄州獻(xiàn)縣人。2020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見于《人民文學(xué)》《收獲》《北京文學(xué)》《長城》《湖南文學(xué)》《野草》《特區(qū)文學(xué)》等刊。
逸山高千米,陡峭如筆筒,共有三峰,呈環(huán)抱之勢,山路崎嶇,又無特別風(fēng)景,故少有游人。
他假旅游之名攜妻子前來逸山,是為尋找一只鸚鵡。那只鸚鵡出現(xiàn)在雜志社附刊贈送的一張畫報上,身軀碧綠,頭頂五色彩冠,喙呈新月形,色如凝血,雙爪黝黑尖利,嵌入一株楓樹枝頭。攝影師巧妙地從兩片樹葉之間捕捉到它的全貌,它昂首屹立,彩冠長達(dá)尾部,宛如傲睨萬物的王。他的魂魄當(dāng)即被它攝去,雙手顫抖撥通雜志社電話,努力平復(fù)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嗓音,詢問攝影師的聯(lián)系方式。他沒有貿(mào)然給攝影師打電話,先試探著發(fā)出一條信息,之后陷入漫長等待,回信在午夜時分到來,是一則地址,南京逸山縹緲觀。
當(dāng)時妻子已然熟睡,一個小時前激烈的床上運動讓她筋疲力竭,事畢馬上背對他睡下,還發(fā)出細(xì)碎鼾聲。在配合她的過程中,他一直想著那只鸚鵡,這反而讓他比平時更加持久,事后精神亢奮,久久不能入眠,不時打開手機,期待一條短信回復(fù),當(dāng)結(jié)果如他期待般到來時,他徹底失眠了。
鳳頭鸚鵡,之前他只在一本出版于一九三二年的《鳥類百科全書》上見過它的名字,名字上附著一張黑白照片,圖像模糊,半邊身子被寬大的楓葉遮住,只能隱約看到一頂區(qū)別于其他鸚鵡的碩大鳥冠。那是世界上被人類發(fā)現(xiàn)的第一只鳳頭鸚鵡,也是唯一一只,地點在澳洲阿德萊德的一片楓林里,一位叫作本·霍斯?fàn)柕碌拿绹诫U家(還有一種說法是美國間諜)在一次叢林探險中有幸目睹了這只樣貌古怪的鳥,它只給他留下了舉起相機到按動快門這短短兩三秒的時間。當(dāng)他的眼睛移開取景框,再尋找它的身影時,眼前只剩遮天蔽日的楓樹葉。世界鳥類組織將其命名為Ghost shadow,意為幽靈的影子,一是指其行蹤隱秘,二是質(zhì)疑它是否真實存在。而在中國,因其頭部酷肖神話傳說中的瑞鳥鳳凰,被命名為鳳頭鸚鵡。
事實上,質(zhì)疑聲從未中斷。
現(xiàn)在,是打破質(zhì)疑的時候了,中國鳥類學(xué)家沈通過另一張拍攝于二〇二二年的照片尋找到鳳頭鸚鵡真實存在的證據(jù)。證據(jù),證據(jù),當(dāng)然不能單憑一張照片來判定,它需要一個完整的鏈條。接下來,他要做的就是把這個鏈條補充完整。
找到那只鳥。
沈相信南京那座無名小山一定是它的生活地,江蘇南京,氣候類似澳洲阿德萊德,而且,同樣是楓樹。一切邊角料的佐證都趨向于拼湊出他所向往的證據(jù)鏈。
凌晨五點,他從床上爬起來,做好早飯,等待妻子醒來,直到六點半,陽光從窗簾的縫隙切進(jìn)房間,將妻子攔腰截斷——妻子還在沉睡,弓身側(cè)躺著,亂蓬蓬的頭發(fā)將她的臉全部覆蓋,被子踢到腳下,只穿了一條原本是粉色現(xiàn)今在多次洗滌后接近白色的內(nèi)褲,幾條胖紋樹木根系般從內(nèi)褲邊緣延伸出來,隱沒于大腿內(nèi)側(cè)。腿上皮膚干燥,上面栽種著淡黃色汗毛,像是因缺乏雨水澆灌而營養(yǎng)不良的秧苗——他再也忍不住,手搭在她的肩頭用力搖晃。
妻子先是發(fā)出了一陣抗拒的哼唧聲,然后慢慢翻過身,頭發(fā)從臉上滑落,露出睡意籠罩的五官,她的胳膊搭上額頭,嘟囔道,周末啊,你干嗎?他看到妻子腋下短髭樣的腋毛,不由摸了摸臉上的硬胡茬,說,起來吧,我們?nèi)ヂ糜巍?/p>
此前妻子數(shù)次提議旅游,他都找借口推脫了,哪怕在蜜月期間,他也只是帶她到郊外參加了一次野炊,去游泳館游過一次泳——他游得歡暢,她卻因為怕水,只能坐在泳池邊為他雄健的泳姿加油鼓掌。所以妻子一骨碌坐起身詫異地盯著他看了幾秒鐘確認(rèn)自己沒有聽錯后緊緊抱住他的脖子這稍顯突兀的舉動也就不足以令他意外了。
他看過地圖,決定駕車前往。逸山距此五百六十公里,開車要七八個小時。早上出發(fā),天黑前能到,在山腳應(yīng)該很容易找到民宿,即使沒有,在車上也能湊合一晚。正值初秋,天氣宜人,帶條毛毯,晚上也不會冷到哪里去。妻子沒有異議,她一向尊重他的決定。
在路上,睡眠匱乏并沒有給他帶來困倦,相反,他的精神依舊飽滿,他用一些舊典故跟妻子分享自己當(dāng)下的喜悅,二〇一八年,在大涼山,他在一個喜鵲窩里見到一只幼烏鴉,被幾只小喜鵲簇?fù)恚瑯O為扎眼。(妻子說,鳩占鵲巢嘛。他說,他想到的不是這個,而是動物間超越血統(tǒng)的親情。妻子點頭,說,就像母狗也會喂養(yǎng)幼貓。他點頭。)二〇二〇年,在穿越海峽的客輪上,他目睹成群的海鷗跟在客輪后,爭相撿拾被螺旋槳攪碎的魚尸。(妻子說,它們還挺聰明。他說,不是聰明,而是天性,任何動物都知道趨利避害。妻子說,只有人會迎難而上,他不語。)他知道妻子對鳥不感興趣,可除了鳥外,他沒別的話題。
國道被大貨車占據(jù),擁堵難行,他不斷按響喇叭,希冀喇叭聲能夠劈開車流。半小時后,他的車前行了一百米。他拍著方向盤,不帶臟字地大聲咒罵。妻子很少看到他如此光火,疑惑地看著他,他假裝沒注意到。他拉起手剎,側(cè)身摳開副駕駛座儲物盒,從中摸出一盒煙,囑咐妻子等著他,就跳下車,跑到前面路口擠在一起的幾輛卡車中間,依次拍著車窗。妻子看他來回跳躍的身影,猶如在花叢間吸食花蜜的蝴蝶,她打開了音響,一首粵語老歌,是他喜歡的,切換,另一首粵語老歌,所幸她也喜歡。他踮著腳,跟每一個搖下車窗的司機交涉,手舞足蹈,大聲說著什么。終于,路口正中的一輛卡車開始后退。他一路小跑回來,上了車,擦一把鬢角的汗珠,說,就這么簡單,退一步海闊天空。隨手關(guān)了音響。妻子問,你怎么說的?她的意思是怎么說服卡車讓路的,他聽懂了,卻故作神秘,說,山人自有妙計。車子緩緩前行,到路口,他落下車窗,朝讓路的卡車揮手致意,卡車?yán)锷斐鲆粭l胳膊,戴著白手套,鐘擺般上下擺動,夾在拇指和食指間的香煙積灰掉落,被風(fēng)一吹,四下飄散。
很快上了高速,他把車速提起來,車身微微顛簸顫動,風(fēng)摩擦車身,發(fā)出滋滋怪響。妻子盯著儀表盤,提醒他超速了。他直視前方,假裝沒聽見。身后的警笛聲像套馬桿甩出的繩索,迫使他踩下剎車。一輛黑色沃爾沃超過了他們,緊接著,一輛警車超過了他們。妻子脖子前傾,說,嚇?biāo)牢伊?,我以為追我們呢。他也有同樣的?dān)憂,卻說,怎么可能?超速而已,頂多拍照開罰單。
中午,他們在服務(wù)區(qū)簡單吃過飯,休息了十分鐘,繼續(xù)上路。他打了幾次瞌睡,妻子用手?jǐn)Q他大腿好讓他保持清醒。幾次之后,招數(shù)失效,他越來越頻繁地打哈欠,妻子說,換我開吧。他擔(dān)心妻子車技,聲稱自己沒問題。一分鐘后,車頭來回擺動,妻子驚叫。他醒來,把好方向盤,嚇出一頭汗,睡意也因此完全被驅(qū)散。妻子發(fā)出抱怨,說我們不像旅游,而像奔喪。他說,我可不想把時間浪費在路上。
他們在下午四點半到達(dá)逸山山腳,太陽剛好偏移至中間一座山峰的山尖,被戳出一個豁口,讓人擔(dān)心內(nèi)里會像泄氣的氣球一樣激射。沒有民宿,沒有游人,只有一條石子路由他們腳下蜿蜒而上,隱沒于山腰草木間。妻子一臉茫然,問他是不是走錯了地方。他沒有解釋,拉住她的手,說,上面會有驚喜的。妻子遲疑了片刻,還是跟他上了山。
山路陡峭,又極狹窄。路兩邊長滿酸棗樹,枝葉野蠻生長,抽打他們肩膀手臂。他的手被扎破,她的羊毛衫也被掛出絲。爬了兩三百米,她停在一處緩坡,坐在路邊巖石上,喘息道,什么破地方啊,像是一百年沒人來。他駐足等待妻子,心想,也只有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才能給鳳頭鸚鵡留下一絲生存空間吧。見妻子氣息逐漸平穩(wěn),他說,繼續(xù)吧,爭取天黑前爬上去。她疑惑地看著他,說,咱們到底來干什么?你說實話。他說,旅游,順便找一只鳥。妻子嘆口氣,說,我早就該想到了;起身欲往山下去。他拉住她,說,山上的風(fēng)景一定更好,我看過照片,一大片楓林,這時候葉子應(yīng)該紅了。
繼續(xù)爬山,不久,太陽跌入山后,天黑下來。妻子跟在他身后,緊緊攥著他的手。她的手出汗了,濕滑冰冷。酸棗樹枝丫像潑在紙上的墨汁,隨機構(gòu)成各種詭異的形狀,一陣風(fēng)吹來,枝條抖動,猶如揮舞的利爪。遠(yuǎn)處不知什么動物嗚嗚嗥叫,似在呼喚同伴。他一邊躲避樹枝,一邊寬慰她,就要到了,我似乎看到燈光了,是一座道觀,不知道哪朝哪代的;這樣才好,原生態(tài),哪都沒有被破壞……她不搭腔,只是手抓得更緊了些。
繼續(xù)走,他走。繼續(xù)走,她跟他走。他開始喘氣,妻子的體重拖累了他的速度,但現(xiàn)在還不能松手,妻子需要他的帶動,不能讓她半途而廢。
一條黑影從一旁的樹叢躥到路上,一閃,又鉆進(jìn)另一側(cè)樹叢。他嚇了一跳,打個趔趄,摔倒了,一只腳插進(jìn)路邊的石縫,尾椎骨像烙上一塊火紅的鐵。妻子發(fā)出驚呼。他罵了句臟話,抽出腳,試著轉(zhuǎn)動腳腕,疼痛阻止他繼續(xù)做動作,他停下來,雙手抱著小腿。妻子蹲下身子,打開手機電筒,查看他的傷勢。她說骨頭會不會斷了,能站起來嗎?他咬著牙,雙手撐在地上,由妻子攙扶著站起身,傷腳卻無法沾地。妻子說,怎么辦?她略帶哭腔的聲音讓他覺得煩躁,他再次坐下來,這時候,他終于想起給那人打個電話。
他們等了半小時,在此期間,妻子不停打著退堂鼓,他鼓勵她兩句,沒起作用,便不再理她。一束燈光從山上滾下來,拐個彎,被樹林吞沒,片刻,又被吐出來,怪獸的舌頭般在山路上試探、游弋。近了,他們聽到口哨聲,聲音尖銳,不成曲調(diào)。他喊起來,我們在這兒呢。手電光照射過來,在他頭頂晃動。
來人是名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留著一蓬虬髯,面目被夜色遮住,看不清楚,一說話白牙閃爍,哥們兒,來了也不提前通知下。嗓門兒壯闊,余音在林間回蕩,久不散去。說完,他背過身,雙腿叉開,蹲一個馬步,拍拍后背,說,上來。他有點不好意思,想想,還是乖乖趴到來人背上。他的鼻子貼著來人的頭發(fā),他聞到發(fā)尖上的酒味和頭皮上的油漬味。
男子腳步輕盈,背負(fù)一人仍健步如飛。他上下顛顫,如坐竹轎,妻子幾乎小跑才勉強跟上。男子又吹起口哨,曲調(diào)歡快,旋律熟悉,他在腦子里跟著哼唱,想起是《豬八戒背媳婦》。妻子在身后嗤地笑了,她和他同時記起這首曲子。這份默契并沒讓他感到欣慰。男子似感知到他的窘迫,說,你不用不好意思,我不白背你,要收費的,一斤一塊,我掂量著,你得有一百五。他被氣笑了,說,一百四,給你一百五也無所謂。
不多時,他們置身于一座院落前。磚石壘起的矮墻將幾間瓦房圍在中央,兩扇木門微敞,燈光從門縫溜出來,在門前青磚上形成一個梯形光斑。他沒看到楓樹,他想妻子一定很失望。院子左側(cè)種著一畦蔬菜,郁郁蔥蔥,叫不上名字;右側(cè)搭著竹架,爬滿葡萄秧,葉片間掩映一串串亮晶晶的葡萄。
屋內(nèi)空間寬敞,中間擺一張方木桌,桌旁放四把藤椅,靠墻有一臺老式大肚子電視機,頭頂戳著兩根天線,似在窺探什么。男子將沈放在藤椅上,向外拉動另一張相鄰藤椅——椅腿摩擦石灰地面,發(fā)出刺啦刺啦鈍響——請妻子坐,自己則坐在沈?qū)γ?。直到肉香竄入鼻孔,沈才注意到桌上的紅銅鍋,架在一個酒精爐上,火已經(jīng)滅了,鍋里的紅油也已結(jié)痂,一截骨頭戳出來,像荒漠里一株朽木。一只黑色陶罐置于鍋旁,罐口蓋著木塞,想來是酒。
男子摸了摸他的腳腕,他痛得齜牙,強忍著沒出聲。男子拍打雙手,說,沒大礙,養(yǎng)兩天就好。往酒精爐里重新填入固體酒精,點著,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嘗嘗我剛燉的狗肉。頭顱晃動,大鼻頭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妻子道謝,稱自己吃素。沈環(huán)顧房間,心生詫異,說,這是縹緲觀?男子將筷子伸進(jìn)銅鍋里攪動,肉香從鍋底翻騰上來,瞬時彌漫了房間。他說,這里原來是座道觀,早就荒廢了,我是這山上的護(hù)林員,說是護(hù)林,其實沒屁事兒,盯著別起火、防著偷獵的,別看這山屁大點地方,不少國家保護(hù)動物。他想詢問那只鸚鵡,男子沒給他機會,站起身,走進(jìn)另一個房間,取來兩套碗筷和兩只酒杯,放在他和妻子面前。此時,鍋沸了,肉在湯里翻滾,男子夾出一塊,說,吃肉??粗虻钠拮樱终f,你嘗一口,一小口,保證你吃了還想吃。曾經(jīng)有個和尚,吃了我燉的狗肉,第二天就還俗了;還有個尼姑,定力算是不錯,沒肯吃肉,只是聞到肉香,就再也把持不住,現(xiàn)在結(jié)了婚。對了,老公就是那個和尚,兩人從我這兒買了燉狗肉的秘方——我收的友情價,三千八百八——在市里開了家狗肉館兒,叫作還俗狗肉館,門口貼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聞一聞和尚思凡,下聯(lián)嘗一嘗尼姑懷春。那和尚負(fù)責(zé)殺狗,尼姑負(fù)責(zé)燉肉,生意異?;鸨?,一大早點餐的隊伍就從店門排到街尾。
沈眉頭緊蹙,兩條眉毛馬上要觸碰到一起,他覺得男子說話云山霧罩,不值得信任。妻子微傾上身,聽得津津有味。講完,男子往沈和妻子碗里夾肉,妻子沒拒絕。是一塊不帶骨頭的純瘦肉,麻將牌大小,不知來自哪個部位。妻子用筷子戳戳點點,想把肉分成更便于咀嚼的小塊兒,沒有成功。肉塊幾次都巧妙逃離筷子的制裁。沈看著她,想她為什么不一口吃下去,可能為了在外人面前展現(xiàn)得吃相更斯文?男子說,狗肉不是這樣吃的,你看我。妻子看向他。男子將一塊狗肉送至嘴邊,說,牙順著肉的紋理,咬住。他咬住,她也咬住。動作整齊劃一地撕下一條肉絲。兩人相視一笑。
妻子將肉填進(jìn)嘴里,細(xì)致抿咂,點著頭,鼻腔里發(fā)出嗯嗯贊嘆之聲,咽下去,對沈說,老公,你嘗嘗,真的好吃。他沒動筷子,抓住機會詢問那只鸚鵡,我看到雜志里的一張畫報,上面有一只鳥,雜志社說是你拍攝的。妻子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有不滿,她早就該想到的,他并不是帶她來旅游,他滿腦子只有鳥。
男子沒搭言,提起面前的酒壇,拔下木塞,給他和妻子倒酒。酒液呈淡黃色,類似茶水。妻子說,我不喝酒,又指沈,他也不能喝。沈端過酒杯,聞了聞,酒味很烈,有把火鉗在他鼻腔搗弄。不能讓人看扁,他說,我不是不能喝,平時只是不想喝,這是什么酒?他沒理會妻子投射過來的疑慮的目光,聽男子笑起來:
哈哈,問得好,你應(yīng)該喝點,這酒對你的腳有好處。消腫止痛,活血化瘀,這都不算什么,我跟你講更神的。去年我在山上摔了一跤,左腿斷了,手機滾到山下,沒辦法跟外界聯(lián)系,我只能像只蜥蜴一樣,四肢著地往回爬。爬了三個小時,手掌磨破了,汩汩流血,衣服蹭爛了,兩個膝蓋青紫,像兩個凍梨。我用兩根木棍夾住斷腿,綁緊,疼得我直罵娘,倒了一杯這酒,一口喝下去,頓時就不覺得疼了。從此,我每天喝兩頓,每次一杯,沒出兩個月,腿長好了。
男子將左腿伸出桌外,提起褲管,露出一截長滿黑毛的小腿,拍拍膝蓋,說,而且,感覺比之前更有勁兒了,走多久都不覺累。
妻子歪著身子看那腿,發(fā)出嘖嘖驚嘆,沈不知道驚嘆的對象是男子的話還是這條毛腿。真能吹啊,他在心里說。
我們應(yīng)該先喝一杯,然后我再來告訴你們這酒的來歷,它可不一般。男子和妻子幾乎同時端起酒杯,他隨后也將酒杯舉起。每人喝了一口,妻子嘶嘶吸氣,好讓空氣稀釋口腔里的酒辣;他放下杯子,喉嚨一直到胃,像鉆進(jìn)一只燃燒的老鼠。男子笑瞇瞇看著他們,舔了舔嘴唇,說道:
這酒大有來頭。我剛做護(hù)林員的時候,道觀里還有個老道士,他住東頭兩間屋子,我住西邊兩間。老道士白發(fā)白須白眉毛,看起來有幾百歲了,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叮叮當(dāng)當(dāng)不知搗鼓什么。我被吵醒幾次,再也難忍,披上衣服,想去提醒他,走進(jìn)院子,只聞到酒香撲鼻。聲音來自東邊頂頭一個房間,我走過去,發(fā)現(xiàn)房門開著,道士坐在里面,一手舉著筷子,一手端著瓷碗。我想他正在吃早飯。吃個飯弄出這么大動靜,實在不應(yīng)該。我剛要邁步進(jìn)去,卻見那道士筷子朝空中一揮,兩根筷子撞擊,發(fā)出叮一聲響,又把筷子伸進(jìn)碗里,敲打碗沿,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好像要把筷子上沾的什么東西敲下去,然后,再次舉起筷子,向另一個方向揮出。我端詳片刻,終于明白,他是在夾空中飛舞的蒼蠅和蚊子。
這和酒有什么關(guān)系?沈有些不耐煩,類似情節(jié)武俠小說里比比皆是。
別急,慢慢聽我講嘛,他說,先喝一個。
喝了酒,舌頭被辣得麻木。
男子繼續(xù)講道:
又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更奇怪的事情,老道士全程都閉著眼睛,原來他是在憑聽力抓蒼蠅蚊子。沒過多久,碗里已經(jīng)積滿蚊蠅的尸體。他把碗移向身后,我視線被墻壁擋住,看不到那碗了,等它再被拿出來,里面已經(jīng)空了。這時候,老道士睜開了眼睛,我想躲避,已然來不及,他叫住我,說,居士,進(jìn)來喝一杯。來,喝酒——
三人又各自喝了一口酒,酒已不像初嘗那般辣,反而有一股醇香縈繞口舌之間。
男子繼續(xù)講:
我走進(jìn)屋里,看到老道身前墻壁下擺著幾盤熟狗肉,上面蚊蠅亂飛,身后整整齊齊碼放著一摞陶罐。他取下最上面一個罐子,往空碗倒上酒,自己喝了一口,把碗遞過來。我明知碗里盛過蒼蠅,又不好意思拒絕,加上酒香實在誘人,就接過來,喝了一小口。酒一入喉嚨,我就知道,這是極品佳釀,忍不住贊道,好酒。那道士笑笑,說,那當(dāng)然,這酒是我用自種的上好地瓜釀制而成,每壇酒里再浸泡五十只蒼蠅、一百只蚊子,泡足七七四十九天,方得此味。
妻子一陣干嘔。沈瞪視著男子,現(xiàn)在他的話,他一句都不信。
當(dāng)時我也是這樣的反應(yīng),覺得惡心死了,居然有人用蒼蠅蚊子泡酒,簡直變態(tài)。但是老道隨后一番話馬上扭轉(zhuǎn)了我的看法,他說,這些蒼蠅蚊子不是普通的蒼蠅蚊子,而是他用五分熟的狗肉喂養(yǎng)出來的蒼蠅蚊子,全都身體健康、干凈衛(wèi)生、不會傳播病菌,不然泡進(jìn)酒里,不單味道不好,還容易變質(zhì),像馬尿一樣難喝。于是,后面一年,我?guī)退谠鹤永锓N瓜果蔬菜,他教我釀酒燉肉。我把燉肉技術(shù)賣給了和尚尼姑,釀酒技術(shù)卻說什么都不能外傳,哪怕那和尚加價到十萬,我也是一口回絕。
妻子問,為什么?
男子說,只因道士臨終前囑托,千萬不能讓這酒在市上流通,不然尋釁滋事、酒后駕車的人數(shù)倍增,會造成社會動蕩。
沈轉(zhuǎn)動酒杯,里面的液體輕輕搖晃,卷起浪頭,撞擊杯壁,反方向回涌。酒是不錯,絕沒這人說得這么神奇,妻子卻聽得入了迷。她太單純了,容易輕信人言,他想,早晚會吃虧。
喝完半杯酒,他腳上疼痛減緩,偷眼看妻子,妻子的臉在燈光下倍顯粉嫩,她的眼睛盯著男子——妻子此刻的眼神,這眼神,上一次見到是什么時候了?是他得獎,還是給她買鉆戒?而此時她面前這名容貌猥瑣言語粗鄙的男子正在大講特講狗肉的烹飪方法:選狗也有講究,洋狗一律不要,膻味大,只選土生土長的本地狗,肉香,有嚼頭;燉肉更多訣竅,蠔油、老抽、雞精,這些調(diào)味料也統(tǒng)統(tǒng)不要,用天然香料,一共二十三味。有人懷疑我的狗肉里放了大煙殼,讓人上癮,這是放屁,香料商店里都買得到,只是調(diào)配比例有講究,加上燉得火候到位,才讓味道如此絕美。他露在胡須外所剩無幾的臉龐上紅彤彤一片,像是干柴上燃起的火焰,唾液飛濺;也如火堆里迸出的火星,在銅鍋上空滋啦啦爆響。
沈再次看向妻子,她正一手托腮,一手用筷子撥弄碗里的狗肉。不能再等下去了,那只鸚鵡,你在哪里拍的,是在逸山嗎?他問。
男子并不急于回答,他慢慢咀嚼著嘴里的狗肉,直到將其一絲不剩送進(jìn)喉嚨,才開口說道,那只鸚鵡啊,說來話長。
還賣關(guān)子,他暗罵。
那只鸚鵡的確不是在逸山拍的,這還得從我當(dāng)上護(hù)林員之前說起。我這個人呢,沒啥大志向,用我們中學(xué)老師的話講,是個混子,生平就一個愛好,吃喝玩樂(這是四個,沈在心里糾正,但沒打斷他),吃飽喝足了,游個山,玩?zhèn)€水,日子過得也輕松愜意。那年夏天呢,我自駕去青島,在那個海邊,我租了條沖浪的小舢板,換上泳褲,跑到海里沖浪。一個浪頭打過來,將我卷進(jìn)海里,等我掙扎著探出頭來,發(fā)現(xiàn)離岸已遠(yuǎn)。那些游客的身影像是一群蜜蜂,在水面上飛來舞去,他們關(guān)注著水花,沒人在意身邊多出一個或者少了一個。我緊緊抓著舢板,努力往回劃,可我對抗不過海浪,海浪像接受了來自某處的指令,用力將我推向大海深處。
沈的耐心遭遇一柄銼刀,不斷被蠶食。而妻子的目光正在變得柔軟。
風(fēng)一直沒有減弱,我趴在舢板上,海水從身后涌來,抽打我的屁股,就像用鞭子趕驢(妻子的笑聲穿插進(jìn)來,室內(nèi)的空氣為之輕顫,笑什么啊,聽不出來是瞎編的嗎?他用目光譴責(zé)妻子,妻子毫無察覺)。舢板速度極快,賽過摩托車,我再回頭,已看不到岸了,身后只有一個個浪頭前推后搡。不知過了多久,太陽掉進(jìn)我一側(cè)的海里,天黑下來,一顆顆星星躍出海面,散布在鐵青的天空。我還在往前疾馳,身上很冷,直打哆嗦。肚子餓了,胃也哆嗦。當(dāng)時我就琢磨,這樣下去,即使淹不死,也會凍死餓死。眼看天邊泛起紅暈,舢板還沒停下來的意思,這時,前方突然出現(xiàn)一個黑黝黝的凸起物,海浪撲上去,全被扯碎,舢板筆直沖了過去。
是座小島嗎?妻子問。
當(dāng)然是小島,他想,類似的故事聽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遍。
你真聰明,男子說,確實是座小島。我抱著舢板,踉踉蹌蹌爬上沙灘,雙腿發(fā)軟,躺在了沙灘上,沙子晾了一夜,卻還是溫?zé)岬摹5鹊教炝?,我暖和過來,身上力氣也恢復(fù)了些,起身往島上走。島上有一大片楓林(楓林,楓林出現(xiàn)了,沈猛地挺起腰身,兩只耳朵仔細(xì)捕捉著男子吐出口的每一個字,因為興奮,他的臉頰灼熱)。我進(jìn)入楓林,只希望能碰到一棵結(jié)果的果樹,或者樹皮上長出的蘑菇,當(dāng)然能碰上牛蛙更好,那就能飽餐一頓了。要知道,我的野外生存經(jīng)驗很豐富,只要雙腳踩到陸地,我就有辦法活下來。
你還挺厲害的,妻子說。
厲害個屁,沈撇了撇嘴,心里說,看不出來他在胡說八道嗎?
這時候,我聽到樹上傳來一聲鳥叫,叫聲清脆,似敲打編鐘。
鸚鵡,是那只鸚鵡嗎?沈忍不住問道,身子又在椅子上拔高了些。
對,就是那只鸚鵡,巴掌大小,身子碧綠,鳥冠像一把五彩大蒲扇,在微風(fēng)中扇動,真的好看極了。我拉開脖子上的防水袋,取出手機,幸好還有電,打開照相機,調(diào)好焦距,拍下了那張照片。然后,我從腳下?lián)炱鹨粔K石子。
沈為那只從未謀面的鸚鵡擔(dān)心起來,你要干什么?
我說了,我很餓,我在找吃的,它恰好送到我嘴邊。要是平時,我絕對不會吃這種鳥的,一般長得好看的鳥都會很難吃,但我現(xiàn)在顧不上那么多了,再說,我已經(jīng)為它拍了遺照,它可以安心落入我的肚子了。石子飛出,在空氣中刺啦啦穿出一個洞,不偏不倚打在鳥頭上,它的脖子一歪,跌下樹來。
你打死它了?沈的身子矮下去。
嗯,我打得很準(zhǔn),一向很準(zhǔn),百步穿楊,彈無虛發(fā)。小時候,我一出現(xiàn)在村口,全村的麻雀就會一傳十、十傳百,紛紛逃之夭夭。我把鸚鵡褪毛開膛清理干凈,堆起干草枯葉,生著了火——防水袋里還有我的煙和打火機,這給我提供了方便。即使沒有打火機,我也能鉆木取火,我說過,我有很豐富的野外生存經(jīng)驗。鳥肉酸澀,但總歸能夠充饑。
沈的身子癱坐如泥,他說,你可能吃了世界上唯一一只鳳頭鸚鵡。
男子大笑,笑著笑著,又咳起來,兄弟,你聽我說,我吃過鳥肉后,繼續(xù)往楓林深處走,想找點別的可口一點的食物,沒有,什么都沒有,除了那些我每走一步,都會從枝頭驚起的鸚鵡。烏泱烏泱的鳳頭鸚鵡,成千上萬的鳳頭鸚鵡。
什么?成千,上萬?沈一時錯愕,他搞不清自己是欣慰還是失望。妻子捂嘴打出一個潮濕的哈欠,說,一只是珍稀動物,成千上萬那跟麻雀還有什么區(qū)別?
男子笑起來,胡須根根抖動,略顯調(diào)皮,現(xiàn)在,它們又變得珍貴了。我花了半天時間確認(rèn),島上只有這一種動物,鳳頭鸚鵡,它們是這座島的主人,但現(xiàn)在我來了,不好意思,島要易主了。這些鸚鵡像很多鸚鵡一樣,會講人話,不知從哪兒學(xué)來的,稍帶四川口音,或許之前有過四川人在這兒定居,但是它們比一般鸚鵡聰明得多,會講笑話。我靠鳳頭鸚鵡維生,蒸煮烤,每天變著花樣吃,但還是吃到想吐;我靠笑話解悶,哪只鸚鵡笑話講得好,就可以多活幾日。就這樣,我終于等來了救援。你要去找鳳頭鸚鵡的話,得抓緊了,男子自己喝了一口酒,說,我回來的時候,島上已經(jīng)沒剩幾只了,如果救援晚到一天,鳳頭鸚鵡說不定就被我整滅絕了。不過剩下的幾只笑話都講得特別棒,保證一個笑話能讓你笑上一整天。
妻子的笑聲針一樣刺穿他的耳膜,她居然笑得出來。這家伙吃了成千上萬的鳳頭鸚鵡,差點將一個物種吃滅絕,這是多大的悲???
你還記得那座島的方位嗎?他問。
記得,男子抬眼看向他,目光閃爍,似乎一直在等待他問出這個問題。我現(xiàn)在是護(hù)林員,脫不開身,我可以給你方位,你自己去。
可以,他的雙臂壓在桌子上,炯炯望定男子。一場交鋒在他腦海里展開。
來敵進(jìn)犯,陣前叫罵,舞動一桿狼牙棒,活似賣冰糖葫蘆的小販。他手持龍膽亮銀槍,威風(fēng)八面,催馬上前。兵器相交,錚錚作響,濺出如星火光。第一回合,戰(zhàn)平。
不過,男子說,不能無償給你。
你要多少錢?他迫不及待。
男子橫出左手食指,又豎起右手食指,兩根指頭相觸,組成一個十字。在沈眼里,手指脫離了原本形態(tài),變成兩條線,橫的是緯度,豎的是經(jīng)度,兩條線相交,穿起一只鳳頭鸚鵡。
十萬,他點著頭,沒問題。
敵將兜轉(zhuǎn)一圈,高舉狼牙棒,迎面擊來。亮銀槍橫空招架,賣個破綻,拖槍敗退,狼牙棒乘勝追擊。一個回馬槍,直取眉心,敵將應(yīng)聲落馬。第二回合,完勝。
妻子在碰他的胳膊肘,喝多了?
他沉浸在凱旋的喜悅中,不睬妻子。
飯畢,男子將兩人引至左首一間空房,開門開燈,里面支著一張雙人床,一個盥洗盆,此外別無他物。男子說,這是客房,能洗漱,不能上廁所,房費一百八,還有,剛才的餐飲,九十八一位,當(dāng)然我也不是那么唯利是圖的人,再說咱們投緣,費用都給你們免了。妻子說,謝謝。沈想,謝個屁,他都賺我十萬了。妻子又問,哪里上廁所?男子說,在后院,我領(lǐng)你去。兩人一前一后去了后院,沈進(jìn)入房間,大概久不住人,一股霉味。沈打開窗,窗戶正對著后院,里面種滿蔬菜瓜果,中間有條小路,直通墻角廁所。此時男子站在廁所外,雙手插兜,吹著口哨,是一首《月亮之上》。今夜天陰,無星無月。妻子出來,整理著衣襟,妻子說了句什么,男子笑起來,俯身對妻子耳語,妻子也笑。走到路中央,妻子踩到石子或者磚頭,身子一扭,男子扶住妻子的腰,又馬上撤手。沈拉上了窗簾。
是夜,他躺在床上,困意洶涌,酒精卻讓他無法入眠。妻子的念叨源源不斷輸送進(jìn)他的耳朵,你聽不出來嗎?那人就是個大忽悠,騙子,什么和尚道士,什么蒼蠅蚊子,什么鳳頭鸚鵡,都是他瞎編的,那只鸚鵡,可能是P的,只有你心眼兒實,會相信他的鬼話。他假裝睡著,不理妻子,她和那個男人互動頻繁,他都看在眼里。他應(yīng)該去找那只鳥,雖然那人的話疑點重重,但有照片為證,他愿意相信他。等到妻子發(fā)出輕微鼾聲,他悄悄爬起,下床,活動活動傷腳,酒確實有效,沒那么疼了。他踱出屋子,月光透過稀薄云層,絲絲縷縷垂掛下來,如同下起一場銀雨。遠(yuǎn)處一座島在等他,鳳頭鸚鵡在等他。
笑話也在等他。
她醒來時,他已不在。昨晚,或者今天凌晨,她在睡夢中,隱約察覺到他的離開,她想挽留,卻沒強迫自己醒來。他還是走了,什么都沒留下,哪怕一張紙條,或者只言片語。由他吧,他的志向從不是維護(hù)家庭,他的心里只有鳥,各種各樣的鳥。她是了解他的,他一直如此,從沒變過。當(dāng)初怎么就被他迷住了呢?真的很奇怪。大學(xué)時,他借遍同學(xué)的錢,買下鳥市上所有的鳥,養(yǎng)在寢室里,給它們喂食、拍照,記錄它們的飲食起居,直到舍友再難忍受鳥叫的滋擾和糞便的氣味,將他投訴到舍管那里,他才不得不將那些鳥們?nèi)糠派?。她目睹了那場放生儀式,幾百只五顏六色的鳥兒爭先恐后飛出鳥籠,在操場上空潑灑出一幅奇異絢麗的畫卷,陽光被這些鳥兒涂上色彩,如同旋轉(zhuǎn)的霓虹燈,操場成了狂歡的舞臺。屬于他一個人的舞臺。他筆直站在一堆鳥籠中間,仰頭望著天空,直到最后一只鳥飛離視線。他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掏出筆記本,翻開一頁,在上面寫著什么。她覺得這個人簡直太有意思了。于是,在他接受處罰時,她主動跑去跟他一起清掃操場上的鳥糞和散落的羽毛。她收藏起好看的羽毛,用了三天時間,做成一把羽毛扇,然后送給了他。那是他們的定情信物。他們就這樣在一起了。那時候,她相信自己會愛他一輩子。那么,是她變了嗎?
她走出房間,陽光在風(fēng)中飄蕩,散發(fā)陣陣清香,男子等在門口,手里端著一碗粥。她說,他走了。他說,我知道。看著她,又說,放心吧,他的腳受傷了,走不遠(yuǎn)的,想下山,門兒都沒有,除非用滾的。如果超過三小時他還沒回來,那只有兩種可能,藏在某處耍性子,或者摔下山,丟了小命。他走多久了?她一哽,說,我也不知道,我忘了看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