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草》2024年第5期|鄒謹憶:洪峰過境的夜晚(節(jié)選)
沒想到還能遇見你。
是啊,沒想到。
談話間,男人笑微微注視著女人。
她左手拽環(huán)保袋的繩,右手橫跨前胸,去摩挲左手腕上戴的表。表是舊表,玻璃面子已有數(shù)道磨損痕跡,她不自覺將它扭進去,心中懊惱著,早知這樣,出門前真該洗個頭,馬尾隨便一綁,劉海打了綹,像什么樣子。這樣想著,驀然意識到指甲油也已斑駁,趕緊放開手,略低一低頭,將睫毛遲緩緩撲落下去。
從前他指住電視熒幕說,你也是這樣,最擅長低頭的。然而種完一個半月的假睫毛,早掉得夢境般稀拉,況且,也不該是這件家常的恤衫啊,洗得顏色發(fā)灰,還沒了形狀,為抵抗影院冷氣而存在的舊牛仔褲,帆布鞋踩平了后跟趿拉著——老天長眼,她只想有個導演出來喊CUT。
怎么你也來看夜場電影。
平常沒時間,忙,你呢。
可不是,都忙,她抿了下嘴唇,很快松開,做出心不在焉的樣子,好久沒你的消息,忙些什么呀。
兩邊涌過年輕的觀眾們,小型退潮般,生出一股拉拽的力。他們談論著電影的不知所謂,太嘈雜了,他的回答她沒能聽清。興許,他什么都還沒來得及講,不過笑了一下,鼻子里輕哼出的那種笑,有些戲謔意味的,但并不討厭,甚至是她熟悉的,她記得自己形容過,他笑得像匹馬,打著響鼻的野馬。
忽而一股勁風刮過,影院地毯厚,她立腳不穩(wěn),整個人便紙牌似的轉了向,幾乎栽進他懷里。肇事者已邁出去老遠,回過臉歉意擺手,那動作,令她又更恍惚了些。距離他們最末一次會面,他擺手,轉身,過天橋,越走越快,終于隱沒在人潮,居然這就過去了二十幾年。
他掰過她肩膀,將紙牌定住,松了手,仍是笑望著。
不急著回去的話,聊聊?
她不置可否,同他進了廂式電梯。電梯更擠,空間幾乎給占滿,人蒸出體味。她皺眉,尋思不必應許他,先留個電話,改天收拾齊整再約,主場作戰(zhàn),才好。誰知那年輕的肇事者也在,隔空喊,阿姨,剛剛對不起,阿姨。
她沒來得及回應,他倒率先不滿,誰是你姨。
算啦,她紅了臉,人家十八九,我四十,可不隔著輩。
有時候太講禮貌未必好,他又從鼻子里哼笑。
大概才加完班,衣裳還算得挺括,托住他的臉,浮在金鏡中央,一片片蝕出銀杏葉形,將眉眼鼻拆分再重組。分明也老了,卻奇異地變好看,從前因過瘦而崎嶇的輪廓,填了些恰到好處的脂肪、褶皺與陰影,倒顯出量感與質(zhì)感來。于是眾生面目模糊掉,冷氣出風口也不再嘶,一束光籠住他,只剩他。
透過那鏡,他們的目光相觸了,她著急忙慌錯開,同時聽見叮——腳底心到后腦微微一震,金鏡已向兩邊收窄,門洞豁開來。此刻早有保安拎麥克風在喊,商場已打烊,請往這邊走,請往這邊走,邊喊,邊往鍍鉻立柱上扣紅絲絨包裹的粗鏈,攔出一條小道供人通行。
你沒開車來。
在車庫,沒事,出去走走,透口氣。
出了大門才發(fā)現(xiàn),這期間又下過雨,暑氣卻未消散,一腳踏出去,如入蒸鍋,他們有片刻的暈眩。高壓水銀燈照射下來,水洼中光影破碎,灰泥混著柏油味,潮濕,蕭索。廣場舞早已收攤,玩滑板車的少年也再懶得劃拉,出租車翻轉出暫停標識,司機幾個撅馬路牙子上抽煙,大聲咳嗽,背影融在夜色里。
嗚——是貨輪在鳴笛,她解釋說,天天落雨,路對過的大河里,水漲得兇,住附近的都講,搞不好今天夜里,就會要漲到馬路上來。
那年發(fā)大水你記得,是誰,非要在家門口劃澡盆捉魚。
后面有條水蛇游進來,媽呀,嚇得澡盆翻了,捉到的魚也都不要了。
講起從前,像擰開某種密匙,二人一齊松弛下來,由衷地笑了。他順勢提議,不如找地方喝點東西。
她回說,自從上了年紀,到哪兒都背著一保溫瓶水,不渴。
他又說,這個點,倒有些餓了。
她沒答,手機震響,背過身去講,嗯,剛散場,正往家走,送去了,唔,下午溯溪,晚上露營,說逮到螢火蟲了,沒問題,兩天就回來,都有老師看著,不用擔心,醫(yī)院那邊,明早就去的,跟陪護說好了,沒什么變化,對,會煲湯,猴頭菇雞湯,放心,那你自己注意,少喝點,好,知道了。
掛斷電話,她心頭一陣堵,用力喘了幾口氣,看他已遠遠到垃圾桶那邊點煙,發(fā)覺她回頭,當即熄了丟棄,兩手攤開,若無其事走來。
從前他們偷大人的煙,不吸,只為過年放炮。那種叫震天雷的,比大拇指粗,點燃引線還要蓋個破搪瓷杯,轟——杯子上了天,他們捂住耳朵仰頭望。也放竄天猴,唧——拖著股青煙瘋癲亂竄,某回竄進后脖頸子,她尖叫,亂跳,得虧他掏得快,啪——在手中炸響,指甲蓋迅速洇出一片紅,過后她捧住吹氣,他還笑哩。
看著他的手,什么時候長成這樣,完全是成年男子的手了。她又想到那些年的雪,下得真叫結實呵,上下學路過菜地,蘿卜纓子、白菜幫子結了冰,脈絡清透可愛,他們耐住手痛,一塊塊掰下來,嘎嘣嘎嘣嚼著吃。也吃瓦檐垂下的冰溜子,長的得有一兩米,垂到地面上來,持晾衣裳的竹竿一整排敲過去,是很過癮的。不過他不讓吃靠近瓦檐的部分,說臟。有時他們雙手捧了樹頂心的凈雪回來,鋼精碗盛著,上炭火爐煮開,擱兩大勺麥乳精,著實忘不掉那濃甜。
我們,去吃宵夜吧。她下了決心。
我來請。他們異口同聲說。
逆著大河往南,走不到一刻鐘,就到了城市的心臟位置。幾乎有半城人都在這邊過著夜生活,他們七手八腳從小三輪車上購買冰糖葫蘆、缽仔糕、榨西瓜汁,吃著炸串、臭豆腐、刮涼粉,七嘴八舌,此外還有彈吉他唱歌的,直播跳舞的,牽一大蓬氫氣球走來走去的,賣寵物貓狗倉鼠小兔的,兜售香水鮮花的,亮晶晶的飾品被一只只插在撐開的傘面上,年輕的服務生邀請每個路人試喝奶茶,至于沿街的龍蝦館、游戲廳、酒吧、采耳按摩店,就更加人歡馬叫,如沸如騰。
他倆嫌鬧,一路分花拂柳、穿街過巷,總算揀了間裝修樸素的小館,取過號,也還得坐在人行道上等位。他去買杯椰汁給她,底下是碎椰肉和煮軟的西米,口感清甜得很。兩個人你望我,我望你,一味癡笑也不是個辦法,便努力找話講。
真的好久不見了。
是啊,好久不見。
所以,你現(xiàn)在大概也很少回老家吧。
清明才回去過。
她咬住舌尖,又不知怎么接話了。剛上初中,他父母相繼離世,一個無法接受下崗,跑去冶煉廠鬧事,不明不白人沒了,另一個受不了刺激,很快投河,打撈持續(xù)了一星期,最后腫到認不出。
往后數(shù)年,他只與奶奶同住。她記得他奶奶的樣子,永遠弓著背,垂著眼,下午四點半,準時拎鐵鉗、錫桶,去廠門口翻爐渣,沒燃透的焦煤撿回來,澆熄曬干,攢著做飯取暖。她爸媽看不過眼,開葷時讓她去請,不肯來,就留出大半碗,再喊她捧著送去。隔天碗還回來,洗凈的碗底總會有回禮,一杯米,幾粒癟棗,兩顆蛋。
他舉家是這般硬錚錚的性格,不愿欠人情,拗不過的。他當時正拔節(jié)似的長,衣服磨破打了補丁,手腕腳踝露出一大截,凍瘡紅腫發(fā)亮也不理,一起寫作業(yè)時,她將自己的小懷爐悄悄塞給他取暖。
你奶奶她……
前兩年過世,活到八十六,壽終正寢。
那你自己呢,好不好?
我還好啊,他笑,講起來你可能會怕的,其實,我知道你哪天出門念大學,知道你在哪家單位實習,正式上班的公司在哪,我還知道你談戀愛,創(chuàng)業(yè),回來定居,結婚,生孩子。這許多年,你大概不記得我,我一直掛著你。
這果然叫她怕了,不敢再看他的眼,照X光一般,她覺得自己變得赤身裸體,只得趕緊將頭埋下去,深深埋下去,盯牢椰汁的吸管,竟已不自覺咬癟掉。
怎么會,我……
傻瓜,這些,都是你爸媽悄悄告訴我的。
那他們怎么從來沒提過……
不必問下去了,父母到底是怎樣看待他,看待他同她的關系,用常理推斷就能知道。也許,在他家出事前,望著這對小孩日常玩鬧,他們不是沒設想過另一種可能。但,一夜間,命運之手將兩家人趕上了分岔路,怨誰。
她想起自己的父親,下崗后很快買了臺四輪車跑運輸,常年不能著家,她母親則開始擺攤,早上煮粉面,木耳豆腐澆頭蓋蔥花、紅油,因為便宜,賣得最多,正餐時間供應小炒,蘿卜干臘肉,豆豉蒸熏魚,芹菜香干,海帶骨頭湯,忙到抬不起頭,囑她端盤收了碗又刷海帶,他也跑來幫手,水里放些許燒堿,一小塊絲瓜絡子擦著洗。
后來,他們告訴她,他學壞了,一次次跟人打架,最后一次,對方傷得重,不肯諒解,他被關進去,判了很多年。她自然不信,哭著要去看他,他們只是不讓。她跟他們鬧,生出隔閡,就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
這些事,他又哪里會知道。
不如講些開心的,她強自振作,記不記得那次,我們撿到過一只小鳥。
學飛摔傷的麻雀崽子,叫喳喳,不肯吃喝,我們用樹葉給它搭個窩,擺在菜籃子里,第二天早上起來,倒被老鼠咬死,害你哭慘了。
那你記不記得,我們偷偷去河里游泳。
用你爸的舊輪胎,我一只手拽牢氣門芯,一只手劃水,生怕你被浪頭打下去,邊游邊喊你的名,游個來回,喊個來回。
是啊是啊,上了岸,不敢直接回家,爬上采石場那邊的鵝卵石小山,攤成兩個大字,熱天太陽毒,很快把衣服曬干。
采石場的履帶,說啟動就啟動,眼看那些石頭滾下來,千軍萬馬一樣,嚇得撒腿跑啊。
還有還有,四年級,我們?nèi)ャ@防空洞。
飯都沒吃,足足走了一中午,到最后實在脫力,蠟燭也點不燃,還是沒能走到頭,只好摸著石壁回來,
后面聽大人講,那防空洞通的是地下暗河,又嚇出一身冷汗。三年級去野炊那次呢?
劉老師背一口鼎鍋嘛,第一大組負責背米,第二大組背柴,你本來應該背菜的,非跟我換。
以為你背調(diào)味料會輕一點嘛,結果油鹽醬醋全漏出來,洗都洗不掉,被打得滿院子聽笑話……
說著說著,他們都笑出聲,并且,她還在他肩膀上擂了一拳。他又在用那種亮晶晶的目光看她。她只好再將稀稀拉拉的假睫毛垂下去。想一想,卻還是忍不住要笑的。印象中,好久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這笑跟小鵝卵石似的,再光滑再圓潤不過,一粒一粒,啪啦啪啦從肚子里往外蹦。
那個時候,家家戶戶窮得叮當響,好像還很開心。
寫作文都會寫小明當上了科學家,小麗做起了售貨員,我開上了小汽車,我們都擁有了遠大的前程。
遠大的前程。
嗯,遠大的前程。
進到館子那一刻,他們都以為自己穿越了??刹痪褪沁@樣的磚墻,糊著石灰,底下刷半截綠漆,這兒那兒,掉了灰,起了皮??刹痪褪沁@樣的水泥地,灑掃完畢,濕答答拖把一攪,沁作深灰色,踩上一溜兒小腳印??刹痪褪沁@樣的木頭窗欞窗格子,瓦盆里養(yǎng)再熟悉不過的兩種花,一種粗粗大大的雞冠花,一種既可染指甲又可當耳環(huán)戴的地雷花,鐵絲上晾著的確良襯衫,勞動布褲子,底下擺的也是這樣的二八大杠,折疊桌椅,高低柜,這樣的黑白電視機,收音機,鬧鐘,痰盂,暖瓶外加一層藤套,泡出老大一股軟木香氣。
嘖嘖,怎么連獎狀都是一樣的。
還有單肩包和紅領巾,白熾燈泡,塑膠桌布,也都一樣。
好哇,一轉眼,八十年代都成懷舊風了。
我們也都成古董了。
……
(全文請閱《芳草》2024年第5期)
【鄒謹憶,1982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大學現(xiàn)當代小說專業(yè)碩士,作品發(fā)表于《江南》《芙蓉》《湖南文學》《莽原》等刊,并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選載,獲“莽原文學獎”,入圍《青年文學》城市文學榜單,入選《中國文學佳作選·中篇小說卷》,少兒科幻作品已出版《行星方程式》《夢境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