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餅干:腦袋里的蟬鳴
樓群悄悄地躲進傍晚的陰影里,蟬鳴如萬箭齊發(fā)般射向乘涼的人群。
蟬鳴并沒影響韋曼對女兒小朵的關(guān)注,此刻她正趴在四樓窗口看著站在樓下小操場的小朵。傍晚時分的小操場像個棋盤,吃過晚飯的孩子如棋子般慢慢落入盤中。下棋的人不是韋曼,可她能覺出小朵在這盤棋上存在感很低。
韋曼不知小朵為什么出去玩時變得拘謹了,沒了剛來時交朋友的主動,那時她們才搬到這個重點學(xué)區(qū)。韋曼回想著這一個多月發(fā)生的事,除了小朵身上說不清的淤傷,她實在想不出還會有什么事讓女兒產(chǎn)生這樣的變化??吹接袀€女孩拉起了小朵的手,韋曼才把身子從外面縮回來,用力拉上窗戶,把惱人的蟬鳴關(guān)到了窗外。
耳朵清靜下來后,她又想起了最近發(fā)生在本地的一個社會新聞,是留守女孩小娟被一個三十多歲的男鄰居欺負后遭到同學(xué)排斥而輟學(xué)的事。當時社會反響很大,許多人表達了對小娟的同情,也有人說小娟可能平時不太注意安全,才導(dǎo)致鄰居找到機會,甚至還有人說她可能誘惑了鄰居,有人看到過她穿超短裙。在七嘴八舌的議論下,大家又一致覺得發(fā)生這樣的事,小娟也要承擔(dān)一部分責(zé)任。想到女兒瘦弱的身影,韋曼趕快停止了繼續(xù)想這件事,她像翻書一樣利落地把小娟從腦子里翻了過去。她的女兒和小娟不一樣,小朵頂多是最近在學(xué)校和別的同學(xué)發(fā)生了點兒矛盾,雖然不知道具體發(fā)生了什么,可肯定是小事情,小孩子嘛,哪有不鬧點兒小矛盾的。
即便這樣想,韋曼也坐立難安,仿佛惱人的蟬鳴又鉆進了她的腦袋。剛把碗筷洗完,她就把身子從陽臺探出去,像一株從墻體中頑強生出的植物般盯著樓下的小朵。看見小朵,她也沒踏實,伴著蟬鳴,腦袋里鉆進來許多張臉,除了剛才想起的女孩小娟,被領(lǐng)導(dǎo)孤立的倒霉同事,還有女兒被同學(xué)霸凌的朋友,這幾張痛苦的面孔在她面前不停地轉(zhuǎn),訴說著自己的不幸,一刻也不肯停歇,她不得不用力搓著腦袋,揮舞著雙手讓他們停下來。
小朵回來后吃著水果一言不發(fā),韋曼扶著嗡嗡響的腦袋琢磨要說點兒什么。
玩得開心嗎?
嗯,小朵似乎沒有想聊天的意思。
還是以前那些小朋友嗎?
有的是,媽媽我們能搬家嗎?小朵抬頭看了她一眼。
為什么要搬家?我們才搬過來沒多久啊。
也許小朵想起了她們是把大房子賣掉才換的學(xué)區(qū)房就沒再出聲。過了一會兒她又緩緩地說,那還有三年。這里太小了,有時會覺得憋悶。
是房間太小了嗎?
不,是感覺世界都小了,也交不到朋友,女孩說完看了母親一眼。母親迎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她們的目光相遇了??膳畠旱哪抗庾屇赣H有些陌生,原來她們是那么熟悉,熟悉彼此的習(xí)慣和癖好,而現(xiàn)在她感覺到了和女兒的距離,相較和女兒的遠,她覺得自己和樹上那些蟬更近,雖聽不懂蟬在叫什么,但它們的叫聲和她一樣透著焦慮。
午夜,韋曼聽著小朵均勻的呼吸,給她掖了掖被子。她睡不著,在盯著頭頂上的燈發(fā)呆,燈上的海豚圖案已經(jīng)有點臟了,她有陣子沒大掃除了。最近總是睡不好,以前只要小朵睡著了,甚至有時小朵還沒睡著,她就睡著了??勺罱?,自她看到女兒身上有淤傷,無論她怎么問,小朵都不肯透露一點兒信息,這讓她更擔(dān)心了,就像看到一道深淵,橫在她們的生活中,不知啥時就會掉下去。
不過白天想起這件事,她還不這么悲觀,只有到了晚上,也許是夜晚傳遞了某種悲觀的氣息,她又感受到了。這時蟬鳴就會不早不晚地進入她的耳朵,就像背景音樂,這樣她就會想的更多,從小朵出生的前后想到前夫如何離開她們,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中感受悲傷,以前那些事是完全傷害不到她的,但現(xiàn)在她被這件不知真相的事傷害得像一個爛掉的獼猴桃,她覺得自己糟糕透了。一般想到這里,時間就過去了大半,還有兩三個小時天就亮了,她就會抓緊夜的尾巴蕩到夢里去,她知道六點半,鬧鐘會準時把她從夢里叫出來。
乍一醒來,她會看看手機上的時間確定在夢里還是現(xiàn)實中,這不怪她,很多時候夢過于真實,她弄錯過好幾次。等確定完,她會把小朵叫醒,有時不等鬧鐘喊她,小朵就會用小手捏著她的鼻子把她捏醒,她也會反擊去捏小朵的臉,最后她們就這樣互相拉扯著從床上爬起來。
她想把小朵送到學(xué)校門口,即使上班快遲到了??尚《渚芙^了,她有自己的理由,同學(xué)們的媽媽都不這么做,他們會在還有幾百米遠的路口被放下來,自己走過去,當然也有家長固執(zhí)地非要送到大門口,但他們看起來都很小,但她已經(jīng)是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了。
今天下班早,韋曼故意早點兒來接小朵,她隱隱覺得來早會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也許能解開她的疑問。早上小朵就說過還在前面的路口等就行,可她要知道小朵身上怎么會有傷,既然小朵不說,那只能自己來找答案了。其實,在第三次發(fā)現(xiàn)這種情況的時候她就去找過班主任黃老師。黃老師也很詫異,說她也不知道是誰欺負小朵,也沒聽孩子提起。這個疑問一直在韋曼心里,為什么小朵身上會有傷,雖說只是淤傷,看起來不太嚴重,可她不允許女兒有一點兒受委屈的地方。再說她還感覺到小朵的個性也在變化,從開朗變得內(nèi)向了,不像以前什么都告訴她,有時還表現(xiàn)出很無奈的樣子。
離小朵放學(xué)還有半小時,她就躲在校門口附近的廣告箱后了,這是個像立式熱水器似的廣告箱,能擋住她,還能看到校門口附近的一切?,F(xiàn)在她正盯著那個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什么的胖保安,他臉上總是帶著笑,像一朵大大的太陽花,小朵就是這樣說他的。
小朵出來時慢吞吞的,頭也耷拉著,好像所有的精神都在學(xué)校耗光了。韋曼沒走上去接女兒,她希望這次能看到些什么,不過她又害怕自己的猜想被驗證,這種感覺最近一直糾纏著她。
小朵以為她沒來,就站在門口等。
可一會兒工夫,就有個六十歲上下的老太太拉起小朵的胳膊向家的反方向走去。韋曼感覺腦袋里有什么嗡的一聲炸開了,這會不會是人販子?可看到小朵沒反抗她又有些疑惑,難道她們認識?前面是一片即將拆掉的居民區(qū),都是些有三十年以上房齡的老房子,有些房子上寫著,“危房,勿靠近”。
她們究竟要去哪里?韋曼想到這,快走了兩步,可不知為什么,她腳下像踩棉花了似的,每一步都是軟的,她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她們,不知什么時候路邊升起一層霧氣,她不斷用手撥開霧氣,仿佛她眼前有無數(shù)個紗簾。
一路看著小朵和老太太有說有笑,韋曼更疑惑了。走到一棟樓前,她們停了下來,前后張望了一下就奔樓后走去,這是幾棟靠近馬路的老樓,樓下的小黑板上密密麻麻貼滿了招租和賣樓的啟事,小廣告把單元門糊得嚴嚴實實,門被風(fēng)吹得一開一合,周圍一個人也沒有,時間仿佛在此停滯了一般。
看她們轉(zhuǎn)到樓后面,韋曼不敢停留,趕快跟過去。她怕女兒在她眼皮底下再吃虧??伤D(zhuǎn)到樓后并沒看到她們,兩個人在這么近的距離竟然消失了。她四下張望著,這里是一個廢棄的廠子,看不出以前是做啥的,院子里堆滿了磚和瓦,可能是堆在這太久了,邊緣長滿了青苔,野草茂盛地從磚瓦間沖出來,詭異地站在還沒倒的墻頭上,地上都是各種褪色的包裝袋和看不出模樣的垃圾。
她們到底去哪兒了?韋曼狐疑地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圈,她不相信這么近能把一老一小跟丟。她扒拉著身邊的雜草向一個高點兒的土堆走去,站在高處也許能看到點兒啥,因為慌張她也顧不得會被女兒發(fā)現(xiàn)了。
媽,小朵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站在韋曼身后,看起來很平靜,一點兒驚慌和恐懼也沒有,只是沖她招手,下來,過來,慢點兒,像對待個登高的孩子似的。韋曼從土堆上下來,快走幾步,一把抓住了小朵的胳膊,剛才她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她以為要永遠失去女兒。想到這兒,她把小朵緊緊摟進懷里。
小朵拍拍母親的背說,我們回家吧,下次別來這了,這里不干凈。她說這話的語氣完全不像韋曼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女兒,倒像個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的成年人,她不知道女兒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可她又知道無論怎么問小朵都不會說,她之前試過,所以什么也沒問,而是順從地跟著女兒離開了。
這一刻,韋曼覺得她們的身份似乎互換了,小朵像個成年人一樣拉著迷路的母親離開了那個古怪的地方。
此后的幾天韋曼和小朵誰也沒再提這件事,生活倒變得相安無事了??身f曼對這件事的猜想?yún)s越來越嚴重,她不知道女兒小小的身體里藏著什么她不知道也不能知道的秘密。她才十歲,還是個孩子,想起母親小時候?qū)λ墓苁?,她覺得自己對小朵簡直到了放任的地步。這時韋曼意識到她在母親面前是個乖孩子,而小朵顯然要比自己有主見。有時面對小朵她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她會羨慕母親,母親對管束自己的那種自信和其他那個時代的父母一樣自然。那時沒有人會覺得父母的管束太嚴了,干涉到自由。站在小朵的角度,韋曼又覺得,小朵是因為她的猜測或者窺探才逆反。即便是為小朵的安全著想,可她也有理由反對這種管束。就這樣,韋曼腦袋里多出了一種聲音,兩種聲音為此爭吵不休,這時蟬鳴就像餐后甜點那樣及時出現(xiàn)了,在兩種聲音之間上下飛舞。
周五晚上韋曼不能早回家,要應(yīng)酬客戶,她對小朵有點愧疚??膳畠簠s沒表現(xiàn)出對母親的依戀,她說能自己學(xué)習(xí),寫完作業(yè)才會到樓下去玩。坐在酒店大堂等待客戶的韋曼還在回憶女兒以前的狀態(tài),那時她還很依賴母親,不會有這種自由意識。也許小朵沒意識到這是自由意識,她表現(xiàn)的是對自己單身母親的反叛,而這種反叛顯然來得有點早,一般不都是高中才叛逆嗎?想到這兒,韋曼輕輕嘆了口氣,這口氣自她心底來,也只有她才感受到。她身邊不時有人經(jīng)過,只是誰也不會關(guān)注她的窘境。
約好的客戶沒來,韋曼給對方發(fā)了個信息,對方?jīng)]回,她一時不知該怎么辦好。這份工作她才干了不到一年,在公司算個年紀偏大的新人,業(yè)績也一般,所以不被領(lǐng)導(dǎo)待見,這個客戶她跟了很久,之前已經(jīng)把所有工作流程敲定,這次吃飯是韋曼要感謝對方。韋曼很少能談到這種級別的客戶,為了長期合作,她才要請對方吃飯的。想到這兒,她干脆把電話撥了過去,客戶似乎在別處吃飯,電話里不耐煩的語氣已經(jīng)快從手機里溢出來了,韋曼慌亂地看了一下周圍,沒人關(guān)注她,才稍稍安心,可對方的態(tài)度還是讓她一頭霧水,尤其對方在電話里說明天簽約的事公司已經(jīng)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誰安排的?韋曼琢磨著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畢竟這種事她沒經(jīng)歷過。等她帶著疑慮回家時小朵已經(jīng)寫完作業(yè),坐在茶幾前玩拼圖。這個拼圖很復(fù)雜,小朵說是用平時攢下的零花錢買的??身f曼看著她專注的樣子開始懷疑這個拼圖是別人給女兒買的,這么想時她腦子里還出現(xiàn)了幾個鏡頭,那個老太太帶走小朵的場景,還有她沒看到,但通過猜測豐滿起來的場景。她不敢再想下去,突然走到茶幾前抓起拼圖向廚房走去,拼圖零散地落了一地,小朵被這舉動嚇壞了。等她反應(yīng)過來,韋曼已經(jīng)把圖片扔進了廚房里的垃圾桶。
小朵沖著韋曼大叫,你要干什么?瘋了嗎?
韋曼鐵青著臉說,以后沒我的允許不許跟外面的野孩子玩兒,你告訴我,你是怎么有錢買這個的?是不是那些大孩子給買的,其他的話即便在她嘴邊打轉(zhuǎn),她也說不出口,她不能想象也無法接受小朵和他們混在一起的樣子。
我沒有,小朵啞著嗓子說,她擦了擦眼淚,回屋收拾了一下作業(yè),背起包就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兒?韋曼聲嘶力竭地喊了一句,她感覺嗓子眼有點甜,似乎再使使勁血就要從嘴里噴出來了,上次有這種感覺還是沒辦完離婚手續(xù)時。
去我爸那兒,小朵這時候倒是不哭了,聲音冷冷的。
你敢。韋曼說完這話時自己也嚇到了,這不像她和親愛的女兒說的話,而是像和那個她這輩子都不想見到的男人說的。
沒啥敢不敢的,你看看你現(xiàn)在像不像當媽媽的,女兒說完委屈地撇了撇嘴角,提了一下掛在肩膀上的書包帶。
韋曼被這話擊中了,她沒想到最怕的事在女兒還沒成年前就發(fā)生了。以前她只是擔(dān)心女兒長大了會去認那個男人,而現(xiàn)在她們只要鬧點矛盾就要跑過去。想到從女兒出生到三歲自己遭受到的一切,她直接拽過女兒的書包重重摔在地上。書包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這聲音讓她想起那個冬天她抱著女兒要回娘家時,男人對她的樣子。他不允許女人離開他的視線,她和這房間里其他物品一樣都是他的,還有那個就知道哭的孩子。孩子哭實在是讓人心煩,他都忍了一刻鐘了她還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想到這兒,他沖過去從女人手里搶過孩子舉過頭頂就要朝下摔,女人像瘋了一樣撲向他。她眼里噴射而出的憤怒讓他一時愣在原地。直到女人把孩子從他手里搶回來,他才再次反應(yīng)過來,叫嚷著要把孩子扔到樓下去。女人看著他那張扭曲的臉抱起孩子奪門而出,這是她五年婚姻中無數(shù)次出逃的其中一次,這次以后又有過好幾次這樣的情況。
直到有次女人上班去了,他睡醒后真的把哭鬧的孩子扔到了床下摔得沒了動靜。女人正好回家看到了那一幕,她沖過去抱起孩子,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那樣啥也叫不出來,只覺得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她被男人打得嗡嗡作響的耳朵也是安靜的,孩子也不哭了,反正這個世界在那一刻變成了啞巴。
男人坐在床上也呆住了,他也沒想到事情怎么會變成這個樣。五年前,他們還在談戀愛,那時他們的甜蜜連雨山公園的蜜蜂都知道,太甜了,甜得要溢出蜜來。女人去醫(yī)院的路上一直摸著孩子的小臉,還是溫?zé)岬?,沒有出血的地方,只是不會哭,也不會叫,她祈求著只要讓孩子活下來,她一定會補償給她一個安全的生長環(huán)境。
自她抱著小朵沖去醫(yī)院后,就再也沒回那個只有四十二平方米的兩居室。尤其是醫(yī)生告訴她,孩子雖搶救過來了,還是有后遺癥的可能,不過她還小,目前還看不太出來,要在成長中不斷觀察。她離婚時什么也沒要,連換洗衣裳都沒回去拿,直接從醫(yī)院抱著女兒回了娘家。娘家的日子也不富裕,即便有點錢也是哥哥的。在遭受了哥嫂一年多白眼后,她們終于有了第一個家,她告訴女兒這是她買的房子,不管女兒明不明白買房和租房的區(qū)別,她都要給女兒安全感,其實那個房子是租的,這個也是。
小朵也許是看出母親不太對勁兒,坐在那一言不發(fā)只流淚。她默默把書包放下,抽出兩張紙來給她擦眼淚。韋曼看著女兒的樣子,心里似乎柔軟了一點兒。我哪兒也不去,剛才是嚇唬你的,說完這句,小朵才像個孩子似的摟著母親的脖子哭了起來。韋曼也抱著小朵,娘兒倆就這樣抱著哭了好一會兒,直到韋曼說,別哭了,哭完頭疼不劃算,這是她的經(jīng)驗,以前她流過太多眼淚。
那次失敗的婚姻給了韋曼太多的人生經(jīng)驗,她從婚前那個不懂人情世故的女孩變成了一個要獨立撫養(yǎng)女兒的女人。在對待男人的問題上,她似乎成長了,開始遵循一種廢物利用的原則。她不排斥戀愛,即便不是為了給女兒找個爸爸,她也要考慮自己的經(jīng)濟能力能帶給女兒什么。女兒參加的各種班,參與的夏令營都要錢,這些都多虧那些肯為她付出的男人。
那些實在處不下去已經(jīng)分手的男人,她會把他們變成知己、朋友或男閨蜜。這就像她那當木匠的父親做的一樣,看著材料適合做什么就打磨成什么。當然她父親也有看走眼的時候,本來覺得可以做衣柜的材料,因為他的判斷失誤只能做成一把椅子,更糟的只能做個馬扎。最倒霉的時候他會發(fā)現(xiàn)木料里已經(jīng)被蟲蛀空了,雖然表面看上去還好好的,那也只能放棄,就像韋曼放棄有的男人那樣。
即便是脆弱地伏在媽媽懷里哭,小朵也不肯說在學(xué)校經(jīng)歷了什么,為什么有傷,小朵只要提到傷就沉默讓韋曼有說不出的難受。她難受的不單是女兒跟她生分,沒了以往的親密,還因為她怕自己的猜測成為事實,只要想到女兒經(jīng)歷過那些無法言說的校園暴力,她腦袋里就會響起蟬鳴,開始聲音不大,可隨著她的情緒起伏大起來,聲音也隨之大了,現(xiàn)在它們就像一支小型室內(nèi)樂團似的,配合得當,聲音宏偉。這蟬鳴已伴隨她好長時間,不過具體多長時間,她也記不準,只是最近頻率越來越勤,她想過去醫(yī)院看看,可是想到自己那份不穩(wěn)定的工作,上次那個客戶被同事?lián)屃藛?,她一分錢提成也沒拿到,還被領(lǐng)導(dǎo)訓(xùn)了一頓。如果不是這樣,她真打算去醫(yī)院看看。她身體好才能像斗士一樣保護女兒,自從那次前夫把女兒摔到地上,她內(nèi)心一直是這個信條,這個奔著她來的小生命值得她付出所有來保護。
女兒上學(xué)去了,說不用接,雪莉媽媽接她們一起去吃飯,今天是雪莉生日。小朵說這話時閃爍不定的眼神讓韋曼又產(chǎn)生了懷疑,她現(xiàn)在無法信任女兒,懷疑讓她非常痛苦,這種感覺和懷疑一個男人出軌的感受差不多,經(jīng)歷過多段感情的她當然知道這種感受。如果是男人她現(xiàn)在甚至懶得多想,只要他們滿足了她對女兒教育的投入,她也不是那么難說話的人,只是這個撒謊的人是她年幼的女兒,這比男人出軌帶給她的痛苦要來得更深,就像有人在她心里挖出一道讓人無法察覺的傷口。
想到這兒,她決定去雪莉的生日會看看,哪怕是偷偷觀察一下,也許能發(fā)現(xiàn)點線索,如果找到那個掐女兒的人,她覺得自己會沖上去跟對方打一架,狠狠打一架。把最近自己和女兒爭吵的事都算在對方頭上,這不算冤枉,韋曼想象著這個十惡不赦人的模樣,簡單收拾一下就出門了。她知道生日會地址,那是小朵和同學(xué)打電話時說的,那個同學(xué)不知道吉慶街30號,所以問她。
其實吉慶街30號她也不知道在哪兒,她幾乎不出來玩兒,怕花錢,她要把所有錢都用在對女兒的培養(yǎng)上。一直以來小朵都覺得她們的經(jīng)濟狀況不錯,這在她和同學(xué)的接觸時就看得出。有時她也會要點兒貴的禮物,這些禮物是韋曼一輩子都不會想去買的。不過,她從不打擊小朵,她會說,你只有用自己的錢買這些東西,它們才有意義。這句話是韋曼從一個雞湯文里抄下來的,她會經(jīng)??措u湯文,這是她隱秘地學(xué)習(xí)教育孩子的方式,當然這是前陣子的事,最近韋曼都沒心情做這些。
吉慶街是一條狹長的街道,它突兀的形狀像一個高顴骨女人的臉。在韋曼看來30號就是一家娛樂場所,小塊的暗花玻璃拼湊成一張巨大的招牌,上面有倆單詞,但她不知啥意思,也沒用漢語寫是什么店,走近才看到單詞下面有“三葉草輕吧”幾個字。
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只要它具備了那種場所的特質(zhì)。女兒就不應(yīng)該來,想到這韋曼幾乎是帶著氣走了進去。走進現(xiàn)場的韋曼看到參加派對的都是學(xué)生才覺得安心一點兒。遠遠地,她看到雪莉的媽媽在招呼孩子們吃零食,雪莉卻在一邊不耐煩地說著什么,好像是催她離開。這好像也是個不受歡迎的媽媽,韋曼想到這不覺苦笑起來。
她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犄角旮旯也沒放過,就是沒看到小朵。難道她和自己撒謊沒來?想到這,韋曼的情緒有點上來了,即便她一直摁著自己的胸口,它還是急促地起伏著,仿佛有一口巨大的氣流要從這里沖出來。
還沒等她把這口氣吐出來,小朵就和兩個男孩從外面走了進來,即便她帶著個小面具,那根本擋不住什么,對一個母親來說。她克制著自己,這里有小朵一多半同學(xué),不能不給孩子留面子,有啥話回家再說。
小朵完全沒看到媽媽,她還沉浸在和兩個男生的話題中,因為隔得遠,他們討論什么韋曼完全聽不到,只是看他們似乎聊得很愉快。這兩個孩子應(yīng)該也不是小朵班上的,看起來起碼比她大兩三歲。這正迎合了她之前的想象,高年級男同學(xué),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想到這兒韋曼不敢再想下去了,她的女兒還小,她作為一個母親不應(yīng)該這樣想自己的孩子,這太邪惡了,不應(yīng)該是早戀,韋曼在嘴里反復(fù)念叨這句話,即便是早戀也無法解釋女兒怎么會有淤傷。
她不知道該怎么理解女兒,也不知道她到底瞞著她什么,看著眼前熱鬧的派對覺得自己像一個被吹到即將要炸掉的氣球。
如果不是其中一個男孩突然彎下腰為女兒系鞋帶,韋曼也許還能站在那像個膨脹的道具一樣撐很久,可她看到男孩很自然地幫女兒系好鞋帶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是不經(jīng)常這樣做?想到這,她真的像氣球一樣炸了,腦袋里的蟬鳴也響了起來,她像得到助力一樣咆哮著沖向三個孩子。
那一瞬間說了什么她不記得了,只感覺腦袋里和眼前都亂哄哄的,人們都在看她,似乎又不是在看她。她的頭被吵得好疼,顧不上別的,拉著小朵跑了出來,跑到街口,她清醒了一點兒,才發(fā)現(xiàn)有只鞋不知去哪兒了。
小朵怒視著她。韋曼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生氣,她知道今天做得有點過分,當著那么多同學(xué)沒給女兒面子,可又不想道歉,只想趕快回家,她頭疼得厲害。小朵也看出她難受,什么也沒說就跟著穿著一只鞋的母親上了公交車。這個時間的公交車上沒多少乘客,司機在聽一首歌,韋曼從沒聽過,她看著司機邊聽邊唱,很快樂的樣子,又想到自己的生活離快樂那么遠,就像鉆進了死胡同,她幾乎要哭出來。
回到家,小朵拿了塊打濕的毛巾敷在她額頭上,母親每次頭疼她都會這樣做,然后坐在邊上陪著她。一般母親都會睡一下,醒了頭就不疼了??蛇@次似乎不奏效,韋曼頭疼得大聲喊叫,就像在和腦袋里的蟬鳴比誰叫聲更大。
接到電話的外公和外婆很快就來了,三個人手腳麻利地給韋曼收拾行李,把要帶的東西一件件放進行李包。外婆也記不得這是第幾次把女兒送到精神病院,只記得第一次是多年前,小朵差點被前夫摔死讓她得了應(yīng)激性精神病。
后來病沒好利索,精神病院就像韋曼生活中繞不過去的部分一樣存在了。韋曼對精神病院的生活印象模糊,甚至記不得父母,只記得女兒,醫(yī)生說這是一種選擇性遺忘,有些事是她刻意要忘記,比如她不記得自己是個病人,是因為她覺得對女兒教養(yǎng)看護的任務(wù)重大,不能撒手。
小朵依偎在外婆身邊看著病房里打過針沉睡的母親。她看起來很安靜,像其他正常的母親睡著了一樣,只是氣色稍微差點。其實,這次如果不是她覺得女兒被欺負不會發(fā)病??墒侵灰l(fā)現(xiàn)什么,哪怕是善意的,有人為女兒拂去身上的線頭或灰塵,她就會沖上去像個斗士那樣把她的鞋子丟在對方臉上,她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幼小的女兒。
剛才聽韋曼說話,她記起了許多事,甚至有時要發(fā)病,她也能感受到,她說那就像有股激流突然擊中她,腦袋里嘩的一聲就注滿了蟬鳴,不過綜合來看她在向好的方面發(fā)展,精神科陳醫(yī)生和眼前的祖孫三人說。
回家路上,蟬鳴微弱地叫著,像在為自己唱哀歌。
外婆,你說媽媽會記起你和外公嗎?她那天又打我了,她以為我要欺負自己,她似乎看不到我,對著我影子的方向撫摸了半天。外婆什么也沒說,只是邊拉著小朵的胳膊,邊摸著孩子胳膊上的淤傷,像是在抹去什么。
【作者簡介:海餅干,本名孫艷萍。馬鞍山畫院專業(yè)作家。安徽文學(xué)藝術(shù)院第六屆簽約作家。魯迅文學(xué)院第39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協(xié)會員。有短篇小說和詩歌發(fā)在《詩刊》《詩歌月刊》《長城》《雨花》《湖南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星星》《江南》《作品》《文學(xué)港》《清明》《青年文學(xué)》等刊物。著有詩集《我知道所有事物的盡頭》《屋頂上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