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24年第10期|李美霞:探訪茶馬古道
李美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內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四期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培訓班(內蒙古班)學員,內蒙古大學第九期、第十一期文研班學員?!都t雨傘》獲得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出版小說集《魂兮歸來》、散文集《落眉間》、兒童文學集《薇薇公主》、小說《丟了表針的鐘》與《追風的走馬》。散文作品散見于《北京文學》《文藝報》《散文選刊》《草原》等刊物。
午后,一行幾人騎馬穿過村莊,在距離村后不過百米的地方沿坡攀山,去追尋蜿蜒盤桓在山谷深處的一條歷史古道。
這是位于云南麗江市玉龍納西族自治縣拉市海濕地公園的一個小村落,依山傍水,遠離城市喧囂,向南不斷舒展的湖邊候鳥疊飛、滑落,一切顯得寧靜恬淡,野趣天成。
我們此行的目的就是穿過一個村,造訪一條路。此時,它就隱藏在村后的峰巒疊嶂間,古老、神秘。
胯下是一匹正宗的滇馬。
與草原上我見過太多的蒙古馬有所不同,云南滇馬的個頭并不算高,軀干也比較短,它的脖子高高昂起。來之前,我們提前掌握了選馬的要領:那種肌腱發(fā)達、蹄質堅實的滇馬最擅爬山越嶺。
十幾個人組成的馬隊浩浩蕩蕩走出村莊。走上一個較為空曠的緩坡,順著夾雜的灌木一路向上。
馬蹄踏在青石臺階上,發(fā)出清脆的馬蹄聲。
為我牽馬的婦女名叫玉蘭,這是納西族女性中最普通最常見的名字,如眼前同樣質樸的她,臉色黝黑,個子不高。納西族人結婚早,大姐雖不到六十歲,兒女都已完成嫁娶大事。
我張口稱她大姐,玉蘭露出憨厚的笑容。她用一條韁繩串牽著三匹馬,馱著我們向山后走去,行走的步伐里,不難看得出她身體十分健壯。
得知我從幾千公里外的大草原來,玉蘭大姐把納西族婦女的真誠和熱情寫在臉上。
“幾千公里噢,那是我阿羅(爺爺)和我阿達(父親)才走過的路噢。”
她說,自己在東村里出生、出嫁、生兒育女,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踏出大山半步。
玉蘭穿一身深藍色粗布衣褲,外披一條淺色羊皮披肩,上方下圓,背上并排縫著七個繡花圓布圈,每圈中垂一對穗子。
七個圓圈,象征北斗七星。
這是納西婦女最傳統(tǒng)的服飾,名為“披星戴月”。來的路上早已了解,納西族的男人們一生只做七件事:琴棋書畫煙酒茶。女人則圍著另七件事“油鹽柴米醬醋茶”披星戴月操勞一生。日曬風吹,耕作牽馬,長年累月形成以胖為美、以黑為貴的獨特審美。
這一路,我的確數(shù)次看到或提籠遛鳥,或湊桌打牌的納西族男人,逍遙自在,好不愜意。
前后看看,今天的尋路行程,為我們牽馬的也都是納西族婦女。我問玉蘭大姐,家里男人為什么不出來牽馬。
她爽朗地笑著說:“納西族男人牽了幾輩子馬,該舒服一下了?!?/p>
不必再問。
此次慕名探訪的古道,不正是一代代納西族男人牽馬往返于云南到西藏之間,用雙腳和馬蹄一步一步蹚出來的嗎?
馬隊沿著緩坡終于走進叢林草莽的山谷,這一片山谷保存著原始的地貌,險峰聳立,峽谷幽深。腳下正是綿延千年的歷史古道——一條向上的土溝深深嵌入山谷之中,更像山水沖擊而下的壕溝,代替了那條青石板路,蜿蜒起伏,若隱若現(xiàn),如飄帶向天邊延伸。
路很窄,只容得下如水般穿流行走的馬蹄。供牽馬人行走的路也不過兩腳并排寬,土質堅硬,凹凸不平。
人有人路,馬有馬道。遇寬處一人一馬各行其道,自在從容。遇到狹窄的埡口,就快一步閃身先過,再指揮三匹馬小心翼翼穿過。
蛇形曲折的行走中,路隨山勢逐漸變得陡峭,山高樹深,崎嶇不平,越往高路越顯得逼仄。玉蘭大姐不再說話,牽著頭馬目視前方。我緊緊拽著韁繩,雙眼盯著腳下的路。
和在草原上騎馬不同,那是一種如在平坦開闊的大地上駕車似的馳騁酣暢,策馬揚鞭,自在灑脫。此時的行走,是一步一臺階的向上,是十步一驚心的拐彎,這種高懸于空中的行走,讓我們一面窒息害怕,一面心生驚喜。
每個人的身體都不自覺地向后仰去,仰去。為了不被摔下去,都把手里的韁繩拽得更緊。
人聲削弱,馬鈴聲伴著馬蹄清脆地響起。胯下的滇馬邁開馬蹄穩(wěn)穩(wěn)盤旋而上。路過一個狀似馬鞍的埡口時,我感覺兩側山峰同時向我移過來。山崖兩邊,林木直至云天,伸出的枝葉掃過我的身體,讓我一度擔心,會被這些枝杈攔擋下來。
十多分鐘后,馬隊再次拐過一座山頭,我的呼吸瞬間急促起來。眼前的路宛如掛在山腰的一條細線,用鳥道羊腸形容實不為過。細線在山腰之間螺旋向上,與山體完成一個四十五度的轉角彎弧。
屏住呼吸,我感覺自己似一只鳥凌駕在山峰與云端之間,又似一片飄落的葉,被卷入湍急的漩渦。
好在這些久經歷練的滇馬依舊沉穩(wěn),魚貫通過彎道后,隊伍繼續(xù)行進,不敢停留一秒,也不能走快一分。
山谷里再次傳來有節(jié)奏的馬蹄聲。我胯下的馬好似為了安撫我,略顯放松地打了兩個響鼻。
眼前總算出現(xiàn)一處相對平整的坡地。玉蘭大姐示意我們從馬上下來,休息片刻再走。她告訴我,已經到了這一段古道的最高處。
四下張望。此時,我們已完全置身在一片山谷里,陪伴我們的只有草木和馬匹。掠過被草木遮掩的山谷向下俯瞰,腳下尚未走完的路如一把刀掛在山腰。再往遠看,又如一葉小舟遁入繁復如枝葉的歷史。
眼前一陣潮熱,內心掀起層層漣漪。
這正是千年之前的商人、探險家和云南馬幫穿梭來往踏出的茶馬古道。有文字記載,茶馬古道源于古代西南邊疆的茶馬互市,興于唐宋,盛于明清,以川藏道、滇藏道與青藏道為主線,輔以眾多支線和附線,地跨川、滇、青、藏,形成繁雜龐大的交通網絡向外輻射延伸。
我們探訪的這一段,正是滇藏線古道一脈。
藏民嗜茶。唐朝初期,西雙版納的普洱茶作為商品行銷內地和西藏,形成史上第一條起自普洱,經下關、麗江等地直至西藏,靠人背馬馱“以馬易茶”的茶馬古道。茶入藏后,藏民趕著騾馬,滿載蜂蠟、牦牛尾、麝香、蟲草等物與茶交換。
不僅如此。藏區(qū)和川滇邊地出產的騾馬、毛皮和川滇及內地出產的布匹、鹽和日用器皿等,也以茶為媒,在橫斷山區(qū)的高山深谷間南來北往,流淌不息。
歷史的生活場面,何其興盛!
路一旦蹚開,馬蹄聲就不再稀疏寥落。山高路遠,牽馬人三五成群結伴而行。每人牽馬數(shù)匹,少則十幾,多則幾十,組成運茶馬幫日升月落穿行在山峰曠野。馬隊龐大,隨山勢流轉,首尾逶迤常難以呼應。牽馬人就給馬脖上佩戴鈴鐺,叮咚如水流,隨風飄落在山谷里。
清代劉昆在《南中雜說》有過一段對滇馬的形容:“滇中之馬,質小而蹄健,上高山,履危徑,雖數(shù)十里不知喘汗,以生長山谷也?!?/p>
似草木一般生長在山谷中的滇馬,健步如飛,陪伴著草木一般的人。人的腳步隨著馬蹄終是越走越遠,腳下的一條路變成數(shù)條,又從西藏境內繼續(xù)延伸,經由江孜、亞東分別到達緬甸、尼泊爾和印度,硬是蹚開一條長3800公里的幽深之路。
往來不絕的馬幫鈴聲,訴說著有關于一棵茶樹和萬片茶葉帶來的輝煌歷史。
不用懷疑,這條馬幫之路上曾行走著玉蘭的阿羅和阿達,行走著每一個納西族人苦苦追溯的先人。
玉蘭大姐一邊用新鮮的玉米粒兒喂著三匹馬,一邊撫摸著馬的鬃毛,用納西族語言輕聲喚著它們的名字。
她為每一匹馬起了好聽的名字:云朵、山谷,我胯下的這老馬,與玉蘭大姐的父親同名,共用一個康巴的名字。其他的馬也各有其名,這些為馬起的名字從自然里來,從歷史里來,也從一條橫亙千古的路上來。
相比較,騎馬行走的探訪者反倒寂寂普通,相形見絀。既比不上一棵樹粗壯,也比不上一株草倔強。我們不是啼唱山林的鳥,也難做潛藏草里的蟲,更不是將馬蹄印嵌進高山陡巖,留下歷史印記的一匹馬。
我們是追尋千年之路闖入峽谷的俗世之人,一邊路過自然恩賜的草木人間,一邊膜拜一條承載山水萬物的時光隧道,完成一次千年的回望。
再次跨上馬背,我們開始沿古道輾轉下山。我聽從玉蘭大姐的命令,把身體伏在馬背上。
上山容易下山難?;祀s著沙土的沙粒兒在馬蹄下飛濺,有節(jié)奏的馬蹄聲凌亂起來,康巴的馬蹄幾次打滑,驚出我一身冷汗。
一陣歌聲從山間飛起來了。
行走在前面的婦女最先亮起嗓子,玉蘭大姐隨后跟著唱起來:
前面那座山,你是什么山?過了昌都寺,才能到雅安。
巴塘奶茶甜,理塘糌粑香。過了八宿,就到芒康。
前面那條江,你是什么江?過了中甸城,才能到麗江。
大理姑娘好,普洱茶葉香。茶馬古道好,人間到天堂。
……
拉馬的納西婦女都扯開嗓子唱起來,悠揚古樸的歌聲,瞬間讓內心的恐懼煙消云散。我們跟著唱起來,歌聲驚起林間的鳥兒,振翅飛去了。
跟隨馬隊一路向下轉過一個逼仄的埡口,我恍然看見一隊人馬從天邊向我走來。那是一個個的納西族漢子,那是玉蘭大姐的祖輩,他們滿臉笑容,引領著古老的馬幫商隊,蹚開荊棘,越過小河。馬鈴輕響,陪伴他們行走在來往茶馬古道的路上。
執(zhí)意請求再三,我下馬跟著玉蘭大姐牽馬而行。雙腳才如羽毛、如綠葉落在堅實如鐵的古道上。此時的我如同一個潛心朝圣的教徒,無比虔誠地完成對一條路一步一叩首的膜拜。
我?guī)缀鯚釡I盈眶了!
內心又升騰出無限感激。感激這容納著生命的草木人間,讓我體驗到自然的真實。雖然此次的尋訪不過是從綿延千年的眾多茶馬古道中截取其中的一段,但對于我,這樣的行走是莊嚴的,是壯美的。在我的腳下,此時和千年之前一樣,是生命引領著我步步前行。
有那么一個瞬間,我似把靈魂從身體中抽離,替我躍上云端,拂上樹梢,替我莊重地撫摸這些高聳千年的峰石,這些守候千年的峽谷,撫摸昨日的樹和今天的草……
行進到山底時,一陣雨匆匆滴答而過。
雨點手忙腳亂,并不從容,沒做足準備一般瞬時落下,片刻停止。雨點又大多落在交叉濃密的樹葉上,只有少數(shù)從縫隙中落下敲打著我的頭頂,勉強將路旁虛浮的塵土清洗潔凈。
雨停之后,我們也接近一段探尋之路的尾聲。腳下的路再次伸展了腰身,我的內心里竟是萬般不舍。回頭看,影影綽綽的人馬早已不見。
蒼翠的樹木再次隱藏了他們,他們隨著一條路隱入漸行漸遠的歷史。
遠處,小小的村子被綠樹圍繞,呈現(xiàn)出自然的真實。臨近傍晚,裊裊升起的炊煙或粗或細,隨風飄動,久久不肯散去。再看時,青色的炊煙似向村后聚攏而來,匯成一條窄窄的路,掛在山峰之間。
我問玉蘭大姐:“如果有機會到外面去,你最想去哪?”
玉蘭大姐沉吟半晌,這一次她沒有笑,一臉莊重地告訴我,她想牽著康巴去一趟西藏。
“我的阿達就埋在西藏?!蔽衣犚娝卣f,聲音撲簌簌地,像林間飄過的雨點。
我啞然。
送我們回到村里后,又有新的客人迎上來,他們也為一條路而來。
玉蘭大姐擺擺手,不肯再讓馬連續(xù)行走了。她指著我牽著的馬說:“康巴老了,一天只能走一個來回了?!?/p>
剛才下山的路上,玉蘭大姐告訴我,她每年只在農閑時牽著幾匹馬沿這段古道曲折上下,除了換一些散碎銀錢貼補家用,最主要的原因,是人馬互相陪伴,走走祖輩走過的路。
“不能忘了本呢?!彼f。
我想起上山之前,一行人在路旁搭建的馬棚里選擇坐騎,只是一瞥,我的眼睛就停留在沙石路邊的一匹馬身上。馬的毛色稍顯暗淡,看向我的雙眼只有閱盡人世的老人才配擁有,渾濁,也犀利。
它被主人用另一條繩牽著的,并不在馱運隊伍里。
我在馬的眼睛里看到一種請求,我指一指,提出要騎它上山。玉蘭大姐猶豫一下,上下打量我后說:“你瘦,康巴可以馱著你走一趟?!?/p>
現(xiàn)在,我把牽著康巴的韁繩交還,拍拍康巴的脖子,向一個人、一匹馬告別。
我對玉蘭大姐說:“你已經到過西藏了?!?/p>
她先是怔怔地看著我,然后啞然笑了。
我想,她懂我的意思了。
幾十年里,這個勤勞的納西族婦女牽著馬,一趟趟行走在茶馬古道上,走老了歲月,走白了頭發(fā)。她的一雙腳翻山越嶺,早就走出村莊,走到西藏去了。
回頭,再次仰望一座山。
一條千古之路遁入原始密林中,似乎從未與我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