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4年第9期|趙剛:丈夫的想象力到此為止
早晨五點半,妻子條件反射一般從床上坐了起來。人坐起來了,眼睛卻異常地干澀沉重,她閉著眼睛摸索著穿衣下床,等腳完全站到地上人似乎才醒過來,張嘴打了個哈欠后睜開了眼睛……自從丈夫臥床之后,她便失去了從醒來到起床的一份自然過渡時間;以前她醒了之后會習慣性地在床上賴一會兒,想想心事,思考一下生活,間或回味一下夢境——如果夢境甜蜜?,F(xiàn)在則要等起床后人才能完全醒過來,像一只被人一彈弓從床上打下來的瞌睡蟲……
從臥室出來后妻子先去了丈夫的房間,丈夫已經醒了,她走過去俯下身貼了貼丈夫的臉,“好嗎?”
丈夫微笑著點頭,“我沒事,你去忙吧?!?/p>
從丈夫房間出來后她直接進了廚房,架鍋生火熱點昨晚剩下的飯菜,同時打開冰箱,從一個食品袋里掏出一個半成品的三明治放進微波爐加熱,然后開始刷牙洗臉梳頭,一陣風忙碌完后飯也熱好了。她用一個大碗盛了一碗飯,并在飯上盛了一點菜,這是丈夫的早餐;微波爐這時也停下了,她打開微波爐將三明治用一個盤子裝上,這是丈夫的午餐。她一手端著飯碗一手端著盤子進了丈夫的房間,丈夫正躺在床上玩手機,人平躺在床上,兩只胳膊筆直地舉著手機,極其怪異的造型。妻子將碗和盤子放在床頭柜上,三明治是你的午飯,你留著中午再吃,記住了!
丈夫:知道了。
妻子:每次跟你說你都說知道了,可一轉臉你就把兩頓的飯全吃了。
丈夫不吭聲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從生病臥床之后他對食物的需求量大增,三口兩口地就會把兩頓飯全干完了,然后要從上午一直餓到晚上……也許是自己太無聊了吧,能找點東西吃吃也是消磨無聊的一種途徑,否則一個常年臥床的人又能做什么呢?
見丈夫不吱聲了,妻子又放緩語氣對他說,我昨天跟我媽通了個話,下個月我弟的孩子就上小學了,她到時就過來幫咱們燒燒飯。你再堅持一下,就會好起來了!
丈夫:你趕緊吃點飯吧,別遲到了。
妻子六點準時出門上班。房門“哐當”一聲關上之后,緊接著是一串下樓的腳步聲,腳步聲由近而遠地回蕩在樓梯間,直到滑出了單元門依然回蕩在丈夫的耳邊。妻子走出樓道后,會在小區(qū)門口遇到隔壁單元二樓的孫阿姨和老伴。兩位老人每天六點出門去附近小公園晨練。妻子會主動和老兩口打個招呼,然后快速通過。
妻子的單位離家很遠,單程通勤需要近兩個半小時,為趕時間她一路上都風風火火的。急行了十分鐘后到了云南路四號線地鐵站,快速通過關卡后下到地下二層,正好有一班地鐵進站,候車的人快速涌到車門前,車門打開后,還沒等車上的人下完,下面的人已經開始上車。排在妻子前面的是一名孕婦,肚子已經很大了,不知是出于自我保護需要還是身形不便,孕婦一直磨磨蹭蹭的,排在她后面的人都上了車了,她還在車外笨拙地一點一點地向里挪。妻子隱忍了一會兒也急了,瞅準一個空檔側身繞過孕婦搶先上了車,靠車門處正好有一個空位,妻子一屁股坐下了。孕婦最后一個上了車,上車后無巧不巧地站到了妻子的身邊。妻子這時已經打開了手機,準備瀏覽一下新聞刷刷微信,看到身前的孕婦就玩不下去了——如果不是自己搶先一步,這個位子應該是孕婦的。她攥著手機站起身,示意孕婦坐下,孕婦客氣了一下,向她連連道謝坐下了。
丈夫想象著這一切,咧了咧嘴角,滿足地笑了。
妻子是本市一所大學的老師,本來學校的教學任務是很輕松的,加上自己不思進取,妻子一直以來都活得很悠閑,每周基本上兩個半天的課,一年還有寒暑兩個假期,時間空曠而充盈,整個人閑得都快滲水了。她無數(shù)次想過要利用空閑時間出去旅旅游度個假什么的,或者私下接點翻譯的活兒開辟一下第二職業(yè)掙點外快(妻子是英語老師),但是因為太懶并沒有實施這些計劃。可是等到男人躺倒在家后,她卻陡然忙碌起來,無征兆地開啟了一周四天課的瘋狂工作模式。這當然是學校的安排,據說這不是他們一家學校如此,是整個高教系統(tǒng)對教職工一貫的工作和生活寬松度的政策性收緊,具體原因不明。丈夫對此無話可說,私下里覺得這是不是也太巧了?自己這邊剛一躺倒,長期悠閑的妻子突然就像發(fā)條一樣擰緊了,整天忙得腳不沾地的……他甚至懷疑妻子是借口工作忙在刻意回避與自己的朝夕相對,或者妻子失業(yè)了,為了不讓自己察覺,刻意裝扮成工作很忙的樣子……多年前他看過一部法國電影,電影中的男主人公是一位事業(yè)有成的醫(yī)生,一個人工作養(yǎng)活妻子和兩三個孩子??墒怯幸惶爝@位醫(yī)生失業(yè)了,為了不讓妻子和孩子擔心,他依然每天一早出門假裝去上班,出門后就在公園或者大街上消磨一整天,等到傍晚下班時分再回家。這么偽裝了很多年,最終還是被家人識破了,而這是醫(yī)生難以接受的,羞憤之下他將一家四口全部殺了……丈夫覺得即便自己能證明妻子確實失業(yè)了,以自己當前的身體狀況也不敢戳穿她。
地鐵持續(xù)向前,三十分鐘后到了西江路站。地鐵到站后妻子下了車。她要在附近另外一個站點轉乘S7號線地鐵。
她隨著人流出了站。太陽已經出來了,滿大街的車輛和行人沐浴著同樣的陽光,每個人都很幸福的樣子。出站向右拐,沿著人行道向前走了五分鐘后到了S7號線地鐵站。正準備進站時妻子的手機響了,她掏出手機看了一眼,疑惑了一下,把手機貼向耳朵一側,“媽!這么早打電話什么事?”
媽媽說:“小男,我下個月不能去你們那兒了?!?/p>
妻子一愣,“為什么?小弟孩子不是下個月上小學了嗎?”
媽媽說:“孩子小,上小學也離不開人,要照顧他吃飯,還要接送他上學放學。我本來計劃是我去你們家,然后讓小童的外婆過來照顧他。昨天和外婆一聯(lián)系,發(fā)現(xiàn)人家老兩口下個月要去歐洲旅游一個月,我要等他們回來后才能去你們家。他們來不了,我就不能離開?,F(xiàn)在的孩子金貴,都怕有閃失……”
一股怨恨的情緒涌向口腔,妻子恨不得要罵人了。她急促呼吸了兩下,平復了一下情緒說:“可是我們家也需要人的呀!他現(xiàn)在每天只能吃一頓飯,前兩天還從床上掉下來一次,在地上躺了七八個小時……”
媽媽說:“媽知道你們很難,我這邊也是沒辦法,我恨不得現(xiàn)在就過去,可沒辦法??!你們這么久都挺過來了,就再堅持一下好不啦?”說完匆匆掛斷了電話,生怕慢了被活捉似的。
妻子攥著手機傻站著,頭腦一片空白。這一陣子她是咬著后槽牙度過來的,而支撐她的就是相信要不了多久媽媽會駕著祥云空降來家里分擔她的重負……可是現(xiàn)在希望破滅了,她要咬著后槽牙多堅持一個月,而她現(xiàn)在連一天都支撐不下去了,連一個小時一分鐘也支撐不了。
陽光愈發(fā)地強烈起來,燦爛中泛著蒼白的光暈,照在身上有隱隱的灼痛感。時間快速流逝,按道理妻子需要立刻進入地鐵站,盡快乘上S7號線地鐵,再晚就要遲到了??墒沁@一通電話徹底打亂了她的內心節(jié)奏,她這時全身乏力呼吸急促,她覺得自己快要支撐不住了,然后就原地蹲下了;她將頭埋在膝蓋上休息了片刻,果斷打開手機給學校領導發(fā)了一條信息:因家中有事,今天不能去上班,特請假一天。
目睹著這一切的丈夫立刻急了,怎么能不去上班呢?無論如何都不能不去上班的呀!看著妻子無助的樣子,他的心里也很難過。妻子遭受的這一切都源出于自己,是自己讓妻子承受了她本不應該承受的重負,而自己卻不能給予她任何幫助,只能眼睜睜地在一旁看著。他數(shù)次掏出手機又數(shù)次放下,最后還是鼓足勇氣撥通了妻子的電話。
“喂!怎么了?”電話里妻子的語氣平和。
丈夫:“沒事,就想給你打個電話。你到哪兒了?是在S7號地鐵上嗎?”
妻子:“沒有,我在轉乘的路上遇到了小孫老師,就蹭她的車了,現(xiàn)在已經快到莘莊了。”
妻子的語氣里聽不出任何的異樣情緒,丈夫還是不放心,問:“你媽那邊沒問題吧?她下個月確定能來嗎?”
妻子:“沒問題??!剛才她還給我發(fā)了微信,非讓我提前給她訂一張機票,說提前訂票能省不少錢,嘮嘮叨叨的都煩死了。你今天怎么怪里怪氣的?究竟怎么了?”
丈夫:“沒事沒事。我掛了?!?/p>
丈夫掛了電話。
站在S7號線地鐵站口的妻子默默收起了手機,此刻臉上還殘留著淚痕。她用手擦了兩下臉,然后掏出小化妝盒旁若無人地補起了妝,補完妝后又拿起一支口紅為嘴唇加了一點色,最后對著鏡子使勁抿了抿嘴唇,合上化妝盒扔進了挎包,走了。
既然一切無法改變,生活便仍要繼續(xù)。
時間接近九點整,大街上的車流和人流量達到了最高峰值。妻子信馬由韁地沿著街道向前走著,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盡管決定不去上班了,她也不準備回家,至于為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時恰巧遇到了綠燈,身邊的人一窩蜂涌向街對面,她卻停下了。她不確定街對面是否有她尋找的目標和方向,可是她尋找的又是什么呢?她又能去哪里?她像一輛疾駛中的汽車突然被一腳剎車踩中,像一只飛行中的鳥在空中突然停滯,像一只下樓梯的腳突然踩著空氣不動……猶如被命運摁下了暫停鍵,她懸停于上下不得左右不是前后不靠的瞬間,動彈不得。
在今天之前,妻子都以為自己是一個嚴謹?shù)娜?,做人行事中?guī)中矩很有分寸,平時走路都是看準了落腳點才會邁開腳步的??山裉煲辉绨l(fā)生的事情讓她對自己產生了懷疑,僅用一條短信便推拒了當天的工作任務是不是有點不負責任了?如此,自己還值得(自己)信賴嗎?
綠燈又一次閃爍而起,妻子卻掉頭走上了來路。她逆著人流一路前行,走過商場、書店、游樂場、學校、銀行、飯店……走到飯店時她停了一下,掏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才九點四十分,距離天黑還有七八個小時,自己要在大街上挨到什么時候???她這時有點餓了,即使餓了她也不準備吃點什么;食物可以消除饑餓,卻無法填補內心的缺失。于是她繼續(xù)前行,郵電局、電信大樓、市政府、公交站臺、醫(yī)院……走到醫(yī)院門口時她再次停了下來,站在醫(yī)院門口稍稍猶豫了片刻便快步走了進去。
看見妻子進了醫(yī)院,毫無思想準備的丈夫納悶起來,沒病沒災地跑醫(yī)院干什么?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難道她懷孕了?聯(lián)系到她今天的無故曠工、寧愿在街上亂逛也不愿回家的事實,丈夫越發(fā)地懷疑起來,她的肚子里一定藏著什么事,而被她深藏不露的很可能就是一個孩子。丈夫看過一集動物世界的電視節(jié)目,說的是獅群里的母獅生產之前都會脫離獅群找一個偏僻之地生產,想想人類也差不多,女性懷孕后都會偷偷地去一家醫(yī)院……這是一種本能。一念至此丈夫立刻慌了。自己臥床三個多月了,也就是說三個多月里他們夫妻之間已經沒有了實質性的交流,如果妻子在這個時間段里有了身孕,那意味著什么則不言而喻。
妻子上到二樓就診區(qū),就診區(qū)人滿為患,四五間就診室門口都有很多人在候診。妻子轉了一圈發(fā)現(xiàn)只有6診室的門口沒人排隊,于是走到6號診室推開門進去了。診室里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醫(yī)生抬頭看了看妻子,“你是?”
妻子:“我是余一男,兩天前預約了你的專家號?!?/p>
老醫(yī)生握著鼠標在電腦上查看了一下,“有的。你請坐!”
妻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老醫(yī)生:“說說你的癥狀吧?!?/p>
妻子:“我最近心里很煩,心里像堵了一塊石頭……”
老醫(yī)生:“你是說你吃不下東西?”
妻子:“不是??!我是心煩,在家里看到什么都煩,就想出來,可出來之后又不知該去哪里?!?/p>
老醫(yī)生一臉恍惚,“你是不是掛錯號了?我這里是牙科?!?/p>
妻子:“我工作快十年了,從沒有請過一天假。今天周一我本來有六節(jié)課,一早我就出門準備去上班,中途換乘地鐵時我突然不想上班了,就給領導發(fā)了一條消息說要請假……學校其實是有規(guī)定的,教師請假起碼要提前一天申請,這樣學校可以安排別人來代課,像我這樣臨時通知學校不去上班,是典型的違規(guī)行為,如果今天學校找不到人代課,那就要算重大教學事故,我極有可能會被學校開除。”
老醫(yī)生:“那你為什么不能提前請個假呢?”
妻子:“因為在此之前我沒想過要請假,我一直覺得自己會去上班的?!?/p>
老醫(yī)生:“你其實可以堅持上一天班,然后再請第二天的假呀!”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她帶得有點偏了,老醫(yī)生搖搖頭,“不對!我這里是牙科,不是討論你請假不請假的事。再說醫(yī)院也不是討論工作和生活的地方。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或者不想干什么跟牙齒的好壞也沒關系?!?/p>
“那像我這樣的問題應該掛哪個科?”
你應該轉到腦科醫(yī)院!老醫(yī)生惡狠狠地在心里說了一句,嘴上卻盡量平和地說:“建議你重新去掛個內科試試吧!”
妻子堅決地回應:“不!我不去。”
老醫(yī)生:“為什么?”
“我剛才一路過來,發(fā)現(xiàn)每一層、每一個診室都擠滿了人,我現(xiàn)在再去掛號,等輪到我時不知猴年馬月了?!?/p>
“那是你的問題。現(xiàn)在的問題是你走錯診室了!”
“我在大街上走了很久,走了大半個城市,我實在不知道要去哪里。你就讓我在這里休息一會兒吧,歇一會兒我就走。”
“該說的我都說了,你是自己走出去還是叫保安請你出去?”醫(yī)生說著話起身走到門前拉開了門。
妻子沒轍了,站起身拎著包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停頓了一下又走回到座位前一屁股坐下了。
老醫(yī)生:“你又怎么了?”
妻子:“我走錯了診室對嗎?”
老醫(yī)生:“是的。”
妻子:“可是我現(xiàn)在牙疼了,我可以在這兒接受治療了吧?”
老醫(yī)生凌亂了,嘴角無奈地抽搐了兩下,默默地掩上門。走到一張就診椅旁,示意妻子,“你坐到這兒來吧,我給你檢查一下?!?/p>
妻子走過來坐到躺椅上。老醫(yī)生戴上頭燈套上手套,同時調整了一下躺椅的高度和角度?!罢垙堊欤 ?/p>
妻子配合地張開了嘴。
“哪一顆牙齒疼?”
“右邊最后一顆?!?/p>
“上面還是下面?”
“上面?!?/p>
老醫(yī)生打開頭燈,腦袋與妻子的臉貼得很近,他借助頭燈仔細地觀察了一番,用一根鑷子敲了敲口腔上方的后槽牙,“是這顆嗎?”
大張著嘴的妻子“昂”了一聲。
老醫(yī)生撥弄了兩下牙齒,“疼嗎?”
妻子:“橫(疼)?!?/p>
老醫(yī)生:“你確定?”
妻子:“昂。”
老醫(yī)生直起身子收回手。“根據你講述的情況判斷,你的這顆牙齒已經失去了作用,需要拔掉?!?/p>
躺在椅子上的妻子騰地坐直了身體,“我的牙齒怎么了就要拔掉?”
老醫(yī)生一邊脫著手套一邊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妻子頓時明白了。老醫(yī)生知道自己的這顆牙齒沒有問題,不僅沒有問題而且很健康,順水推舟的目的就是要反將自己一軍;你不是無中生有說你的牙有問題嗎?那我就變本加厲地告訴你它不僅有問題,而且問題很嚴重,嚴重到必須拔掉它……
妻子沒料到醫(yī)生會使出這一招,愣在當場不知如何應對了。她本來只是貪圖這里的安靜,想在這里休息一下——在大街上腳步不停地走了三個多小時,她迫切需要坐下來歇上一會兒,而這間診室是此刻唯一能滿足條件的地方??墒菫榱四茉谶@里歇一會兒就要拔掉自己本來健康的一顆牙,那代價也忒大了一點?,F(xiàn)在的情況很明確,她如果想繼續(xù)在這里留下來,就要犧牲掉自己的一顆牙齒,否則就得從躺椅上立刻爬起來灰溜溜地落荒而逃……
看到這一幕,丈夫差點沒笑出聲來,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妻子今天出門肯定沒看黃歷,沒料到今天會遇到一個比她更狠的人……一想到妻子騎虎難下的尷尬處境,丈夫就特別開心。
但是醫(yī)生和丈夫都低估了妻子對自己的狠勁,她坐在躺椅上猶豫了兩三秒便重新躺下了,躺下后還放松地伸了個懶腰,嘴里“哦”的一聲打了個哈欠,然后說了一句:“醫(yī)生,請開始吧!”
老醫(yī)生傻了。
……妻子醒了,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一輛車里,車身微微顛簸,車窗外景色翻滾,而自己半躺半倚地靠在車子的后座上。她嚇得大叫起來,開車的司機是一個中年男人,聽到聲音那人扭過頭態(tài)度和藹地對她說:“你醒了?”
妻子說:“我怎么會在這里?你是誰?”
司機說:“你忘了,你剛才叫了我的車,一上車就說你很累要休息一下,讓我別打攪你。”
“你是出租車?”
“是的?!?/p>
妻子將信將疑地問:“那我是在哪里打的你的車?”
“是在鼓樓醫(yī)院。我送一個病人去醫(yī)院,病人剛下車你就跑上來了?!?/p>
“我說要去哪里了嗎?”
“沒有。你說你還沒想好去哪里,讓我先沿著中山北路往前開,等你想好了目的地再告訴我……”
“現(xiàn)在到哪兒了?”
“快到薩家灣了?!?/p>
妻子不吭聲了。司機說得有理有據有鼻子有眼的,邏輯上沒有問題??擅髅髯约菏窃谘揽圃\所拔牙來著……拔牙之前那位老醫(yī)生給她注射了一劑麻藥,因為怕疼她主動要求增加了麻藥的劑量,所以拔牙時幾乎沒什么感覺。或許是麻藥劑量過大的原因,手術過程中,她的意識逐漸模糊起來,眼皮越來越沉重,掙扎了兩下便舒服地閉上了眼睛……她的記憶到此為止。關鍵一點在于,即使睡著了,醒來也應該是在那間診室里的呀!所謂的在哪里睡去,就在哪里醒來。事實卻與自己的認知完全對不上,那么在睡著到醒來的這一段空白期間世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自己又是如何從診室出來并且叫了一輛出租車的呢?叫車時自己又打算去哪里?這一切的一切她都無法回答。
她無意中活動了一下手指,發(fā)現(xiàn)自己一只手里似乎有個東西,那是一個小塑料袋,袋子里居然裝著一顆牙齒。她將袋子迎著車窗外的光線看了又看。這的確是一顆完整的牙齒,除了熟悉的牙齒上半部分,牙齒的另一端是兩條尖而細長的根管部分,根管猶如兩根釘子一般并排而立,且微微彎曲。這顆牙齒顯然是從自己嘴里拔下來的。她想用舌頭舔一下這顆牙齒此前所在的部位,但是嘴里麻嗖嗖的,舌頭有點不聽使喚,可能是麻藥的藥性還沒完全消失,努力了兩下她就放棄了。駕駛座前的顯示屏上的時間正逼近下午三點。也就是說她用一顆牙齒換來了近四個小時的休息時間,也不知道這筆買賣究竟是賺是賠。
“前面就要到挹江門了?!鼻白系乃緳C突然開口說了一句。
妻子問:“怎么了?”
司機:“到了挹江門這條路上會出現(xiàn)兩股岔道,向左是城西干道,走這條路可以到漢中門、新街口;向右可以上長江大橋,過橋后可以到江浦、六合,你要去哪兒?”
“我沒有要去的地方?!逼拮幽卮鹆艘痪?,事實上這兩條路她都不想選,但是此刻必須選擇一條?!跋蛴野伞!逼拮与S口說了一句。
車子很快到了挹江門,順勢向右一拐,走了三五分鐘就上了長江大橋。
妻子已經很多年沒有走過大橋了,很多很多年前大橋是這個城市的一張名片,所謂的“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那時候外地有親戚、同學來南京她都要陪他們到大橋走一走,欣賞欣賞江景,再拍幾張照片……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突然就沒人再提起長江大橋了,大橋與這個城市以及這個城市中的人們漸行漸遠直至被遺忘。她打開車窗,一股混雜了江水的氣息迎面撲來,微微有點腥味。盡管許多年沒見,再次踏上橋面,內心依然有些許激動,那是被時間和現(xiàn)實吞噬的成長記憶。
車行至江面中段時司機扭頭提醒妻子,過了大橋就是江北了,還要繼續(xù)走嗎?
她探頭朝車窗外看了一眼,忽然想到一件事,對司機說:“請停一下!”
司機:“你要干嗎?”
“我剛在醫(yī)院拔了一顆牙,想把它扔到江里去?!彼e起手中的袋子朝司機晃了晃。
司機:“為什么要扔到江里?”
“小時候聽大人說過一個規(guī)矩,上牙掉了要扔到腳下,下牙掉了要扔到屋頂上?!?/p>
司機笑了,“小時候是聽大人說過?!闭f著便緩緩將車子靠邊停下了。
妻子打開車門下了車,一路走到人行道上,從袋子里取出牙齒看了看,一揚手將牙齒扔了下去。那顆牙齒先是向遠處滾落,劃下一道弧線后急速地垂直落下,在落入江水之前便無影無蹤了,像被江風吹走了。妻子原以為牙齒落入水中時能濺起一朵浪花—畢竟是自己的牙齒,畢竟是剛拔下來的牙齒……她伏在欄桿上等了一會兒,確定自己那顆牙齒激不起半點浪花后便轉身離開了。她回到車前,但是沒有上車,而是轉到駕駛座前敲了敲車窗。正玩著手機的司機扭過頭摁下車窗……
“師傅,我就在這兒下了,車費多少我付給你。”她說。
司機看了看計費表,“76塊?!?/p>
她掏出手機,“能掃碼嗎?”
司機掏出一張印著微信和支付寶二維碼的卡片遞過去。妻子舉起手機迎著卡片一掃,然后快速地輸了三個數(shù)字付了賬。
謝了!她朝司機揮揮手離開了。她沒有走遠,而是又回到了剛才扔牙齒的地方,伏在欄桿上朝著腳下的江水發(fā)起了呆,似乎想從水下喚出已經沉入江底的那顆牙齒。
身后的那輛出租車開始啟動。看到司機要駕車離開,丈夫急了,他想提醒司機應該關注一下那個女人——傻子都能看出她的情緒不對,將她一個人留在大橋上太過危險……但是司機根本接收不到丈夫傳來的信息——他想不了那么遠。就在他啟動發(fā)動機準備離開時,手機的語音響了:支付寶到賬200元。司機詫異地從支架上取下手機翻看兩下后便關停了發(fā)動機,拉開車門攥著手機慌慌張張地下了車,朝著妻子所在的方向快速跑過來?!懊米樱∶米?!”
妻子轉過臉不悅地說:“車費不是給你了嗎?”
司機:“車費只有76塊,你卻給了兩百?!?/p>
妻子:“又沒少給你?!?/p>
司機:“從你一上車我就覺得你不對勁?!?/p>
“哪里不對勁?”
司機咽了一口唾沫,“你說不出要去哪兒,光說往前開……”
妻子:“這不能說明什么吧?”
司機:“這是不能說明什么,可是76塊錢的車費你一下付了兩百就有問題了?!?/p>
妻子被氣笑了,“多付還有錯了?”
司機:“妹子!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是老公出軌了,還是孩子沒考上好學校?無論怎么了都別想不開。俗話說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有一句話,好死不如賴活著……”
妻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怕我跳江?放心吧,我沒那個想法,也沒那個膽量?!?/p>
司機:“那你就跟我走,我免費送你,你想去哪兒都行?!?/p>
妻子覺得這個人有點啰嗦,說:“車費我已經付了,現(xiàn)在我只想自己呆一會兒,你忙你的去吧!”
司機倔強地說:“我不走。”
妻子:“哎你這人怎么回事?老盯著我干什么?”
司機執(zhí)著地回答:“你不離開這里我就不走?!?/p>
“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妻子說完側身就往一旁走去。
司機趕緊跑了兩步,攔到她前面噗嗵一聲朝她跪下了。
妻子嚇得原地跳了一下,跺著腳叫道:“你干什么?你這是干什么?”
司機哭了,邊哭邊說:“妹子你也替我想想,上個星期我拉了一個中學生來到大橋上,他說要看看風景讓我停了車,我剛一停車他就躥下車翻過欄桿跳了下去,我想救都來不及。這才幾天呀!你又來了!他仰著頭扯著嗓子朝她喊:“你們怎么盡欺負老實人?。??你們?yōu)槭裁床荒軗Q一個人?”
妻子:“……”
妻子這天晚上沒有回家,明天會不會回家不得而知,因為小說到此結束了,丈夫的想象力也到此為止。
【作者簡介:趙剛,寫作者、電影導演、音樂愛好者。上世紀80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從事新小說的探索與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