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電影讓我們聽見時代的密語
李滄東用一部《燃燒》向世界展現(xiàn)出韓國年輕人集體“愛無能”的生存現(xiàn)狀。
巖井俊二在《關于莉莉周的一切》中，將網(wǎng)絡世界中高頻次的對話與發(fā)生在真實日本校園生活中的霸凌事件做成兩條完全平行的敘事線，少年們?yōu)樵陝拥那啻捍罱ㄆ鹆艘蛔卜€(wěn)永久的居所，片中稱為“以太”，隱喻的就是網(wǎng)絡。
當我們談論一部電影“好不好”時我們究竟在談什么？我們談的是同一個“好”字嗎？什么樣的電影才算“好”？
如果你也確認“好不好”是一個價值判斷，那我們都必須承認，一千個觀眾心中有一千個“好”的標準。票房數(shù)據(jù)是一個價值標準嗎？我想對制片方來說是的。電影有商品屬性，將電影僅視作生意，那么票房就是硬道理。但那不是唯一的標準，因為電影還有文化藝術屬性。電影在當下仍是一種具有全球性的傳播力和影響力的藝術樣式，代表大國軟實力。本文所探討的價值標準是針對電影的文藝屬性作審美評判。
以專業(yè)的眼光看，高票房通常意味著作品為觀眾提供了飽滿的情緒價值，人的感官系統(tǒng)受到外部刺激后調取生活經驗從而催生了共情。高票房電影最常見的評價不外乎“超刺激、無尿點、狂嚇人、好歡樂、太震撼、巨感動、哭成狗、反轉有驚喜”等情緒反饋，本質上反映出作品對大眾觀影心理的拿捏，常見于類型創(chuàng)作。
而以藝術審美眼光判定的好電影不能只提供情緒價值，還得有營養(yǎng)（思辨性）。好電影不光要觸發(fā)情緒還要觸及真相觸達真理。過往每一個時代這條價值標準都是清晰的，那為什么到了當下它似乎被遮蔽了呢？因為時代變了。審美分裂現(xiàn)象因生產力巨變從水下浮了上來。
審美是一個人過往一切社會關系與社會活動的總和所決定的能力。人與人之間因年齡、性格、族群、階層、生活習慣、宗教信仰、成長環(huán)境、受教育程度等種種差異導致了巨大的審美鴻溝。審美分裂是每一個時代普遍存在的現(xiàn)象，只不過互聯(lián)網(wǎng)誕生之前，審美話語權始終為知識階層所掌控，因此并不明顯。
21世紀前夜人類進入信息時代，科技大爆炸炸出了一個平行于現(xiàn)實時空的新宇宙，即網(wǎng)絡世界。平行宇宙的誕生令當代的生產出現(xiàn)低端與高端的分野——第一宇宙（現(xiàn)實世界）中的工業(yè)勞動生產物質，第二宇宙（網(wǎng)絡世界）中的數(shù)字勞動生產想法。想法溢出影響力，影響力則左右人的審美，第二宇宙率先在審美問題上反噬了第一宇宙。這就是當下“電影好不好誰說了都不算”現(xiàn)象背后的原因之一——網(wǎng)生代借數(shù)字勞動推翻了原先掌握在少數(shù)人手中的話語權。
另一部分原因是第一宇宙中部分學院派沒有勇氣也不屑涉足嘈雜的第二宇宙。他們或因顧念自己的權威身份在這個場域得不到尊重，或因無法識別網(wǎng)絡用語、跟不上論戰(zhàn)節(jié)奏而主動放棄了一片沃野。冷靜觀察你會發(fā)現(xiàn)，第一宇宙的審美批評從未停產，第一宇宙業(yè)已形成的價值標準也未破產，只是失去了統(tǒng)一大眾審美的影響力；而第二宇宙門庭若市卻失去了標準。這造成了權威的聲音一到眾聲喧嘩的第二宇宙就氣若游絲甚至被淹沒。
所以今時今日，打破次元壁壘，溯本清源，以正視聽，重樹年輕一代的價值觀，顯得格外緊迫、尤為重要。這正是本文的寫作目的：讓好電影的專業(yè)標準澄明。
看不清前路的時候我們最好回望歷史。
泱泱華夏五千年文明，祖先留下了無數(shù)璀璨的藝術瑰寶，是本民族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如果我們都認同被歷史銘記的物質或非物質文化遺產是好作品，那我們也就認同它們都符合好作品的價值標準。這個標準經受住了時間的檢驗，為歷史的長河所淘洗而非人力所制定，因而具有說服力。
當我們從眾多藝術瑰寶身上提取價值共性時，真理顯現(xiàn)了。從沒有證據(jù)表明留下的作品是某個時代的銷量冠軍或娛樂冠軍，時間將短視的價值沖刷干凈，只一條標準裸露出來：不同年代的作品以不同的藝術樣式記錄下了具有鮮明時代特征的歷史風貌。
唐代杜甫名詩《春望》，格律工整，對仗精巧，字字珠璣，但那都不是它被歷史銘記的主因，有上述特征的唐詩太多。《春望》的價值在于后人從中窺見一個王朝由盛轉衰的痛點時刻以及百姓們流離失所的真實景象。詩人記錄下安史之亂春日長安凄慘破敗的真相，寄放了自己掛念親人、心系國事的憂傷。
同樣，當我們判斷一部電影好不好的時候，首先也應判斷它是否以電影藝術的獨特手段復刻了帶有鮮明時代特征的社會風貌。而這樣的作品首先要求創(chuàng)作者真誠。只有真誠才讓一個藝術家有信念有勇氣正視社會的痛點、記錄時代的風流。只有真誠才有可能從老百姓最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中見出一個時代的典型。作者只有先真誠，才有可能觸摸到真相，而真相是通達真理的唯一路徑。
是否真誠？是否真實（此處的真實指藝術真實非生活真實，藝術真實可以通過虛構的手段達到，藝術真實的目的是反映生活真實）？有沒有揭示真理？此三條為好電影的價值評判標準。
我舉例說明。
2018年，著名導演李滄東用一部《燃燒》向世界展現(xiàn)出韓國年輕人集體“愛無能”的生存現(xiàn)狀：“窮人為生計所困談不起戀愛，富人陷入精神虛無對戀愛婚育提不起興趣?！逼袃晌回毟粦沂獾哪兄鞫紵o法讓女孩安放愛情，女孩在尋覓真愛的瘋狂饑餓中被男二號殺害。導演妙用視聽符號，為影片設計出最重要的隱喻（電影學稱為第二結構）塑料大棚，象征著韓國年輕人的身體。大棚罩起來的土地因過度榨取失去了營養(yǎng)，曾經那上面開得出花朵，結得出果實，就好像韓國年輕一代的身體曾經種得出愛情。資本貪婪逐利的本性把當代每個人都裹挾進了它的循環(huán)鏈中，小饑餓者付出遠超溫飽所需的勞動強度，大饑餓者找不到活在世上的意義。馬克思早就為我們揭示出勞動的初心本不是為了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而資本主義罪惡的根源在于為求剩余價值異化勞動，釀成的惡果之一就是摧毀愛欲。該作品的真理性在于揭示出資本主義制度對人性的反噬與摧殘。
時間再往前推，2001年，巖井俊二導演的《關于莉莉周的一切》問世。我近來因重溫該片而對當下具時代特征的社會痛點有了新的思考。影片用黑底白字的文字對話模擬2000年初代bbs上的發(fā)帖和跟帖，此視聽設計貫穿全片。導演將網(wǎng)絡世界中高頻次的對話與發(fā)生在真實日本校園生活中的霸凌事件做成兩條完全平行的敘事線，少年們你一言我一語為躁動的青春搭建起了一座安穩(wěn)永久的居所，片中稱為“以太”，隱喻的就是網(wǎng)絡。
該片問世的23年后，我兩個女兒正值那些角色的年紀，她們的狀態(tài)簡直跟片中人一模一樣，哪怕在現(xiàn)實世界遭受再大的“作業(yè)霸凌”，也永遠是兩張逆來順受的麻木的臉。我忽然意識到了巖井俊二的前瞻性，他在網(wǎng)絡異世界創(chuàng)世的黎明敏感地嗅到20年后網(wǎng)生代的精神狀態(tài)。這就是本片的真理性，作者朦朧觸摸到了文明的趨勢。
在過去的每一個時代，青春期的生長痛終將痊愈，一個人終將長大，接受現(xiàn)實世界的規(guī)訓，漸成主流。但自打有了我前文所說的第二宇宙后，青春期被無限延長，青年亞文化被無限縱容，在一個異世界不受干擾地連續(xù)性生長直至當下枝繁葉茂。對比《莉莉周》中那個初代異世界簡陋的二維的模樣，當下的第二宇宙已經發(fā)達到它的任何角落都足夠容納一個孩子的一生。它比從前更加能夠藏匿青春的憤怒，容納無因的反抗。第二宇宙戰(zhàn)場已是弓弩呼嘯、箭雨如雪、鐵馬金戈、戰(zhàn)鼓擂響，第一宇宙的每一個領域都必須做好準備應對網(wǎng)絡虛擬屬性與青春特質聯(lián)手的反噬。前文我所揭示的審美分裂只不過是大戰(zhàn)序幕的一場助興的煙花。孩子們早已向我們宣戰(zhàn)：“你的世界我不在！”我女兒平日最?；貜臀业囊痪湓捑褪恰昂煤煤谩?，以一種絕對順從的姿態(tài)決然同我們和我們所堅守的真理道別。這就是當下最具時代特征的社會痛點之一。
真誠—真實—真理，就是好電影的評判路徑。反過來，真理—真實—真誠也是好作品的創(chuàng)作路徑。創(chuàng)作者只有先摸到了真理，才夠資格開始起心動念，真誠落筆，為觀眾構筑起一個反映真相的好故事。共同持有這套審美理念的創(chuàng)作者與觀眾，會在今后長期的審美活動中產生一種默契。當我們再次借一部電影聽見了時代的密語，當我們在真理的巔峰相遇，那它一定就是好作品。
因為在那一刻我們聽到的是真理自行道說。
（作者為專欄作家、知名影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