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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面坡往事
來源:新民晚報 | 李霄明  2024年11月04日07:03

北京酷暑之時,應黑龍江大學青年學者付立松之約,我來到他的家鄉(xiāng)——雙城。雙城現(xiàn)屬于哈爾濱市管轄的一個區(qū),是京旗旗民回屯之地。其鄉(xiāng)土文化遺存豐厚,有很多風俗文化、俚語說辭、飲食習慣均與老北京文化有相似之處。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中,雙城是英才輩出之地。在這些叱咤風云的人物中,有一位是著名抗日英雄傅天飛。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他與楊靖宇創(chuàng)建了“磐石抗日”游擊隊。他是我父親早年在哈爾濱商船學校的同學、摯友。故借此因緣來到雙城既緬懷前輩,又可順訪父親少年時代生活的小鎮(zhèn)一面坡。

一面坡,新中國成立之前屬珠河縣(今尚志市),是抗日英烈趙尚志與李兆麟等領(lǐng)導創(chuàng)建的珠河抗日游擊隊根據(jù)地所在地。1942年2月趙尚志在這一帶戰(zhàn)斗中負重傷犧牲。為紀念他,建國后,珠河縣改為尚志縣(今尚志市)。

一面坡,是父親青少年時期生活與成長的重要之地,同時也是他人生和文學創(chuàng)作啟蒙的地方。20世紀30年代,他在上海發(fā)表的小說《沒有祖國的孩子》《老兵》和后來的《我的女教師》等,都是以一面坡為生活素材創(chuàng)作的作品。

1921年,父親8歲時隨全家從阿城搬遷至珠河的一面坡鎮(zhèn)。第二年父親入珠河縣國立第二小學讀書。1927年考取哈爾濱一中后,不久因家庭經(jīng)濟狀況而退學,回到一面坡,后經(jīng)人介紹在一面坡的“普慶茶園”旁的一間鋪子當學徒。這家老板開了兩個鋪子,一個是石印所,搞印刷品的;另一個是扎彩鋪,給喪家扎“紙活”的。父親早期對社會的了解與認知,也多是從這里開始的;特別是后來的人生觀,價值觀,大概也是在這段時間形成的。父親做學徒后不久,他便結(jié)識了一個從淪為日本殖民地的朝鮮流落到一面坡的朝鮮孩子果里(就是后來父親創(chuàng)作的《沒有祖國的孩子》中主人公的原型)。在果里的引見下,并在班主任、蘇聯(lián)女教師周云謝克列娃的幫助下,父親得以進入中東鐵路蘇聯(lián)子弟第11中學學習。記得在父親晚年的時候,有段時間,我因工作性質(zhì)在家的時間較多,每天下午,我有時會聽到父親獨自在他的房間里,自言自語地念叨幾句,或是叫我進去,跟我講上兩句有關(guān)于一面坡或哈爾濱的那些陳年往事,講他與父母家人過的溫暖而快樂的童年生活;講祖父給他講的那些民間傳說故事,還有與那些曾經(jīng)和他患難與共、生死相交的一面坡朋友的友誼。多少年來,讓父親念念不忘的,還有他日思夜想的小鎮(zhèn)一面坡。那里曾經(jīng)留下他少年的足跡,南山土門嶺的山山嶺嶺、花花草草,北山腳下螞蜒河的涓涓溪流,小鎮(zhèn)上讓他五味雜陳的人情冷暖,以及市井民居的煙火氣息……無不讓他留戀,難以忘卻。

特別是中東鐵路蘇聯(lián)子弟第11中學的蘇聯(lián)女教師周云謝克列娃給了他學習和生活上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和幫助。父親給我講的時候,雖然時間已過去五十多年,但他還能清楚地記得,在他插班之后,女教師就沒有過休息日,禮拜天、節(jié)假日,在每天放學后和就寢前之間,她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指導父親的學習。補習俄文,講解星星的神話,傳授科學知識,解讀俄國文學名著及十月革命的故事等。這位女教師特別給予父親的教導,在父親日后的早期思想形成和文學寫作中都起到引領(lǐng)的作用,同時這些無私的幫助也深深地印刻在父親年輕的腦海里,讓他終生難忘。父親把對周云謝克列娃的感激之情都傾吐在了他日后創(chuàng)作的《我的女教師》的小說故事里來加以紀念。

1945年“八一五”抗戰(zhàn)勝利后,父親因工作關(guān)系又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鄉(xiāng)東北。他曾在文章里寫道,“我在東北大學工作的時候,常常想起自己的學生時代,想起自己的同學。我想起哈爾濱商船學校傅天飛、一面坡中東鐵路蘇聯(lián)子弟第11中學的朝鮮同學果里、蘇聯(lián)同學哥里沙。我打聽傅天飛的消息,馮仲云同志告訴我,他早已成為抗日聯(lián)軍的烈士了。我打聽果里的消息,樸大昌同志告訴我,他正在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擔任軍事工作。我打聽哥里沙的消息,沒人知道;又打聽多少遍,也都白費。不知為什么,我想念的人,難見面;越難見面的人,越容易想念……”父親對他早年在一面坡和哈爾濱的同學、朋友們總是念念不忘。晚年時,父親還滿懷深情地撰寫紀念傅天飛烈士的文章《早年的影》以示紀念。

來到雙城的第二天,我們便與小付和他的朋友高岐四人,清早開車經(jīng)阿城到一面坡。進入一面坡地界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父親筆下《老兵》中描寫的那些我已熟悉的自然景象。那片被丘陵山峰環(huán)繞的地貌,看似平緩的坡地種滿了玉米,最醒目的是山下的那條小說里常常提到的河——螞蜒河。

20世紀80年代,父親常常提起他青少年時代在一面坡的經(jīng)歷。他曾說過,一面坡這個地方,我住了七八年,別墅似的火車站這一帶,我不常來,只有春秋結(jié)隊旅行的時候來過幾次。每次來,都沒玩夠,就回去了。今天,我又來了,卻什么也不想玩,只是愛看這個學校;這所杏黃色的大樓;只愛聽這樓里的鈴鐺聲。

當我今天來到這里,看到了四十幾年前父親提到的一面坡火車站,還有中東鐵路蘇聯(lián)子弟第11中學那所杏黃色的大樓等俄式建筑群時,此時此刻,我有一種說不出的復雜感受,無法言表……讓我最感動和高興的是我看到了一百多年前父親曾經(jīng)看到過的建筑。

一面坡,這個百年前,因中東鐵路而繁榮并名聲顯赫的小鎮(zhèn),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當我走近它,看到它時,它已沒有了百年前的煙火人家的繁華景象,留下的只有凝固的歷史,和讓人有無限遐想的那些異國建筑的美。那些幸存下來的建筑,如中東鐵路療養(yǎng)院、中東鐵路蘇聯(lián)子弟第11中學、一面坡火車站、俄國僑民的民宅等俄式建筑群,大部分還保有原貌,這些重要的歷史遺存已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對今后一面坡小鎮(zhèn)的發(fā)展,不能不說是件幸事。